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中他這樣作威作福,還不能算是稀奇,奇怪的就是當辛亥革命成功隆裕死了之後,他還能在天津的外國租界內,以一個寓公的身份,做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殺人慘案呢!
據我的嶽父榮源說:有一天曾有一個闊家婦女跑到舊英國租界地的巡捕局哭求救命,她說她就是前清太監小德張的姨太太,並說他家中規矩奇嚴,童仆婢女經常要遭受他的笞杖,這次卻認為她有玷家聲,非要處死她不可,所以才拚命逃出來請求保護等語。盡管她九死一生地逃了出來,盡管她號啕痛哭地呼請救命,可是在那錢能通神的萬惡舊社會中,她最終又被送回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虎口,果然不幾天,她就被小德張給大卸八塊,屍首裝入大皮包中,悄悄地被拿到市郊之外,掩埋起來完事。
從這裏可以看出小德張的**威,絕沒有因為清朝封建統治勢力一倒便被消滅掉,而是更在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裏,重又生下根發了芽,改弦更張地另以一副金錢萬能的麵貌,出現在當時的社會中。他仗著金錢的魔力能使一些可憐的婦女來做太監的妻和妾;能使一些中華民國的公民,在他的頤指氣使下,受著他的奴役,受著他的竹板皮鞭;能使已經逃出他毒手的人,重回到他的手裏來,任憑他的擺布;能隨意把人害死,分屍滅跡而不怕案情暴露……這是當時的社會就能容許他這樣地幹下去,連一個為慘遭禍害的犧牲者表示同情,或是打抱不平的人,也找不到,這說明了什麽?這既可以說明封建殘餘勢力的可恨可憎;同時也可以說明殖民統治者的唯利是圖,絲毫沒有一點人性的地方。因此,還可以說明封建殘餘勢力和帝國主義的一鼻孔出氣的共同反動本質。此外,還可以說明帝國主義強盜怎樣把搶奪去的租界特權,除了利用它當作策劃侵略陰謀的策源地,還利用它來作為包庇危害我們國家的失敗軍閥、亡命政客和無處容身的匪徒特務之類的“逋逃藪”,好把這些人民的敵人保存下來,準備留作有朝一日充當漢奸走狗之用。至於一般人民,即使他們有天大的冤枉災禍,這些租界當局是不會為他們表現出一點點同情之念的,是絕對不會為這些可憐的人去得罪他們所豢養的走狗的。
由這裏更不由得回想到自己曾經身為帝國主義“藥籠中物”時代的種種情形。言念及此,真是覺得悔恨得無地自容和慚愧得抬不起頭來。因而使我越發清楚認識了什麽是反動階級本質,什麽是人民的立場。
十三、三歲孩子“登極”的滑稽劇
我先從三歲初次進宮的回憶說起。
當我初次被抱進清宮時,雖然年齡僅三歲,但還有一些強烈的印象留在我的記憶之中。固然都是一些零星片段的東西,可是直到現在還能記憶,足見在當時對我的刺激是怎樣大了。首先,使我永遠不會忘掉的,就是當我初次看到西太後的時候,在那刹那之間,我感到的是一種異常驚恐。
因為我突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更看到了許多極其陌生的人,在那陰森森的床帳內,扶擁著一個瘦削得怕人的老太婆坐在**,立時我就被嚇得大哭了起來。我對於這件事的記憶就止於此,但後來長大後,又聽到別人對於此事的補充說:
當時西太後看見我哭了,便叫人給我去拿糖葫蘆。不料我用手把它接過來以後,就把它一下摔在地上,一邊哭著,一邊連喊“要嫫嫫(即乳母)”“要嫫嫫”地鬧個不休。
我這一喊“要嫫嫫”不要緊,後來在外邊就傳開了,說我哭著要找一個叫“毛毛”的孩子,並且還有枝添葉地說:叫“毛毛”的這個孩子,是我在醇王府時,經常陪我玩的一個對象,所以我才這樣哭喊著要找他的。
暫且拋開這個莫須有的孩子問題,把話頭掉轉過來再談慈禧。當她看到我這種不識抬舉的樣子時,她是感到了老大不痛快的,便說:“這個孩子真別扭,讓他上那邊玩去吧!”於是我就被帶到別的屋子裏去了。
在這間屋子裏,我又有一段片段的記憶:我仿佛記得在這間屋子的周圍都安裝著玻璃,裏麵的紙窗都在垂放著。這時正是夕陽向這裏反射的時候,恰好就把在窗外來來往往的許多梳旗裝“兩把頭”(即京劇中《坐宮》裏的“鐵鏡公主”的裝束)的王妃命婦的影子,映了出來,這時我看得出神就笑了起來,還連聲喊道:“看走馬燈啊!這走馬燈多麽好看哪!”
