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出生和當上清朝末代皇帝的經過
在談我出生以前,我想先談一談我的出生地北京醇親王府。
其地點是在北京的北城什刹後海北河沿。這個地方,是在北城最著名的一個風景區。從地安門鼓樓的西邊起,一直到德勝門的西方,把什刹前海、什刹後海和積水潭三個湖泊連接起來,形成了一片風景宜人的水鄉。在夏天真是綠柳蔭濃,荷香撲鼻,執竿垂釣的人們,可以一邊靜聽著樹間的蟬吟,一邊來釣那銀鱗跳躍既新鮮又肥美的鯽魚和鯉子,簡直不知道什麽是夏季的炎暑。每當夕陽漸漸藏到西山的層嵐疊嶂的背後時,又可以在一天勞動之後沏上一壺香茶,拿著一把蒲扇,坐在那一帶柳堤之上,聽到一片此起彼伏的咯咯蛙鳴。再加上一輪明月,慢慢爬上了星空,把它那美麗的清輝冰影,映入到暮靄蒼茫的水麵的時候,真許會使人懷疑:這居然就是車馬喧囂的北京城內?而這個醇王府,就是在這樣一個“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好地方,毫不客氣地圍上了城牆般的磚牆,硬把這勞動人民在當時的一個絕無僅有的休息遊玩地給占去了一大半還多。
這在我們新社會中的人來說,尤其是生長在勞動人民已經當了家做了主的新中國後一代來說,也許不會把這塊“後三海”的地方,看成是一個怎樣了不起的地域。本來嘛,在現在的北京,既有中山公園,又有北海公園、景山公園和陶然亭等,說風景有風景,要設備有設備的無數可供遊賞和休息的好地方,甚至連郊區的頤和園、碧雲寺、香山和西山八大處等,也都可以坐上寬敞而舒適的郊區公共汽車或是出租的汽車,風馳電掣地遊玩個夠。可是在我出生的一九〇六年前後的情況,就和今天的情況完全不同了。現在的中山公園,在清朝封建統治尚未垮台之前,它乃是絕對不許一般人入門一步的“社稷壇”,又叫作“地壇”;北海公園則是專供帝王後妃等特權階級遊宴使用的“禁苑”;景山公園更是清朝皇帝祭祀祖先的地方;陶然亭呢,那時,還不過是一片渾塘蘆葦,一塊廢窪遺址和有三間兩廳房以及幾株老樹和一塊“謎的墓碣”的一個所在而已。隻由於在當時,所有的名園勝地,不是屬於“宮苑禁地”,就是屬於皇族大官的私有,這個並不出奇的陶然亭便在酸溜溜的文人墨客的詩歌的誇大形容下,自然而然地名滿全國了。它怎能和現在的既有山又有水,並有奇花名木以及綠毯子一般的草地,富麗堂皇的牌樓和現代化的遊泳池、兒童運動場、舞場、圖書館、文化廳等應有盡有的人民大眾的陶然亭相提並論呢?所以在那個時代裏,什刹後海就成為一個引人入勝的了不起的所在了。
還有這裏所說的這個醇王府,並不是我祖父醇賢親王奕譞從宮中分封出來就住的,那座老府坐落在北京西城的太平湖。因為太平湖老府中,生了光緒,所以就連光緒的生身之父奕譞,也不能在這生過皇帝的所謂“生龍聖地”內住下去了,而是按照當時的慣例就得把這個地方當作廟宇或是把它空閑起來。像是北京有名的雍和宮喇嘛廟,那就是清朝第三代皇帝雍正在他當皇帝以前住過的王府,在當時是把它叫作“潛邸”或是“潛龍邸”的。當然我出生之地的什刹後海醇王府也不例外。就是因為這個,又動員了無數勞動人民,新建了一座新的醇王府。這座比過去還廣闊還窮奢極侈的新王府,在它將要落成的時候,就趕上了辛亥革命的成功,於是就成了中華民國的國務院。我真替它慶幸,沒有被利用為王府而成為革命政府的機關。從這裏也可以看出在封建時代,人們對於皇帝的看法和封建統治者怎樣狂妄自大,以及怎樣拿偶像崇拜來迷惑人民借以鞏固他們自己的統治的卑鄙手段了。
過去的所謂“生龍聖地”既然不能再住,於是便由當時的王朝政府另在這富有野趣的什刹後海的北河沿,動員了無數人力財力重新建了一座擁有房屋數百間,更有山石林木池沼之勝的新“七爺府”。而我就是生在這個府中的。
一、我的祖父奕譞和我的祖母葉赫那拉氏
我生在一九〇六年,我的祖父名奕譞,是光緒的生身之父,生於一八四〇年(清道光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他的母親是道光的妃(莊順皇貴妃)烏雅氏。我祖父因為曾幫助過慈禧(西太後)殺過肅順以及管理過“神機營”等被認為有功,後來就被晉封為“世襲罔替”的所謂“鐵帽子王”,也就是世世代代永遠承襲親王爵位的醇親王。他活到五十一歲,死於一八九一年(清光緒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是在我出生十六年前死去的。他死後的諡法是“賢”,所以後來人都把他叫作醇賢親王。
我的祖母葉赫那拉氏,是西太後的妹妹。據我揣測,她和祖父的結婚,也是和西太後的拉攏政策有關。因為我祖父既和恭親王(我祖父的六兄)殺了肅順等,造成了東太後慈安和西太後慈禧一同“垂簾聽政”的局麵,西太後當然也就要竭力拉攏他了,所以就使她的親妹妹和我祖父結了婚。我對於我這個祖母是死在哪一年,現在已經記不得了,並且我覺得沒有和她見過麵。現在我隻把關於她的傳說介紹幾行,我認為從這裏麵,也許可以看出一些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吧。
我小時曾聽旁人說過,她和她姐姐西太後的脾氣秉性完全相反,是一個極其拘謹固執的舊式家庭婦女。據說當時同治死後沒多久,西太後就在宮中看戲,也叫我祖母進宮去看。我祖母雖然不能不去,但當坐到戲台前麵時,卻閉著眼睛不看。西太後問她為何閉眼不看時,她便直氣噘嘴地說:“現在正在‘國喪’中,我不能看戲!”西太後聽了她的話也無可奈何,竟至被她給頂得落下了眼淚,歎道:“你怎麽這樣地別扭!”還有,從前醇王府的老太監牛祥也曾說過:這位福晉[1]太太真是性情古板極了。自從“光緒爺”進宮以後,她心裏真是如同吃黃連的啞巴一樣,簡直有苦也說不出來,沒有法子,隻能對她所生的三位“小爺”(少爺之意)特別疼愛了。她的所謂疼愛的方法,就是怕吃多了生病,永遠給他們減食,因此把這三位小爺都餓成皮包骨。有時,“看媽”(保姆)實在看著不忍,就偷偷地給他們一些東西吃。這究竟不頂什麽事,結果是這三位小爺都由於營養不良活活地餓死了。所以除了光緒不算,二爺三爺四爺都沒有了。所以五爺(我父親載灃)才當上了王爺的。諸位想一想,就連舊社會的母愛都是這樣的可怕,簡直是“愛之適所以害之”了。
還聽到旁的太監說過,我這位祖母,在平時真是一個不苟言、不苟笑的所謂典型的“賢妻良母”。據他說,每當我父親和我六叔(載洵)、七叔(載濤)在小時大聲說笑時,我這位祖母便正顏厲色地申斥他們說:“笑什麽!”還說她信佛甚篤,不殺生,以至在夏天的時候不敢到花園去散步,說什麽怕踩死螞蟻。
我的親祖母劉佳氏(我祖父的次妻,她是生我父親和我六叔、七叔的)曾對我弟弟妹妹們說過:“你們的那個祖母,她在平日是個忌諱很多的人,像是什麽‘死’‘完了’一類的話,她是非常忌諱的,有一年,你瑪父(滿族稱祖父為瑪父,呼父親為阿瑪)因為西山的妙高峰‘園寢’(即墳地)剛修好,他就帶著全家到那裏去看,因為看到修得很稱心,祖父便高興起來,於是就叫人把飯拿到坑穴中來吃。那時你那位祖母因為覺得喪氣,就不高興已極,但又不能表示反對,就在那頓飯之間連筷箸也都沒有動一下。在和你瑪父的興高采烈對比之下,越發顯得她的垂頭喪氣的狀態了。大家看了這種情形,真是既不敢說什麽,又不敢笑,那頓飯吃得真難過極了。”
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了一件既荒唐又滑稽的故事來。這是我母親對人講的。她說:西太後因為和光緒鬧了母子不和的宮闈風波,於是就遷怒到我死去的祖父身上來。有一天她聽到了一種無稽傳說,說妙高峰的“風水好”,所以才從醇王府出了一個光緒皇帝。理由是在醇賢親王墳塋附近有兩棵大白果樹,白果的“白”字和埋在地下的王爺的“王”字連在一起,不就是個“皇”字嗎?不但出了一個光緒,還許出第二個皇帝呢?於是她就命人把那兩棵白果樹鋸掉。現代的人聽了此話,一定覺得做這樣事的人,未免太荒誕不經。可是在那個時代裏,卻是覺得做那樣事並不算什麽稀奇哩!
