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二年八月十八日,蘇軾被押進京。此時距發下捕人文書已過了一個月,除了早先沈括交給神宗皇帝的那個詩集以外,禦史台又查獲“蘇詩”千餘首,其中有毛病的詩有百首之多,“罪證”比早先更豐富了。禦史中丞李定立刻命人把蘇軾帶到堂上問話。

片刻功夫,蘇軾被人帶到堂前。

此時蘇夫子身上那一身官袍已經換掉,從湖州府大堂一直拿到官船上的笏板也不知丟到哪裏去了。然而蘇軾早已不像先前那麽慌張,甚而對禦史台官員捕人時的無禮態度十分反感。後來事過之後還對人發牢騷,說禦史台“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蘇學士是個糊塗人,發的是糊塗牢騷。

神宗是個攬權的皇帝,在他眼裏,做官的本來就是一群“狗”,捉蘇子瞻的時候“如驅犬雞”完全對路。

見蘇軾被帶上來,李定冷著臉拿過卷宗看了一陣子,問蘇軾:“熙寧七年,你在杭州通判任上曾經送給節度推官李佖三首詩,其中有‘世上小兒誇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一句,譏諷朝廷中主持變法的大臣多是小人,卻被皇帝破格提拔,是不是?”

蘇軾低頭想了半天,隱約想起來:“你說的大概是熙寧六年的事。那時我在杭州任通判,正月放假無事,杭州節度推官李佖約幾個朋友同遊風水洞,我聽說後也想一起去,誰知李佖他們已經出發,隻得隨後趕來,李佖知道我來,就在風水洞一連等了我三天,我因為遲到妨礙他們遊興,心裏有愧,就寫一首詩送他,裏頭大概有你說的這兩句,但這意思是說:‘天下人出遊都隻顧著自己玩樂,走得飛快,像李佖這樣肯一連等我三天的實在少見。’大人想想,那首詩從頭到尾都是見景生情,前麵兩句仿佛是‘出城三日尚逶遲,妻孥怪罵歸何時’吧?意思是說李佖在此等我三天,不但阻了遊興,連回家的日子也誤了,怕他老婆要責罵他,這是和朋友開玩笑。當時我們這幾個人遊興正濃,心情又好,怎麽會從一個玩笑忽然轉而譏諷朝廷呢?何況我說的是‘小兒’不是‘小人’,‘疾走’和‘升遷極快’也拉不上關係吧?大人這樣問我,實在匪夷所思。”說到這裏,又故意抬起頭問李定,“大人對下官有此一問,是不是覺得朝廷裏出了這等破格升遷的小人?下官這些年在外頭做知府,朝廷裏的事並不了解,若真有這樣的小人,大人不妨點出他的名字來,下官願與大人一起討論。”

蘇軾這一問有意思。

蘇軾在外頭做官這些年,朝廷裏果然出了一幫“破格升遷的小人”,其中升遷最厲害的一位,就是幾年功夫從涇縣主簿直升到從三品禦史中丞的李定!

現在蘇軾在朝堂上裝個糊塗,居然要和李定討論“朝廷裏的小人”,李定又羞又氣張口結舌,半天才想起來,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這裏是禦史台,你這個犯官休得放肆,本官問什麽你就答什麽!”

禦史中丞發威,蘇軾就算心裏不怕,臉上也要做出個害怕的樣子來,把頭一低:“也罷也罷,還是大人問,下官答。”

“文字獄”這個東西其實很難審,因為一切指控都是審官從字縫兒裏硬摳出來的,所有疑問似是而非,想咬住對手很不容易。再碰上蘇軾這樣的家夥,腦子快,記性好,嘴巴又很能說,李定倒有些說不過他。強壓心中的焦慮,把案卷翻了翻,又問:“你在《遊風雲洞》一詩裏有‘世事艱難吾欲去,永隨二子脫譏讒’一句,我問你,當今太平盛世,天子如同堯舜之明,新法推行百姓歡悅,何來‘世事艱難’一說?你的杭州通判是當今聖上加恩提點的,可你在通判任上不思報效君主,竟說什麽‘吾欲去’,你要去何處?是不是想投往遼國、西夏,做一個佞臣賊子?”