這就是我入宮以來頭一次被嚇哭的概略經過。
我第二次被嚇哭,是在光緒和慈禧都先後死去之後,我被我父親硬給抱上了“寶座”,也就是所謂“登極”那一天的事情。
在一九〇八年,當我父親載灃抱著我坐上了太和殿的皇帝寶座上後,正在那金鞭三響,金鍾玉磬齊鳴,雲鑼鼉鼓鏗鏘迭奏,文武百官各按品級長跪叩頭的時候,我這三歲的孩子,便又在這種素未曾見的大場麵下,又被嚇得大哭起來。當然,這位肅穆莊嚴的監國攝政王,由於我的這種“失儀”行為,急得滿頭大汗。在這樣的時候,他既不能拿出慣有的父親威風來嗬斥我不許我哭;又不可能做出什麽逗哄小孩子的舉動,來讓我破涕為笑。據說他在技窮之餘,隻能小聲地安撫我說“別哭,別哭,快完了,快完了”而已。但在當時,飽受作弄和驚嚇的我,絕不是他這幾句不解決問題的溫言所能安靜下去的,我仍然毫不客氣地在天子寶座上,向著王侯將相、濟濟百官號泣不已,這次我父親可真急了,便顧不得什麽體統不體統,而命令恭敬鵠立在兩側的侍從,把止哭的最後一個法寶——紙糊的老虎玩具遞到我的手中。這個辦法生效了,我不住地玩弄著它不哭了。於是這一幕“三歲孩子登極”的趣劇,才算是禮畢如儀。
我這一哭不打緊,卻引起了當時一些醉心於唯心論的高官顯宦的口裏嘟囔和心頭懊喪,他們認為這乃是曆代曆史中所僅見的不祥之兆。尤其我父親所說的“快完了”這樣的話,更成為他們杞人憂天的唯一資料。到了辛亥革命成功,清朝封建統治被推翻之後,這些位大人先生,更振振有詞地在茶餘酒後大談其“讖緯之學”和事後諸葛亮之見呢。
在一九二三年前後,曾一度當過清室小朝廷內務府大臣的金梁,就曾把這件事大筆特書地記在他所著的《光宣小記》裏,內容是這樣的:
“宣統登極,餘未在京。有人赴太和殿觀禮,見攝政王擁上座。上泣啼不止,左右頗惶窘。王招近侍進一物,上玩弄,始止哭。眾既訝為不祥,而又疑不知所進何物。私問之,則廟會所售玩物曰虎小兒者也。”
以上所列舉的就是過去我這個三歲孩子,在封建統治者的政治野心擺布下,被拖出了自己的家庭,離開了自己的父母,而當上了清朝末代皇帝的一些概略經過。
我第三次被嚇哭,是在慈禧出殯的那一天。那時有很多的王公大臣和侍衛、太監等,都簇擁著我在慈禧的靈前叩頭,在這種不尋常的情況下,我又被嚇得大哭起來。不過是,這次的哭,卻和上次的哭不同,因為,在上次是我的不該哭而哭,致招來慈禧心中不大樂意,而這次哭則是哭對了,因為是應哭而哭。
照例在喪中祭奠時,必須舉哀。說起舉哀來,也是在過去舊社會製度中相沿成風的一種形式上的禮節。就是在祭奠時,照例得有兩名或數名太監分站兩旁,從口中連續喊出“?!”“?!”的悲鳴來,這就是表示著在哭泣,也就是所謂的“舉哀”。請想這種假哭,隻是由兩行麵無戚容、有聲無淚的太監,規規矩矩地排列著,一個個口是心非地發出一種類似哭而實際上並不哀的哭聲來,這不是引人發笑的滑稽場麵是什麽?像是這種專講形式而不求實際的虛偽表現,在舊社會中,特別是在清宮中,真是觸目皆是,指不勝屈。這就是封建王朝的種種製度越來越趨於腐化,越來越成為極端形式化的一種實際表現。
像是這種既可笑又可厭,並且還會使人憎恨的滑稽劇,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國家盛典的形式,在全國人民的視聽之下,扮演出來,真可以說是封建製度“家天下”的一個特征。本來一般的封建地主階級,就是把這一部分土地和農民,硬給霸占為自己的私有。每當老地主死去,隻要是他的兒子或孫子,不管是幾歲的兒童也好,或是吃奶的嬰兒也罷,他們有繼承他們父親而為下一代地主的權利。何況是身為封建地主階級的中心的中心——最大封建主的皇帝,當然是更把私有的範圍擴大起來,而成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大局麵的了。我就是在這種坑人的製度下,從不懂事的三歲兒童時代起,就被人稱作什麽“真龍天子”或是什麽“皇上”“聖上”“聖主”以及“萬歲爺”之類,而我也終於居之不疑起來,認為這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人家向我叩頭,對我跪著說話,甚至對我“碰頭”(即叩響頭。