再就是把那兩棵白果樹鋸倒了的時候,曾從那兩棵老樹的樹穴裏,爬出了不少的蛇來,於是有人又以訛傳訛地說:就是因為鋸了那兩棵樹,所以後來才有了庚子的“義和團”事件[2],就是說那些蛇來作祟的。在當時很多的人,都是很相信這種說法,並且是津津樂道的一件事。
我想在這裏也把我親祖母劉佳氏的事情表一表。她是我祖父的次妻,生了我父親和我兩個叔父,她也是一個吃齋念佛的老太太,她是最喜歡我的。我現在談一談她為什麽喜歡我的緣故。
也許有人會這樣想:“你是長孫嘛!在舊式封建家長製度的家庭裏,當然是最寵愛承重長孫的呀!”
這種想法,我覺得也是一部分理由。但我認為還不能算是從全麵來看這個問題。不過,這也難怪,因為我的那個家庭環境,太複雜離奇了。請不要性急,我還是得從頭說起。
像是醇王府那樣的舊家庭裏,由於封建家長製的關係,由於“家規國法”都錯綜在一起的關係,種種不近人情的離奇現象,真是說不盡數不完的。先拿幾項和我有關係的例子來說。在醇王府內,不論是男孩子、女孩子,都是一生下來,就分門立戶地各自有一個小小勢力圈子。普通的是每一個人都有附屬於他或她的“看媽”(我們把“看媽”呼作“精奇”,她是三人中“職權”最高的一個)、“奶媽”(乳母,我們呼她作“嫫”,次於“精奇”的地位)和管雜務的“保姆”(我們呼她作“水上”或是“水媽”,專管劈柴、燒火、洗衣、做飯等雜事,掙錢最少,職位最下)各一名。不過在男孩子的“勢力圈子”內有時還有一名太監被撥調過來,女孩子則是隻有保姆三名的權利。所以在醇王府內是享受不到一般家庭的父母兄弟姊妹之間的溫暖空氣的。不但是每天吃飯,各個小集團要各起爐灶;就是玩具日用品之類,也都各有領域,不得互相侵犯。隻是做衣服被褥等需要大筆經費的事項,才由各自所屬的長輩來負責。
說到這裏,我想也許有人對此或者又要產生一種疑問,因為“各自所屬的長輩”這句話太難解了,說由父母或是祖母來負責不就行了嗎,為什麽要用這樣繞彎子的艱澀難懂的名詞呢?
這也難怪,本來那是封建專製家庭內的事情麽,拿現在的合理常識去想是想不通的。請看我的這句話的注解。
為什麽不說由父母等負責而偏偏要說“由各自所屬的長輩負責”呢?因為在那醇王府內是不能簡單地用父母兩個字來包括一切的。說了半天話才歸入到“為什麽我祖母最喜歡我”的這個本題來,按照我家的規矩(說是我家的習慣也無不可)生下第一個孩子來,是要歸我祖母扶育的。我的二弟溥傑則是歸我母親自己扶育(當然不是自己喂奶,因為各人都有各自的乳母)。至於我長妹韞英(現已死去)呢,則是又該由我祖母扶育了。但是也有例外,我的二妹韞和生下來後,本應由我母親自己扶育,因為我離開了醇王府進宮去當皇帝,所以這種“扶育分配律”也就被弄亂,而讓我二妹去補我的空缺了。我三妹韞穎呢,仍是按照新的“分配律”歸我母親自己扶育。此外我的四個妹妹和兩個弟弟(三弟溥倛幾歲時便死了)則是因為由庶母鄧佳氏所生,便又把他們編在這一“分配律”之外而由其母親自己負責扶育。
這就是我祖母最疼愛我的原因,也就是當我三歲奉命進宮時,我祖母為我急得患了時發時愈的精神病,而我母親反倒沒有急得怎樣的又一個緣故。
不難由此想象得出來,我和我長妹、二妹對祖母是比對母親還要親,而我的二弟和三妹則是對母親近而對祖母要遠些。
不但如此,我們家庭中各個成分的“手下”的保姆、乳母、太監、丫鬟之類,也都是忠心耿耿地各為其主。於是就在這種口舌是非的旋渦中,就把父母子女兄弟姊妹的親愛情分擾得稀薄,因此,封建大家庭中的怪現象,也就層出不窮了,這就是我生身之處醇王府大家庭中的當時環境。至於我進宮後的宮廷環境,請各位往下看就會知道。不過我敢保證,它不但不會比醇王府好多少,並且可以說是隻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二、光緒和慈禧
光緒名載湉,是我祖父奕譞的長子,他生於一八七一年。他的母親就是我的祖母葉赫那拉氏。她是慈禧的親妹妹。同治死了之後,就應該過繼一個“溥”字輩的人[3],繼承同治之後才對,為什麽卻要過繼一個和同治同是“載”字輩的人為後嗣呢?如果說在當時“溥”字輩中——同治後一輩的侄子當中竟會沒有一個適當的人,那是不切合實際的。像是“近支”中的溥倫等,都是在當時比較年長的人,為什麽偏要立光緒呢?也許有人會認為因為我的祖母葉赫那拉氏是慈禧的胞妹的關係,所以才要立自己的親外甥當皇帝,這種看法也確有一部分理由。不過拿西太後的平生政治野心來看,再從她一生中的慣用手段的種種事實來看,與其說是為了親外甥的緣故,倒不如說是為了要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叫他去打著皇帝的招牌,而自己就好再嚐一嚐“垂簾聽政”的味道。這樣想,我覺得倒是確實些和全麵些。
現在我想先談一談西太後的簡單曆史,然後再述說她和光緒的關係,我覺得這樣做,或許對於那些宮闈中的複雜關係,容易了解一些。那麽,就先從慈禧的入宮後談起吧。
不過,在這裏,我不能不先聲明一下,因為凡是關於宮闈秘事,這一類的東西,在清朝統治者執政的時候,一般人是不易得知的。即使是從宮中漏出了一些,一般人也是不敢公然地筆之於書或是隨便亂講。至於拿我來說,我的家人,差不多都在為親者諱的舊禮教束縛下,沒有人敢隨便談論自己先人的那些不太漂亮的往事。所以我雖然生在王府,長在宮中,卻對於自己先人的那些屬於秘密的事例,反倒知道得很少很少。但是就在我所知道的範圍之內,不管它是真實的曆史也好,或是由傳聞得來的街談巷議也好,我打算本著有聞必錄的精神,把它盡情地描述出來。我認為唯有這樣,才能從多方麵來說明舊社會製度的腐朽、墮落、罪惡本質,才能把反動的封建統治者為了個人權力,怎樣鉤心鬥角、不擇手段地來滿足自己的政治野心和他們的那些既卑鄙又狠毒的慣用手段等,都給全盤托了出來。不論是慈禧抑或是光緒,或是我自己,固然誰都有不同的政治環境與政治資本,但我相信,在自私自利這一點上,在為了向上爬而不顧一切的這一點上,則全是如同一個模型中鑄出來的東西一樣,就拿慈禧青年時代的例子來說。