李定心邪嘴狠,但他初掌禦史台,審案的經驗不足,說話著三不著兩的,這一通質問真讓蘇軾愕然不解:“大人問得是什麽話?正如大人所說,下官得當今聖上加意恩典才被放為杭州通判,報效君恩還來不及,哪會生出背主投敵的心思來?何況杭州地居東南,距西北有幾千裏遠,請問大人,下官該如何從杭州逃到遼國去呢?”

蘇學士這話問得好玩兒,連站堂的皂隸都忍不住掩口而笑。李定又氣又急,猛拍桌案:“本官問什麽你就答什麽,不準胡言亂語!”見蘇軾被吼得低頭不語,這才又問,“就算你沒有投敵叛國之心,聖主之恩未報,竟敢輕言‘欲去’也是大罪!何況又說什麽‘脫譏讒’,誰進你的讒言了?你話裏的意思還不是說聖上信了讒言,沒有重用你!可聖上先放你到杭州,又升密州知府、徐州知府,對你何等恩遇,你竟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有人性嗎?”

蘇軾坦然答道:“大人既然問了,下官也實話實說。當年下官在朝擔任殿中丞直史館兼祠部尚書的時候,忽然謠言四起,指責下官借父喪之機向蜀中販運私鹽、瓷器、蘇木,而且上達天聽,要治下官的罪。幸虧陛下英明,一眼識破奸謀,下官這才不至被人陷害。我詩裏說的‘譏讒’就是指此事而言。至於詩中所提到的‘二子’指馮夷、列禦寇兩位仙人,都有禦風淩虛之術,我把仙人寫進詩裏不過是個指代,沒有別的意思。”說到這裏想起李定前頭的質問來,忙又解釋一句,“更不是說下官要像神仙一樣淩空飛行,從杭州一路飛到遼國去投敵,否則這個‘神仙術’也太下賤了些,大人說是不是?”

大堂上不知哪個小子忽然“撲哧”一笑,李定惡狠狠地扭頭去看,卻沒找出發笑的人來。

蘇軾嘴巴厲害,李定無可奈何,又厲聲問道:“你在《山村五絕》一詩中有‘無象太平還有象’一句,這話是什麽意思。”

蘇軾略想了想:“這詩全文是‘竹籬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處處花,無象太平還有象,孤煙起處是人家。’我說天下盛世已到極點,所謂‘大象無形,大音稀聲’,所以叫做‘無象太平’,至於‘還有象’三個字,是專指眼前的快樂農家而言,太平盛世是‘大象無形’的,百姓的幸福生活卻是‘有形有象’的,此處‘無象’為虛指,‘有象’為實指,給後一句做了一個提點,由此引出‘孤煙起處是人家’一句。若少這一句詩,全詩隻有三句,像什麽樣子?”

蘇子瞻愛開玩笑,現在麵對凶神惡煞般的禦史中丞,心裏絲毫不怕,居然當堂說起笑話兒來。李定哪有心情和蘇軾亂扯,見這一問製不住他,立刻又問:“你這《山村五絕》的第三首又說:‘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前麵才說‘無象太平’,這裏卻說七十歲的老人窮得沒有飯吃,隻能靠挖野菜過活,整整三個月吃不到鹽,這不是譏諷朝廷、誹謗皇上嗎?”

蘇軾擺擺手:“此詩不是這個意思。我在浙中山區見過一些窮百姓,家中沒有一粒鹽,一問才知,原來官鹽太貴買不起,又不敢買私鹽,以至無鹽可食,據我親見,有些人家數月半載吃不到一粒鹽,但山中有野菜,味道鮮甜可以補鹽,於是山民多采蕨而食,此是實情,並無譏諷之意。”

蘇子瞻直腸直肚,也不想想禦史台正在往死裏整治他,竟在李定麵前說出這樣的話來。李定立刻揪住不放,冷笑道:“這麽說你是有意譏諷朝廷鹽法?”

