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審結之後,皇帝和群臣會於崇政殿,共同討論蘇軾一案。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崇政殿上卻烏雲四合,壓抑凝重。神宗皇帝高居禦座,抬頭挺胸,看起來仍是十二年前剛繼位時那位威風凜凜的“活堯舜”。押班的兩位宰相,吳充已經又聾又瞎昏聵不堪,站在那裏像塊朽木;王珪把頭低在胸前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一樣。在王珪身後,參知政事章惇、禦史中丞李定、禦史知雜事張璪、監察禦史裏行舒亶、何正臣等人沉著臉站成一排,好像閻王殿上的判官鬼役,其餘臣子或已嚇掉了魂兒,一句話也不敢說;或有心暗助蘇軾,可皇帝沒發話,風頭不定,這些人也不敢出聲。
沉寂良久,監察禦史裏行舒亶出班奏道:“原祠部員外郎直史館蘇軾一向反對新法,誹謗聖朝!陛下對蘇軾極為遷就,仍然委以重任,哪知蘇軾喪心病狂,不念聖恩,每有水旱災害或者盜賊之患,此人必然歡呼雀躍,把一切禍事歸於‘新法’。陛下興修水利,蘇軾就寫詩說‘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暗示水利不能成功;陛下整頓鹽法,蘇軾就寫詩說:‘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譏諷朝廷鹽法是苛政;陛下發‘青苗錢’,蘇軾就寫詩說:‘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諷刺‘青苗錢’全都放給鄉村無賴,讓這些人揮霍盡了!如此可惡的言論,偏有不學無術之輩以‘蘇詩蘇文’為美,爭相傳抄,甚至刻印成書在市上販賣,流毒無窮!又有一幫大臣借蘇軾之言諷刺朝政,批評陛下,鬧得人心離散,朝廷不安。臣等奏請陛下治蘇軾‘大不敬’之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舒亶隻是個監察禦史裏行,他跳出來無非是給大人物打前站,就像大菜上桌之前先端上一個小小的冷盤兒。神宗皇帝對舒亶的話不置可否,往下瞟了一眼,見朝堂上靜無聲息,連一個站出來和舒亶爭論的人都沒有。
今天朝會辯論是一場硬仗,打得好,能救一條無辜性命,打不好,可能要死幾個人,貶一群人!這樣的惡仗,交戰雙方都很謹慎,尤其舊臣們是防守一方,更不急著出來表態。
今天這一仗李定、張璪誌在必得。見舊臣不敢出聲,禦史中丞李定有些沉不住氣,挺身站了出來:“臣以為蘇軾有數條大罪,皆曰‘可殺’!第一,蘇軾毀謗朝廷非止一日,陛下對他屢屢警告,又念其是舊臣,一直對他重用,此人卻毫無廉恥,絲毫不肯改過,反而變本加厲,邪惡日甚!荀子曰:‘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日甚,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像蘇軾這樣屢教不改,一心與天子為敵,與朝廷為敵,與百姓為敵,至奸至邪,豈能不誅!”
李定果然厲害,他一開口,氣勢言辭遠勝舒亶。神宗在禦座上仍然不發一言,然而群臣中已經有些人冷汗直冒,以為李定之言難駁,蘇軾性命堪憂。
李定四下掃了一眼,見沒一個人敢出來與他爭論,心裏不禁得意。又說:“蘇軾本是個文化無賴,素無廉恥,早年因為運氣考得製科超等,從此被任命為直史館,天下人都以他的文字出色。從此‘蘇詩蘇文’流行各處,士人學子不知道蘇軾秉性奸詐,反而以他的文章為範本。結果蘇軾這些邪惡言論也趁機流行於世,混淆視聽,害了多少人!荀子有言:‘心達而險,言偽而辯,行僻而堅,記醜而博,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免於君子之誅。’蘇軾其人正是‘心達而險,言偽而辯’,如此醜惡,聖人之言在此,豈能不誅!”
