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命令禦史台捉拿蘇軾,隻有一個人意外得到了消息,此人就是蘇軾的老朋友——附馬都尉王詵。

和旁人一樣,王詵也不知道此事幕後真相,隻以為禦史台一幫打手要害蘇軾,眼看抓捕之人已在路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派人趕到湖州給蘇軾送個信兒,讓他早做準備。然而皇甫遵走得快,王詵的人走得慢,這兩夥人竟是一先一後進了湖州城,相隔不過一個時辰。

這時蘇軾到任不久,正和判官祖無頗商量公事,忽然來了個人,自稱是附馬的親隨,告訴蘇軾:皇帝因為“詩案”派人來拿他!蘇軾正在驚疑不定,胥吏已經來報:“有幾個京師來的差官自稱欽使,要見大人。”

蘇子瞻太老實,沒經過這種事,慌得沒了主意,隻得問祖通判:“這可怎麽辦?”

祖無頗在衙門混得日子久,知道這種事躲不過,隻說:“大人因為文字上的事得罪朝廷,想來也不是大案,事已至此,總要和禦史台的人見麵,整裝而出或許好些。”

聽了祖判官的主意,蘇軾專門換上官服,戴紗帽,持笏板,儼然一副上殿麵君的架勢,咬咬牙,穩穩心氣兒,大著膽子走出來。隻見太常博士皇甫遵橫眉立目站在堂前,身後跟著兩名禦史台官差,身穿白袍,手提鋼刀,麵目凶狠。見蘇軾出來,皇甫遵仍然立在堂前一動不動,隻是瞪著眼打量蘇軾。蘇軾心裏更慌了,走到皇甫遵麵前,想問話又不敢問,兩人就這麽僵立半天,蘇軾指著官差手裏的刀結結巴巴問皇甫遵:“大人由京師至此,想必蘇某犯了大罪,朝廷要將我賜死。不知死前可否和家人見一麵?”

蘇軾這話有些可笑。皇甫遵擺這凶惡麵孔其實為了嚇他,能把此人嚇住,以後自然好審。見蘇軾果然膽怯,這才冷冷地說:“你的罪也不至如此。”

祖判官知道皇甫遵耍得是官差唬人的套路,怕蘇軾露了怯吃人家的虧,就大著膽子走上一步問皇甫遵:“大人可有捕人文書?”

見蘇軾身後走出個人來,皇甫遵故意不理祖判官,隻問蘇軾:“這是何人?”

蘇軾忙說:“此是本府通判。”

一府之內判官職位僅次於知府,皇甫遵這才從懷裏取出一本文書交給祖無頗,一看,正是禦史台發下的抓捕文書。

見了文書,祖判官不敢阻攔,隻得退到一邊。同時悄悄吩咐手下去告訴知府大人的家小。

這一邊,皇甫遵畢竟忌憚蘇軾的名聲,又知道他官拜祠部員外郎直史館,不敢用械具,隻叫差人取出一條繩子係在蘇軾腰上,拉著就往外走。可憐蘇軾全無急智,既不發威也不告饒,稀裏糊塗被人帶了出來,走出老遠,忽聽背後哭叫,回頭一看,二十七娘和朝雲兩個人追了過來。

二十七娘這年已經三十一歲,可她天生嬌怯膽小,平時隻知道伺候丈夫,照顧孩子,從沒經過大事,忽然聽說丈夫被禦史台的人捉去,真嚇壞了,兩手扯著蘇軾的衣裳隻知道哭。朝雲大著膽子問皇甫遵:“我家大人犯了什麽罪?”皇甫遵昂頭不理,幾個人連腳步也不肯停,隻管牽著蘇軾往前走。

見了夫人蘇軾才想起來難過。然而嬌妻當前,心裏的難過畏懼都不能露出來,強笑著對夫人說:“隻是文字上一點小事,朝廷找我問話,問清了就放回來。”見夫人哭得頭都抬不起來,又補上一句,“朝廷不殺士,我這罪也不大,最多是貶官,你別怕。”

朝廷不殺士,這句話二十七娘好歹聽見了。

大宋朝的“祖宗之法”天下人都知道,想到這一條二十七娘心裏略感踏實,還是止不住哭。蘇軾把這位夫人哄慣了,見她哭成這樣實在不忍心,就笑著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早年有個名士叫楊樸,因為有才華,皇帝招他做官,楊樸的夫人不知道丈夫是被叫去做官,還以為是抓起來了,就寫了首詩,寫得極好,你要聽嗎?”見二十七娘哭得說不出話來,就自顧說,“那位楊夫人的詩是這麽寫的:‘且休落魄貪杯酒,更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裏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蘇夫子真是了不得,已經混到如此境地,居然還有心思發這個瘋。二十七娘剛才幾乎嚇死,忽聽這話,忍不住破泣為笑。

自從成親那天蘇軾就把二十七娘當夫人敬愛,當女兒養活。在丈夫麵前二十七娘也真就是個孩子。現在見她笑了,蘇軾心情忽然轉好,也不管正被人押解著,故意擠眉弄眼地問:“如今老頭子就要被捉進官裏去了,你能不能學學人家的老婆,也寫一首詩送我?”