按舊例,在進級進等時,臣下須向皇帝把頭磕在地上作響,叫作碰頭謝恩),我也是司空見慣,不以為怪,不要說我的老師在朝賀等正式見我時,得向我三拜九叩地行禮,還須向我稱臣,就是我的長輩如伯父、叔父甚至祖父輩的人,也得對我請安叩頭,並自稱為奴才(按清朝慣例,漢人稱臣,滿人稱奴才)。甚至連我的父親也得算是我的臣下,也須對我叩拜和自稱為奴才的。不過是,在我當了皇帝以後,由於太後和王公大臣的細心體貼和在煞費苦心的研究下,才想出一個通融的辦法來。就是在新年和我的生日等正式朝賀時,我父親可以避而不見我。這樣,他就可以不必向我來行君臣大禮了。至於平日,當我見到我父親的時候,就按照家禮而向我父親請安而不叩頭。並且我也不喊他為父親,隻稱他一聲王爺。此外,對於我的母親和祖母也都準此而行。換句話說,這隻是一種私情而不是公開的禮節。
在過去的封建製度嚴格束縛下,我就是這樣過著皇帝的生活。要不然,怎麽要稱呼皇帝為“至尊”呢?我過去的“唯我獨尊”“自命不凡”的思想,以及我那多年的皇帝迷,總而言之,都是從這樣的飽含毒素的日常生活環境中,一點一滴地日積月累而成的。回想起來,真使我不能不痛恨過去的一切。
十四、我在宮中的家庭生活環境
我從一九〇八年三歲起,一直到一九二四年我十九歲時為止,都是過著宮廷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真使我覺得如同是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荒誕噩夢一樣。在當時認為是理所當然、絲毫不足為怪的事情,在今天想起來,簡直覺得是怪誕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在我說來,過去那段迥異尋常的童年生活,可以說是給我整個的前半生打下了一個無窮無盡的罪惡的堅固基礎。我恨那萬惡的封建君主專製製度,更恨那罪惡的吃人肉喝人血的寄生生活。同時也恨我自己,還恨那在過去對我溜須奉承的人們。我唯有把它痛痛快快地揭露出來,唯有把自己過去的一切罪惡暴露出來,才是我今天學習改造過程中應有的態度,這樣對於我,是對舊東西的一刀兩斷,對於旁人也是足供新舊對比的一些參考資料。
那麽,我就按照衣、食、住、行的次序說起,先拿衣服穿戴來說。
清朝時代最尊重黃色,尤其是明黃色,認為隻有皇帝、皇後等才能使用,自親王以下隻能用杏黃而不能用明黃。所以我所穿的朝服(等於大禮服)裏子、係的腰間帶子,甚至帽裏子、坐墊、包袱之類,無一不是明黃的顏色。因此,這種“崇黃病”也就深深浸入我的頭腦,認為隻有自己,才配使用這種顏色。就連偶爾看到我的弟弟妹妹等,穿有近似明黃色的衣飾時,我也會板起臉來,叫他們換掉。至於用人等,更是連接近黃色邊緣的東西,也不敢上身的了。
至於要談起皇帝所穿的春、夏、秋、冬四季衣服來,也真夠麻煩死人的。除了便服,還有朝服、袍褂(等於普通禮服)、行裝、戎裝,等等,真是和安徒生所著的《皇帝的新衣》那篇童話一個樣,衣服是會把一個活人給生生捆住的。最討厭的,就是得按一年二十四個節令的轉移,來穿適合於節氣的衣服。關於具體的種類名稱,我現在已經忘得差不多了,現在隻舉尚在記憶之中的幾個名稱來概其餘吧。例如,在春、秋時,有薄棉、夾衣、單衣,等等之分。在夏季光是紗類,就分有多少種,如實地紗、鐵線紗、明紗之類。在冬季則是有各種各樣的毛皮衣服,如珍珠毛(胎羊的一種)、銀鼠、銀灰、大麥穗羊皮(灘羊皮)、天馬(狐之一種)、青白獺、貂皮之類,都是以毛的長短、底絨的厚薄,來適應寒暖的程度的。
專門掌管皇帝所用的“冠袍帶履”四項用品的地方,叫作“四執事”。在這個單位中也有十幾名太監,專門擔任著應乎季節調換衣履等項的工作。此外,在曆代皇帝皇後忌辰(死的日子)時的素服,和曆代皇帝皇後誕辰(生日)時的“花卉”(即吉服之意),等等,按期準備,也都是他們重要工作中的一部分。
