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宗操弄文字獄

蘇子瞻在徐州治水修堤忙於公務的時候,朝廷中,由神宗皇帝一手推行的“熙豐變法”正在進一步深化。

首先,神宗皇帝停“熙寧”年號,改元“元豐”,意思仿佛是說,前麵十年求一個“寧”,後麵要進一步,努力求一個“豐”。至於“元”字則是“前事已罷,後事新生”之意。前事,說的是變法、奪權的一輪折騰;後事,就要看神宗皇帝自己的手段了。

此時,王安石早年製訂的《青苗法》、《市易法》和呂惠卿搞的那個討厭的《手實法》都悄然停止了。為朝廷增收最多的《免役法》民怨不大,效果不錯,仍然實行,朝廷因此一年多收一千多萬貫“免役錢”。同時王安石製訂的《將兵法》、《軍器監法》也在實施,《將兵法》在全國各地設置九十二“將”——也就是九十二支專選的精銳部隊,其他老弱兵卒盡力裁汰,節省無用開支,集中精兵勇將、糧餉器械供應精銳,強化訓練,提高部隊的戰鬥力。又設置“軍器監”,專門監督兵器鎧甲質量,編寫兵書戰冊,從質量上強化精兵建設。

王安石,是神宗皇帝棋盤上的一個“車”,或者說得難聽些,是皇帝手裏的一把掃帚,現在這把用壞了的舊掃帚已經扔進角落。經過多年試驗,那些實施不力徒惹人嫌的新法,神宗把它停了;有用、好用的新法以神宗皇帝的名義繼續推行。經此一番運作,朝廷日益富足,軍隊戰鬥力逐漸提升,天下敬仰的活堯舜——神宗皇帝趙頊那個“富國強兵”的夢想已經快要實現了。

神宗皇帝在位十年,朝廷已經被收拾得很幹淨。如今兩位宰相一個是見風使舵、專在皇帝麵前討好兒的王珪;一個是“相州舊案”以後變得又聾又啞兼且呆傻不堪的吳充,實權則在“三司係”新貴之手,這些“新貴”,其實是皇帝養的狗……

至此,神宗皇帝統禦神器,澄清寰宇,神威所至,孰敢不尊!

大宋王朝延續至今,一直搞的是“君臣共治”。太祖立碑,明令不殺大臣,慣得這幫臣子們囂張跋扈、胡言亂諫,皇帝受製於人,一件硬事都辦不成!一百多年了,大宋天下何曾出過神宗這樣乾綱獨斷的社稷之主?每念及此,神宗皇帝自己都覺得步步得逞,榮耀非常。

有一件事,一件對所有皇帝來說至關緊要的大事,宋朝自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都沒有做成的事,到神宗手裏,該把它辦起來了。

——這件大事就是:推翻“不殺士”的祖製,掌握對臣子的生殺予奪之權。

既然神宗要破“不殺士”的祖製,就得選一個臣子,織一個罪名,砍一顆首級。至於這個臣子,最好官不太大,資曆不太深,身邊的親信不太多;同時,這個官員的官職也不能太小,影響恰到好處。總之,最好是殺此一人能嚇住半個朝廷,事情又不會鬧得太僵,以免失控,影響朝局的穩定。

左挑右揀,神宗皇帝選中了一個拿來廢除祖製的“祭品”: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湖州知府蘇軾。

元豐二年三月的一天,神宗皇帝把禦史中丞李定和知諫院兼禦史知雜事張璪叫到專門商議重要國事的禦內東門小殿,拿出一道劄子遞給李定:“這是湖州知府蘇軾遞進的《謝上表》,朕有些看不懂,你們看看吧。”

李定忙接過劄子看了一遍,隻見上麵寫著:“臣軾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於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訖者。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山水清遠,本朝廷所以優賢。顧惟何人,亦與茲選,臣軾中謝。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跡堙微,議論闊疏,文學淺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獨無寸長。荷先帝之誤恩,擢真三館;蒙陛下之過聽,付以兩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過無功,法令具存,雖勤何補?罪固多矣!臣猶知之。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許借資而顯授,顧惟無狀,豈不知恩?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萬族,用人不求其備,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而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魚鳥之性,既自得於江湖;吳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職,息訟平刑,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無任。”

蘇子瞻最會寫的文章,一道簡單的《謝上表》駢四驪六,有曹植、左思的風韻,堪稱美文。若在平時,李定得了這麽一篇文章大概會裝裱了收藏起來,如今立在金殿,麵對皇帝,一切小心謹慎,讀罷回手遞給張璪,也讀了一遍,兩位掌禦史台的大員都覺得這道《謝上表》寫得頗為老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也摸不透皇帝的心思,一時不敢回話。

半晌,神宗又問:“如何?”

