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在當時的心情

一、我的惶恐不安

當我在伯力收容所內,於一九五〇年七月三十一日聽到阿斯尼斯所長對我宣布了要把我們這一批偽滿漢奸送還祖國的時候,我不由得心裏頭想:

“萬事休矣!”

本來因為害怕回國,才三次上書蘇聯當局請求長留在蘇聯的,可是三次的請求的結果,並未發生任何效力,不管我願意與否,送還這件事,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除了認命之外,還能有什麽辦法?

固然是阿斯尼斯所長說他將來親自送我,並把我安置在列車內特別廂間和他在一起,並給我買了一瓶洋酒和餅幹糖果等等物品,但是我的這顆心,總是跳**不住,認為醜媳婦難免見公婆,反正這條命活不多久了。

尤其是當我們這列列車開到了中蘇國境綏芬河車站之後,在那裏停了達一夜之久,到了第二天早晨,當聽到遠處嘹亮的軍隊起床號的時候,這固然是我耳朵所熟悉的祖國軍隊喇叭的聲音,可是這時的我,與其說是聽到了多年來未曾聽到的一種非常耳熟的聲音而感到了久別重逢的懷慕的情誼,倒不如說是聽著有些心驚肉跳的異常情感,我覺得這倒還比較恰當些。

天空由魚肚白色逐漸像染透一般,滲出了由淺而深的朝日光輝,漸漸一輪耀眼的紅日從地平線爬上了雲霞羅錦的天空。這時,闊別了五年之久的祖國山河麵貌,也都依然無恙地由濃黑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終於清清楚楚地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了。所不同的是:在過去是淪陷在日寇的汙黑濁霧裏,而今日則是顯露在清新純潔的空氣裏。悲慘的噩夢已經過去了,現在則是在無限光明遠景的前程之中,呈現出一種說不出的朝氣勃勃的新氣象來。我就是這樣百感交集地從列車玻璃窗口,茫然無目的地在眺望著。接著祖國人民的藍色衣服也看到了,漸漸地素日所熟悉的祖國語言也被涼爽的晨風,給送到我的耳中來了。我是對這些覺得有些懷慕呢?還是興奮呢?或是慚愧呢?就是我自己在當時也是說不上來,隻是覺得好像是打翻了餐桌上擺的五味瓶一樣,酸、辣、苦、甜、鹹的味道真是樣樣俱全的,並且還在這種混合滋味當中,更加了一種形容不出的強烈的味道,那就是害怕的滋味。

祖國的人民現在是在中國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下,戰勝了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消滅了狐假虎威的漢奸政權,並且把近代化的美式裝備的八百萬蔣匪軍隊完全打垮,像是這樣站起來的新中國人民,尤其是曾在敵偽血腥統治下,飽受了十四年煎熬的東北人民,對於像我這樣的頭號大漢奸,還能夠不紅眼來和我算一算數不清的血債嗎?能夠不向我報那血海冤仇嗎?況且共產黨一貫對於漢奸、賣國賊是絕對不會稍留情麵的。在蘇聯的報紙中,也曾經常看到祖國在土改的革命鬥爭中,什麽“淨身出戶”什麽“鎮壓土豪惡霸”等的記事,這對於我實在是一件切身的威脅,經常使我觸目驚心得不能自禁。對於鄉間的地主劣紳、地痞之類,尚且如此,何況……

當我想到這裏時,我覺得我現在的這個身子,就好像在一片秋風中從樹枝上被刮下來的枯黃落葉一樣,隻有任憑無情金風的吹拂,不能絲毫自主地落下去罷。至於被吹到什麽地方,落到什麽地方,那隻有聽任未知的渺茫安排罷!

愈是愁腸百結地在思前想後,光陰的前進速度就好像是故意要開慢車似的一秒一秒慢慢地踱著。但是,盡管它如何的慢,結果仍是應該到來的時刻終於到來了。這時阿斯尼斯所長便告訴我:

“中國政府派來接收你們的工作人員來了,要和你見見麵。”

我聽了心中猛起一震,就在心中暗想:

“見了麵之後,不定會對我怎樣呢!”