按季更換衣服這件事,不但是我如此,就是在京的王公大臣,也都得按照“四執事”所按期發表的應穿衣服種類,各自按時更換(在過去關於更換衣服的日期和某王某大臣的請假謝恩、呈獻貢物以及升級或調動工作等的每日政治概況等,都有一種粗印的小紙折子,每天在宮內分發給上朝的官員,當時把這種極其原始的印刷品,叫作“宮門抄”。據說還是後來政府公報的最初老祖先哩)。皇帝和那些王公大臣,當然不會由於更換幾套棉、皮、羅、紗的衣服感到什麽經濟上的壓迫,可是在京中做小官吏的,則未免對此要叫苦連天。不過是,在當時仍是有“窮思通”的妙法,可以用來補救的。那就是在棉袍棉褂的周圍外緣上鑲上一條應乎節令的毛皮,還有名稱呢,當時都把它叫作“出鋒毛”。這樣就可以魚目混珠地把差使應付過去。最可憐的,莫過於有關“蟒袍”(即穿吉服時,穿在“褂”內的錦繡雲龍花紋的禮服,名叫“蟒袍”)的小官吏哀話了。那就是一般的小官吏因為位小祿薄,有的連吃飯都發生問題,怎能買得起在寧綢或庫緞之上繡有金銀彩線的高貴衣料呢?但他們也不是沒有竅門可找,他們會用以高麗紙糊成的紙袍,在上麵用彩筆畫出張牙舞爪的金龍、彩色斑斕的海水,以及什麽輪、螺、傘、蓋、花、罐、魚、長之類的美麗民族圖案來,這樣就可以混雜在文武百官之中,高視闊步地在品級台前,朝見君王了。
在這裏我還想附帶著談一下我在宮中時所戴的帽子。在穿朝服時,照例要在朝帽的中央頂上,安有一大串的珍珠,它的名稱是“朝冠”。這是隻有皇帝、皇後才能戴的朝帽。在穿袍褂時,則須在“昆丘帽”(春秋和冬季用)和“緯帽”(專門夏季用)上安有一顆大橄欖形大珍珠,叫作“珠頂冠”。再次一等的禮帽,則是在同上的帽頂上,安有一個用紅線結成的大帽結(俗稱為算盤疙瘩,正式名稱為盤龍結頂冠)。這也是隻有皇帝一個人才配戴的官帽。在穿便服時,我小時所戴的便帽,則是和一般的瓜皮小帽並無大差,隻是上麵的紅算盤疙瘩要比普通的帽結要大些,帽子周圍的幾塊瓜皮也不是黑色的,而是在彩色緞子上繡有金線的長壽字之類的花紋,帽子前麵,照例還要安上一顆珍珠,珍珠之下還要安上一塊寶石,帽後還垂有一綹八九寸到一尺的紅線穗子。至於我十四五歲以後,所戴的便帽,則是普通的紅結黑緞瓜皮小帽,不過是帽前的珍珠寶石尚未去掉而已。
其次,我再說說關於飲食的事情。
在過去的舊社會中,很多人都傳說,“皇帝吃飯是吃一看二眼觀三”。這是一種想象,是不合實際的,並且也不合乎中國的文法。“吃一看二”這還講得通,至於在“看二”之後,又加上“眼觀三”三字,則反倒有些講不通了,總之,這種傳說的由來,隻不過是為了形容皇帝的奢華享受而已,是可以不必在字眼詞句之間找什麽確實根據的。現在我想談一談關於我在清宮中吃飯的事情。
一般人所說的吃飯,到了皇帝身上,便變為“進膳”。一般人所說的開飯或打飯,到了皇帝那裏,則須說是“傳膳”。一般的廚房,在皇帝則被叫作“禦膳房”。一般人每日所吃的飯,在皇帝則稱為“膳”,這固然隻是一些字麵上的差別,然而在改換字麵的含義中,則並不隻限於字麵上的問題,而是在其中蘊藏有嚴重的階級區別,這就和皇帝不說“我”而稱“朕”一個樣,就是為了要把皇帝的一切一切,都和普通人做出人為的天地的差別,好用來表示皇帝的絕對特殊性和至高無上的權威。同時也說明了這就是特權階級的狂妄自大和一貫奴役人民的反動本質。
我在宮中,每天吃飯的情形是這樣的,在我吩咐傳膳的一聲令下,便由在我身旁的太監(當時呼作禦前小太監)應聲蟲似的把這聲傳膳的命令傳到屋外的太監(殿上太監),然後更由其次的殿上太監傳到鵠立在門外候令的禦膳房太監,然後更傳到其次的……就用這種逐個遞傳的方式,把這個傳膳的聲音,由我所住的養心殿,通過遵義門,更經過西長街直到幾百米外的禦膳房那裏。
開飯的情形就更特別了,就如同舊社會結婚時“過嫁妝”的情形一個樣。由冠戴齊整的禦膳房太監把成桌子的菜都擺在許多盒子裏,一齊地端上來,再由小太監接過來給擺在桌子上。菜共有二三十種,點心有四五種,粥類有四五種,鹹菜之類有十幾種。端到屋裏以後,先放兩個一尺多高的紅木桌架子,在上麵再放上兩張像是炕桌那樣的長方黑漆桌子,和這兩個桌子相連接,更放上一張八仙桌。在我椅子旁邊還放一個長方形的長腳幾,那是為放鹹菜和小菜之類用的。盛菜的盤碗並不大,都是燒有“萬壽無疆”四個篆體字的彩瓷器皿。盤碗之上,都蓋有銀蓋。每個菜內都放有約三寸長的一個銀牌。據說是防範有人下毒藥。其實有些毒沾到銀質器具上並不見得能使銀質物品變色,反而沾上一些雞蛋黃和帶堿性的白米粥之類的,它倒是會呈現一種黑黃色。現在且不必研究銀質物品驗毒是否合乎科學原理,從這裏也可以看到封建製度下的專製皇帝,不論何朝何代,他們都是經常害怕有別人來暗算。因為,他們素日的所作所為,本來都是魚肉廣大人民來養活自己的罪惡勾當,當然他們要經常疑神疑鬼地來圖謀盡可能地自衛了。像是那種日日夜夜戰戰兢兢的害怕心情,也是隻有和人民為敵的專製魔王,才會深刻嚐到的一種特別滋味吧!
