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韞緩緩轉過頭, 發現宿冬不但看起來完好無損,甚至容光煥發,輪廓處的靈光都亮了幾倍, 湛然若神。

這感覺大概就是——

你在商場丟了孩子正在廣播台聲嘶力竭喊「xxx爸爸在某處等你」,結果轉頭發現孩子正舔著冰淇淋晃著腿看戲。

陳韞深吸一口氣。

不妙。

宿冬警鈴大作。

他下意識感應了一下陳韞此刻的情緒, 但發現鏈接斷了之後, 他已經無法「作弊」了。

雖然用「無問鞭」將綁定抽斷在他計劃之內,但他還真沒想到,在實施之後, 自己還會有後悔的一刻。

世人皆說證道難如登天, 但他證道二十餘載,無往不利,還是頭一次感覺到這種普通人才會有的情緒——俗稱,頭大。

陳韞磨了磨後牙槽,低聲道:“今天發生的所有事, 你回去後, 最好給我個解釋。”

宿冬:“……”

這表情好理解, 每次陳韞心裏罵「我要十天內鯊了你」或者「給老子爬」都是這個表情, 後麵接的那個對象, 頻率以顧含桃、顧星澤、顧沉璧三個名字依次遞增。

不排除以後還有別的姓顧的加入豪華名單。

既然「無問鞭」都問不出什麽, 陳韞自然就算是「清白」了。

比賽繼續, 所有人回歸崗位。

陳韞則坐在角落, 看比賽看得專心致誌,目不斜視, 給足宿冬時間「想」解釋。

謝詩起中途還抽空溜達過來, 看他的情況。

陳韞本以為謝詩起過來是有什麽話要問, 放下豬蹄, 嚴正以待。

沒想到謝詩起一開口就是來逗他玩的:“小可愛,你長得像爸爸還是媽媽?”

陳韞:“……”

謝二,你真的不是你師父親生的嗎?

陳韞謹慎道:“大概是媽媽?我沒見過我爸長什麽樣。”

謝詩起忽然想起她在s省的案子時就看過陳韞的背景調查,顯示的是父親不詳。

她笑了笑:“那你媽媽一定很漂亮。”

謝詩起沒再說什麽,摸了摸陳韞的頭,又塞給他一杯奶茶就走了。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後,項圓和謝謹幾乎同時完成所有打卡任務,又過了一段時間,謝二和封不對,以及幾位選手也陸陸續續完成打卡。

索勒和段初陽的速度倒是比陳韞想象中快,估計是受到廣播刺激,也想起快比穩重要,調整策略,竟然也擠進了前幾名。

到了下午,這場比賽的大致情況已經出來了。

按照初賽的規則,綜合分數還是陳韞這一組位列第一。

換言之,盡管筆試和初賽加起來隻占總積分40%,但陳韞已經憑借兩個第一,成為當之無愧的奪冠熱門選手。

幾個人出了考場,當即說要去吃火鍋慶祝一番。

陳韞說:“你們先去,我有些急事要辦。”

封不對:“咦?什麽事?”

陳韞把斷了的紅繩和那枚銅錢給封不對看了眼:“綁定斷了。”

封不對知道內情,思考片刻,忽然懂了陳韞的意思,瞳孔地震,用口型:怎麽回事?

陳韞往自己身後瞥,往宿冬身上晃一圈:“我也想知道。”

封不對嗅出這句話裏刀光劍影,一哆嗦,當即推著謝二和項圓先走。

兩人還在抱怨:“幹嘛呀?別推了……小陳老師/陳韞哥哥!”

封不對暗地裏擦汗,現在的年輕人,明不明白什麽叫求生要緊?!

……

住所內,黃鼠狼正在拿著陳韞的ipad,和它家殿下一起美滋滋追劇。

——自從花豹上門道歉,給裏麵所有app充了年費會員後,它就天天在它最/愛的家/庭倫理狗血劇裏暢遊。

一聽見門開了,黃鼠狼高興道:“少主,你回來啦?我們看了直播,知道你們這次……”

它一看陳韞臉色不對,跟身後宿冬的表情相映成趣,攪合出一場山雨欲來風滿樓。

黃鼠狼趕緊閉上嘴,抱緊小土狗,眼觀鼻鼻觀心,別說假裝繼續看劇了,那是恨不得直接把自己容進ipad裏麵去。

陳韞關上門,抬手準備畫個隔音符。

一撇還沒開始,宿冬已經搶先一步,靈光彈開,他將手背回身後,眼波澄澈,帶著質量存疑的示好:“畫好了。”

在沉默的空氣中,陳韞伸到一半的手緩緩放下,插回口袋裏。

見多識廣的黃大仙暗自搖頭,哦豁,零分啊。

陳韞一路殺氣騰騰,此刻竟然忽然心平氣和起來,甚至有餘裕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

他不僅心平氣和,還帶了幾分溫和:“你想起來了?想起了多少?什麽時候?”