蘇軾把頭一揚,直截了當地說:“我在杭州判官任上曾遞進劄子,請求朝廷商議鹽法,其中有‘私下販鹽是重罪,而官鹽又貴,民之貧者隻得不食鹽,以前在浙中見當地山民數月食無鹽’一句,這道劄子是直接遞給政事堂的,大人可以去查。我既然在上奏朝廷的劄子裏已經寫上了這樣的話,可見是明明白白和宰相討論鹽法,既然直接討論,何苦又去‘譏諷’?我大宋朝政開明,陛下聖明無比最肯納諫,每每要求臣下直言極諫,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下官秉承忠君體國之心,上奏極言國事,就算說的話有錯漏,也仍然是勸諫吧?大人怎麽能把勸諫說成譏諷?”

蘇子瞻沒有心眼兒,卻是個剛直不阿的人,這份正直本身就是一股強大的力量。現在李定拿著一本卷宗,把蘇軾的舊詩一首首提出來陷害他,哪知蘇軾身當陷害不躲不避,迎麵而上,坦然直言對朝政的看法,舉奏章裏的話表明自己一向勇於勸諫,根本無需“譏諷”,又說出神宗皇帝“最能納諫”的話來,無形中竟堵住了李定的嘴。

蘇軾這幾句話其實是一把“萬能鑰匙”,凡是用“文字獄”害人的,隻要遇上這把“鑰匙”,所有的鎖扣立刻迎刃而解。當蘇軾無意中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由神宗皇帝親手設計、李定、張璪等人親手實行的這場“文字獄”已經敗了。

可惜,李定審案的經驗不夠,還沒嚐出蘇軾這些話的厲害。眼看這個罪證也審不下去了,隻得又換個話頭兒:“你這《山村五絕》第四首說:‘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意思是說鄉下人拿到朝廷發給的“青苗錢”後並不用來耕作務農,卻拿著錢到城裏揮霍,這不是譏諷《青苗法》嗎?

蘇軾冷冷地說:“不是譏諷,詩中說的全是實情。下官在杭州通判北廳,所辦的公務就是收放‘青苗錢’,親眼看見鄉下無賴子弟拿了官府攤派的‘青苗錢’跑到城裏賭錢喝酒,一兩個月就把貸款花得分文不剩,到了秋後沒錢還給官府就耍無賴,任由官府拘捕拷打,反正不是殺頭的罪。這樣的案子審得太多了,那些無賴子弟挨打、坐監看得也太多了,不能不有所感觸。但下官早在熙寧四年就給朝廷上過多道劄子,指出《青苗法》有不足之處,後來也曾和前任宰相王安石討論《青苗法》,以至當眾爭吵,這是眾所周知的。說起《青苗法》,我至今也不讚成,不管在哪裏,麵對什麽人,我都敢這麽說!既然可以直說,為什麽要去‘譏諷’?至於這首詩,是責備那些鄉下無賴子弟騙取 ‘青苗錢’胡亂揮霍害已害人,並不關朝廷的事,大人不要隨意攀扯。”

蘇子瞻疾言厲色,隻說朝廷開明,允許臣子議論朝政,他自己也一向直抒心臆,反而不屑“譏諷”,道理十分明白,李定無話可駁,隻得硬著頭皮把這一問丟開:“《山村五絕》第五首又說‘竊祿忘歸我自羞,豐年底事汝憂愁。不須更待飛鳶墜,方念平生馬少遊。’這首詩寫得莫名其妙,但‘豐年底事汝憂愁’一句顯然是說即使豐收之年百姓們仍然為衣食發愁,這不是譏諷盛世又是什麽?”

蘇軾連連搖頭:“這首詩和朝廷更沒有關係了。‘竊祿忘歸我自羞’是說我自己沒有做官的能力,卻擔任了一府通判,吃著朝廷俸祿,實在慚愧得很,想辭官退隱。‘豐年底事汝憂愁’裏的‘汝’說的是舍弟蘇轍,因為我弟弟和我一樣也是個沒本事的人,辦不好差,屢屢被貶官。至於最後兩句是引漢朝伏波將軍馬援的典故。《後漢書》有載:有一天馬援在外頭行軍打仗,看到一隻鷹從天空墜落,掉在水泊裏死了,忽然心生感慨,對部將說:‘我年輕時曾對弟弟馬少遊說:這一輩子能夠混一個衣食豐足、有車有馬、鄉裏都說我是個好人就夠了,掙到再多功名,無非自找麻煩。哪知我竟做了將軍,東征西討,片刻不得清閑,早年說的那些歸隱林泉的話現在都辦不到了。’我寫這首詩是送給我弟弟的,引馬援的典故,也是約弟弟一起辭官歸隱的意思。想我兄弟二人實在沒有做官的能力,屍位素餐不是辦法,最好還是把職位讓給有能力的人來坐,這有什麽不對嗎?”

