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有句俗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話在理。朝雲雖沒被蛇咬著,可自從受了那場驚嚇,從此對廚房灶台畏懼三分。雖然蘇軾已經用泥把牆上的洞堵上了,朝雲還是疑神疑鬼不能安心。這倒讓東坡居士想到:住在定惠院不是長久之計,既然已經得了東坡之地,那裏風景又好,何不建一處房舍搬過去住?
這時已到了元豐四年歲尾,正是農閑之時,要蓋房子這時候最合適。蘇軾就去找鄰居古耕道商量。古耕道是個熱心人,朋友也多,立刻大包大攬,幾天功夫就幫蘇軾買了木料,找齊人手,打土坯捆茅草,在東坡上蓋起房子來。
東坡居士為人簡單樸素,富貴時候不懂享樂,貧窮時候滿能湊合。因為要求不高,房子蓋得也快,到元豐五年二月初,三間草頂土牆的房子已經立在東坡上了。蘇學士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其中要緊的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個“東坡肉”,還有早前學會的白菜葉加橘子皮燉的“東坡魚”,潘丙從自家店裏拿來一壇酒,幾個朋友會於朔風之中,聚於茅廬之內,將醉未醉之際偶爾看一眼窗外,隻見鵝毛大雪從天而降,如毯如氈鋪天蓋地,東坡居士將醉未醉之際,就在自家新牆上胡塗一首:
“臘酒詩催熟,寒梅雪鬥新。
杜陵休歎老,韋曲已先春。
獨秀驚凡目,遺英臥逸民。
高歌對三白,遲墓慰安仁。”
寫罷了詩,一壇酒也盡了,蘇軾把幾個朋友送下東坡,回到住處,見朝雲坐在桌前對著牆壁一臉愁容。就問她:“怎麽了?”
朝雲指著牆壁說:“新房剛蓋好,一天都沒住,大人就在壁上塗鴉,這最後兩句尤其看不懂,是什麽意思?”
蘇軾笑道:“‘要宜麥,見三白’,意思是入春後連下三場雪,必獲豐收。”
“可今年入春隻下了一場雪。”
蘇軾手指窗外:“雪下得這麽大,足抵得三場雪了。”又說最後一句,“安仁就是晉人潘安。此人極有文才,長得俊美無比,年輕的時候每次出門,女人見了就拉著不讓他走,隻得改為乘車,女人們就往他的車裏扔水果,出去轉一圈,回來時水果裝了滿滿一車。他有個朋友叫左思,文才也高,寫過一個《三都賦》,人人傳抄,鬧了個‘洛陽紙貴’。左思見潘安這麽有女人緣兒,就想:我的文才不比他差!於是坐著牛車出來轉悠。可左思相貌奇醜,說話結巴得厲害,女人都討厭他,一見就衝他吐唾沫,吐滿一臉才回來……”講故事哄得朝雲一笑,又故意問她,“你要是碰見潘安,會不會也扔個水果給他?”
朝雲哪肯往潘安身上扔水果?就有水果也是扔給蘇學士。聽蘇軾拿她開玩笑,白了他一眼:“我有水果就留著自己吃,才不給這輕薄浪子。”
蘇軾微微一愣:“你怎麽知道潘安是輕薄浪子?”
朝雲其實不知道,順口說:“我猜的。”
蘇軾點點頭:“兩晉文人談玄誤國,有真本事的不多。這個潘安雖然相貌好,文才高,卻實在是個輕薄無聊的小人。仗著有才學,一直想做官,可惜一任縣令就熬了十年,好容易升了度支郎,又因小事被免職。潘安就去巴結當權的楊駿,哪知楊駿被政敵打倒,連累潘安幾乎送命,好在有個公孫宏跟他有交情,說一句話救下他來。後來潘安又去巴結賈謐,‘望塵而拜’恬不知恥,好容易升了官,哪知朝廷中又換上孫秀做中書令,此人早年和潘安有仇,一掌權立刻找個罪名把潘安殺了。所以這輕薄小人還是個出了名的倒黴蛋兒。”
聽蘇軾一解釋朝雲才明白,原來這首詩是東坡居士自傷自憐之作。
蘇軾被貶黃州就是因為“詩案”,如今風頭剛過,他又故態複萌,照樣寫這些詩,朝雲難免擔心。再說這詩意思頹廢,文字不祥,看著也不好。就說:“我不喜歡這詩,大人把它塗掉吧。”又一想,雪白的新牆題了字已經不好看,若塗掉,這牆還能要嗎?