皇帝所吃的菜,當然是多得驚人,可是“多而不精”這句話,卻是最適合於說明禦膳房的飯菜味道的。因為當時宮中廚房積弊過深,除了層層剝皮,它那暮氣沉沉的工作作風,仍然處處脫離不了因襲光緒時代禦膳房的成規慣例,菜都是在前一頓飯的時候,預先把它做好,放在爐灶上不使它冷卻,所以每當聽到傳膳的接力式命令,便可以立即擺到盒內,魚貫而來地端到我跟前。當然這樣的菜,是不可能好吃的了。換句話說,就是和上祭的供品差不多,隻是為了擺樣子而已。
在隆裕太後活著的時候,她在每頓飯時,都給我送來七八種菜,她死之後,便改為四個太妃每人給我送五六樣菜吃。這些菜都和我那“禦廚珍饈”不同,都很精美可口。因此,我自己廚房的菜,就成為供我看一看的東西,而由別處送來的菜,則成為我每餐必吃的主要副食品了。
現在再談一談當時禦膳房的機構組織概況。
掌管這個廚**務的,有總管一名,各級的太監百餘名,擔任烹調的有二百餘名。最可笑的,就是雖然在數字上,有那樣多的大師傅,但在實際上,他們卻不見得都有洗手做羹湯和烹羊宰牛的才能,他們也都是在封建王朝的家長式製度影響下,和皇帝以及親王等一樣,差不多也在世襲著祖和父的家傳職業。例如,父親死了,他兒子便可以頂替他父親的名字,到廚房來工作,至於會做菜與否,那倒是次要的問題,甚至還有不少隻掛上一個空頭名字而不到廚房來工作的名譽禦廚師哩!
在當時宮裏,除了“禦膳房”這一龐大機構,隆裕在世時,尚有太後專用的禦膳房,而後四個太妃也各有專供自家用的廚師二三十名。
不但廚房如是,就是專門承做糕點的“茶房”以及治病的醫生和藥房等,也是各有各自的機構。現以“禦藥房”和“太醫院”為例,皇帝有自己專用的貯存藥材和配藥的藥房機構,有院長、副院長各一名,“禦醫”百餘名的太醫院。在同治的三個妃處另有一個藥房叫作“壽藥房”,也有醫師二三十人。在光緒的瑾妃處,同樣也是另有自己的藥房和二三十名醫生。
還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就是每天在我吃完每頓飯之後,我那裏帶班的太監,還得照例向太後——後來則須到四個太妃處去報告我的進餐狀況。照例是太監到了太後或太妃處雙膝跪倒,跪在地上說:“奴才報告,萬歲爺進了一碗白米或老米膳(就是白米或老米飯),半個饅首或是一個燒餅,一碗粥或是半碗湯。”最後還得附加上一句“進得香”(就是吃得好)來作為這篇報告的結語。這就是表示太後和太妃在掛念著她們的兒子,也就是表示她們在撫育著她們的兒子,而在盡著為母之道。其實前往報告的人,是背誦著千篇一律的詞句,虛應故事地在說著未必完全切合實際的報告詞,而聽取報告的人,也是把這一天兩次的報告,當作是左耳入右耳出的應有的東西。在今天想起來,在封建製度下特別是在積習重重的宮廷中,就是母與子的關係也會變成為一幕笑死人的滑稽劇的。不過是,在當時,這樣的事,在日常生活中,還是絕對不可缺少的一樁重要行事呢。
附帶再談一下我在宮中喝水的問題。
在那時,宮中既沒有自來水可喝,也不喝井裏的水,而是每天在喝著北京西郊玉泉山的所謂“天下第一泉”的源頭活水。要問這樣的水是怎樣取法?那就是每天有一輛或兩輛大車,車上滿載金屬的大水罐,上麵都用黃色棉布套罩著。大車插有三角小黃旗一麵,上寫有“上用”兩個字,不論是誰都不能妨礙這個禦用拉水車的行動。不但是在清朝統治政權當令時如此,就是在清朝政權被推翻直到我十九歲出宮為止,這種取水車從來沒有間斷過。
總而言之,不論是帝王自己的享用,也不論是宮廷中的層層剝削機構的腐敗透頂製度,我認為這些盤剝寄生的東西,就如同是寄生在人體中的蛔蟲、絛蟲一樣。不但是這種寄生體的本身,一向全靠竊取人體內的營養來生活,而且還滋生出無數專靠吸取膏血而生存的寄生蟲來。可是我在過去卻錯誤地認為像是那些專靠我吃飯的太監等,都是抱住我死啃不放的寄生者,並沒能認識到我抱住死啃不放的又是誰?還不是當時全中國人民的無數血汗和脂膏!至於圍繞在我身旁的那些白吃飯的家夥,又哪一個不是從我所榨取來的勞動人民結晶中,來分取一些殘渣餘瀝的分肥者。並且比較起作惡的程度來,他們還都是同時又受到我的壓迫和榨取的可憐蟲呢。這就是帝王的生活,也是我所飽嚐的萬惡寄生生活。
也許有人會認為,像我所嚐過的那些養尊處優的宮中生活,一定都是舒服自在到了頂點的吧。當然不能說享受得還不到家,不過是,在那荒唐怪誕不近人情的宮廷生活中,我不但是挨過餓,並且還做過舊社會中小癟三那樣抓吃抓喝的事情呢!