於是,心神不安地進入到列車中的另一個房間去。看見有一位首長和一位解放軍的指揮員在那裏。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就是那位首長並沒有拿對犯人的態度來對待我,而是和和氣氣地和我握了手並和藹地對我說:

“你現在回到祖國來了,我是奉周總理的命令來做接收工作的……”

談了一些話便走了。這是我回到祖國大地上,第一次和祖國政府工作人員的見麵,這種和藹的態度,這種親切的談話,簡直弄得我又驚又喜!

過了些時候,我們這批漢奸,便一個一個地被叫下車來點了名。這時便有許多蘇聯兵士爭著看我,並問哪一個是溥儀。我當時真覺得有個地縫也要鑽下去,但是避無可避,隻好是佯作不感覺的樣子任憑他們看吧!當大家從蘇聯方麵的警戒線走向祖國人民解放軍所擔任的警戒線時,我們這群人在手裏都拿著大小不同的包裹提包之物,無精打采地低著頭走著,而我呢,則是單獨下了列車和阿斯尼斯所長一同進入到祖國特為來接的一節車廂之內。並且公安人員還替我提著我那黑色的大皮箱哩!

這時特別映入到我眼簾的,就是縫在公安人員右胸衣兜上的那個標誌,在那標誌上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七個大字。

這時我就想,上了車之後,像我所預想的冷嘲熱諷、手銬腳鐐甚至老拳和皮鞋的接待等,眼看著就要一齊來到眼前了。不料上車後的情況,和我所預想的完全相反。不過是在這個時候,唯一把我的心弦擰得繃繃緊的一個當前最為懸念的重大問題,就是死與活的問題,特別像我這一貫以膽小多疑作為支配我前半生絕對力量的脆弱心靈,便越發把我全身的神經,都昂奮到了無可再興奮的地步。也就是說,現已到了絕望的時候,不豁出去也不行了。

但是接踵而來的眼前事實,卻完全和我所預想的結果不一樣。接收我們的首長卻是拿慈祥的笑臉迎接了我,以溫和的聲音和我談了話。請想一想,在這一百八十度的急轉直下出人意料之外的大變化中,又怎能不使我疑心是在做夢,怎能不對於這種完全意想以外的現實,疑心是自己的一種幻視和幻聽!

然而事實究竟仍是事實,我的眼睛既沒有花,我的神經也沒有任何異狀。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叫我又怎能加以否認呢?

當我坐在被指定的座位上之後,便聽得一位幹部向我們宣布了登上祖國列車以來第一聲:

“你們都回到祖國來了!你們都可以放心,祖國的中央人民政府,對於你們的問題,早已有了決定和安排,你們大家都放心好了!”

最後更是出人意外地繼續宣布道:

“有病的人,可以前來報名,我們可以給你們醫治!”

在事後我曾聽說在這些同犯之中,確有一些人因為聽到了“祖國”這兩個字而流了淚;有的則是因為聽到了這篇溫暖的發言而放下了心。可是我在聽了這番話之後呢?當然也是由於完全出乎我的意想之外,而愣了一下神,同時也鬆了一口氣而放了心,但是由於我的反動階級本能,卻又一轉念:

“什麽‘放心不放心’?什麽‘給我們治病’?還不都是一種安定人心的‘法術’!那些公安人員又怎能知道政府對我們的政策?隻不過是他們為了自己在途中的押送責任,怕我們或許在列車中發生什麽意外的事故,所以才要拿這種‘好聽的好話’來安慰我們罷了……”

結果是完全沒有相信這一篇話。同時在另一方麵則是:

我的這次回國,本是抱著萬念俱灰的心情回來的。本來嗎,從什麽地方去看去想,像我這樣的人,還不是早被注定要被判處極刑的?可是眼前在擺著的現實卻又不是那種樣子。所以反倒又使我愈想愈糊塗起來,愈想愈覺得忐忑不安。因為事實和我的預想完全相反了。特別是在我親眼所看到的這種親切照顧的同時,卻又看到了列車玻璃窗上所糊上的嚴密的報紙,以及那武裝部隊的森嚴戒備,真使我如同墮入到五裏霧中一個樣,簡直分不出東南西北來了。

不久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這時有一位負責幹部,便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分配給一個飯碗和一雙竹筷子,並含笑對我們說:

“小心不要把飯碗打了,因為在旅途中,不容易補充新的!”