據說西太後乍一入宮時,是個宮女,名叫蘭兒,鹹豐皇帝很喜歡她,便在暗中有了孕,鹹豐的皇後鈕祜祿氏[4]聽到了她和鹹豐的關係(但不知有孕的事情),便趁鹹豐坐朝聽政的時候,命人把蘭兒抓了來,打算對她加以拷問毒打。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鹹豐趕了過來,就拿“蘭兒有孕”這一句話,消滅了這場風波。於是蘭兒就被冊封為蘭貴人,跟著生了同治之後,由於母以子貴,而且因為皇後沒有兒子,她就扶搖直上地儼然也成了皇後。當鹹豐死於熱河,她和鈕祜祿氏便成為西、東兩位太後了。
按舊社會的宿命論來說,也許曾有人認為是她的“命好”和“運氣好”。不過,如果按照實事求是的態度來做分析,她確實是有一些聰明和遇事有辦法的人。並且她還有一種封建統治者所應具備的階級本質,那就是心狠手辣、為了自己不顧一切的“才能”,不然怎麽會把曾受過鹹豐“顧命”的大臣和親王,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地給殺掉;把聲望地位一切都在自己之上的東太後也給簡簡單單地收拾掉;害死了珍妃,幽禁了光緒。總之,在當時,她的確是有一種作惡的“才能”的。
在光緒年幼時,固然由東太後和西太後一同執掌了國家政權,可是在東太後死後,當時的那個政權,便由她一人執掌。不過是,等到光緒漸漸長大起來之後,“垂簾聽政”慣了的西太後,卻再也無法老坐在簾子後麵了。在這種新情況麵前,她當然不能不把國家政權交到光緒之手,而重回到深宮去過那養老生活。可是,她在那好幾年的執掌大權中,早已經培養扶植了一幫心腹羽翼,那些人都是代表當時守舊勢力的有名人物,如“親貴”中已死去的恭忠親王奕?和後來的慶親王奕劻,大臣中則是死去的曾國藩和後來的李鴻章、榮祿等。他們都是以西太後為中心而竊權弄勢的有力者。先不要說光緒隻不過是慈禧的外甥,就拿她的親生兒子同治來說,在他長大成人由他母親手裏把政治大權接過以後不久,不就把在當時大臣中居首要地位的恭親王的世襲罔替親王給一抹到底了嗎?固然是在政界的表麵上,我們隻能看到在西太後的轉圜之下——直爽地說也可以說是在西太後的矯正之下,立即恢複了恭親王的爵位。我們能不能光就當時政界的表麵動向來看這一“新”和“舊”之間的矛盾衝突問題,而認為是頑固守舊的母親和年少氣銳的兒子之間的尖銳矛盾表現,僅僅由西太後的婉言相勸,就能夠把黜罰“親貴中的親貴”恭親王的這件大事,簡簡單單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急旋回?真說不定他們曾經有過怎樣的大吵大鬧,才把這事給平複下去的呢。請在後麵看一看西太後和光緒正麵衝突的發火點的實例,就可以想象得出來,這次母子之間的矛盾出現,是帶有怎樣尖銳性質的了。
而光緒呢,則是因為自己逐漸長大成人,又由西太後手裏接過了政權,特別是當時清朝政府的腐朽無能已達極點。國內是由於太平天國起義之後,清朝統治勢力和威望日益減退。在國際間更是在當時的帝國主義列強的壓力下,今天割一塊地,明天賠一筆款,越發把滿族統治者的紙老虎原形現了出來。更加上康有為等的改良主義思想,逐漸抬起頭來,國內革命勢力也在一天天高漲,所以光緒也就在這種內外壓力之中,對於當時的頑固守舊勢力不再感到有什麽興趣了。
不過是,改良主義的這種新勢力,隻是在守舊勢力的圈子內,剛剛長出了萌芽,並且它又不是把根子紮到人民群眾裏麵,而是要給清朝封建統治的這座眼看就要倒塌下來的大廈支上一兩根支柱而已,所以它和守舊勢力比起來,是脆弱而經不起舊勢力的一擊的。光緒和西太後的主要矛盾就在於此。
不過是,這是從政治全盤上來說的。當然,在人與人的感情之間,在宮廷中的日常實際摩擦之間,在西太後和光緒的個性之間,以及與此有關的種種實例,還有不少。我打算在後麵的各個小題內因人就事地再加以具體說明,在這裏不多去牽涉它。現在隻把與西太後以及光緒的個人性格有關的幾項實際生活瑣事加以描述。我認為從這裏可以認識到一些封建統治者的猙獰麵目和其階級、製度的本質。
我現在還是按著由母及子的順序,先從西太後談起吧!
甲、“老佛爺”和“老祖宗”
“老佛爺”和“老祖宗”這兩個名詞,都是當時在清宮中的太監和宮女們對於西太後的稱呼。要是拿現在的心理來想象,當時的這兩個詞,如果說是一種“昵稱”吧,可又在這個“老佛爺”三個字中,找不出一些親昵的含義來。要說是“老祖宗”這三個字有些血緣的意味在內吧,可是我總覺得在所謂“親昵”的成分之外,還含有很多的既尊嚴又陰森森的感覺。總之,這是在當時宮中的兩頂最高的大帽子,既談不到什麽親昵,更談不到什麽尊嚴,隻能使人聽了之後,感到有一種麻酥酥的滋味:既覺得喊人作“佛爺”“祖宗”的人,有一種奴顏婢膝的奴才口吻,同時也會使人覺得被人喚作“老佛爺”和“老祖宗”而居然居之不疑的人,也未免有些“那個”。
慈禧
更從被人呼作“老佛爺”“老祖宗”的那一方麵來做進一步的分析,這也就是過去的封建統治者,為了要讓她手下的人無條件地來服從她,絕對地去尊敬她的一套慣用老辦法。因為人家稱她作“佛爺”還嫌有些尊而不親,於是就叫人家喚她作“祖宗”,也就是,在有形無形的人為條件下,好使別人對她永遠做人身的依附,使別人要心甘情願地任憑統治者的喜怒愛憎,生殺掠奪,而事事能夠俯首帖耳地逆來順受。請想,把一些活人都束縛到這樣子,還能輕易地起什麽反抗的心?這真是把人奴化到底的一種毒辣辦法。不僅是要壓製、剝削和**他們的肉體,還想進一步來麻痹他們的思想,征服他們的精神。像是“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的認命思想和“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的奴才觀點等,不都是從這種基本觀念上生出來的嗎?像是封建統治階級的這種狂妄、毒辣的自私心情,並不止西太後一人如此,就拿我來說,自從我三歲進宮起,就有人稱呼我為“萬歲爺”或是“老爺子”。請想一想看,一群比我年歲大有八倍,甚至其中還有白發盈頭的老人,都把一個三歲的孩子叫作“萬歲爺”或者“老爺子”,這豈不是一個滑天下之大稽的大笑話嗎?可是自從我懂事以來,便也習以為常地毫不覺得奇怪,一直到偽滿完蛋,我所“使用”過的人,都曾是這樣地稱呼我。
為什麽在當時不會覺得這種稱呼是不合理的,而現在則感到肉麻呢?我認為這就是一個人的立場問題。
像是在前半生的四五十年中,一直是站在反人民立場的我,為什麽現在會轉變到人民這方麵來呢?