在我六歲那一年,因為我吃糖炒栗子吃多了,就生了病,太後因為疼愛我,便完全推翻“我愛吃什麽就給我什麽,我愛吃多少就給我多少”的慣例,而亡羊補牢地定出了一個限製我吃飯的新辦法,於是我就連續吃了一個月左右的糊米稀粥,結果是把我餓壞了,餓得像是一隻餓狼似的。
有一天太後同我在“中海”邊觀魚,她就命太監拿一些幹饅頭塊遞給我當作魚餌。我因為饑腸轆轆,餓得實在難過,看到了這些魚餌——幹饅頭,怎能不眼紅呢?於是我就利用大家都在看魚喂魚的機會,偷偷地把一塊幹饅頭連忙塞在嘴裏。當然我那種偷吃的本領還很幼稚,就被眼快的人給發現了。不過身為太後的人,他是不能說出皇帝偷嘴吃的話來的。可是自從那天以後,我卻再也得不到喂魚的好機會了。
還有一次,我在宮中西大街散步時,看到由各王府貢獻給太後的節禮,都是裝在食盒之內,大大小小地陳列在那裏。我就本著人類生存的本能,立刻跑到食盒那裏掀開蓋子一看,原來在那個盒子中,裝滿了香味撲鼻的熟豬肘子。當然這比那幹饅頭更能引人垂涎的了,於是我就抓起一個肘子,拚命地往嘴裏填,跟隨我的太監,看到了這種情景,怕太後知道此事,他們會受到有虧職守的處分,便連忙飛奔過來,從我手中往外搶。就在這種各自立場不同的你爭我奪的激鬥中,因為他們人多勢眾,我卻人小力單,最終這塊已經到嘴的肘子,又沒有能夠讓我隨心所欲地吃到肚子裏。
此外,還有一件令我不大愉快的回憶,也是由我的貪嘴而來。
我小時常到我身旁太監住的地方去玩,看到他們在吃什麽,我也過去要嚐一嚐。有一次我聞到他們烙餡餅的香味,便走過去搶了一個吃了就走。
這還沒有什麽,不過有一次卻吃出麻煩來了。這就是有一次我一連吃掉了六張春餅,事後負責太監知道了此事,怕我吃多撐出病來,便想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消食新法。方法是使兩名太監架起我的兩隻胳膊像“砸夯”似的把我的身子提起往堅硬的磚地上蹾,一連蹾了二十幾下才算是“醫療”完畢。那次我之所以沒有被六張春餅給撐壞,引用他們所說的話來說,就是仗著這一猛蹾才會遇難成祥地幫助了我的胃部消化。可是我在今天,卻自己在慶幸著,居然沒有把我給蹾出盲腸炎來。
其次,我想談一談我的乳母“王二嫫”的事情。因為這也是和我的吃的問題有關,同時,也是和封建專製製度的殘忍本質,有著莫大關係的。
我的乳母姓王,就是我在乍一進宮時,大哭大喊要找的那個“嫫嫫”。她從十九歲就因為家計貧寒,不得不把自己親生的兒子,一狠心寄養在親戚家,而到醇王府去當我的乳母。我不但在三歲進宮時,還在吃著她的奶,就是到了宮中之後,仍然是繼續在吃著,一直到我九歲用牙咬傷了她的**,才算是不得不斷了奶。光就這件事來說,現在的人聽到了,也一定覺得可笑。但是在舊社會中還有人這樣說:我的身體之所以如此健康,未嚐不是長年吃了人奶的緣故。有人說這樣的話,我認為並不算奇怪,因為在舊社會中的某些人不可能懂得生理上的常識,同時,在那封建王朝的勢力下,每月拿出幾塊錢來,就能把貧苦家庭婦女的母子關係給隔斷。不但如此,就連人家一輩子的家庭幸福也能在這幾塊錢的壓力下,使她不得不犧牲掉。
據說醇王府對待乳母比對待一般老媽子要優厚得多。但這並不是說對乳母會有怎樣的溫暖照顧,隻不過是如以比較豐富的飼料來喂乳牛一樣,目的是要多擠出她的奶來而已。因此,給乳母吃的東西,差不多都是一些富有營養的食品,例如,經常使她吃些蒸肘子、燉肥肉之類的。不過是,這些好吃的肘子和燉肉之類,並不是讓乳母舒舒服服地吃下去,而是讓她忍受著痛苦不敢不吃。因為,在這些油膩肥厚的東西中,既不許放鹽,更不許蘸著醬油等帶有鹹味的調味料來吃,就等於強迫她無病而長期吃無鹽食物一個樣。理由是吃了帶鹹味的食物,會對嬰兒不利。因此她為了要活下去,為了自己的愛兒,隻好無條件地去履行這種當乳母的義務!這就是過去封建家庭中,對乳母的所謂優遇。
但是我乳母所遭受的精神上、肉體上的痛苦還不止於此。當我入宮以後,我那乳母唯一心愛的兒子,死在別人的家裏了。這時在宮廷中,為使我的吃奶不致受到影響,便下了一道冰冷的嚴厲鉗口令,說是如果有誰膽敢把乳母兒子死去的消息傳到她的耳中,便對誰嚴懲不貸。因此,我那可憐的乳母,一直過了多年之後,才得知她的兒子死去的消息。
再次,便是我“住”的問題。