這固然隻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可是聽到我的耳中,也是使我感到了一種輕鬆的感覺。不過是這種輕鬆之感,不久又被狐疑和害怕的心情所代替了。這時我又發生了一種另外的感覺。就是那雙竹筷子也隻是一雙普通的長竹筷子,並沒有任何出奇之處;飯碗也更是平日習見的富有民族風味的瓷飯碗,尤其是談不到有什麽特別引人之處。可是這個普通的竹筷和平凡的飯碗,對於我都仿佛是有一種舊友重逢的情感的,覺得它對於我是毫不陌生的,是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之感,不由得使我在心內想:

“到了祖國了——我們的祖國!”

跟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端到車廂裏來了。那位負責的工作人員不但是分菜分粥地忙著,並且還把我們痰盂內的髒紙片、煙頭、洋火頭等,不嫌汙穢地親自下手替我們收拾。這種作風,在當時我固然還不能知道這就是新中國新社會的普遍工作作風,但也使我在默默之間受到極大的感動,因為這樣事是我有生以來初次看到的緣故。

大塊的醬疙瘩——醬甘藍疙瘩的鹹菜分到手了,足夠往飽裏吃的熱粥也盛到碗裏了,鹹菜的味道、粥的味道,實在是使人難忘的一個味道,這時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緣故,隻覺得鼻子一酸,兩個眼睛一熱,於是我也就從我的本能中,忽然喊出一聲:

“好吃極了!”

那位負責人當我們吃到正進入“**”的時候,更親切地對我們說:

“現在正在旅途中,天氣又熱,隻能做出這樣簡單的東西來,等到了目的地的時候,就可以好好地吃了。”

“簡單的東西”?“好好地吃”?憑自己良心說,這樣的吃喝以及這樣的待遇,已經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了。因為在當初尚未回到祖國領土以前的時候,所預想的是:

能把高粱米飯吃飽,能把窩窩頭吃飽,就是萬幸了。誰還能想到有精米粥和醬甘藍疙瘩吃?現在不但如此,還說這隻是些旅途中的簡單的食物,真是,除了低頭緊吃之外,還有什麽話說。

結果是在大家的放心大吃之下,把我們這些人應得的部分都吃光了,這些位工作人員看到我們這種舔嘴抹舌的樣子,知道我們有些人還沒有吃夠,便又忙著到車外去取。固然是我們都齊聲說:“已經都吃飽了,已經都吃飽了。”但是這種虛偽的“客套”話,是瞞不過這些位新中國的工作人員的,他們當然是不會理會我們這種言不由衷的“客氣”話,而把又一大木桶的熱粥端進來了。當然我們是不可能知道這桶粥的來曆的,於是又把它吃了大半桶之後,才算是溝滿壕平地人人吃個大飽。事後才知道這桶粥原來本不是我們這批人應吃的部分,而是公安部隊工作人員的應得部分。隻是因為我們吃得過了分,所以這些位公安工作人員才把他們自己的東西讓給我們吃了。因此,那些位工作人員遲延了很長時間,才又弄來些東西吃。

我當時還認為:公安工作人員是不會和我們吃一樣東西的。可是這一判斷我又估計錯了。公安人員不但是吃的和我們是一樣的東西,並且還盡先讓我們這批人吃飽,然後才自己胡亂弄些東西來吃,這在舊社會,不用說封建清朝時代絕對不會有這樣的事,就是在中華民國號稱共和製度時代,也是看不到這種工作作風的,當然我在當時是不會認識到這一點的,隻是瞪眼看著而已。

我們在列車中頭一頓吃的,固然是白米粥和醬鹹菜,第二頓,第三頓……還吃到了越發出人意外的醃雞蛋、熏魚和白麵包……之類的東西哩!