這都是共產黨馬列主義從根本上洗滌了我的靈魂,給我除去了蒙眼的布、堵耳朵的塞子,才使我這冷酷貪婪非人的心,又恢複為柔軟和知好歹的正常人的心。所以才使我能從“久而不知其臭”的“鮑魚之肆”中脫身出來,開始懂得了什麽是香,什麽是臭!
乙、一個馬要了一條命
有一天西太後和一個太監下棋,那個太監說:“奴才殺老祖宗一個馬。”西太後聽了“殺”字很覺刺耳,便生氣道:“我殺你一家子!”於是這太監便被“立斃杖下”。
丙、自行車血案
我聽說在同治小的時候,有一個太監買了一輛自行車,教同治騎著玩,被西太後聽到,認為太監膽敢拿自行車教皇帝來騎,真是“罪無可赦”。於是這位想要討同治“萬歲爺”喜歡的“聰明”太監,也就在一頓竹板子下,獻出了他的生命。
丁、今天天氣冷不冷?
我聽我的一位老家丁曾說過:“有一天太後由早晨一起來,就覺得心裏不太痛快,就向一個太監問道:‘今天外邊冷不冷?’太監回答道:‘今天生冷生冷的。’太後發了脾氣說:‘什麽叫生冷生冷的?’就打了他二十大板。”
戊、這是我坐的椅子!
我在德齡所著的《清宮二年記》中,看到有這樣一項記載:有一些外國人要到宮中來參觀,西太後便把德齡叫到跟前,吩咐她明天當外國人來參觀時,“必須注意他們的行動。如果當外國人要往我坐的椅子上坐時,你雖然不必去攔阻,但須用別的話把外國人引導到別的地方去。上次就有外國人坐了我的椅子……”。事情固然僅是一個坐椅子的問題,但我認為,從這件事情中,是可以充分看出西太後的既自尊自大(太後的椅子別人不配坐)而又怕外國人的尷尬相來。我覺得這雖是她個人生活中的一段極微小的瑣碎細節,但也可以從中看出反動封建統治者是怎樣自以為是“既神且聖”,而在另一方麵則是對外國人的又害怕又敢怒而不敢言的窘態。同時也可以看出“寧贈友邦,勿與家奴”的潛在反動心理。這種精妙入微的反動統治者的心理分析,不是過來人便誰也體會不出的。
己、太後的三頓飯
說來很慚愧,我雖自幼即“生於深宮,長於阿保之手”,但是宮中的每天三頓飯,要豐盛到怎樣的地步,我卻沒有明確數字,可以來做說明。這次我看到潘際坰先生所著的《末代皇帝傳奇》一書中,寫有一段使我看了也覺得吃驚的材料。因為他曾為了調查這種材料,費了不少的力氣,好容易才在北京看到了一個曾在清宮做了二十五年工作的、現已八十多歲的老太監信修明所寫的《宮廷瑣記》手稿,恰有一則“兩膳房(指太後和皇帝用的兩個廚房)積弊”的材料,所以我就把這段轉抄下來,以補我記憶的不足。內容是:
“……太後之份例:每日用盤肉(即豬肘子——原注)五十斤,豬一口,羊一隻,雞鴨各二隻,新細米二升,黃老米(即紫米——原注)一升五合,江米三升,粳米麵三斤,白麵十五斤,蕎麥麵一斤,麥子粉一斤,豌豆折三合,芝麻一合五勺,白糖二斤一兩五錢,盆糖八兩,蜂蜜八兩,核桃仁四兩,鬆仁二兩,雞蛋二十八個,枸杞四兩,曬幹棗十兩,香油三斤十兩,麵筋一斤八兩,豆腐二斤,粉鍋渣一斤,甜醬二斤十二兩,青醬二兩,醋五兩,鮮菜十五斤,秋有茄子二十個,王瓜二十條。”潘先生對此也曾加注解道:“名義上,每天為西太後供應的膳食至少是如此,皇帝的享受還要優厚些。”潘先生還在該書中,又補充了曾在清末做過內務府大臣的金梁,曾根據內廷檔案編輯的一部《清宮史略》。其中除做了類似的記載外,還在“王瓜二十條”之後,又給補充了照明費和燃料的開銷,內容是:“白蠟七支,黃蠟二支,羊油蠟七支,羊油更蠟一支。紅籮炭:夏二十斤,冬四十斤。黑炭:夏四十斤,冬八十斤。”我還可以另外補充說,這隻是說太後的每日三頓飯的開銷略數而已。此外,太後和皇帝、後、妃等還有廚房以外的“茶房”的每日開銷呢。至於山珍海味如燕窩、魚翅、銀耳等,因為早從各地方的所謂貢獻中,堆滿了許多庫房,根本用不著到市上去買。特別是那些“一食千金”的奢侈食品,不但是白在庫房裏堆積著,有時還把它用來做看而不吃的裝飾品。如用燕窩堆成“萬壽無疆”的字樣等。這比“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還要厲害多少倍哩!說到這裏,我還要附帶著說明一下“茶房”的曆史。
茶房是專門給太後、皇帝等準備兩飯之間吃的零食的一個單位,在那裏每天都有有專門技術的人,在製造糕點、蜜餞和奶製食品、水果、糖餡以及各種幹果,等等。我雖然不知道每天需要多少開銷,但據我過去享受過的經驗來說,其開支雖然不能像廚房那樣多,但也是相當可觀的。
在潘先生的書中,還說了當時在宮中對比層層中飽、上下分肥的實例,我不想在這裏再引用它,隻把我所知道的一個實例來做層層中飽的證明就夠了。
我曾聽到一個綽號叫“胡吵子”的太監說,宮中例有“嚐膳”(即在食前先由指定的太監到廚房遍嚐每個菜之後,再把它端到太後、皇帝的麵前來,意思預防有人下毒)的製度。可是太後宮裏最有權勢的總管李蓮英,他的“嚐”法卻是與眾不同的,他的“嚐”法是把和太後所吃的差不多同等的飯菜都成桌成桌地擺到他的居室來,以準備他“嚐”到肚飽為止。
我所舉的隻不過是層層中飽中的一個環節罷了。依此類推,便可以知道當時清宮中的奢侈與腐敗到了什麽程度。
說到這裏,我又想起宮中層層賺錢的一個實際例子。據說道光皇帝的日常生活,是比較儉樸的。有一天他曾問某大臣說:“在早晨上朝之前,你在家裏都吃些什麽東西?”大臣回答說:“很簡單,隻不過吃幾個雞子而已。”道光聽了大吃一驚地說:“吃雞子還說簡單?”後來才知道,在宮中當時的公定價格一個雞子是需要幾兩銀子(大約是二兩?我記不太清楚了),所以道光的吃驚,也不能算是“小氣”的。
這樣的瑣事例子,是說也說不完的,暫且把它說到這裏為止。接著我想談一談光緒的事情。
甲、愛情也沒有自由
大家都知道光緒是很愛他的珍妃的,可是他的皇後,則是西太後的侄女。光緒是由於珍妃的關係而不愛她呢,抑或是由於太後的關係而不愛她呢?這是我無從知道的。簡單一句話,反正他不愛她就是了。據曾經服侍過光緒的一個老太監說,光緒每當穿過他的皇後所住的地方時,常帶著幾隻哈巴狗看它們往皇後所住的地方——宮殿的台階或門簾上撒尿以為快,並令跟著他的那一群太監故意跺著腳一陣風似的走過去。事情隻是如此而已。也許有人認為光緒的舉動太幼稚太沒有意思也未可知。不過,我卻覺得光緒的這種舉動,純粹是為了發泄發泄他那鬱藏已久不易發散出來的憤怒罷了。從這點小事上,是可以充分看出光緒在愛情上是怎樣得不到自由,更是怎樣在苦惱著的。
乙、“肩擔日月”
這句話也是聽老太監說的:光緒因為心情總是不好,身體是非常孱弱的。而肩上的骨頭瘦得出了兩個凸出的棱,那些工於諂諛的太監,便說“萬歲爺不是瘦而是‘肩擔日月’,這是當皇帝的‘福相’啊!”從這裏固然可以說明太監們胡拍亂捧,竟到了怎樣既可氣又可笑的地步;同時也可以說明,光緒的這種“福相”,正是他的一副可憐相。
還聽說光緒每當氣憤到了不能自解的時候,便把一些高價的西洋“八音盒”一個一個地摔到地上;有時還故意在西太後每天派來監視他的特務太監麵前,笞打服侍自己的小太監。但這是預先定好的圈套,暗中示意打人的“敬事房”[5]太監,不要用力笞打,隻要做出形式上的責打就行,他事後還曾對自己的心腹太監說過:“這是為了給他們看而不是要打你們!”
