熙寧八年初,京東東路沂州府有一個叫朱唐的百姓檢舉前餘姚縣主簿李逢謀反。沂州提刑官王庭筠審理後認為李逢“謀反”查無實據,但李逢平時言語激烈,也曾借天象之事妄說吉凶,抨擊朝廷,依律應判流配之刑,據此上報。哪知案卷遞到禦史台卻忽然有了反複。原來經過核查,發現李逢平日交往的人中牽涉到了右羽林大將軍趙世居。

趙世居出身宗室,是太祖皇帝的四世孫,平時為人謙和,喜歡讀書,名聲不錯。若說這麽一位天潢貴胄竟和一個小小的前任主簿共同密謀造反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然而事關重大,禦史台仍將此案報到神宗麵前。

看了這道劄子,神宗皇帝皺起了眉頭。

趙世居雖然官至右羽林將軍,其實掛個空名,根本沒有軍權。且從案情來看,趙世居僅是略遭牽連,就連對李逢的“謀反”指控也牽強得很,若按沂州提刑所斷,李逢隻判個流放之刑,那趙世居最多就是遭幾句申斥罷了。

然而神宗皇帝想事情想得深。

大宋立國以來,趙姓宗室表麵似乎一團和氣,內裏卻常有異動。太祖朝有“燭影斧聲”之禍,其後又傳出趙廷美謀反大案。真宗皇帝病危時,皇弟趙元儼賴在內宮不走,似有異心……這些事神宗皇帝都知道內情。神宗皇帝的父親是英宗。當年仁宗無子,把英宗抱入內宮,後來以太子身份繼承了皇位,然而英宗並非仁宗嫡子,名不正言不順,由此引發兩宮之爭,英宗裝瘋鬧事,宰相逼太後撤簾,又有“濮議”的麻煩,雖然事情早已過去,畢竟尚有餘波。

《韓非子》說得好:“威勢者,人主之筋力也。”皇帝手裏的威勢一定要顯給天下人看,不然天下人就忘了自己是誰排老幾了!

神宗做皇帝這幾年忙著變法革新、收拾大臣,對宗室子弟一向放任不問,這些人日子過得太舒服,心都野了!早前昌王在太皇太後麵前公然責備皇帝,這件神宗不記恨,可他並沒忘。

現在神宗把權臣全都收服了,也該回過頭來把宗室子弟拘一拘了。

想到這裏,神宗皇帝就把參知政事呂惠卿叫來,問他:“禦史台報上李逢謀反一案,其中牽涉右羽林將軍趙世居,朕聽說之後不勝驚愕!此事卿怎麽看?”

“李逢謀反”是個芝麻粒兒大的案子。可神宗皇帝心計如海,莫測高深,臣子們再精明也吃不透皇帝的心思。現在皇帝鄭重其事詢問這個小案子,呂惠卿馬上意識到皇帝可能要“小事大辦”!忙說:“逆謀案非比尋常,必須辦理清楚才好。”

神宗淡淡地說:“朕待宗室一向親如手足,趙世居名聲又好,朕不信有這樣的事。”

一聽這話,呂惠卿兩眼發光,因為他已聽出皇帝說的全是反話!所謂與宗室“親如手足”,其實是猜忌極深;說趙世居“名聲甚好”,是責備趙世居“頗不老實”;說“不信有這樣的事”,其實是暗示呂惠卿,皇帝“不信”趙世居!此案務必嚴查重辦。

猜透了皇帝的心思,呂惠卿知道自己立功的機會又來了,忙說:“陛下宅心仁厚。可謀反大案關乎社稷安危,若不審問明白將來遺患無窮。且此案已交禦史台查辦,臣雖為參知政事亦不能過問,陛下也不便問,還是由禦史審理明白為好。”

呂惠卿這幾句話實在是大公無私,神宗皇帝無可奈何,隻得歎了口氣:“朕這個皇帝,做不得一件痛快事!”