宿冬正猶豫答不答,陳韞先一步道:“當然你可以不回答。”

陳韞低頭看著玻璃杯裏的倒影,聲音帶著輕微的自嘲:

“我這麽問的立場是,我覺得我們相處了幾個月,最起碼算熟人。”

“或者我自己認為的……”

陳韞往旁邊一個空杯子上碰了碰杯,杯子發出清脆的響,他抬眸道:“朋友?”

宿冬:“……”

在他恢複的記憶中,他自然是經曆過不少質問的。

沒有哪個做出驚世駭俗之舉的人不會被質問。

他被人族的天子質問過,被各大家族的人質問過,被以眾生為名義的悠悠之口質問過……

但還沒被一個自稱「朋友」的人質問過。

前者他可以讓他們都閉嘴,但後者……

他下意識地瞥向屬下……

不對,他現在沒有屬下,於是他瞥向飽覽人間戲劇的黃鼠狼。

聰明的黃鼠狼正全神貫注地看劇,已經把自己看成鬥雞眼了。

陳韞緩緩道:“我問你,你看它做什麽?”

宿冬最終承認道:“我在真武廟時……確實想起了一點。”

哐當杯子被扔在桌上,陳韞拍案而起,圖窮匕見,怒道:“好啊!你果然是在真武廟就想起來了!”

陳韞抱著手臂冷笑:“還一直不說是吧?還往鎮靈圖裏注靈力是吧?妄我把你兒……當朋……當個人對待!”

宿冬:“……”

唉,他就知道。

他跟陳韞魂魄綁定幾個月,就知道後麵還有一出等著。

陳韞想起雪貂說過在真武廟感應到和宿冬類似的氣息,又問:“你和顧家是什麽關係?”

宿冬:“……”

他並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個專有名詞,叫做送命題。

黃鼠狼的耳朵塞不進耳機,ipad隻能公放,雖然聲音已經盡量調小,但宿冬仍然能聽見女主角正在哭哭啼啼:“他們隻是把我當成工具……沒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宿冬卡殼一下:“他們……他們把我當作工具……”

陳韞:“?”

陳韞表情有點變化,好像腦補了什麽。

宿冬福至心靈,感悟到大道三千,果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處處皆有智慧,隨處可以證道。

他斂起表情,癱著臉:“無問鞭能和我產生感應,是因為我有一部分魂魄被寄存在裏麵,剛才那一下,隻是把我的一部分魂魄拿回來罷了……除了無問鞭外,其他幾個法器裏也有。”

陳韞自言自語:“伏地魔?”

宿冬真心疑問:“伏地魔是什麽魔?”

陳韞一手捂住額頭,揮了揮手,敷衍:“不是,走錯片場了。”

他當然知道附魂是煉器的一種常見做法,跟阿瓦達啃大瓜沒有關係,隻是增強法器力量的一種,很多煉器師會以活人祭刀,就是這個道理。

他想起封不對一開始的猜測,心道難道宿冬生前真是器魂?

他一開始表現出來的樣子確實不太像人,那種自我封閉的感覺,要是硬是說器魂,也有點像。

陳韞思索片刻:“你要回去嗎?”

“回去哪裏?”

陳韞思索:“顧家?”

宿冬:“我不屬於他們。”

陳韞也感覺不對勁,換了個問法:“既然現在鏈接斷開了,你也恢複記憶了,或許你會有別的親人?故鄉?需要做的事情?”

他以為自己已經鋪墊到位,把情緒藏得很好,但不知道自己看起來其實有些茫然。

從小土狗認回雪貂這群族人開始,他有了這種預感,總有一天宿冬會恢複記憶。

外公說的對,人生在世,需要掛念,需要一些累贅。

就像王安之於老板娘,老板娘之於王安。

在外公去世之後,失憶亡魂和落魄龍子就是命運安排給他的用於過渡的新錨點,把他牢牢拴在這個人間,讓他感覺自己必須活下去。

將來或許會有新的線牽著他,隻是他沒想到和他宿冬的線會斷得那麽快。

餐廳的燈沒有開。

窗外川流不息車前燈透過落地窗一閃而過,從陳韞的側臉流連又溜走,偶爾借給他一點光,照亮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很快又暗下去。

宿冬:“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留在你身邊。”

他自己都不察覺到,他第一次那麽字斟句酌,比刻下任何符文都要謹慎:“你的體內有魔氣。如果你發生任何意外,最起碼我會發現。”

陳韞忽然想起。

他現在相當於是個煤氣罐,隨時有爆炸危險。

靠,這個綁定斷的真不是時候,上天跟他有仇嗎?