很有趣,李定又一次引用了荀子之言。
巧得很,荀子,正是神宗皇帝最喜歡的那位“思想家”韓非子的老師。
不知為什麽,古人認定荀子是位“大儒”,其實不然,荀子表麵奉行儒學,骨子裏是個不折不扣的法家,他這套本事後人有個專門的稱呼,叫做“儒皮法骨”。
正是荀子親手編造了“孔子誅殺少正卯”的恐怖故事,說孔子當魯國大司寇後七天就殺了一個叫少正卯的人。為什麽殺人?孔子說:少正卯“心達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不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皆兼有之.其居處足以撮徒成黨,其談說足以飾褒榮眾,其強禦足以反是獨立,此乃人之奸雄者也,不可以不除……”
——這個典故是假的,是荀子為了闡述自家學說而偽造的!就是這個“偽典”,摧毀了中華哲學的基礎,由此引發了一場哲學層麵的大倒退,大消亡。
正是荀子,用一個“孔子誅卯”的故事替換了“克已複禮,天下歸仁”的儒學核心思想;又是荀子,以“心達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不免於君子之誅”的恐怖言論摒棄了孔夫子遵循的“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的勇敢精神。用暴力封天下人的口,把後世儒生變成了一群養在泥坑裏的豬。
所謂心達而險,就是說,人的思想高明而且險惡;行僻而堅,是說人的行為與“大眾”不同,而且堅持已見;言偽而辯,是說人的語言邪惡虛偽,卻善於辯論,別人說不過他;記醜而博,是說一個人對社會黑暗麵所知甚多,且知之甚詳;順非而澤,是說一個人對非議朝廷的話題很感興趣,不但傳播,而且加以潤飾。
荀子認為,一個人身上隻要有這五個毛病中的一種,就必須殺!而且要由帝王們親自下令斬殺,是謂“君子之誅”。
這“五惡當誅”的說法是中華帝國兩千年間所有“文字獄”的理論基礎。而“孔子誅少正卯”則是這一理論基礎的精神依托。隻要“孔子誅卯”這個驚天謊言沒被徹底否定,“文字獄”這頭恐怖的妖獸就有無限的生命力,隨時可能在我們眼前複活。一旦這妖物露出爪牙,整個國家難逃一場浩劫。
現在李定連續引用荀子之言狠狠打擊蘇軾,言之鑿鑿,聞者驚心。
神宗皇帝知道李定有本事,聽他把蘇軾咬得這麽狠,暗暗點頭。然而事情未定,皇帝也不急著表態,仍然端坐無言。
李定又向上奏道:“古人雲:‘宥過無大,刑過無小。’意思是說,無心之過,雖大亦可寬恕;有心之過,雖小亦要嚴懲!蘇軾熟讀經史,並非不知道君臣禮數,可此人對實施新法諸多不滿,攪鬧不休,又自恃才學,怨恨陛下沒有重用他,於是不問青紅皂白,見了新法就謾罵,見了新政就諷刺,不管朝廷做什麽事,隻要到了此人嘴裏一律妄加指責,斥為過失,咒罵不休。如此可惡,豈能不誅!”
到這裏,李定的話算是說完了。
到此時,大部分臣子都被李定嚇住,認為蘇軾這條命救不回來了。這時候站出來為蘇子瞻辯解,弄不好自己的腦袋也保不住。於是朝堂上鴉雀無聲,沒一人出來反駁李定。
眼看大局已定,宰相王珪抬起頭來對上奏道:“蘇軾有一首詠檜樹的詩裏有‘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蜇龍知’等句子,足見其有不臣之心。”
王安石倒台後,王珪這棵臭名昭著的“牆頭草”已經當上了“三司係”的新首領,借“三司”勢力按倒吳充,踩住司馬光,鞏固自己的權柄,表麵上卻裝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態,假裝與“三司係”若即若離。現在皇帝借禦史台之力收拾蘇軾,王珪這個宰相打得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意,一開始裝聾作啞。眼看李定如此厲害,案子大概翻不過來了,這才出來附和李定,討皇帝的喜歡。這副嘴臉也真有得看了。
神宗皇帝是個明白人,手下這班大臣誰是什麽貨色他全知道。在皇帝眼裏,王珪這個賊頭賊腦的宰相隻是朝堂上的一張年畫兒,“過年”的時候貼一貼,過完年就會“撕”了去。所以神宗打心眼兒時瞧不起王珪。見王珪跳出來討好兒,十分不以為然,淡淡地說:“蘇軾自詠檜樹,與朕何幹?”