神宗皇帝這一聲“哀歎”真是絕妙。呂惠卿忙笑道:“古往今來,像陛下這樣的聖君能有幾人?此是臣等之福。”衝皇帝行了禮,急忙出宮布置去了。

數日之內朝廷議定,趙世居一案由禦史中丞鄧綰、知諫院範百祿和監察禦史裏行徐禧共同審理。大宋王朝百年間最大的一場“宗室謀反案”雷厲風行地辦了起來。

趙世居的案子其實並不難查,案情很快水落石出。

掛著“右羽林大將軍”頭銜的皇親貴胄趙世居是個無聊無趣的王孫,在家閑居無事,到處結交朋友,其中就有京城著名的道士李士寧。

令人驚訝的是,這個京師鼎鼎有名的“李神仙”不但根本沒做過道士,而且完全是個文盲!就是這麽個瞎字不識的假老道,在人才薈萃的東京汴梁城裏遊**了十年之久,慣會欺神騙鬼,不知多少達官顯貴被李老道騙了。

現在李士寧和趙世居攀上交情,很快看出趙世居多少有點兒野心,就順著他的意思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念了幾首莫名其妙的詩,又說自己有一口寶刀,其他人都無福佩戴,隻能送給趙世居,暗示趙世居似有“九五之尊”的氣數。結果趙世居把李道士的話全都信了,包括李道士平時常吹噓的“已經活了三百歲”的瞎話都信了,於是野心膨脹、胡思亂想起來。又有無聊小人獻給他一張星象圖,說什麽“天象有變”,趙世居就閉門做夢。哪知禍從天降,忽然被禦史台逮了去,一抄家,把什麽“星圖”之類的東西也抄了出來,一審之下趙世居什麽都招了,於是禦史中丞鄧綰、司諫院範百祿一同上奏,定了趙世居一個“交納匪人,論兵挾讖,訪天文變異,伺國家休咎”之罪,請皇帝定奪。

趙世居的案子還沒審完,神宗皇帝已經知道這是個無聊案子,參與其中的不是瘋子就是傻子,連一個稍微有點份量的貨色都挑不出來,就這麽一幫東西想謀反?京師禁軍全撤了,任他們鬧騰,隻怕也鬧不起來。

當然,宗室之人該管教的要管,該嚇唬的要嚇,所以趙世居還是要問死罪,脅從之人也不能輕饒。這些事皇帝隻要遞個眼色,自有呂惠卿、鄧綰去辦。神宗皇帝日理萬機,也就不去問趙世居一案了。

與此同時,宰相韓絳進宮見駕。

韓絳是韓維的哥哥,還有一個弟弟叫韓縝,兄弟三人都是朝廷重臣。但在這三兄弟中韓維、韓縝都是能臣,就數大哥韓絳最老實,辦事能力遠不如兩個弟弟。偏偏韓絳頗有時運,熙寧二年王安石籌建三司條例司,看中了韓絳的“老實”,就把時任樞密副使的韓絳拉出來共同主持三司條例司,後來王安石拜相,韓絳也跟著做了宰相,等於是撿了現成的便宜。

王安石脾氣孤倔執拗,辦事獨斷專橫,韓絳與這“拗相公”在一起共事難免受氣。好在韓絳是個老實人,遇事能忍就忍,日子倒還過得去。

當王安石失寵罷相的時候,韓絳偷著高興了一陣子。以為王介甫走了,朝廷裏該輪到他這位宰相管事兒了。哪知王安石罷相之後呂惠卿上台,此人的野心比天還大,收羅親信掌握台諫,處處壓韓絳一頭!對此韓絳真是忍無可忍。

恰在此時,神宗皇帝忽然起用“嘉祐四友”之一的呂公著,朝廷中“三司係”與舊臣一派之間的天平頓時搖擺不定。韓絳知道呂公著背後有舊臣支持,呂惠卿身邊有幾員“大將”追隨,偏他這個宰相人單勢孤。一旦舊臣得勢,他這個“三司係”出身的宰相必然倒台;倘若呂惠卿得手,更要仗勢欺人,韓絳在朝廷上也沒有立足之地。左右都是懸崖,隻有一條“獨木橋”可走,就是把王安石請回朝廷主政。

若王安石重居相位,舊臣氣勢立減,呂惠卿也老實了。一切恢複原狀,韓絳就踏實了。

今天韓絳來見皇帝就是說這些話的:“自王安石主持變法至今已有六年,所推行的新法雖不能盡如人意,然而每年為國庫增收一千六百多萬貫,熙河開邊大獲全勝,得地三千裏,荊湖南路收服夷人,平定西南大患,這些成就是抹不去的。如今鄭俠等人結黨傾陷,竟使王安石退居江寧,諸般新法半途而廢,陛下難道不覺得可惜嗎?”