蘇軾酒興方酣,見朝雲發愁就笑道:“放心,我有辦法。”拿過筆硯就在文字上塗抹起來。朝雲忙要攔他,此人手快,幾筆上去已經塗抹了一大片,朝雲看出東坡居士在畫山石,想著反正已經是這樣,隻能任他塗吧。
這天蘇軾借著酒興在新屋東牆上畫了一整幅雪景山水,居然壯麗雄奇極有味道,朝雲一見大為驚訝:“想不到大人還會畫畫!”
蘇軾詩詞、文章、書法皆精,然而不通琴棋,畫技雖然不俗,卻比不得朋友王詵、文同,所以他平時很少作畫。可在朝雲眼裏這雪景圖已是神品,本就敬佩蘇學士,這一下更加崇拜不已,蘇軾也很得意。借著雪光看這雪圖,越看越高興,幹脆挽起袖子把四麵牆全畫滿了山水。然而其他三麵牆上的畫皆不如東牆那一幅。
自此,東坡居士的新居被稱為“雪堂”。
“高歌見三白”的詩句其實有道理,因為一場瑞雪,蘇軾去年種的麥子得了豐收,打曬之後共得麥二十餘石,兩個人一年的糧食都有了。
漁樵耕讀是閑散儒生的四大樂事,蘇學士守著長江,又有十幾畝閑田給他種,耕讀之樂,樂此不疲。麥子收了,又在地裏種上水稻,指望明年再獲豐收,到時就可豐衣足食了。
到這年,蘇學士被貶已經三年,對朝廷漸漸絕望,生出一個定居黃州躬耕自食的心思來,隻是這心思他自己倒沒發覺。
眼看已到七月,忙碌的時候漸漸過去了,東坡居士也想起半年多沒見徐知府了,這天忙完農活已到晚飯時候,心想不如到太守家裏吃頓好的,就下了東坡沿黃泥阪往東城走來,還沒到城門口,卻見古耕道、潘丙迎麵過來,老遠就叫他:“巧得很,我們正要找你!”
老朋友登門必有好事,蘇軾忙問:“找我幹什麽?”
潘丙笑道:“我今天閑著沒事,趁著午後涼快弄了條船在江上打魚,哪知兩網下去撒上一條怪魚來,大嘴細鱗,足有三四斤重,看著像鱸魚,我想這東西味道一定不俗,就過來找你們,上船吃一頓酒如何?”
對東坡居士而言平生有兩件事不能拒絕,一是吃,二是玩,現在兩件齊備,忙說:“你們等著,我回去說一聲。”飛跑回雪堂,見了朝雲就問,“家裏還有酒嗎?”
蘇學士本說到知府家去,忽然回來,又要酒喝,朝雲不知他要幹什麽,隻說:“沒了。”
聽說沒酒,蘇軾把手一攤:“真可惜,潘丙在江上網到一條好魚,正要燒了吃,沒酒,這味道就差了。”
聽蘇軾說要與朋友宴遊,朝雲忙說:“你等等。”轉身進廚房,半天捧出一壇酒來。蘇軾一愣:“不是沒酒了嗎?”
朝雲笑道:“隻剩這一壇,專門留給你宴客用的,既然是難得的好魚,這酒正好用上。”
女人的賢惠就在知情識趣,朝雲在這上頭可算做到十分。蘇軾大喜,忙接過酒要走,朝雲又問他:“大人何時回來?”
蘇軾想了想:“這難說,潘丙家在江北,也許今夜不回來了。”見朝雲麵露難色,知道雪堂在城外荒僻處,自己不歸,她一個人害怕,就說,“你去古耕道家和他夫人睡一夜吧。”安排了朝雲,提著酒來見朋友,三人歡歡喜喜上了船,趁著暮色直往江心劃去。
潘丙所得果然是奇珍,不知何物,鮮美異常,三人放舟江中任其漂流,燉魚溫酒大快朵頤,一條魚吃盡,船已漂出老遠,眼前赤崖隆起,突兀陡峭,兩側壁立如削,正是黃州赤壁。
赤壁是黃州一處名勝,然而與三國古戰場無關。此地因為赤崖突兀形似象鼻,古稱為“赤鼻磯”,因為同在長江,名字又相諧,久之被當地人亂呼為“赤壁”。其實孟德、公瑾鏖戰之地在蒲圻,離此相去甚遠。但赤鼻磯奇巧秀美,黃州人鍾愛此處,仍然附會為古戰場,口口相傳,以為真事。
此時天色已晚,明月當空,小船泊於赤壁之下,四周寂靜無人。蘇軾是個好事的人,也不和兩個朋友商量,摸著石頭就要登岸,哪知腳下不穩,稀裏嘩啦一陣鬧,差點把小船攪翻了。嚇得潘、古二人忙來幫手,好歹把船栓住,三人一起登岸。眼前怪石嶙峋,小徑一條直往上去,蘇軾仗著酒意拔腿就走,轉眼登上十幾丈,小徑忽然隱去,山壁間隻剩一個個石窩子,手攀腳蹬步步向前,又攀上二十多丈,蘇軾累得喘息如牛,隻得在石隙中勉強坐下,回頭看,古耕道、潘丙都隱在暗處,隱約聽見說話聲,卻看不見人。
此時的蘇子瞻其實被困在半崖頭,向上,崖壁陡直無路可攀,向下,一處處石窩子滑不留手,底下黑乎乎的,隻能隱約看見江水在月影中泛光。耳邊水聲滔滔,江風隱隱,一開始覺得涼爽愜意,隻片刻功夫,全身衣服都吹透了,寒風浸體,冷入骨髓。
忽然間,蘇軾覺得害怕了。仿佛這黑暗的崖壁就是他的人生,上不能登,下不能退,身不能直,腿不能伸,困在隙中搖搖欲墜。側耳再聽,黑暗中一片寂靜,連人聲也聽不到,不知古耕道、潘丙兩人在何處。
這卻如何是好?