“你要怎麽發現?”

隔著餐桌,宿冬伸出手掌,示意陳韞把手放上來:“因為我們的魂魄,依舊有共鳴。”

他們接觸的地方亮起光華。

宿冬聲音如銅鼓擊磬,開壇證道,從四麵八方傳來,透著淡然和篤定:

“如水流過山岩,如風吹過穀地。凡交纏者,必留痕跡,必有因果。”

光點在玻璃杯中旋轉盤桓而上,直到在陳韞眼中倒映出來。

宿冬低聲道:“而因果是不會斷的。”

陳韞:“……”

他忽然收回手,轉過頭,冷冷對上黃鼠狼:“你不看劇?現在在這看什麽?”

黃鼠狼正圍觀地津津有味,感覺這比劇還好看,最起碼某亡魂的靈力非常純淨豪華,不是五毛特效。

但這話能說嗎?

它這麽一個高情商的黃大仙必然是不能直說啊,會被惱羞成怒的少主打死的,於是趕緊轉回去,順便把小土狗的頭也摁下去。

陳韞對宿冬說的話仍然持保留態度,將信將疑。

他感覺宿冬恢複部分記憶後,性格變了一部分,或者說,這才是接近於完整的他。

如果說之前的宿冬還比較單純好懂的,現在這個……鬼就更加讓他看不透了。

而且綁定被擊碎後,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感覺到宿冬是個獨立個體。

還是一個具有強烈存在感的個體。

比如現在。

宿冬湊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就感覺有點擠。

而且被另一個男性個體俯視的感覺,讓他有點不爽。

好不容易適應身邊有一個鬼跟著,結果解綁後,那種被侵占地盤的感覺又回來了,甚至更加明顯。

陳韞往後靠了靠,想了想,又繞回之前那個話題:“那你是不是姓顧?你叫顧宿冬?”

宿冬:“……”

怎麽又回到這個上。

宿冬指尖一道靈光打在黃鼠狼身上。

黃鼠狼嗷一聲,嚇得不小心換了個台,抬頭驚恐地看向靈光來源。

結果正對上宿冬慣於發號施令的眼神,指尖凝起另一道靈光——

它剛剛誇過豪華純淨的那種。

黃鼠狼:“……”

它命好苦。

強權之下,黃鼠狼抱著小土狗,展示出真正的演技精湛,驚恐道:“殿下!你怎麽又忽然那麽虛弱!殿下!你是不是又餓了?”

小土狗頭頂緩緩冒出:“?”

……

陳韞站在小土狗的食盆旁邊,往裏麵倒狗糧。

他餘光瞥見立在黃鼠狼旁邊,明明癱著臉,但莫名給人一種鬆了口氣感覺的宿冬,更不爽了,總覺得自己剛才被糊弄過去了。

他忍不住開始指桑罵槐:“好吃嗎?吃的開心嗎?沒心沒肺,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小土狗:“……”

陳韞:“?”

他滿臉懷疑:“你不會真的有吧?”

它拚命搖頭,一臉忠誠,暗地裏伸腿蹭了蹭,確定雪貂虔誠進貢給它的,埋在地毯下的巧克力埋好了。

黃鼠狼埋頭內疚:殿下,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敵人太過強大。

ipad裏剛剛被不小心換了個台,演員正**洋溢地棒讀台詞:“你們夫妻吵架,吵就吵,何必要打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呃……”陳韞終於忍不住了,冷冷道:“少看點腦殘劇,要不然把台換回去。”

最後還是謝二一通電話拯救了他們:“小陳老師搞定沒?快下樓!不來肉都沒了!!”

陳韞:“就來。”

他頓了頓,看向宿冬,沒說話,但眼神很明顯:你去不去?

宿冬眼神遊移,腳步挪了一寸,停住了,站在原地沒動。

陳韞想了想,也是,宿冬現在可以自由行動了,對他來說留在家裏自閉也比下樓去嘈雜的火鍋店舒服。

謝二還在說:“我們就在你家樓下那家重慶火鍋!變態辣!巨香!”

變態辣?