蘇軾記憶力驚人,幾年前寫的詩現在一句句都記得很清楚,詩中典故立刻說得出來。反而李定對案子並不熟悉,趕緊去看卷宗。

蘇軾也不等他,隻管高聲說道:“當今聖上英明神武、堯舜在世,蘇軾並不是做官的材料,聖上卻對我恩重如山,若我有一絲一毫譏諷聖上的意思,不用你們來審,上天已經降下雷霆當場把我擊死了!你們拿一些隻言片語的詩作來問我,處處栽贓陷害,我因為敬愛聖上,明知你們胡言亂語,仍然一一真心作答,現在看來,你們這幾個人不是要用‘文字獄’害我,而是要用這無根無據胡攀亂扯的口供毀壞聖上的英名,讓天下人責備聖上用文字殺人!真正要害聖上的不是我蘇軾,倒是你們這些卑鄙小人。”

想不到蘇軾如此厲害,不但沒被李定問倒,反而質問起李定這個禦史中丞來了!李定氣得拍案大叫:“問你什麽就答什麽,不準胡說!”

李定幾聲吼叫總算把蘇軾壓下去。見他不吭聲了,李定又把卷宗翻了半天,這才問道:“你有一首詩描寫司馬光在洛陽的居所,說‘洛陽古多士,風俗猶爾雅。先生臥不出,冠蓋傾洛社。’又說‘先生獨何事,四海望陶冶。兒童誦君實,走卒知司馬。持此欲安歸,造物不我舍。名聲逐吾輩,此病天所赭。撫掌笑先生,年來效喑啞。’此詩妄稱四海之內都希望司馬光出來執政,以此譏諷當今執政不得其人。又說什麽‘兒童走卒’皆知司馬光的名字,諷刺新法推行有問題,最終還要使用這個保守迂腐的司馬光,此是誹謗朝政,包藏禍心,你知罪嗎?”

李定顯然有些急了,問題越問越露骨了。

這場迫害蘇軾的“文字獄”針對的是在野的舊臣,要起個“殺雞嚇猴”的作用。但案子交到“三司係”這幾個人手裏,打擊的重點自然分出主次:突破點選在蘇軾身上,最終要打倒的人是司馬光。

神宗皇帝把臣子分成三類人,既老臣、舊臣和新貴。老臣,皇帝是一個也不信的;新貴多是廢物,皇帝用他們,卻瞧不起他們。所以皇帝對舊臣特別看重。尤其司馬光、呂公著、韓維這幾個是神宗皇帝剛上台時親自選定的左膀右臂,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棄置多時,神宗對他們仍然信任如初。

司馬光是“嘉祐四友”之首,清廉正直的名聲和王安石不相伯仲,後來王安石因為變法壞了名聲,司馬光就成了當世第一名臣。蘇軾雖是“舊臣首腦智囊”,名聲卻遠在司馬光之後。一旦皇帝起用司馬光上台主政,“三司係”新貴必將遭到徹底打擊,所以這些人急著借眼下的案子先把司馬光打倒。

然而李定看錯了一點:神宗皇帝殺蘇軾是要破“不殺士”的祖製,徹底掌握生殺大權,可神宗並沒有打擊司馬光的意思。因為神宗心裏很清楚,要治理國家,必須使用司馬光這批舊臣。司馬光也是個精細人,這些年躲在洛陽閉門著書,話也不說,事也不做,根本沒有把柄給別人抓。

李定手裏既無皇帝授意、又無真憑實據,單憑蘇軾寫給司馬光的幾句詩就想給司馬君實栽贓,根本不能得手。

李定忽然扭頭去咬司馬光,其中險惡用心蘇軾這個老實疙瘩並不明白。然而蘇軾已經把李定駁倒了幾輪,對這個奸邪小人十分鄙視:“大人說的我都不懂,無法回答。”說到這裏把頭一低,就此不吭聲了。

李定厲聲吼道:“我問你是不是跟司馬光內外勾結,借詩詞誹謗新法!你在這裏裝什麽糊塗?”見蘇軾低著頭不回話,又問,“你為何不答?”