丙、六親不能認
“六親不認”這句話,本是形容過去反動統治者的絕對利己主義的一種諷刺。可是在光緒來說倒還不是“六親不認”,而實實在在是連六親都不能認,都不敢認。就拿他從幾歲起當皇帝時說起吧,在封建宮廷中,就沒有皇帝把自己親人隨便接進宮來相會的規矩。尤其是在慈禧那樣的太後當權下,再加上她們母子的不和,即使醇賢親王的福晉葉赫那拉氏,是西太後的親妹妹,也是沒有絲毫的通融。因為“祖製”這兩個字,是會壓得人喘不上氣來的,有時甚至是會壓死人的。當然大權在握的西太後,她是有變更“祖製”的權力的,如“垂簾聽政”就是一個破例的事。可是對於光緒,“祖製”二字,則是有著充分壓服的力量的。據說她曾因為政治上的關係,把朝鮮國王的生身父親大院君,關押在保定很多時候。一方麵也就是為了向醇賢親王示威,暗示他:皇帝的父親是不準許多事的。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光緒根本不能隨便見到他的父母,也就是這樣才使他連六親也不敢認的。
珍妃
還聽我叔父說過:就是光緒的幾個兄弟,也是不能隨便見到光緒的麵,隻是在朝廷正式大宴會的時候,我的叔叔才能有向光緒跪獻金杯(大宴會時皇帝使用的是純金的器皿)的機會。就是在那樣的時候,也隻能是弟弟跪在地上把酒杯獻上去,哥哥也隻能像是一個木偶似的端坐不動地用手接過酒杯來。最大限度,不過偶然向弟弟微微露出一絲笑容而已。
丁、“打龍袍”和臭肉
據說自從西太後和光緒母子反目以後,她對於光緒真是用盡了精神上的虐待的方法。例如,在光緒的生日演劇時,慈禧就故意使演《打龍袍》或是《伐東吳》一類的戲。前者是諷刺打“不孝”的皇帝;後者是故意演全軍掛孝的戲,借以表示詛咒之意。
又聽說,自從光緒被幽禁以後,每天在他飯桌上所擺的菜肴,仍和過去一樣,一點也沒有被削減,不過是,菜裏的魚肉之類都是腐臭不堪吃的東西。一則為了表示對光緒並沒有使他受委屈;一則是故意讓他吃不飽。
三、慈安太後的死之謎
就像在上項中所介紹的那樣,自從同治當了皇帝,殺了肅順等之後,慈安和慈禧就以東西兩太後的資格,“垂簾”聽起政來。固然這時的慈安和慈禧,不論是在宮中的地位上,還是在當時政治的作用上,她們二人都是一樣,並沒有什麽上下。但在當時社會習慣上,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總是覺得慈安比慈禧的資格和聲望都高得多。這在從來就不甘久居人下的慈禧說來,當然是一種難堪的事情,所以,在當時的宮中日常生活裏,她和慈安之間的摩擦矛盾,自然是免不了的。現在擇其中最明顯的幾項感情衝動的實例來說說。
據說同治在小的時候,因為慈安待人和善,他對慈安的感情,有時比對自己的母親慈禧還要親密些,所以慈禧就感到很不滿意。她不肯反省自己的一貫態度和作風不好,反倒暗恨起慈安來。後來光緒在小的時候,也是和同治小時一樣,總是對慈安覺得更親近些。這更加使慈禧對慈安不滿了。
又聽說在光緒六年,赴東陵致祭時,東西兩個太後自然是要一同來致祭的,不過,慈安這時,在心中卻對慈禧有了一種感想:平日在宮中倒還沒有什麽,今天是在祭祖先,她過去本是由“貴人”[6]一步一步升起來的人,怎能和自己一模一樣地站在一起呢?於是就在這種不可遏止的衝動下,慈安小聲告訴慈禧往後退一些,慈禧當然不肯答應的了。因此險些就發生了兩個太後的爭吵。但是慈禧畢竟是很乖巧的,雖然她非常惱怒,卻還能冷靜地抑製住自己,於是就在心裏想,在皇陵旁邊爭吵,太不像話,或許還會招來王公大臣的非笑。想到這裏,她遂強忍下這口怒氣而向後退了一些。
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慈禧對慈安是讓步了。可是她心中的怨氣卻沒有消。她想來想去,又想起安德海被殺的事情來了。
在這裏先得補敘一下太監安德海被殺的前後概略經過。
安德海是慈禧最得意的心腹太監。在慈禧等殺載垣、端華和肅順的時候,安德海確實出過一些力氣(詳見下項)。所以在兩個太後“垂簾聽政”的局麵形成之後,他在宮中的權力就一天大似一天。據說在當時宮中,除了兩個太後,就沒有一個人敢來違反他的意思,連同治還得遇事讓他三分哩。所以在當時,不論在宮內或是宮外,人們都給他起了一個“愛稱”——“小安子”。
小安子很善於揣摩、逢迎慈禧的意旨。例如,慈禧平素喜歡看戲,他就竭力替她網羅著名的演員充作“內廷供奉”,同時組織太監排戲,以討西太後的歡心。從此,西太後就經常沉溺於觀劇的光陰中。據說,當時有個叫賈鐸的禦史,因為聽說小安子有擅權胡為、逢迎西太後看戲的癖好,每演一天戲,所費就達千金之多,於是就奏上了一本。但在這篇奏文中,他並沒有敢直接說到慈禧,隻是含沙射影地寫了一些太監近日膽大妄為,應嚴加禁止等語。慈禧看到這篇奏章,也意識到他的言外之意,遂裝模作樣地下了一道“懿旨”說:責成總管太監認真查究,如果發現有不法情事,便應由該總管太監揭發,否則定將該總管太監革除治罪,等等。她的這道口是心非、假裝好人的“懿旨”想不到居然贏得了當時王公大臣的稱讚,並歌頌她能“從諫如流”。而慈禧呢,隻不過拿這番話來作為沽名釣譽的工具而已。在宮中她每日仍然是照舊看戲。
後來在同治快要結婚的時候,安德海便慫恿慈禧派他赴江南一帶督製新郎皇帝的“龍衣”。慈禧也知道在清代“祖製”中有不許太監無故出京四十裏的慣例,但禁不住安德海的巧言**,尤其是他所說的“江南一帶舶來珍物很多,趁此也可以多買些帶回來”等話,終於打動了追求奢侈豪華的慈禧的心,於是便在口頭上準許他去,但仍囑他須要沿途謹慎,不要惹出事來。
誰知安德海從同治八年六月出京之後,便坐了兩隻大船,彩旗高懸,張燈結彩,並大吃大喝地鬧得烏煙瘴氣,還攜帶著戲班娼妓多人,笙管笛簫,深夜不絕。一路上真是說不盡的招搖和數不盡的勒索、納賄,弄得人人側目,敢怒而不敢言。出了當時的直隸省境以後,他的膽子就愈鬧愈大,因之他的勒索騷擾也就越發厲害起來。當他走進山東境內之後,當時的山東巡撫丁寶楨,在忍無可忍之下,就把這種情形,寫成奏章,命人送到北京奕?處,求其代為轉告兩個太後。慈禧還想以安德海是奉自己的口頭命令出京,想為他解脫,但在慈安的“祖製”鐵帽子之下,她也沒有辦法,隻得狠著心,下令丁寶楨,允許他逮捕安德海就地“正法”。
據說,慈安還在“祖製”這一有力法寶下,得理不讓人地申斥了慈禧,並說這個守正不阿的丁寶楨應該嘉獎。慈禧在這種境況下,隻能是笑在臉上,恨在心裏罷了。
還有一種說法,就是當奕?把丁寶楨的奏章拿進宮中時,恰巧慈禧正在看戲,於是奕?就勸慈安不如趁慈禧未在眼前,迅速下令丁寶楨,命其就地捕殺安德海,以維祖製而振肅朝廷的綱紀,慈安對此頗有難色。但在奕?的“祖製”“綱紀”不絕於口的勸說下,並在奕?所說的“如果西太後有異議時,王公大臣當據理力爭”的鼓舞下,慈安終於聽從了不告慈禧而處理安德海的意見。
以上就是關於安德海被殺的兩種傳說。
當慈禧把近年來的千怨萬恨,統統歸結到慈安身上時,她又轉念一想:慈安的一切,在政治上都比自己要優越得多。尤其是最使慈禧害怕的,就是她有一個最大的把柄,確確實實地掌握在慈安的手裏。如果不先把這一危險的“武器”奪過來,對自己真是一個危險萬狀的事情。於是就在這樣的深思熟慮之後,她便想起了一條又陰險又惡毒的計策來。
也許有人要問,慈禧所害怕的事情是什麽呢?並且那個“最大的把柄”又是什麽呢?