忽然,絕境中的蘇軾鼓足了氣對著黑夜發出一聲長嘯!靜夜中,這嘯聲蓋過江流直達天頂,月中玉兔為之一躍,崖上層林嘩然響應,正在胸懷激越之時,猛聽身邊“撲棱”一聲響,把蘇軾嚇了一跳,隻見一個黑影從石縫裏跳出來,兩翅一展向遠處飛去。
原來是隻鷺鷥躲在石洞裏,卻被蘇軾驚起,慌忙逃之夭夭。
也在此時,腳下露出一個腦袋,古耕道爬上來了,一邊呼呼喘氣一邊說:“你鬼叫什麽,嚇得老子差點掉下去!”在他身後潘丙也爬了上來,兩人麵對蘇軾牛喘不止。坐了片刻,潘丙已經受不住:“這地方風大,咱們下去吧。”
人生如攀崖,上來容易,說個“下去”其實極難。蘇軾他們手把裂隙腳踩石窩,互相照應一步一驚,足足折騰一個多時辰才下到平地,好歹沒摔著人,也算萬幸。回到舟中,都累得手腳酸軟,還有半壇酒,一人吃了兩碗,解開舟任其漂去,三人橫躺豎臥,不大功夫都睡著了。
這一夜,東坡居士做了個奇怪的夢。醒來天已大亮,小船橫在江岸,所停之處倒與潘丙家不遠。三人棄舟登岸到潘家吃早飯,蘇學士用冷水洗了臉,人也有了精神,想起昨夜的奇遇覺得有趣,拿過筆來寫了一篇文章: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鬆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
於是攜酒與魚,複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穀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俛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赤鼻磯玩了一夜,又在潘丙家吃了飯,東坡居士回到家已過中午。一上東坡就看見朝雲呆坐在雪堂門口,見他回來忙飛跑過來,嘴裏叫著:“這可怎麽辦!”
“怎麽了?”
“東西都叫賊偷光了!”
聽說招了賊,蘇軾也嚇一跳,忙進屋查看,隻見房裏簡單的床榻器物翻得亂七八糟,衣服字紙扔得滿地。總算東坡居士是個被貶的窮官,什麽好東西都沒有,那賊對詩詞文章也不感興趣,倒沒偷去什麽。再到放糧食的屋子一看,滿地麥粒兒一直灑到東坡下頭,剛打下的麥子叫這賊偷了個幹淨!
世上最可惡的就是盜賊,把蘇軾一年種出來的糧食偷個幹淨,朝雲這麽個嬌弱斯文的人也忍無可忍,把這些賊罵個不休。東坡居士心寬得很,東西已經丟了,也不在意,笑著勸她幾句,拿掃帚把散落的麥粒掃起來,得了一小簸箕。晚上沒飯吃,隻得去古耕道家借半袋米煮些粥喝。吃罷晚飯回房休息,關了門剛要解衣,就聽門上有剝啄之聲,開門一看,朝雲低著頭站在外頭,忙問:“什麽事?”
朝雲臉色如坨,身形扭捏,半天才輕聲細氣地說:“我害怕,不敢睡。怎麽辦?”