半天,蘇軾抬起頭問道:“大人剛才說的那首詩最後兩句是什麽?”

李定低頭看了看卷宗:“是‘撫掌笑先生,年來效喑啞。’怎樣?”

蘇軾眉毛一揚,嘴裏“噢”了一聲,把頭一低又不說話了。

這時堂上已經有人笑出聲來。李定琢磨半天才明白,原來蘇軾不想再和他這個主審官辯論,就像詩裏寫的,裝起啞巴來了。

蘇軾說的話李定一句也不敢記錄。既然前頭都不算數,幹脆後頭也不必再審了。

李定對蘇軾的一場嚴審,到後來竟拿不到有用的口供,隻得先將蘇軾看押,自己氣咻咻退下堂來。禦史知雜事張璪和監察禦史舒亶、何正臣都在後頭等著。此時這三人也知道李定不能得逞,何正臣、舒亶年輕,平日畏懼李定,不敢多話,張璪卻笑著說:“大人這一次碰上硬骨頭了。”

李定瞄了張璪一眼,冷冷地問:“邃明覺得好笑?”

張璪投身“三司係”的時間比李定早,可李定是王安石的學生,爬得比張璪快,現在李定已是禦史中丞,張璪隻是個知雜事,屈居人下,嘴上不說,其實心裏不服,見李定吃了癟就在一邊幸災樂禍。可張璪知道李定心狠手辣得罪不起,而且“文字獄”是皇帝欽定的,必須辦妥。就收起笑臉正色說道:“陛下交辦的這個案子說好審也好審,說不好審又不好審。為什麽不好審?因為罪狀不明,難有定論;為什麽好審?因為陛下要的隻是一份口供,咱們不問因由,隻求口供,也不難。”

這四個人裏張璪混事最久,經驗豐富,另三個都比他年輕,一時不明白此人話裏的意思,還以為張璪要用嚴刑逼供。何正臣忙說:“蘇軾的案子牽涉太廣,無論有沒有口供,肯定有人跳出來咬!這種時候隻怕不宜用刑……”

何正臣說的是糊塗話。張璪忙擺手兒:“這麽大的案子豈能用刑?蘇軾這個人我清楚,隻會舞文弄墨,嘴利如刀,骨頭卻沒那麽硬。咱們隻要狠狠熬他一陣,等蘇軾將死未死,稀裏糊塗,再想辦法哄他幾句,那時候什麽口供拿不到?”

張璪的主意聽著有用,舒亶忙問:“怎麽熬?”

張璪冷笑道:“我看古書上有個‘熬鷹’的辦法,說是剛捉到的鷹野性大,見人就啄,這時候要用皮套子蒙住它的頭晝夜騷擾,叫它不得吃,不得睡,等把鷹的野性熬盡了,拿下皮套,撫摩羽毛,喂肉給它吃,再野的鷹這麽治下來,沒有不服的。咱們就用這個法子。”對舒亶、何正臣說,“兩位辛苦些,一個白天審,一個夜裏審,每堂審兩個時辰,不必問得太細,隻管嗬斥辱罵,用大話嚇他。再找幾個心腹胥吏,你們不問案的時候讓這些人去治他,不讓他睡覺,不讓他歇著,不給飯吃不給水喝,熬上五六天,鐵打的人也軟了。”

聽了這話,李定、舒亶、何正臣互相對看一眼,都暗暗點頭。

張璪又囑咐一句:“總之就是兩處:一要熬得緊,讓他片刻不得休息;二是不能在蘇軾身上弄出傷來,否則咱們麻煩。”

何正臣、舒亶答應一聲,各自出去安排人手去了。

從這天起,禦史台審案的辦法完全改換。禦史中丞李定不再露麵,隻有兩個監察禦史何正臣、舒亶輪番上陣,一個白天,一個晚上,輪流來審蘇軾。也不認真問案,隻管喝斥他:“你已犯了‘大不敬’之罪,將來難逃活命!”“你的家產已經被抄沒,妻小已經下獄,還不招供!”“這是什麽地方,若不招供,叫你死在這裏!”總之種種威嚇,要逼蘇軾就範。