皇帝這話問得有趣,王珪不知神宗為何駁他,就此退下又不甘心,就說:“蘇軾的詩中犯忌之處甚多,比如‘坐使鞭棰環呻呼,追胥連保罪及孥’,還有……”一時竟想不起別的說辭來,隻得向上奏道,“這些分明是在諷刺新法,實在可惡。”
王珪的嘴臉實在討厭。哪知話音剛落,站在他身邊的參知政事章惇忽然問道:“宰相是想誅蘇軾三族嗎?”
章惇是個精明人,知道李定在皇帝麵前得寵,王珪卻不受皇帝待見。所以他不駁李定,卻跳出來質問王珪。這冷冰冰的一句叫王珪暗吃一驚,忙說:“我倒沒有這個意思,就事論事罷了。”
王珪這個人猴兒精,剛才跳出來附和李定,章惇一問,他又往回縮。章惇也不客氣,又追問一句:“宰相指責蘇軾諷刺新法,不知這些話是聽誰說的?”
王珪一愣,下意識地答道:“我是聽禦史舒亶說的。”
章惇橫眉立目高聲道:“舒亶算什麽東西!他說句話宰相大人就信?是不是舒亶吐口唾沫,宰相大人也肯吃!”
章惇這話是明仗著自己在皇帝麵前比王珪更有麵子,當著朝臣的麵欺負這個老東西。偏偏王珪名聲太臭,受了氣也沒人幫他,連皇帝都冷眼旁觀。
王珪好歹是個宰相,竟被章惇指著鼻子罵了一句,惱羞成怒,瞪眼喝道:“這是什麽話!”
章惇脾氣很大,根本瞧不起王珪,也不跟他爭論,幹脆轉向皇帝:“陛下,蘇軾原是本朝出名的才子,平生寫詩無數,天下都在傳抄。如今禦史台從這些詩中檢出百十首,拿捏文字要定蘇軾的罪,就好比一個人身子好好的,隻是腿上長了個瘡,就硬說他得了絕症一樣!如此羅織罪名陷害大臣,天下人怎麽能服?臣還記得,仁宗嘉祐六年蘇軾應‘直言極諫’製科大考,策論中有‘自頃歲以來,大臣奏事,陛下無所詰問’等語,指責仁宗皇帝不能勤政,這些話比詩詞中那些捕風捉影的句子不知厲害多少倍!仁宗皇帝不但不怪罪蘇軾,反以製科超等錄用。若依李定的說法,詩裏有幾句訕謗之語就要定罪殺頭,那蘇子瞻豈不是早在嘉祐六年就被滿門抄斬了?請陛下評評理,李定這些話說得過去嗎?”
在原屬“三司係”的官員裏章惇是個幹才,文能領政理財,武能帶兵打仗,在朝製訂新法,在外平定湖南叛亂,功績卓著。如今官拜參知政事,是“三司係”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而章惇的暴脾氣和他的本事一樣出名。
現在章惇為保蘇軾當殿和宰相爭執起來,而且句句都說在節骨眼兒上,把王珪駁得無話可說。禦史中丞李定忍不住跳了出來:“大人這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蘇軾本是一個小吏,在仁宗朝以製科名次得先帝垂青,平步青雲,本應一心報答聖恩,可他不知感激,反而因為其後升遷不速,深恨陛下不能用他。陛下變法之初,蘇軾在朝中上下勾結,盡力破壞新法,怎奈陛下英明,識破他的奸計,將蘇軾逐出朝廷,蘇軾由此心生怨望,叫囂詆毀無所不用其極!我看蘇軾早年向先帝進言隻為博一個剛直忠諫之名,如今寫反詩譏諷朝廷乃是奸邪悖逆之心,若說早先可恨,現在更是可殺!”
李定這番話頗有強詞奪理的味道,章惇瞪著眼叫道:“古來有明君才有諍臣!沒有唐太宗就不會有魏征;沒有漢光武就不會有董宣!當年仁宗皇帝在位時,包拯、趙抃這樣的臣子在殿上扯袖捋袍與皇帝爭執,先帝也不怪罪,蘇軾等人直言極諫,先帝反而重用。如今寫幾首詩就成了‘奸邪’?說一句話就是‘悖逆’?我看禦史大人這話不是指斥蘇軾,倒像在責備陛下!”