提起這件事來,不用一段倒插筆是說不明白的。那麽就回過頭來,再從鹹豐由於英法聯軍占領了北京,火燒了圓明園,從北京逃到了熱河,後來在熱河得了重病的時候說起吧。
且說鹹豐由於臥床不起,自知萬無好轉希望的時候,有一天,就秘密地把他的皇後鈕祜祿氏叫到病床旁邊,悲痛地向她說:“我這次的病,是好不了的了……連累了你也陪著我逃到了這個地方……”鈕祜祿氏,就連忙阻止道:“不要想這個想那個的,請千萬好好養病吧!一兩天後一定會好的……”鹹豐連忙搖手說:“你不用安慰我,自己的病自己還不知道嗎?好是不容易的了!”鈕祜祿氏正要用話安慰時,鹹豐就有氣無力地說:“我……我有要緊的話對你說,你不要拿……空話來安慰我。你……好好地聽我說。”於是鹹豐就把葉赫那拉氏(西太後)“母以子貴”的緣故說給皇後聽,更說:“我知道你為人過於老實,而她(指西太後)又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我恐怕她將來會鬧出大事,而你製不了她,所以我把我寫成的遺言交給你。如果她能夠安分守己便罷,如果不然你就可以把我這道諭旨向王公大臣發表出來,立即令她自盡,以除後患!”鈕祜祿氏就哭著把這份遺言接了過來,秘密藏好。
鳥過尚且有影,又哪裏有永遠不透風的牆呢?當然這件事,結果是入到西太後的耳中。這次又由於在東陵的這條導火線,西太後便打定了主意,要來一個一勞永逸、斬草除根的辦法。想那富於心機的西太後,是不肯魯莽從事的。她就想:“不把那份可怕的東西(指鹹豐的那道遺旨)先弄到手中,終究是不妥的。可是又怎能和她(指東太後)提到此事呢?有了,唯有如此如此,才能達到目的。”於是西太後從第二天起,便向東太後表示了親熱無比的態度。
有人說,慈禧為了要買得慈安的歡心,有一次慈安得了病,慈禧便演了一出“假割肉計”來欺騙她。但不知這種傳說是否可靠。
我們可以先不必去研究它可靠或不可靠,反正慈禧確實是用了假親熱的詭計欺騙了老實的慈安。
據說慈安終於上了她的當,認為慈禧確實真正對自己有好心腸,於是有一次便情不自禁地把鹹豐在臨死時給她的遺言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老老實實說了出來。慈禧雖認為目的已經達到,但她卻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遂又更進一步地做出了假惺惺的感激涕零的樣子來。以忠厚出名的慈安,當然更架不住她這一套,索性做好人做到底罷,於是就把藏在箱底的鹹豐遺言拿了出來,還說:“現在咱們這樣的姊妹,還用得著這個?”於是就在慈禧麵前,把這個唯一可以降得住慈禧的有力武器,用火焚化了。
這時,在慈禧說來,現在慈安太後已經自動解除了她自己的武裝,是沒有絲毫可怕的地方了。從此她對慈安的親熱,也就逐漸冷了下來。
不過是,慈禧的平素為人,卻是不肯得罷手時便罷手的。如果不把慈安這個眼中釘除掉,她是不會甘心的。於是就又有了這樣的傳說。
有一天,慈安患了一點小病,慈禧就令人給她送了一服藥去,於是慈安就死了。也有人說是放毒在糕點裏毒死的。此外還有一個傳說,就是在慈安暴死那一天早晨,她還坐朝聽政,到了傍晚的時候,忽由宮中傳出了慈安暴死的消息。王公大臣急忙進宮以後,慈安已經小殮完畢。按照慣例:當後、妃死時,須使其親屬入宮親視小殮。而這次卻未曾沿用舊例,所以人們就越發疑竇橫生起來。於是一般人就傳說慈安是被慈禧給毒死的。我雖對於此事,也隻是從傳說中聽來的,但我可以引用另外一個事例,來作為對此的旁證。
同治在十七歲時,和比他大兩歲的嘉順皇後結了婚。他還娶了一個比他小三歲的慧妃,後來又娶了瑜嬪、珣嬪和瑨貴人。他在十九歲(一八七四年)時,因為患了“天花”,共病了二十五天就死了。還有一種傳說,說他是私到宮外冶遊,致染了梅毒而死。更有一種說法,說他患了天花之後,受到西太後的突然驚嚇,致“痘內陷”而死。
至於他是由於天花喪了命,或是由於梅毒而死,抑或是在病中被他的母親給嚇死的,因為這與本問題無關,並且我的手中也沒有什麽可靠的材料,我認為現在可以不必去研究它。現在我想要做介紹的,就是那位二十一歲就當上了“寡婦皇後”的可憐女人,她不但是當了青年寡婦,就是當寡婦的時間也並沒有多久,不久她“殉夫”了!
如果想知道她是怎樣“殉夫”的,請聽我再介紹介紹她的慘死情形。
當同治病死後,西太後便把痛悼兒子的心,化成為逼死兒媳的借口。她借口同治的病本來不至於死,就是因為受了嘉順皇後的“引誘”,致使病情惡化,所以才喪了命的。於是就在她嚴厲吩咐之下,不得給嘉順皇後送飯吃。這時嘉順的父親崇綺(也是當時一個在京官吏,職位不詳)聞知此事,進宮去見他的女兒。在父女兩人相向痛哭之下,最後崇綺不能不忍心地對他自己的親生女兒說了一句:“請皇後‘盡節’升天吧!”說完就掩麵而去。而這位不幸的同治皇後便終於活活餓死,這便是在當時被宣傳為“同治皇後殉夫美談”的一個內幕。
請想一想能夠忍心把自己的兒媳活活給餓死的西太後,對於她的當前政敵慈安,誰敢保證說她不會下毒手呢?