宿冬條件反射性一皺眉。

陳韞條件反射性警惕地按住手機,轉念忽然想起:

哎?現在魂魄解綁了,他豈不是又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

陳韞心頭一喜,還有這種好事,貼著牆壁:“走了走了。”

宿冬:“……”

……

顧家祖宅。

奉劍室外回廊,顧含桃走在最前麵,雖然腳步仍然不徐不疾,但眉宇間含著薄怒,走廊上,眾人遠遠看見就紛紛回避。

她身後,緩步跟著的正是顧家現任家主,顧廣鵬。

顧廣鵬沉下臉:“鎮魔劍產生反應是千年來第一次,這是大事,你不應該是這種態度。”

“我已經用無問鞭驗過,沒有任何異狀。”顧含桃諷道:“他們不會連無問鞭的結果都不認吧?”

“長老們確實有些反應過度,但你應該包容。”

“小妹,你也看過碎玉圖。”顧廣鵬沉聲道:“顧家依靠碎玉圖一直延續到今天,但預言偏偏就斷在我們這一代。魔劫到來,恐生事端。如果顧家毀在我們手上,我們就是罪人。你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顧含桃冷道:“你也知道魔劫即將到來。覆巢之下無完卵,我以為疑似飛升的顧家人隻有顧沉璧一個,竟然不知道我們已經舉族飛升,脫離人族範疇了。”

“星澤的性格真是學的你。”顧廣鵬揉了揉眉心:“你這話可不要在長老們麵前說。”

提到顧星澤,顧含桃一頓:“我覺得那個婚約很荒唐。”

“這婚約掛在我兒子身上,我難道不覺得荒唐?如果是女孩還好,偏偏還是個男孩,這算怎麽回事?”顧廣鵬:“但那就是碎玉圖最後留下唯一信息。”

顧含桃想起陳韞那張臉:“前麵所載,雖然隻是隻言片語,但好歹都是大事,最後留下的婚約,我看顧沉璧自己都字跡遲疑。”

“或許是那個人身上負載了其他秘密。”顧廣鵬:“長老們本來不希望他參加比賽,因為有你在才選擇妥協。小妹,你要記住你畢竟姓顧。”

……

顧含桃和顧廣鵬走後,一道魂魄無聲地在虛空中現形,逐漸勾勒出俊美的眉眼和輪廓。

宿冬——或者說,顧沉璧穿過重重疊疊的結界。

他的身影所到之處,劍陣嗡鳴,如同恐懼俯首,屏障如雪澌冰消般化開,如入無人之境。

顧沉璧在路過走廊下一處防盜感應門時,頓了頓,靈光一彈,暫時破壞了裝置。

他從陳韞的識海裏上了好長一課,兩個多月來除了亂七八糟地讀到了一堆東西外,還知道了人族除了修/楠/楓/士之外,出現了一種叫「科學家」的品類,發明了不少令人感慨的新東西。

他心道,如今的修真界當真廢物頻出,陣法的發明還比不上各種型號的手機更迭頻繁。

顧沉璧直接穿過奉劍室的門,無視周圍各種召魂陣法,對上被擺在正中間的鎮魔劍。

鎮魔劍如有感應,輕微地「噌」一聲,劍身顫抖。

在長老口中宛若王八成精,「千年才動一動」的鎮魔劍此刻興奮無比,幾欲出鞘。

顧沉璧卻沒有用它的打算,手指拂過鎮魔劍的上方,從中抽出一縷氣息。

鎮魔劍亮了一瞬,倏然沉寂下去。

……

住所房間,虛空中再次勾勒出宿冬的身形。

小土狗顛顛地路過門口,與剛回來的宿冬正好對上:“……”

它嗅了嗅宿冬身上的氣息,懷疑地看著宿冬。

宿冬手指一勾,藏巧克力的地毯就掀起一塊。

他輕輕揚起眉,睥睨回去。

小土狗:“……”

一魂一狗對視片刻,若無其事地各自走開了。

門口,哢噠一聲,響起封不對的聲音:“陳陳陳韞……你你你喝醉了。”

陳韞嗤聲,聲音非常清醒:“你才喝醉了。外公!我頭疼!”

一魂一狗頓了頓。

一魂關門,一狗蓋好地毯,同時往門口轉過去。

作者有話說:

請問一下顧大佬,為什麽不說實話?

顧大佬(緩緩):首先,我魂魄存留在人間的原因不明,敵在暗處,身份暴露會有危險,需要謀劃,其次……

你可以誠實一點嗎?

顧大佬(果斷):怕老婆。

感情戲盡力了,大家給點意見吧(輕輕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