王安石本是神宗用計趕走的。可神宗也感覺到,王安石忽然罷去,朝廷頓時空虛,舊臣一時不能招回,新臣又不稱手,很多事變得難辦起來。

另外還有一個緣故,早前神宗認為“流民圖”是鄭俠出於義憤呈上來的,從中可以看出青苗、市易等新法對天下造成的危害,百姓對朝廷的怨恨,他下狠心罷去王安石主要是為了平息民憤。可呂惠卿聯合鄧綰等人辦了一個欽案——其實是個天大的冤案,竟把鄭俠與馮京、王安國扯到一起!神宗皇帝雖然精明,畢竟不能洞察一切。現在他已完全相信鄭俠呈上“流民圖”背後是馮京等人指使。

——如果王安石果真是被馮京這幫人陷害的,皇帝這時候罷免王安石,豈不是中了舊臣的“奸計”嗎?

見皇帝不說話,韓絳又說:“仁宗朝也曾有‘慶曆新政’,卻不能貫徹,弄得無疾而終,後來幾十年再無變法,不是朝廷不想變通,而是缺少一個變法的能臣。如今王安石一退,新法又告停頓,朝廷再無作為,那些老臣們早前喊叫得歡,現在用著他們了,這些人在何處?”

韓絳這話說得不錯。沒了王安石,朝廷很多事都停滯不前了,早先還算平靜的朝局也被各種各樣的內訌攪亂了。

韓絳這個人辦事能力不強,人倒穩重可靠,神宗對他畢竟還是信任的。不然神宗也不會讓韓絳當這麽多年宰相。如今韓絳在皇帝麵前推薦王安石複出,神宗考慮再三,也覺得早先罷王安石罷得太急,在外被舊臣看了笑話,對內,養出呂惠卿這麽個不安生的東西來!

韓絳這個老實人治不住呂惠卿,要壓住呂惠卿,似乎非用王安石不可。

沉吟良久,神宗皇帝緩緩開口了:“曾布去後三司使一職沒有合適的人選。宰相熟悉人事,可否向朕舉薦幾個能臣?”

神宗皇帝不提“王安石”,倒問起三司使的人選來。韓絳琢磨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忙向上奏道:“三司使掌管朝廷度支,必須用穩妥持重的臣子擔任。臣以為太常寺太祝王安上精通會計,辦事一絲不苟,當可承擔此任。”

聽了這話,神宗皇帝暗暗搖頭。

神宗明明讓韓絳舉薦“幾個”能臣,韓絳就應該說出兩三個人的名字讓皇帝去選,韓絳卻隻舉薦了一個人——雖然他猜出了皇帝的心思,舉薦的人也對路,可畢竟隻舉薦了“一個”人!讓神宗無可選擇,這不是著了痕跡嗎?

宰相這事做得實在不漂亮。從這上頭就知道韓絳這個人老實有餘,精幹不足。

經過反複權衡,神宗皇帝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決定。

熙寧八年二月,就在王安國被罷官僅一個月後,神宗皇帝忽然下詔,任命太常寺太祝王安上為右讚善大夫、權發遣度支判官,代行三司使之職。

王安上是王安石的親弟弟,在王安石、王安國、王安上、王安禮四兄弟之中,公認他是能力最平庸的一個,以前也不過擔任一個主管祭祀的閑職。現在皇帝忽然把王安上提拔起來,朝野上下都吃了一驚,所有人都意識到,皇帝這個奇怪的任命大概與避居江寧的王安石有關。