剛才二十七娘被丈夫突然一逗,笑了一聲,如今丈夫又來打趣,她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可蘇夫子這個玩笑已經把憂懼解去了一半。夫人的心放下了些,他自己也不像剛才那麽害怕了。囑咐夫人:“好好照顧家裏,不要惦記我。”二十七娘一連聲答應,就這麽眼看著丈夫被人拖上船,駛入江中去了。

蘇軾忽然被朝廷捉去,二十七娘整個人都嚇糊塗了。偏偏長子蘇邁成家後留在京城讀書,蘇迨、蘇過又小,湖州府官員見蘇軾戴罪,一個個避得老遠,連麵兒也見不到。好在丫頭朝雲還有幾分主意,急忙和夫人商量,把必要的衣物首飾和蘇軾平日寫的文章詩詞收拾起來,一共裝了四隻大箱,其他東西都不要了,又去找了蘇軾在湖州的一個朋友陳嘉父,好歹幫忙雇了條船,全家四口直奔京城而來。

這一路上二十七娘魂不附體,寢食難安,想起丈夫就哭,朝雲雖然也怕得要命,當此際隻能打起精神安慰夫人,哄著兩位公子,事事操持,身子不敢沾枕席,困極了就靠著船蓬打個盹兒,睜開眼就忙著照顧人,隻盼趕快進京,托熟人故友幫著救人。哪知船到揚州府治下的天長縣,偏偏出了事。

這天下午船到天長碼頭停泊,朝雲上岸去買吃的,二十七娘正在船艙裏坐著發愣,忽見一個孔目帶著兩名皂隸闖進來,惡狠狠地問她:“你等是蘇軾的家眷?”二十七娘糊裏糊塗應了聲“是”,這幾人個人一言不發,打開包袱箱籠七手八腳亂翻起來。

麵對這幫野人一樣的東西二十七娘嚇得動彈不得,蘇迨膽子也小,縮在母親身邊不敢出聲,倒是八歲的蘇過有些勇氣,上前攔著,被那孔目使勁一推,摔在船板上,把嘴都磕破了。蘇迨見這些人如此凶猛,嚇得大哭起來,二十七娘忙把兩個孩子抱在懷裏,母子三人抱在一起發抖。正不知如何是好,朝雲從外頭回來,見這些人欺負主母,亂翻亂抄,衝上前拚命揪住不放,一邊厲聲問那孔目:“你們是什麽人,光天化日要做強盜嗎?”

朝雲這一鬧,皂隸隻得住手,孔目惡狠狠地說:“我們是天長縣官差,奉命查抄贓物!”

朝雲高聲道:“我家大人被禦史台喚去問話,又不是貪贓枉法的罪過,哪有什麽贓物!何況禦史台辦事也輪不到縣令插手,你們在船上明搶明奪,哪是官差的作派!”回頭一看,碼頭上已經聚了一幫看熱鬧的人,幹脆走上甲板衝這些人說,“這些人不知哪裏來的,上船來打人搶劫,欺負孤弱,請大家幫忙評個理!”

見朝雲吵鬧得厲害,那孔目有些慌了,嘴上卻不服軟,嚇唬她說:“我們奉命辦差,誰敢阻攔就把他捆回衙門問罪!”

蘇軾在地方上做了一任判官、三任知府,朝雲跟在身邊六七年,見過這些差人的嘴臉,知道這都是些欺軟怕硬的禽獸。雖然孔目說得厲害,朝雲卻聽出他心裏怯了,越發高聲道:“我家大人是朝廷五品正堂,如今並未定罪,官職未革,船上都是官眷,哪個敢碰!”

朝雲這話說得對。眼下蘇軾官拜祠部員外郎湖州知府,官職並未革去,幾個小吏哪敢侵犯他的家眷。

被朝雲一聲喝問,孔目的氣焰頓時矮了三分。朝雲是個聰明人,知道麵對這些凶徒絕不能畏懼,也不能硬碰,免得吃眼前虧。對方有幾分軟了,她也把話頭兒放緩了些:“我家大人早年在朝廷做祠部尚書直史館,後來在杭州做一任通判,密州、徐州、湖州做了三任知府,官聲一向很好,宰相、尚書、翰林學士都是我家大人的朋友!如今我家大人遇上挫折,不管將來如何,反正與天長縣的人無關,大家素昧平生,大人何苦難為我們?”