——有明君才有諍臣!皇帝能納諫,大臣才敢直言;大臣敢直言,正說明皇帝聖明。
章惇這些話恰是蘇軾早前說過的,而這些話,正是駁倒“文字獄”的關鍵所在。李定頓時啞口無言,忙說:“蘇軾的供狀在此,那些罪名他都認了,參政大人倒替蘇軾脫罪,難道是念著和蘇軾的交情,徇私忘公了嗎?”
朝廷上的爭論就是這樣,有理說理,無理咬人。現在李定道理講不過章惇,就仗著有皇帝在背後撐腰,張牙露齒撲上來咬人,章惇立刻處在下風。
章惇忽然出頭為蘇軾鳴冤,一則蘇軾的案子實在是冤案;二則章惇和蘇軾有交情;三來皇帝要殺蘇軾乃是破“不殺士”的祖製,今天殺一個蘇軾,不知明天又會殺誰?朝臣們大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在這些反對皇帝殺害大臣的人中,章惇隻是脾氣最暴、性子最直的一個。
章惇和李定大吵,另外還有個原因:早前皇帝收拾王安石、呂惠卿的時候,章惇因為和呂惠卿走得較近,曾被坐鎮禦史台的“三司係”人馬迫害過,從此對這幫酷吏有了看法,尤其掌握台諫的幾個人,章惇對他們有一肚子怨氣。
不管怎麽說,章惇這位極受神宗皇帝器重的“三司係”大將能在關鍵時刻站出來替蘇軾鳴不平,實在了不得!
直舍人院王安禮見章惇挺身而出和李定爭鬥,知道眼前是拯救蘇軾的大好機會,一旦章惇落敗,不但蘇軾難救,連這位仗義執言的參知政事也要落馬,急忙出班高聲奏道:“臣以為章大人這話說得對。自古以來,聖主明君都有容人之量,當年齊桓公不計管仲一箭之仇,唐太宗能赦魏征輔佐李建成之罪,後人提及,皆是美談。我朝自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以至陛下都是明君聖主,最能納諫。如今卻因為幾首詩就治蘇軾的罪,旁人看了會以為陛下不肯容才,不能納諫,一旦這些閑話傳開,中外喧囂,那才真成了‘譏諷訕謗’了。而且蘇軾才名素著,蘇詩蘇文天下傳抄,若說蘇軾寫詩犯忌,那些和他詩詞唱和的、傳抄的、收錄的豈不都有了罪過?這要牽連多少人!陛下若能對此案一笑置之,就等於赦免了千百人,天下人都對陛下叩首稱頌,豈不是大好事嗎?”
王安禮這些話是捋著章惇的話頭兒說下來的,卻比章惇說得更直,簡直有點兒“威逼利誘”的味道了。
神宗還沒說話,和李定同審蘇軾一案的知諫院兼禦史知雜事張璪已經指著王安禮喝道:“住口!當年王安石主持變法,你和王安石本是手足,卻不識大體,反與富弼、文彥博、司馬光等人結黨,專以抵牾新法為能事!如今你又和蘇軾結為一黨,巧言令色要挾陛下,我看你和蘇軾一樣都有不臣之心!且等誅了蘇軾,就來辦你!”
張璪如此窮凶極惡,是因為他心裏已經慌了。
這次辦理“詩案”的李定、舒亶、何正臣都是蘇軾的政敵,隻有張璪是蘇軾的同年老友、莫逆之交。為了在皇帝麵前討好,張璪對蘇軾又打又騙,真是把臉麵撕破,把狠心用足,天下人都看透這個張邃明的嘴臉了。此案辦成了,張璪還能升官受賞,倘若案子辦不成,蘇軾治不了,張璪在朝堂上也沒幾天混頭兒了。
如今朝堂上展開決鬥,神宗皇帝的態度很不明朗,章惇又突然站在對立麵上去!眼看情況不對頭,在幾名酷吏之中張璪第一個慌了。
若說李定、舒亶是禽獸,張璪簡直就是糞土中的蛆蟲!王安禮對這個卑鄙小人厭惡至極,見張璪公然恐嚇,毫不畏懼,厲聲道:“大人不用急,王某逃不掉,就在府裏等你來辦!隻是我也勸大人一句,離地三尺有神明,大人要好自為之……”
大臣們在文德殿上言來語去越吵越凶,神宗皇帝頭昏腦脹無所適從,知道至少今天殺不了蘇軾了,站起身來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