神宗皇帝辦事也不用人猜,他命王安上做三司使本來就是讓大臣們有個思想準備:王安石要回朝主政了。於是任命王安上的詔命發出後僅九天,神宗皇帝下詔:觀文殿大學士吏部尚書知江寧府王安石仍然擔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眨眼功夫,似乎已被皇帝拋棄了的王介甫忽然又做了宰相。

就在神宗皇帝下詔重新任命王安石為宰相的這天夜裏,禦史中丞鄧綰換了身便衣,悄悄到宰相韓絳府上拜訪。

鄧綰本是“三司係”一員大將,辦事幹淨利落,王安石對他十分器重,把禦史台的要緊位置給鄧綰坐。但王安石罷相以後鄧綰和呂惠卿越走越近,與韓絳日漸疏遠,忽然深夜來訪,真是怪事。韓絳已經睡了,得報忙披衣而起,把鄧綰讓進中廳,尚無一句寒暄,鄧綰已經開門見山:“陛下命我審問趙世居謀反案,如今案子牽扯到一個人,又引出一首詩來……”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韓絳,韓絳忙接過一看,上頭寫的是:

“季主逡巡居卜肆,彌明邂逅作詩翁。

曾令宋賈歎車上,更使劉侯驚坐中。

杳杳人傳多異事,冥冥誰識此高風。

行歌過我非無謂,唯恨貧家酒盞空。”

這是一首應酬人的詩,寫得不明不白,韓絳問鄧綰:“此是何意?”

鄧綰把嘴直湊到韓絳耳根子上神神秘秘地說:“大人聽說過一個叫李士寧的道士嗎?如今此人牽涉趙世居案中,受審的時候李士寧忽然供出一件荒唐事來:這妖道早先曾與王安石有過交往,甚至在他府上住過半年之久,這首詩就是王安石寫給李老道的!”

猛聽這話,韓絳的一顆心差點兒從嘴裏跳出來:“這是從何說起!”

鄧綰趕緊衝韓絳擺手兒:“大人別急。李老道在京師混了十幾年,到處行騙,不少達官貴人拿這老東西當神仙供著!我看王介甫和他的交往也是平常事,這首詩裏也沒寫什麽。隻不過……”說到這兒又停住,皺著眉頭裝出一臉苦相兒,故意等著韓絳問他。

韓絳早已沉不住氣:“隻不過什麽?”

鄧綰連連歎氣:“大人也知道,介甫得陛下信任,已經重新拜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可有人不想讓他回到朝廷,就拿著這首詩把李道士帶去提審,聽說用了酷刑,不知要問什麽!”

趙世居謀反大案已經交由禦史台審辦,而鄧綰官居禦史中丞,想從他這兒把李老道提走審問,有這本事的一定是有後台的人物。韓絳忙問:“誰把李道士帶去了?”

“知諫院範百祿。”

範百祿也是個大有來頭的家夥,背後給他撐腰的就是參知政事呂惠卿。

眼下最不願意王安石回到朝廷的不是什麽老臣、舊臣,而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來的呂惠卿!因為天下人都知道,神宗皇帝對王安石是真器重,至於呂惠卿,不過是王安石罷相之後臨時找來頂替的。若說王安石在神宗心裏有一百斤重,呂惠卿大概也就十來斤的份量。現在呂惠卿以參知政事行宰相之權,若王安石回到朝廷,呂惠卿別說行使宰相之權,恐怕連這個參知政事也坐不穩了。所以呂惠卿急了眼,要利用“趙世居謀反案”算計王安石。有意思的是,禦史中丞鄧綰明明是呂惠卿的死黨,居然在這要緊關頭跑到韓絳府上告密來了……

可仔細想想,韓絳也就明白了。

王安石主政六年,最得神宗皇帝信任,在朝中樹大根深。而且王介甫性情嚴厲,手段很硬。眼下王安石即將複出,呂惠卿卻先施暗算,這個把戲被王安石看破,肯定要把呂惠卿往死裏整!到時與呂惠卿走得太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禦史中丞鄧綰早前和呂惠卿走得太近了。如今他肚裏打了個小算盤,估摸著以呂惠卿的本事根本鬥不過那位“拗相公”,將來爭鬥一起,倒台的多半是呂惠卿,鄧綰可不想跟著他一起倒。明白人就得做明白事兒,所以鄧綰連夜跑到韓絳這兒給自己找退路來了。