四、肅順
自從鹹豐十年,英法聯軍攻陷了我國大沽口,逼近了北京,迫使鹹豐帶領著百餘名宮眷於八月八日逃往熱河承德起,一直到他得病和死為止,僅僅才有十個月的工夫。據說在鹹豐十一年六月當他病勢危篤時,曾把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協辦大學士並戶部尚書肅順和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五個“軍機”叫到避暑山莊的離宮內受了“顧命”,立他的六歲兒子載淳為皇太子。過了一天鹹豐就死去了。
在這裏不能不表示一下,載垣和端華固是兩個當時的親王,他們八個人,雖然同時受到了鹹豐的“托孤”,但是肅順卻成為他們之中的主宰和靈魂,還有一樣,就是他們八個人在反對太後幹預政治的這一點上,確是一致的,把這種情形交代明白之後,跟著再敘說一下鹹豐死後當時的情況。
於是肅順等三人就以“顧命王大臣”的身份,使皇太子載淳即位當了皇帝,擬定了新年號“祺祥”,並尊稱鹹豐的皇後鈕祜祿氏和新皇帝的生身之母葉赫那拉氏皇貴妃同為皇太後,然後肅順等更以“參讚政務王大臣”的名義,先頒布了新皇帝即位的所謂“喜詔”,跟著又頒布了鹹豐死去的所謂“哀詔”。
這時在北京正負責與英法議和並從事留守的王公大臣,是以恭親王奕?為首的。據說奕?在當時聽到怡、鄭二王和肅順掌握了朝廷實際政權,心中便覺得老大不痛快,於是就在北京王公大臣的會議席上,對於當時的政界新局勢,透露了一些不滿之意。在這幫留守的王公大臣之中,有不少人是和肅順素有意見的,也有一些人則是看穿奕?的心情,所以就一齊對奕?說出了不少帶有挑撥性的言辭,而這些話就成了鼓舞奕?向肅順等實行進攻的思想準備,這是在北京方麵當時的情勢。
而在熱河這一方麵呢?固然是以載垣、端華、肅順為首的新政治機構已告成立,新皇帝也爬上了“寶座”,這一切一切在表麵上似乎都是“風平浪靜”,可是,在那避暑山莊的幽靜離宮內,卻正在醞釀著並生長著一股躍躍欲試的潛流和暗潮,那就是剛剛當了太後的慈禧的滿懷政治野心。
慈禧雖然是由一個皇貴妃“母以子貴”地和慈安並肩當上了太後,但她卻沒有以此為滿足,尤其是對肅順等的獨斷專行,一切政事都不向太後請示,更是感到了憤懣。於是她就對慈安談起了肅順等的壞話。慈安那樣的老實人,本來就沒有什麽“垂簾聽政”的念頭,不過是在慈禧的這種危言聳聽之下,也對肅順等起了疑心,認為他們確實是要圖謀不軌。
當然到了這樣的時候,像慈安那樣的忠厚老實的宮廷婦女,是不會有辦法可想的。可是慈禧卻嶄露頭角變成了當時離宮中的一個“諸葛亮”。她不但強調要把奕?找來,還擬定了宣召恭親王的太後“懿旨”;並解決了利用鹹豐的圖章——“同道堂印”的圖章,來代替太後尚沒有製造出來的玉璽問題;同時還巧妙地套用了三國時代“周瑜打黃蓋”的“苦肉計”,把她的心腹太監安德海痛打了一頓,並聲言把他押回北京並關進“慎刑司”[7]監獄裏去。於是安德海就在“押送”之下,脫出了熱河,到了北京。
安德海到了北京,立即跑到恭王府和奕?密談了半日,奕?就發出了請求要到熱河奔喪的奏折。
肅順等接到了奕?的奏折後,當然也知道奕?的來意不善,於是也就拿“京師重地”並且“留守責任重大,毋庸前來奔喪”等的大帽子來扣奕?。同時在熱河也忽然有個叫董元醇的禦史,提出了請兩宮太後“垂簾聽政”[8]的意見來。肅順等最忌諱的事情,就是太後幹政,於是也立即抬出了“祖製所無”四個字的回馬槍,把董禦史的意見給駁得體無完膚。末後他們又把“太後垂簾”的這道大門,給緊緊地關上說:“嗣後如再有這樣胡說八道的人,當按律治以應得之罪!”當然不用說,使董禦史敢放這第一炮的,是有其政治勢力背景的。至於主使他的人是誰?我想誰也不會說是慈安,而一定要說是慈禧幹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肅順等才把董元醇的炸彈式的提議捂蓋下去,跟著奕?就星夜兼程地來到了熱河。他們見了麵之後,當然會有一場針鋒相對的“寒暄”了,結果是肅順等人多口眾,同時他們又把“叔嫂不通問”的儒家舊禮法的最後法寶祭了出來,迫使奕?隻能是祭拜一下鹹豐的靈柩,而不能去見兩個太後。
但是那個曾經被“押送”到北京“治罪”的安德海,此時早在大家“求情”的轉圜下,又得到了西太後的“赦宥”,而回到熱河照舊供職了。於是就在他的傳風報信下,奕?就裝扮成了一個宮中的“薩滿”(滿族祭祖時的巫婆)模樣,利用夜暗,就在當日的夜間,混進了避暑山莊的離宮,見到了東西兩太後。第二天早晨八九點鍾,他就跑到了靈前哭奠了一番,並到怡親王等處辭了行,然後才悠然不迫地回到北京去了。
在奕?走了之後,慈安和慈禧的態度,就陡然強硬起來,傳出了即日奉“梓宮”回京的命令,肅順等三人就到離宮去陳述應稍從緩的意見,於是在太後和這幫參讚政務王大臣之間,就展開了一場不能妥協的爭論。結果還是決定了在九月隨同鹹豐的靈柩一同返回北京。
慈禧等先靈柩一步回到北京(照例是送靈柩的人須先到一步以便在京迎接靈柩)之後,第一步便命恭親王奕?和大學士桂良、周祖培等率人逮捕了護送著太後的載垣、端華等;更以新皇帝的名義,免去了他們八個人的職務;跟著就命令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奕譞去逮捕護送靈柩尚未到京的肅順。結果是載垣和端華是“賜帛”自盡,肅順被砍了頭;景壽、穆蔭、匡源、杜翰和焦佑瀛等都分別罰的罰,免的免。
還有一件事情,不能輕易看過的,就是肅順等在熱河所擬定的“祺祥”年號,在處死了肅順以後,立即由兩宮太後下令,使王公大臣另擬新的年號。這時,那幫慣於逢迎取寵的王公大臣,都揣摩著兩個太後的意旨,共同擬定了“同治”兩個字的新年號。這“同治”的意義就是意味著兩個太後一同來治理國政的意思。當然這個應時而生的新年號,立即被采用了。
總之,從這種事情中,也可以清楚看到,封建統治者內部的鉤心鬥角爭奪統治權的醜態。慈禧的政治野心自不用說了,就是肅順等人,又何嚐不是為了自己的權勢而在組織著小集團;就是奕?等人又何嚐不是由於嫉妒肅順等的權位在自己之上,才和慈禧站在一條戰線上去的。
所以從這裏麵,不但可以充分看出封建製度下的“君臣”關係,同時也可看出那種社會裏的齷齪黑暗來。因此,我對此得出了以下的結論:在藍靛缸中是找不出一塊白布來的!
我小的時候曾聽人家說:我祖父奕譞很以這次捉拿肅順之“功”自豪,有一天在王府裏演劇,當演《鍘美案》的時候,我六叔載洵因為年歲很小,看到陳世美被包拯用席子卷起放入鍘刀口下血淋淋地一鍘時,便嚇得他跌坐在地,放聲大哭起來。我祖父看到這種情形,便聲色俱厲地喝道:“太不像話,想我二十幾歲時,就親手拿過肅順。像你這樣,將來還能擔當得起國家大事嗎?”