朝雲這話是亂猜的,因為當朝宰相王珪其實是蘇軾的政敵。但蘇子瞻詩詞文章名滿天下,當時的讀書人誰不誦蘇詩、讀蘇文?所以蘇軾的名字孔目確實聽過,知道他在京城、地方做官多年,名聲響亮,人麵也廣。結果真被朝雲的話唬住。

禦史台的案件本與地方無關,天長縣衙派人來搜查,隻因為這縣令是“三司係”底下的一隻小蝦米,想借此巴結上頭。可這個孔目卻不敢得罪大員,一時麵露難色。

朝雲看出轉機,忙從妝奩匣裏拿出幾塊銀子塞到孔目手裏:“若說搜檢,禦史台的人早在湖州就搜檢過了。現在船上除了女人、孩子就是幾件衣物,有什麽可搜的?還請大人擔待些吧。”

到這時孔目也無心再搜,把銀子揣進懷裏,衝縮在艙裏的二十七娘拱拱手,走了。

見這幾個禽獸上岸去了,二十七娘這才哭了出來。朝雲忙上來安慰夫人,哄著兩位公子,把被人翻亂的衣物收拾起來。好在這些人隻把上頭的兩隻箱子打開,壓在最底下的一口箱子並沒有動。看了這隻箱子朝雲心裏暗吃一驚。

原來這箱子裏裝的是蘇軾在杭州、密州、徐州三地所寫的詩詞文章,滿滿一箱皆是此物。

蘇軾被人逮去之前曾對家人說了幾句話,朝雲隱約知道蘇軾這次惹禍是文字犯了朝廷的忌諱。早前又急又怕沒想起這事,現在差官一搜,倒讓這丫頭警覺起來。當時假裝沒事,等天黑以後兩位公子睡了,這才悄悄和夫人商量:“大人這個案子不知會怎樣,可他平時寫了無數詩詞,文章也有幾百篇,萬一這些東西給惡人抄去難免惹禍,夫人看怎麽辦?”

眼下二十七娘是隻求少一事,不敢多一事,聽朝雲問她的主意,就氣呼呼地說:“平時寫這些東西有什麽用,簡直把人嚇死!”

當天夜裏,朝雲向船夫借了個火盆,和二十七娘一起蹲在船後梢,把蘇軾七八年來所寫的文章數百篇、詩詞數千首一把火燒了個幹淨。隻有二十七娘平時藏在妝奩匣底的一個小盒子,裏麵還有十幾首蘇詞,都是她平日收藏的珍寶,實在舍不得燒,拿一塊綢帕仔細包好,貼身收了起來。

天長碼頭上燒掉的這些蘇詩蘇文,有些早就流傳天下,更多的卻從此絕跡,後人再也無緣得見了,想想實在可惜。然而刀斧臨頭,不燒又怎麽辦?

自從秦始皇焚書坑儒以來,隻要“文字獄”一起,天下人為了活命就得燒書燒文,甚至燒族譜、燒字畫、燒家具器物、燒祖宗牌位,這把“秦火”一燒就是兩千多年,始終不能熄滅。曾經雄踞東方的泱泱大國原有的哲學風骨、氣節精神都被這把殘酷的鬼火燒個精光。相比之下,蘇軾這幾首詩、幾篇文章也就不算什麽了。

朝雲和二十七娘這把火燒得及時。數日之後她們的船走到宿州府,縣府皂隸又一次上船搜檢,這回帶頭兒的是禦史台的走狗!

到這時朝雲也知道阻止不住,隻得和夫人、公子們相擁而坐,一聲不吭,任憑這幫人搜找。結果行李翻了個遍,連一張紙片兒也沒找到。

這幫人走後朝雲又和夫人商量:“大人這個案子症結都在詩詞文章上頭,看來不是重罪,夫人到了京城也不便拋頭露麵,公子又小,幫不上忙,反而分了大人的心。我看不如先轉到陳州去投靠二老爺,把公子們安頓好,再聽京城的消息。”

朝雲這話實在有理。二十七娘柔弱溫馴,大事幫不上忙,孩子又小,若蘇軾在牢裏知道夫人孩子到京城來了,也要擔心,那些卑鄙的惡人若再以此要挾,情況更不好。二十七娘把這些道理想了幾遍,也想通了,隻是:“咱們去了陳州,京城那邊不知道消息,豈不擔心?”

這個朝雲早就想過了:“夫人先去陳州,我一個人上京,把家裏的安排告訴大公子,大人那裏自然能得著信,也就安心了。”

聽了這話二十七娘暗吃一驚:“你一個人能行嗎?”

朝雲這年十七歲,身子弱不禁風,從沒出過遠門,現在她一個小姑娘孤身上路,無朋無伴,其實心裏怕得厲害,可事到臨頭怕也無用,幹脆咬牙笑道:“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我有什麽可怕的?”

二十七娘一生有福,遭難時身邊有這個比親妹妹還親的丫頭陪著,又是她的福氣,心裏一時難過一時感激,和朝雲執手共坐,忍不住又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