不但如此,一位工作人員還特地從懷中掏出錢來買了一瓶啤酒和一大包花生給我。

一切一切都是和我的意料相反,在當時的我固然不懂得這就是新舊社會的種種根本不同之處,但也在不識不知中覺得事事新鮮,事事奇怪。

盡管這一係列的活生生現實,明明白白擺在我的麵前,盡管那些位公安人員的態度作風都是那樣溫和和親切,可是做賊心虛的我,依然是把疑團和鬼胎裝滿了一肚子。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這條命就如同風中殘燭一般,真是餘光已經無幾,於是越這樣想,心裏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覺得心裏越發窄了起來。可是載著我們的這列火車,卻是無情地不停驀進著,讓人覺得它好像是故意和我為難似的越發加快了速力,就仿佛是非要盡快些把我帶往死路不可一般。等到過了哈爾濱之後,這節車廂便又掛到一列快車的後麵,小站也不停了,一直向南,向南朝著長春急進著。

我這時越發沉不住氣了,真像快要溺死的人,見一根草莖也要抓一把一樣,於是便對於坐在我身旁的公安幹部大談其佛學,並驢唇不對馬嘴地表示了一些追隨日寇乃是自己的不得已的所謂“苦衷”。最無恥的就是我更把我在過去如何捐助罹災人民的種種陳穀子爛芝麻也都傾了出來,為的是借著它來達到急來抱佛腳的目的。越發接近了長春,我越便由長春這兩個字,聯想到過去的所謂“新京”,由“新京”又聯想到過去的一切一切。於是便由神經極度緊張變成了疑心,變成了興奮甚至形成幻聽和幻覺。覺得周圍的空氣也都不對頭了。例如,看到有些公安人員彼此在小聲談話,便認為這是在談論自己,看到某些公安戰士持槍坐在車中,便又認為說不定在什麽時候,就會在車中對我下手。就是這種春蠶自縛的自我折磨使我差不多成了瘋子。當火車在長春停車時,因為聽到了唱歌的聲音,便認為這是人民在慶祝抓到了漢奸而在高興歌唱,於是我的神經過敏便達到了頂點。

當入夜睡覺時,由於疑慮的紛擾,形成了幻聽錯覺的狀態,覺得在朦朧睡夢之中,聽到有人在講要對我進行處置;後來又仿佛聽得像是有人在罵斯大林大元帥該死,我於是就想:

“罵斯大林豈不等於自求速死!”瘋子般地站了起來,大聲喊道:

“誰在罵斯大林大元帥,我要和他決鬥!”

因為無人“應戰”,又在公安人員的安慰下躺下合上了眼,但是,仍然覺得自己所表示的進步程度不夠,便又做出向公安人員“買好”的態度來,根據自己適才的“幻聽”,將對蘇聯沒有理解的人,作為“告密”的材料向公安人員講了,目的不用問,是要表示自己的“進步”,盡管做了如是的醜表功,做了如是的“進步”表示,但仍然認為自己的這條命不見得,不是不見得,而是絕對脫不了危險,便如醉如癡地又做了一連串的醜態,最後在公安人員的安撫下,才抱著閉目等死的心情睡下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從昏夢中醒來時,自己還驚訝自己沒在昨夜被殺死,居然什麽事也沒有,又活到了今天哩。

也許是由於所謂“良心”的譴責,也許是由於神智的昏迷,曾向同犯某大磕其頭,又對同犯某連說對不起你,為什麽我要這樣做?就是對於在昨夜由於幻聽而成為我告密材料的受害者來做熱烈的懺悔;同時又因為看到了一輛公安部隊的汽車停在附近,竟認為這就是一輛設有絞架的專用汽車,於是就荒謬地認為:由於我的告密,他們也定將不免,所以才特意向他們叩頭企圖“解冤”的。

據我弟弟事後對我講:說在我當時在怕極成瘋時,我右頰上的肉和筋都在猛烈抽搐著。並說我曾肆無忌憚地在車廂中來回亂踱,並且在嘴裏還嘟嘟囔囔地叨念著一些什麽,致使他和其他的同犯每當我走到他們身旁時,都低下了頭不敢看我……足見我由於怕死而做出的種種醜態是怎樣大有可觀的了!