我在這裏,並不想來分析我祖父所說的這篇話的思想意識內容如何,隻是想借他這篇話來證明他和殺肅順的關係而已。
在這裏,我還想把肅順在當時是個什麽角色,借一個旁敲側擊的例子,來旁證一下。
據我所知,那個曾國藩就曾在肅順那裏做過幕府,很得到肅順的賞識。後來曾國藩之所以能夠在清廷那樣信任下,徹底對太平天國起義做了血腥的鎮壓,都是由於有肅順在北京替他做奧援的關係。從這裏可以知道肅順在當時也是一個曾經替清朝反動統治拚命鎮壓過人民起義的凶惡劊子手。鹹豐向他托孤寄寡,我認為或許就是這個緣故。
五、戊戌政變中的袁世凱和榮祿
提起袁世凱[9]和榮祿的關係來,就像是上節中所說的曾國藩和肅順的關係一個樣。袁世凱是給榮祿做過幕客的,而榮祿和西太後的關係,那就是榮祿曾在清宮中當過“護軍”(當時的皇宮警察),在鹹豐逃往熱河時,他曾擔任警衛的任務。據說肅順等打算在從熱河回北京的途中殺害慈禧,賴榮祿警衛森嚴才幸免於難。又加上他善於逢迎拉攏,像是李蓮英(事見後)和安德海之流,便都成為他獻殷勤的對象。在那個舊社會裏,這種善於鑽營的人,又怎能不升官發財呢?榮祿就是這樣當上了北京的九門提督並當上了直隸總督和軍機大臣的。
而袁世凱的鑽營拍馬、投機取巧的能力,更是比榮祿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榮祿既是這樣地官運亨通,袁世凱又怎能被他落下呢,當然也是“三級跳”似的大紅大紫了起來。像是他在小站的練兵,不就是由於榮祿的力量嗎?他後來能夠成為北洋軍閥的“開山祖師”,不也都是榮祿給他打下的基礎嗎?
在戊戌政變[10]中,正是十足表現了袁世凱和榮祿、榮祿和慈禧的“連鎖關係”。同時也可以看出,這種改良主義的自上而下的改革,雖然在當時和那腐朽、反動透頂的守舊勢力相比較,它是有著某種程度的革新氣味,但因為它根本不能代表當時全國人民的利益和意誌,仍然脫離不了替封建專製統治階級服務,所以它根本不會得到人民群眾的支持,隻不過像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似的,在那黑暗的社會中,放出微弱的火花,結果仍是被那根深蒂固的守舊勢力壓倒而已。
袁世凱
即使這種自上而下的改良主義,在那次政變中一時成了功,盡管它能比以前有些進步,充其量也不過是把當時的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勉強給結合在一起,依然是脫離不了那反動統治的真麵目,即使能讓清朝在當時的搖搖欲墜的統治勢力,稍能延命於一時,結果仍然必在人類社會發展的曆史車輪之下被軋得粉碎。
現在談一談戊戌政變的前因後果。
自從光緒到了十八歲結婚以後,慈禧自然不得不把掌握多年的政權交給光緒。在當時,這種政權的移交,叫作“撤簾歸政”。不過是這種“歸政”,也是一種形式,一切重要的政令,仍須報告慈禧認可後才能實行。特別是光緒的皇後,就是慈禧的侄女,並且在光緒身旁的太監之中也有不少人是經常給慈禧通風報信的。所以光緒雖然是親了政,其實仍然是脫離不了慈禧的明中暗中種種的監督。
這時清朝的政治,腐敗已達極點,像賣官鬻爵、賄賂公行、結黨營私、上下爭利等,已成為普遍現象。對外則是自從鴉片戰爭起到現在,真是辦一回交涉就失去不少主權,打一回仗,就多一次割地賠款。最顯著的例如台灣、澎湖列島的歸於日本帝國主義之手;帝俄霸占了旅順、大連;德帝國主義侵占了膠州灣;英帝國主義強據了威海衛;法帝國主義奪去了廣州灣……真是疆土日蹙,門戶盡失。因之全國人民越發看穿了清朝封建統治的腐敗無能。就是在當時的官吏之中,如曾經給光緒當過老師,後來又在軍機處辦事的翁同龢等,也漸漸覺得長此以往,真是不堪設想,非變法革新,就無路可走。於是,在這種情勢之下,他們首先就參劾了同在軍機處辦事的孫毓汶等。因此,在當時的政府中央機構中無形中就形成了維新和守舊的兩派對立。結果是維新派(以翁同龢為中心)就擁護光緒,而守舊派(以李鴻藻等為中心)就趨附著西太後。在當時的社會中,有著“李黨”“翁黨”的稱呼。後來又把他們喚作“後黨”和“帝黨”,甚至有人把“後黨”叫作“老母班”,而把“帝黨”叫作“小孩班”。到了光緒二十三年,守舊派的李鴻藻死去,該黨的黨羽,因核心已失,遂去結交慈禧手下得意人物,如剛毅和榮祿等。於是守舊派的勢力反而更加鞏固起來了。一方麵翁同龢等也不肯示弱,便把在當時以維新自命的康有為薦給光緒。這時康僅是工部裏的一個主事,由於他獻策積極主張施行新政變法圖強,得到光緒的寵信,新黨越發得了勢。在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光緒就下了一個決心變法的詔書,並把康有為所薦舉的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四人都拔擢在軍機處辦事(當時名為“軍機章京上行走”)。因此,在朝中守舊的人員都紛紛表示不平。再加上在當時所謂的“新政”,都是和清朝曆代祖製不相符合的。所以每當改革一個政令,變更一個製度,都必須經過當時的禮部核議,才能施行。在禮部裏有個當尚書的懷塔布,他是慈禧的一個表親,還有一個許應騤,也是慈禧所信任的人物。自然他們是不滿意新政的了。於是一切新政,一到了禮部衙門,就經常被擱置起來。宋伯魯、楊深秀便上書光緒參劾許應騤阻撓新政。光緒本想嚴辦許,因礙於慈禧的麵子,隻嚴命他“明白回奏”(即令他寫檢討書)。許遂逐項做了辯解,並參劾康有為“妄逞橫議,勾結朋黨,搖惑人心,混淆國事”,並請把他“立即斥逐回籍”。光緒看到這個,越發不滿,過了幾天,有個叫文悌的禦史,便參劾宋伯魯、楊深秀二人,說他們“欺君罔上,若非立加罷斥,必啟兩宮嫌隙”。光緒大怒,立即革去了他的職務。文悌忙求懷塔布向慈禧求援,慈禧總佯做不理睬的樣子,但卻一針見血地迫令光緒罷斥翁同龢。光緒無奈隻得忍痛照辦,第二天,慈禧更特下命令,使光緒任榮祿為直隸總督,裕祿在軍機處行走。光緒不得不從。但光緒也深知這純粹是由於懷塔布,便下令把懷塔布、許應騤等六人免了職。於是守舊派大為恐慌,都希望慈禧重理朝政。正在這時,又有一個叫王照的人,連次上書,先是請求剪去辮發,後又請求光緒偕慈禧遊曆日本。這更如火上澆油一般觸怒了守舊派,認為這乃是絕對豈有此理的奏章。特別是這些維新派所主張的“要行新政必須驅逐太監”的說法,更是觸犯了慈禧的大忌諱。於是慈禧便和李蓮英(慈禧的心腹太監)密議,授榮祿一條密計。榮祿隨即上書請光緒偕慈禧赴天津閱兵。慈禧遂使光緒定於九月初五日啟程赴津閱操。光緒雖然怵於威勢,不得不答應,但也在事後犯了狐疑,遂召集康有為等計議此事。康認為此去恐怕凶多吉少,於是就定出了先把榮祿殺死在天津,然後調一萬部隊火速來京,在兵圍頤和園之後,就把慈禧劫入城內幽禁在西苑到她老死為止的計劃。光緒認為當時“京畿”一帶的兵權,都操在榮祿的手裏,非先物色一個有膽有識的人,使之奪去榮祿的兵權不可。恰好直隸按察使袁世凱來見,光緒因為素日聽說他有才能,便在見他時,故意問他新政是否適宜於今日。袁遂極力讚揚新政。光緒更向他試問:“如果使你管理軍隊,你肯誠心為我盡忠嗎?”袁的回答光緒很滿意,於是第二天便下令擢升他為侍郎,並責成他專辦練兵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