這種時候該誰說話,說什麽話,都是極有講究的。

禦史中丞李定並不急著表態,倒是知諫院張璪抬起頭來戰戰兢兢地奏道:“臣覺得蘇軾謝表中‘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一句十分古怪。陛下是聖主明君,官民人等各盡所能,天下宴然而治,乃是一個無雙盛世,蘇軾卻說他‘愚不適時’,其中似有譏諷聖朝之意。至於‘追陪新進’,這‘新進’指的是陛下為變法而起用的臣子嗎?若如此,‘追陪’二字又是譏諷了。至於‘老不生事’四個字更奇怪,陛下平時最能納諫,有知人之明,蘇軾卻說他被提舉為湖州知府是因為‘老不生事’,這個‘老’是指老朽,這個‘不生事’是指平庸,蘇軾分明是說陛下因為老朽平庸,不惹麻煩才提拔他!反過來說,是不是那些年富力強率直敢諫的大臣陛下就不重用?臣覺得蘇軾這話有誹謗之嫌。”

神宗治國用的是兩麵手段,一邊利用“三司係”打擊舊臣,一邊又抬舉司馬光、呂公著、蘇軾等人,尤其王安石、呂惠卿倒台後吳充做了宰相,舊臣似乎漸漸得勢,哪知皇帝忽然又整垮了吳充,舊臣頓時打落冷宮,這一來一去的,真讓大臣摸不著頭腦。

現在皇帝忽然把蘇軾的《謝上表》擲給李定、張璪,這兩人是皇帝手下的台諫首腦,專門辦理欽案的,依常理,必是皇帝要整治蘇軾才會這麽做。可皇帝究竟要怎樣整治蘇軾?這輕、重、緩、急四個字倒真不好拿捏。

李定和蘇軾沒有交情,不必急著表態。張璪卻是蘇軾的同年、故友,這時候他不敢不說話,於是先責備蘇軾“誹謗”,算是表了個態,但因為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張璪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深。

既然張璪給蘇軾定了個“誹謗”的罪過,神宗自然見縫插針,冷冷地問:“朕待蘇軾不薄,此人為何負義背恩,誹謗朝廷?”

——負義背恩,這是皇帝給蘇軾下的斷語。

有這四個字,李定和張璪都摸著頭緒了。李定忙搶著說:“蘇軾一向反對新法!以前朝廷每推出一道新法此人必定彈劾攻訐,且仗著有些文才,專門胡說亂寫蠱惑人心,早有結黨亂政之嫌!如今陛下提拔蘇軾做湖州知府,此人不思感恩,反倒誹謗聖明,實在可惡之極!”

李定這話說到了要緊處。

蘇軾這個倒黴蛋兒早在熙寧四年就擔了個虛名兒,都以為他和司馬光、範鎮、蘇轍、孫覺、陳襄等人結為一黨,暗通聲氣,共同抵製“變法”。其中蘇軾還是個公認的“首腦智囊”!現在李定一口咬住要害,神宗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這時候皇帝的心思已明,張璪因與蘇軾有舊交,更加急著撇清,忙說:“蘇軾當年以製科超等錄用,自恃才高目空一切,這些年陛下屢屢對他委以重任,蘇軾卻以為官小祿薄,心懷不滿,在朝堂上抨擊新法嘩眾取寵,私下也常寫詩詞譏諷時政,實在是個卑鄙小人!臣以為僅憑這道‘謝表’中的言語就該治他的重罪!至於平時以詩文非議朝政,也該深究細論,不可輕易放過!臣請陛下降詔查辦此案,懲治奸邪,以正視聽!”

見李定咬得凶狠,張璪也表了忠心,神宗這才說:“朕這裏有個東西,你們拿去看吧。”內侍忙捧過一本薄薄的冊子。李定、張璪接過一看,竟是六年前沈括遞上來的那本“蘇軾詩集”!

當年沈括為了巴結王安石,在湖州設下圈套騙蘇軾做了這麽一本詩集,其中收錄的多是他在杭州任上的詩作,然後逐句解釋批評,點明蘇軾何處譏諷朝廷,何處誹謗皇上,想把這肮髒的東西獻給王安石邀功請賞。哪知王安石坦**無私,不但不收,反而從此與沈括斷交。沈括不死心,又把詩集遞到皇帝麵前。

六年前,神宗就想用這本詩集羅織大獄,可惜王安石這個“拗相公”不配合他。時隔六年,這部詩集經皇帝之手遞到李定、張璪兩個酷吏手中,立刻成了拘人的枷鎖,殺頭的鋼刀。李定手捧詩集高聲奏道:“臣請陛下降詔,立刻抓捕蘇軾,交禦史台嚴審!”

聽了這話,身為堯舜的神宗皇帝皺眉苦臉,咬牙搖頭,痛苦不堪,猶豫了好半天,這才勉強點頭:“既是如此,問問也好。”

有皇帝這一聲吩咐,李定、張璪就像兩條脫了鏈子的猛犬,出了東門小殿殺氣騰騰回到禦史台,立刻召來太常博士黃甫遵,命他帶領禦史台官差去湖州抓捕蘇軾。

關於“烏台詩案”背後,都說是李定等人暗算蘇軾,神宗皇帝似乎置身事外,十分清白,其實此案正是皇帝一手操弄。

自古至今都有一個道理:沒有皇帝授意,“文字獄”辦不起來。看一個皇帝是“明主”還是“暴君”,不必理會他的所謂政績、功德,隻看他對“文字獄”的態度就夠了。

神宗皇帝剛剛登上皇位的時候,天下人都把這位年輕有為的皇帝視為“真堯舜”,渴望“變法”如盼甘霖。可這些年來神宗逐舊臣、奪台諫、罷王安石,辦成了多少大事!相較而言,“熙豐變法”倒成了不值一提的小戲兒。

到今天,神宗要興“文字獄”,要掌生殺之權!天下已經沒人能阻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