鄧綰走後,韓絳一刻也沒耽擱,連夜把太子中允王雱找來,把“陷害”之事對他說了。

聽了這話王雱又驚又氣:“呂惠卿膽子不小,竟搞到我父親頭上來!這條毒蛇,看我活剝了他的皮!”

都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王雱年輕脾氣急,說話有些不著調。韓絳就端起做叔叔的架勢,黑起臉來:“說這些有什麽用?眼下最要緊的是讓你父親火速進京,隻要介甫到了京城,那幫小人就不敢動手了。”

王雱忙說:“我明天一早就去江寧!”又問韓絳,“隻是我這一走得有個說法……”

韓絳指著桌上的筆硯:“這事好辦,你寫個呈子,就說病了,我明天帶到政事堂去。”

事不宜遲,王雱當即寫了個請假的呈子放在韓絳處,自己回家略作準備,天一亮就換了便衣離開京師,晝夜不歇直奔江寧。

見王雱忽然來了,王安石大吃一驚:“你怎麽來了?”

王雱慌慌張張地說:“京城出大事了!父親還記得那個叫李士寧的道士嗎?”

李士寧當年與王安石過從甚密,王安石當然記得他:“李道士怎麽了?”

“有人舉報右羽林將軍趙世居謀反,事情牽涉到李士寧身上,現在外頭都在傳說陛下要借‘趙世居謀反案’整頓宗室,這個案子必將重辦,哪知李士寧在牢裏忽然咬出一件事來,說當年他曾在父親身邊住過半年,父親還有一首詩送他……”

聽了這話王安石拍案而起,狠狠罵了聲:“這個老混蛋!”轉眼功夫已經想到深處,“當年李士寧在京城很有名氣,跟他打交道的人多得很,這老東西為什麽單單咬我?”

王安石一句話問到要害之處,王雱忙說:“李士寧這個案子是知諫院範百祿親審的,是範百祿故意叫李士寧來咬咱們王家,背後指使的人就是呂惠卿!”

聽了這話王安石暗吃一驚:“呂惠卿?他為什麽……”

不等王安石把話說完,王雱已經攔住話頭:“自從父親離京之後,呂惠卿與鄧綰、章惇、範百祿等人結黨把持朝政,屢興大獄,而且貪汙受賄,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現在陛下已經厭惡呂惠卿,招父親回京就是要取代此人,呂惠卿狗急跳牆,竟想借李道士的口供陷害父親,若被此人得逞,父親不但做不得宰相,隻怕性命都難保!”

聽了這些話王安石氣得臉色鐵青,可這“拗相公”是個辦大事的人,轉眼功夫就冷靜下來:“原來我養了條毒蛇……”半天又問王雱,“此事是誰告訴你的?”

“禦史中丞鄧綰主審此案,是他把消息告訴了韓絳,韓子華叫我來報知父親。”

王安石是個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越是危急關頭他反而出奇得冷靜。低頭想了片刻,冷笑道:“鄧綰是根牆頭草,他倒向咱們這邊,就說明風是往這邊吹的。依我看,鄧綰不但揣測了陛下的心思,隻怕他手裏還握著呂惠卿的把柄,所以認定此人必倒!既然鄧綰把賭注押到咱們這邊,我還擔心什麽?回京!看看情況再說。”

知道京城的變故以後,王安石片刻也沒耽誤,當天夜裏就收拾行裝,第二天一早已經離開江寧,僅用了七天就趕回汴梁。到這時,趙世居謀反案還沒有審結。

聽說王安石回到京師,“三司係”所有官員都吃了一驚。張璪、李定、蔡確等人都搶著上門求見,就連呂惠卿也急忙來拜見。王安石卻隻說累了,閉門謝客。

當天夜裏,主辦趙世居謀反案的監察禦史裏行徐禧換了身便衣悄悄到王安石府上拜訪。這一次,宰相府大門終於開了一條縫,讓這位監察禦史進了門。

王安石笑容可掬站在二門前迎接徐禧,與他執手進了花廳,隻寒暄了幾句就切入正題:“去年我在政事堂的時候趙世居等人還沒露出反相,想不到離朝才幾個月,朝廷中出了這麽大的案子,不知禦史台把案子問得如何了?”