自從我入了清宮之後,便住在鍾粹宮,後來又住上了長春宮,是在敬懿太妃所住的太極殿後麵。當我稍稍長大之後,便移到養心殿去住。那個養心殿,是一座“工”字形的房屋。據說從雍正起一直到我,都是曾在這裏住過的。就是在這座宮殿裏,也曾有幾代君主,過了多少年的驕縱**生活,有過多少樣殘害人民的血腥罪惡啊!例如,鹹豐就曾和鎮壓太平天國起義的曾國藩在這裏行過最隆重的君臣抱見禮;就連我也曾在這裏見過祖國人民的叛徒張勳……總而言之,這個養心殿是和清朝的幾百年曆史有關的。
在這座曆代帝王曾經住過的華麗宮殿中,雖然在表麵的殿壁楹柱上隨處都能看到什麽“中正仁和”“節用愛民”並“無逸”等的美詞麗句;同時,也可以看到整整齊齊排列著的“曆代聖訓”等充其量都不過是裝飾門麵而已。在實際上,這些位威震一時的統治者,全都是些外強中幹的怯懦獨夫,不然,為什麽會在這座統治全中國的大本營——養心殿的寢室中,居然沒有忘掉開一個暗藏在畫軸後麵準備隨時逃命的暗門呢?這就和每個菜必須派專人嚐了之後才敢吃,每劑藥必須使專人嚐了之後,才敢服用一樣。像是那些“君有疫,飲藥,臣先嚐之”的鬼話正是封建專製君主為了掩飾自己的疑心暗鬼醜態,所以才使專門給自己捧臭腳的奴才,造出這種強加於人的額外義務的。並且這種隨時準備逃走的事情,也不是孔家店學說中所稱許的什麽“安不忘危,治不忘亂”的所謂有備無患。實際上確是這些位一貫殘民以逞的君主,在其內心裏,總是害怕被騎在自己身下的廣大人民群眾,隨時都有翻身而起的可能,所以才這樣處處提心吊膽,經常過著食不甘味、寢不安席的草木皆兵生活。所以他們所謂的朝乾夕惕,所謂的宵衣旰食,隻不過是那些專製帝王一種自欺欺人的煙幕,實際上正是他們戰戰兢兢害怕人民革命的實在心情。我覺得孔老二所謂的為君難,也許就是指這種為君的可憐相而說出來的真心話吧!為什麽我們新中國的人民領袖毛主席以及以蘇聯為首的各人民民主國家的各位人民領袖,都能紮根在人民之中,和人民成為血肉相連的關係,而處處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熱愛和衷心擁護呢?這就是前者天下皆瘦而我獨肥,後者則是誠心誠意為廣大人民服務;前者是以一小撮的封建專製獨裁者來統治、剝削著絕大多數人民的人民公敵,而後者則是為了絕大多數人民的獨立和自由,而領導人民站了起來,打碎了幾千年來緊緊套在人民身上重重桎梏的人民救星——共產黨。這就是二者之間在階級本質上根本不同之處,二者是不能相提並論來做比較的。
鍾粹宮
此外,在宮中給皇帝服務的單位據說共有四十八處之多,例如,管做飯的叫禦膳房;承做糕點糖果的叫禦茶房;掌管圖書筆硯的叫懋勤殿;負責冠袍帶履的叫四執事;保管鍾表的叫自鳴鍾;專門在內廷抬轎的叫尚乘轎;從事音樂戲劇的叫升平署或南府;兼做為虎作倀的角色而以太監打太監出名的地方,則叫作敬事房……諸如此類,全部的單位名稱我也記不清楚。總之,在當時曾有這麽多的單位這樣多的人,在伺候著這個皇帝。此外,還有負責治病的太醫院,負責繪畫的如意館,和負責宮外騎乘的“鑾輿衛”等龐大臃腫的機構尚不在內。
養心殿
管理這四十八個單位的有一名高級太監,當時把他叫作四十八處都總管。其下尚設有九個總管分掌著幾個單位的管理事務。另外在我身旁的還有總管一名、二總管一名,帶班兩名和禦前太監兩組各十名內外,他們是在帶班的率領之下輪流著隔日一上班來服侍我。此外,還有擔任房內外清潔整頓的太監幾十名,在當時叫作殿上太監。像是太後和四太妃以及我的妻子等處,也各有一群相當數目的總管太監等服侍著她們。
宮中太監的數目,西太後在世時曾有過三千多名,後來逐漸減到一兩千名,辛亥革命以後,雖然由於太監的來源枯竭然而尚有八九百名之多,後來在我解散了大批太監之後在宮中尚有百名上下之數。不過是,又添補了不少非太監的普通用人,小朝廷的架子並未癱倒下來。
現在談一談關於“行”的問題。
先說一說我在宮中行動時的皇帝排場吧。
按照定例,太後和皇帝就是在日常從甲宮到乙殿或是偶爾到禦花園散步時,也得像一窩蜂似的有不少太監前簇後擁著,總得有幾十個人的程度吧。走在最前麵做開路先鋒的是皇帝的打手——敬事房的太監,他的任務就如同汽車上的電氣喇叭一個樣,像看到了人或是在尚未看到人而有碰到人之虞時,他便會接連不斷地在口中用舌頭和唇發出“嗤”“嗤”的聲音來。目的是為了要報告人說:皇帝駕到,要急速回避的意思。在他相當距離的後麵,有總管太監兩名鴨步鵝行地走在皇帝的前麵,叫作擺隊子。在他們之後,就是行列的中心——太後或是皇帝了。照例是有兩名太監分為左右攙扶著前進(我幼時也曾受過這樣的待遇)。在這後麵還有一大隊的太監各司其事地緊緊跟隨著,形成一條不甚規則的長長尾巴。