也難怪,蘇家剛遭了賊,朝雲豈能不怕。可要說怎麽辦?這事著實難辦,細想卻又好辦……
朝雲既到蘇家,就是蘇軾的人,對此心甘情願,幾年來從沒有別的想頭兒。正如蘇學士早前那詞:“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她。”所等的無非一個機緣。現在有個賊偷了蘇家的糧食,嚇壞了可憐的丫頭,必須有個信得過的人守護才好。至於如何才能日夜守護?這就是所謂“機緣”了。
都說笨人像蠟燭——不點不亮,偏偏蘇學士的“蠟燭芯子”還受了潮,點都點不著。
見這人在門口發愣,朝雲既不能陪他傻站著,又沒有退回去的道理,隻得低著頭兒悄沒聲地走進屋在床沿坐著,一直等那笨人有些開竅,大著膽子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這才紅著臉兒把身子投到蘇軾的懷裏去。
晴夜涼風,靜無聲息,不知過了多久,東坡居士才從奇妙的幻夢中醒來,睜眼看去,臂彎裏擁著一掬清涼的玉人兒,雖然真真切切,仍不敢全信,心底九分喜悅,也有一分慚愧,在朝雲耳畔低聲說:“這是怎麽說的……”
朝雲輕聲笑道:“這是大人上輩子欠了我的,現在還債來了。”
聽了這句孩子氣的傻話蘇軾忍不住笑著歎氣:“傻丫頭,明明是你上輩子欠了我,現在給我還債來了。”
這兩個傻子各執一詞,竟說不清是誰欠了誰的“債”。也許這兩人前生互相欠下情債,此生都是來還債的吧,總之此時此刻,兩人心裏的快活是一樣的。
朝雲把頭倚在蘇軾肩上,鼓足勇氣低聲說:“從今以後大人要答應我兩件事。”
這種時候就算朝雲讓蘇軾答應兩萬件事,他也會立刻應承:“你說吧。”
“第一件,以後我要唱曲隻唱給大人一個人聽,別人都不許聽。”
朝雲說得似乎又是一句傻話,其實這倒真是她的心願。
朝雲自幼就跟著父親賣唱為生,後來被送進青樓,每日仍然唱曲賣笑,那時她心裏最大的願望就是以後永遠不再唱曲。後來陪伴在蘇軾左右,朝雲的心願也變了。現在她所求的就是永遠隻屬於蘇軾一人,也隻伺候這一個心愛的男人。所以她對蘇軾說的其實是畢生最大的願望。
可蘇軾是個笨人,於風情半解不解,對女兒家的心事一竅不通。在他聽來朝雲說得仍然是孩子話,忍不住笑:“好吧,以後你隻唱給我一個人聽,就算夫人也不叫她聽了。”
朝雲倒沒想到這個,忙說:“夫人還是可以聽的。”
聽了這話,蘇學士忍不住笑出聲來,朝雲抬手打他一下:“笑什麽,我是說真的!”
蘇軾忙說:“好好,我記住了,還有一件事呢?”
“以後不許再叫我‘小丫頭’了。”
是啊,朝雲十二歲入蘇家,如今已經二十歲,是個大姑娘了。何況從今以後一切都與原先不同,蘇學士要再叫她“小丫頭”也確實不對路了。
蘇軾拉過朝雲的手,輕撫著柔滑如玉的肌膚,柔聲問道:“我以後叫你什麽?”
這懶人總是不肯動腦子,事事問人。朝雲扁起嘴來嗔道:“你自己不會想嗎?”
蘇軾想了半天,忽地恍然大悟,把嘴湊到朝雲耳邊,嘴唇輕觸在她的耳垂上,叫了一聲:“夫人……”
這一聲輕呼,真把朝雲嚇了一跳。
東坡居士這次猜對了,這兩個字就是朝雲一生夢寐渴求的東西。然而朝雲的心像舌尖一樣敏感,像水晶盤一樣脆弱,雖然她渴求幸福,可幸福來得太多,她又害怕承受不起,半天才說:“這也不好……”
“那怎麽辦?”
被這個男人一問,朝雲再也答不出來,心裏忽然湧起一點說不出的傷感,就像嘴裏含著一個蜜橄欖,甜膩中帶著一絲淡淡的苦味兒,細一品,苦中又有回甘,實在說清究竟是甜還是苦,越是細想就越覺得六神無主,幹脆一頭鑽進蘇軾懷裏,把臉兒緊貼著男人的胸膛,就像要找一個縫隙,好直接鑽進他的心裏似的。
兩人就這麽相擁相偎,也不知過了多久,朝雲終於輕輕放開了蘇軾,覺得身子嬌慵無力,就勢在蘇學士身邊躺下,蘇軾拉過被子小心地蓋住她的身子,卻仍牽著朝雲的手不肯放開,朝雲抬起頭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蘇軾也俯身望著麵前這個嬌弱細瘦的女孩兒,眉眼,櫻唇,修頸,削肩,無一處不美麗,無一點不動人。忽然心裏有了些句子,輕輕放開朝雲的手,走到桌前,也不點燈,就著月光揮筆提就一闋《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攲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