等這兩人問累了到後邊休息,又有胥吏人等上前逼著蘇軾在堂前或蹲或跪,辱罵不休,飯也不給他吃,水也不給他喝,更不許他睡覺,十幾個人圍住蘇學士晝夜熬煉。

整整五個晝夜熬下來,蘇軾已經連站都站不住,兩眼也睜不開,耳畔盡是咒罵威嚇,眼裏全是凶神惡煞,神誌錯亂,幻象橫生,口中時時嘶叫哭嚎。這些人眼看蘇軾快要垮了,更變本加厲狠狠治他,蘇學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不知在這活地獄裏呆了多久,忽然被幾個人扶出大廳,帶到一間小室,正在迷亂不知所措,禦史知雜事張璪穿一身便服笑容可掬走了進來。

此時的蘇軾精神早已崩潰,忽然見了這個老朋友,立時不管不顧,上前一把抱住張璪的腿哭道:“邃明救我!”

見老朋友落到這般光景,張璪歎了口氣,扶著蘇軾坐下,愁眉苦臉半天才說:“子瞻受苦了。”

聽了這句慰問,蘇軾再也控製不住,雙手掩麵嗚嗚地哭了起來。張璪等他哭了一會兒才勸道:“其實大家心裏清楚,這次是李定故意害你。可他手裏捏著你寫的幾百首詩,上頭都是譏諷朝廷的話,陛下已經發怒,子瞻再不招供,眼看大禍就要臨頭了。”

此時蘇學士神思已亂,根本聽不懂張璪說些什麽,隻聽見“大禍”二字,嚇了一跳,愣愣地抬頭看著張璪。

張璪又歎口氣:“子瞻平時寫了無數詩詞文章,其中一半都是送給朋友的,現在你的文字出了紕漏,又不肯招供,李定他們要的就是你不招。聽說李定即將上奏,請陛下把所有和你有文字往來的大臣都抓起來問罪,所有詩詞,不論是你寫給朋友的還是朋友寫給你的,都要逐一收繳,凡有譏諷言語的,全部與你同罪!若真弄成這樣,牽涉的人就多了。”

其實張璪說的全是謊話。

神宗辦這“詩案”本是殺雞嚇猴,早在蘇軾被逮到禦史台不久,神宗皇帝已經下詔,命大臣們把平時和蘇軾交往所得的詩詞全部上交,等待查驗,準備借機狠狠收拾一批不聽話的舊臣。也就是說,一場株連已經不可避免了。

可惜蘇軾人在獄中,不知外麵的情況,張璪在此時把這話說給他聽,蘇軾當然信以為真,又驚又愧,忙問:“這可怎麽辦?”

張璪走到蘇軾身後,手撫著蘇軾的肩膀,把嘴湊到他耳邊低聲說:“子瞻平日寫了那麽多詩詞,其中難免有幾句不合適的話,可有犯忌的話又怎樣?朝廷有‘不殺士’的規矩,再大的罪過無非貶官而已。你自己把罪過擔下來,你那些朋友自然沒事,若再僵持下去,不但子瞻受苦,還要連累旁人,這就不值了,是不是?”

聽了這句話,蘇軾又發了半天愣,終於緩緩點頭:“我招供就是了……”

這天晚上,烏台大堂內燈火通明,禦史中丞李定再次出馬審問蘇軾一案。這一次蘇軾果然老實多了,不管李定問什麽,總之回答一個“是”字。

這時候神宗皇帝命令大臣們“上交與蘇軾往來詩作以待查驗”的詔命已經發出,禦史台也針對蘇軾那些“舊臣”朋友下足功夫,又查出一批蘇軾和朋友之間互相唱和“有毛病”的詩作,而蘇軾這邊已經軟化,漸漸開始招供,李定看出便宜,專門挑那些蘇軾送給朋友的詩窮追細問。隻要蘇軾猶豫不肯招認,他們就用那套老辦法,體罰辱罵,晝夜折磨。

前麵蘇軾已經守不住,後麵也就沒法可想了。結果李定等人就用這個“熬鷹”的法子把蘇軾熬了兩個月,預定的一切“罪狀”,蘇軾逐條都認下了。

烏台詩案,至此審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