當火車由長春開到沈陽時,我的醜態一直沒有演完。例如,看見有公安部隊在車外排隊走過去,便以為這就是準備押犯人赴刑場執行死刑的武裝部隊,看到車站上乘客們跑著換車,便又認為這是爭赴刑場去看槍斃漢奸的……諸如此類,大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感覺。

當車中公安幹部在呼喚我和幾個偽大臣的名字,讓我們下車時,我就想這更是千真萬確的了,一定是要把我們這批首惡的分子押赴刑場無疑。

不過是,除了我和幾名偽大臣之外,還有一個例外的人物,就是有我的一個侄子,我就想他也是要陪同我去挨槍殺的。

我當臨下火車便對我弟弟溥傑和其他留在車中的同犯高聲說:

“再見吧,祝你們平安無事!”

當我上了開進站內的一輛公共汽車之後,看見了手持武器的公安戰士在車門附近站著,我就越發認了命了。於是我就在心內說:

“既是‘準死不能活’,我絕對不能在臨刑前丟醜。”並在心中預先定下了“臨死前的表演節目”——預定要在臨刑前,高呼“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清朝第一代皇帝)萬歲!”

我認為就是這種瀕死掙紮的醜態,也仍然可以看出我那滿肚子的封建統治者的反動本質——本能來的。真是既卑怯懦弱,又頑固到底,同時還可以看出自欺欺人的階級本質來。

可是我卻沒有想到,這輛滿載了驚慌失措人群的汽車並沒有把我們載到刑場,而是把我們送到了沈陽市內的公安部。下了汽車之後,我們都在命令之下被排列起來,這時我站在後尾,遂命令我站在前麵,我便悄悄對我侄子說:

“我帶著你去見祖宗於地下吧!”

本來他現在已如同是驚弓之鳥一般,再加上聽了我的這種鬼氣森森的話,據他事後對人講,他當時覺得兩隻腿都嚇得發軟了。

這時我因為已經橫了心,反倒不怎樣害怕了。於是就把外衣團成一個亂團團,挾在肋下,在人引導之下,大踏步地進了大廳並上了樓。這時整個大廳的樓上樓下都擠滿了人,都在爭看我們這一群在東北幹了十四年賣國勾當的大罪犯。上得樓來,看見有很多的椅子圍著一個長桌,在桌上還擺有不少點心、水果、西瓜、啤酒、新茶和香煙之類。我固然看到了這種當前的現實,覺得和我所預想的種種大有出入,但仍是由於已經認定了非死不可,就抱著自暴自棄的心情,拿起一個蘋果來,狠狠地咬了一口。我不但是自己這樣做了,還勸我的侄子也來學我的辦法,但他卻沒好意思這樣地做。

這時,人民政府的首長各位都進來了,我當時也不認識誰和誰。但是首長對我卻非常和藹。可是我則是仍然處在痰迷心竅的狀態中,不僅是不明了政府的意圖,反倒錯誤地聯想為:

在過去舊時代,曾聽說每當犯人被處刑之前,輒給他一頓最後的飲食吃,現在豈不是讓我來吃那最後一頓的“送終宴”?

因為我是在這樣地想,所以盡管首長勸我可以隨便地吃,我仍是難於下咽。並且越是和藹地讓我,我就越發起了一種反感。於是我竟抱著絕望的心情對首長說:

“快走吧!”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這就是說“不必讓我吃東西了,要殺我就快些殺罷!趕快把我送往刑場去吧”的意思。

但首長仍然是悠然不迫地和我談了半天話,例如,問了些我在偽滿時的事情以及關於吉岡安直的事情等。並把張景惠的兒子叫了來,使他們父子見了麵。然後更把我的族侄憲東等事情和我叔父載濤現在身任政協代表的事情,對我講了。並說現在憲東等都在人民解放軍中給人民服務,甚至還問我想見憲東等不。我在當時因為覺得沒有臉麵見他們,便說我不想見他們而做了婉謝。首長並耐心地對我講:

叫我可以安心,不必胡思亂想。並說共產黨是為人民辦事的,所以共產黨對誰都沒有所謂私怨,也不做報複行為,並舉對蔣介石的事情為例,說他曾對共產黨做了殘酷的五次圍剿,殺害了無數中國共產黨人,但是在西安事變時,共產黨卻為了團結全國抗日力量一致對外的關係,不念舊惡地說服了張學良和楊虎城,才使蔣介石保全了性命。足見中國共產黨是一貫抱定了對事不對人的政策。

並對我安慰說,你們的事情,已是事過境遷,現在給予你們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改造,並諄諄囑咐我說,現在政府對你們所期待的,就是要老老實實、安分守己地學習!

當我聽到了這種仁至義盡的談話以後,我才如夢初醒地認識到:

原來我的想法完全錯了。

可是我仍然有所不解:

為什麽共產黨會對我這樣的寬大?

二、開始了學習

據說留在沈陽車站上列車中未被指名叫去的那幫人,也都對於我和這幫偽大臣的被喚下車,做了種種的猜疑揣測。就以我弟弟溥傑為例,他說當我們被指名喚去以後,他就想:

偽皇帝和偽大臣中的絕大部分都被叫去了,還不是第一批先處置了他們,然後再對我們進行處理。

盡管列車中的公安幹部向他們說,是因為這些人都上了年歲,並且旅途既長天氣又熱,怕他們身體疲憊難支,所以叫他們下車休息休息去。

可是這幫被留在車裏的人,並未信賴這位公安幹部所講的話,他們都認為這也不過是為了安戢人心的一種假話而已。

可是這是假話還是真話呢?終於我們都喜笑顏開地回到車裏來了,並把和政府首長見麵談話的概略情形對他們發表了,同時還把從公安部拿回來的香煙分給他們一人一支,這些人都是從回到祖國以來初次嚐到解放以後的祖國香煙,所以便興奮地口裏噴著煙圈擠作一團一團地問長問短。

這時車廂裏的空氣活潑起來了,把自從在綏芬河中蘇國境上車以來的沉沉死氣,變成為有說有笑的明朗氣氛了。特別是張景惠的兒子也來到車上,把祖國人民對於在一個月以前回到國裏的他們,所給予的無微不至溫暖關照事情,做了簡單而生動的介紹,於是在我們這幫人之中,便有人說出了一百八十度轉換的得寸進尺的夢囈來了。

某人便得意忘形地在講:

“撫順我從前是到過的,我想少時我們到了撫順之後,一定是先讓我們到撫順市的俱樂部裏,先洗一個澡,再換換衣服,然後便可各自回家了!”

還有人興高采烈地這樣附和著說:

“對,對。我知道在撫順市內還有礦泉浴池哩。說不定還許讓我們先洗個痛快的澡,再休養幾天哩!”

於是這些無自知之明的人民罪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出了成套的連篇夢話來。

不久便到了撫順車站。

於是這幫憂盡而喜的人便一個一個下了火車,然後更一個一個地分上了來接的幾輛大卡車,在前後左右武裝部隊的森嚴押送下,穿過了在當時尚未拆毀的撫順舊城,到了撫順戰犯管理所。

這時,這些人因為既看到周圍設有崗樓的監獄大牆,更被分別領入一排的監房之內,於是乎便又從憂盡而喜轉入到喜盡而憂的心情中。

當然,我也並不例外。當我被領入到監房之後,房門便立即“哢哧”一聲地上了鎖。這時候,我便又狐疑滿腹地不安起來了。同時同在一個號內的同犯們,便都在默默無言之中,彼此做了一下互相心會的眼色。

不久,嶄新的被褥發下來了,新衣服、帽子和鞋也發下來了,牙粉、肥皂以及香煙之類的日用品等也都發下來了,鉛筆、鋼筆、墨水以及書刊報紙等也都陸續發給了我們,接著所方便讓我們開始了各小組的學習。