徐禧壓低聲音說:“陛下的意思是從重懲處。”

神宗皇帝的脾氣王安石也知道,辦這樣的案子皇帝是不會手軟的。問題是,如果趙世居賜死,同案犯全都問斬,老道李士寧也就沒命了,那時候王安石難免要受牽連。

可王安石不是神仙,隻是個剛剛回京的宰相,這天大的欽案他根本翻不過來,他現在隻希望一件事:誰死了都沒關係,隻有李道士不能死……

沉吟良久,王安石緩緩說道:“自從熙寧二年推行新法以來,朝中舊臣每多阻撓,可陛下聖明無比,一心變法圖強,為此逐了不少舊臣。此番陛下招我回京,是下決心要把變法貫徹到底的,所以沒有什麽事比變法更重要,你說是不是?”

王安石話裏帶著明顯的威脅之意,徐禧出了一身冷汗。忙說:“本案已基本審清,涉案之人都有罪證,所獻上的星象圖、反書等物證皆已找到,然而涉及此案的道士李士寧卻是例外。雖然趙世居供稱李士寧曾經當麵吟誦反詩,又說要以什麽‘寶刀’相贈,但經查問,李士寧吟誦的乃是真宗皇帝禦製詩,至於‘贈刀’一事似為子虛烏有,我看這個李道士罪行較輕,依律應當辦他個脊杖流配之罪。”

王安石一生操守清廉,無欲無私,像這樣為了保全自己而威逼禦史,替一個死囚開脫罪責,他以前連想都沒想過。可眼前時局如此,不得不為,王安石心裏愧疚難安,一張黑臉燒得火燙,自己都覺得抬不起頭來。

就在王安石與徐禧會麵的同時,主審趙世居謀反案的知諫院範百祿也正和呂惠卿密談。

雖然皇帝的詔命已下,王安石畢竟遠在江寧,回朝也需要些日子,呂惠卿本想趁這幾天功夫把“謀反案”辦實,利用李道士咬住王安石。哪知王安石回來的這麽快!以呂惠卿的機警立刻猜到有人暗中通風報信,呂惠卿對他的陷害,王安石已經知道了。

王安石是個強硬的人,主持朝政這幾年,整個朝廷文武百官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呂惠卿在王安石手下六年,從不敢生異心,直到王安石被罷相,呂惠卿的野心才露出來。可他內心深處對王安石仍然畏懼。現在王安石忽然又做了宰相,真把呂惠卿嚇掉了魂兒:“王安石到了京城,咱們這些人在朝堂上就混不下去了,務必趁他立足未穩,借這場謀反大案把王安石打下去!”

範百祿忙說:“大人放心,趙世居一案已經問成鐵案,誰也翻不過來。而且此案從重查辦又是聖上的意思,我看趙世居難逃一死,李士寧也必是個淩遲之罪!這妖道一死,咱們再把王安石寫給李士寧的詩呈交禦覽,那時王安石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呂惠卿連連搖頭:“你不知道王安石的本事!有此人在,單憑眼前的罪證未必殺得了李道士,李士寧不死,王安石就不會倒。若此人不倒,倒台的就是咱們!”

見呂惠卿慌成這樣,範百祿心裏也沒底了,忙問:“大人說該怎麽辦?”

呂惠卿想了想:“李道士在京師混跡多年,結交了不少達官顯貴,我估計這個假道士身上必有騙財騙色之事!現在李道士還在你手裏,不妨從這上頭認真查一查,多用幾套刑,多訂幾條罪,一定要把李道士置於死地!隻要李士寧一死,王安石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