五年以來未曾入口的饅頭、大餅、餃子、湯麵之類都吃遍了,真是餐餐是精米白麵,頓頓是有魚有肉的出人意料的生活。並且每天還在休息時間從擴音機中給我們經常放送京劇、音樂、歌曲的唱片等。尤其是所長以次的各級工作人員,不論是誰對於我們,都是做著親切的關懷、周到的照顧。例如:不但是大興土木地給我們修理了暖氣並給我們改造了浴池。當修理完成初次讓我們洗澡時,因為水管尚未接好,所內幹部就一擔一擔地從遠處去挑水。當我看到那位幹部滿頭大汗不辭勞苦地往浴池內放水時,真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心情來。在這種說不出的心情中,我覺得是把感激和慚愧的成分都混在一起了。

這時我不由得從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又生出一種隨歪就歪的新念頭來:

政府既是這樣親切地關懷照顧,又給我學習改造的機會,大概是不會再辦我的罪了。說不定將來我還有到社會去做事的可能哩!

在乍一開始學習時,我覺得一切一切都是新鮮的東西。同時有許許多多詞句,對我都是生疏的,很多不懂的,特別是最初在學習毛主席的偉大著作——《新民主主義論》的時候,尤其感到如此。因為其中有許多都是我們有生以來,初次所看到的名詞,所以在相當的期間內,就把“摳名詞”當作了討論中的重點。

在乍一讀報時,也是如此。也隻是由室內同犯輪流地照章宣讀一遍,便算是當天的任務完滿達成。既不懂得什麽是應當作為重點討論和分析的地方,也不懂得學習報紙的重大意義,就是這樣迷迷糊糊地開始了時事政治的學習。

此外,還學習了“中國近百年史”和“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兩個文件。於是,才初步了解舊中國之所以變為半殖民地的主要原因,以及過去清朝的封建統治和北洋軍閥以及蔣介石政權和帝國主義之間的種種關係。特別是這種新認識的開始獲得,才使我漸漸認識到,原來自己在過去所一貫堅持不放的“恢複祖業”的思想,正是使自己給日本帝國主義去充當走狗的主要相引相吸的媒介物。這時,我也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什麽是“新民主主義革命”以及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概略意義。

但是,這絕不是說,我在那第一次撫順生活的僅僅兩個多月中,就能得到這樣的學習成果,我隻是說,我開始能夠懂得了有生以來初次看到的新社會的人民語言,開始對於“恢複祖業”的牢固反動思想有了一點點和舊日不同的闕疑看法,開始一步一步地認識新事物。總之,這隻是意味著我嗅到了新社會新空氣的一個最初開端,也就是說,這僅僅是我接受對我啟蒙教育的第一步。

在這開始學習不久的時候,便從報紙上看到了以美國帝國主義為首的十六個國家的所謂“聯合國軍”,在仁川上了陸,致使朝鮮人民軍自從開戰以來連戰連捷,幾乎把勝利的旗幟插到釜山的戰爭有利局勢,來了一個差不多一抹到底的大轉換。可是我那崇美、恐美的唯武器論舊思想,又重新抬起頭來。特別是正在這個時候,所方又突然向我們宣布了移往哈爾濱的命令,並且是在命令剛一發表之後,就讓我們立即收拾行李準備出發。這就更把我的滿腹疑團擴大到最大限度,認為這一定是為了避免美帝的空軍轟炸,所以才這樣匆促地把我們遠遠送到鬆花江北的哈爾濱去。我在汽車上更看到了在沿途有些商店和住宅玻璃窗上的防空紙條,於是更感到一種火藥氣味,似乎已經飄到了跟前。等上了火車之後,我便悄悄地問我弟弟溥傑:你對這次的移往哈爾濱有什麽看法?他也說這一定是因為朝鮮戰局發生了重大變化的關係,他並說,他也看到了糊在窗戶玻璃上縱橫交錯的防空紙條。他更滿有把握地判斷說,也許沈陽以南,不久或將淪為戰場也未可知。

於是,我們這批剛剛開始了學習改造的漢奸,便又在胡思亂想的心情下,到了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