其中有徒手隨行的,有捧持“馬紮”(折疊式小凳子)準備隨時坐下休息的專職太監,有手捧包有備換衣服的專人。還有藥房的太監,則是挑著常備的藥品,如燈心水、**水、蘆根水、竹葉水、竹茹水等,如在夏季還得準備有藿香正氣、六合定中、金衣祛暑、香糯丸、萬應錠、痧藥等暑藥,以及幫助消化油膩或食傷的三仙飲,等等。還有禦茶房的太監攜有糕點糖果以及常備熱水壺之類,另外還有拿著雨傘旱傘的專人。最滑稽的莫過於殿在長尾巴後麵的專門捧持大小便器的太監了。如果不願坐轎時,最後方還得跟著八人抬的一頂黃色空轎。光就轎子而論也是有暖轎和涼轎之分。在夏天用紗窗紗簾的紗轎,冬季則用內部裝有灰鼠和貂皮的暖轎。至於在新年時,或是正式典禮時,轎子內部畫著佛像,在轎前除了兩名擺隊子的總管,還須有兩人身著五顏六色繡衣,各執一個金練垂懸的金質香爐,香煙繚繞地走在轎前。這時,抬轎的太監也都須穿上紅色帶花的衣服,戴著插有黃色羽毛的帽子。這就是皇帝在宮中的行動排場。
十五、王公、“黃帶子”和八旗
在那清朝封建專製的家天下時代,那些專門給專製君主做爪牙的橫行無忌的皇親貴族就如同專製帝王的大大小小衛星一樣圍繞著它,形成了一個黑暗勢力的大威力圈,他們就是憑借著這種黑暗勢力統治祖國廣大人民達二百餘年之久的。
他們這些特權階級的形成,也是按照著宗法家長製度的原則,以血緣的親疏遠近關係來決定近支皇族、遠支宗室、覺羅和滿蒙漢八旗的塔形層次的。
1.近支皇族
在近支皇族之中,也是有著不同的等級地位的。例如,親王就有三種:第一種是在清初時代的所謂開國征戰中,曾經立過功勞的皇族,例如,射死張獻忠的肅親王豪格,下江南的豫親王多鐸,借著吳三桂叛變而帶兵入關統治了全中國的睿親王多爾袞等八大家。他們在清朝勢力鞏固以後,便都被封為世襲罔替的親王——鐵帽子王。第二種是曆代皇帝的兒子被封為親王的。不過這種親王卻不是世襲罔替王爵,而隻是限於他一生的爵位。他死後,他的兒子必須降襲一等為郡王,再下一代則須更降襲一等為貝勒,一直降到公爵(輔國公、鎮國公)為止。最後的一種是既不論他已經降襲到什麽樣的爵位,也不論他的血統遠到什麽程度,隻要是被認為有了功績,便也有可能被封為世襲罔替的親王。如奕劻貝子被封為慶親王,我祖父奕譞以及奕?郡王被晉封為醇親王和恭親王就是這樣的。
親王之下為郡王、貝勒、貝子之爵,然後是公(鎮國公、輔國公),之後是將軍(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奉恩將軍十等)。
2.遠支宗室
在同樣的遠支宗室中,也仍是有著親疏遠近大小高低的層次的。
宗室在過去也呼之為“黃帶子”。因為在清朝統治時代,凡是比較近些的宗室,不論有無爵位,照例都得在腰間係上一條杏黃色的帶子。別看這一條黃帶子,沒有什麽了不起,然而在當時的“尚黃時代”中,普通人是絕對不準係的,因為它標誌著宗室的特權身份,在當時的社會中,是起著橫行無忌的特殊作用的。因為有了這一特別標誌之後,便可以狐假虎威地去欺壓一般人民,就是為非作歹,也受到當時法律的保護。據說對於黃帶子,不論是誰也不許侵犯他們的身體和詬辱他們的祖先。辱罵他的祖先,就等於辱罵當時皇帝的祖先一個樣,這在當時那還了得!不但如此,就是和他們去打官司時,一般人民所受的待遇也是和他們完全不同的。普通人到了公堂之上,須跪在地上和地方官說話,而黃帶子則可立而不跪。普通的人有時還得伏在地上受拷打,跪在地上聽受罵,而黃帶子則是既打不得尤其是罵不得。這些還都算是小事,最令人不平的,就是不論多麽大的地方官,也沒有殺黃帶子的權力。除了“宗人府”(專門辦理皇族宗室案件的皇帝直轄機關)能夠秉承皇帝的命令來懲治這些“龍子龍孫”,任何人也是奈何他們不得的。所以,在當時的黃帶子,簡直成為封建社會中經常威脅人民、荼毒社會的一群地痞惡霸,在清朝二百餘年之間,真不知曾欺侮過多少有冤無處訴的廣大人民。
其次,就是“紅帶子”了,當時也叫他們為“覺羅”,是比黃帶子的支派要遠些的愛新覺羅氏的宗族。因為他們也都是宗室的關係,雖然腰上所係的帶子顏色不同,但那也隻是和黃帶子來做比較的問題,對於一般人民,他們仍是有著嚇唬人的政治資本的,像是在街上的橫衝直撞、打人罵人、為非作惡、遇事生風的無賴舉動以及在地方官麵前的擺架子,等等,也都是比黃帶子並沒有一些遜色,同樣在舊社會中也曾抖了二百多年的威風。
最後,再談一談“八旗”的事情。
在八旗之中,也仍有著“滿八旗”“蒙八旗”和“漢八旗”之分的。當然在滿族皇帝的一統江山裏,滿族的八旗要占最優越的地位。其次才數得上蒙古族的八旗。到了最後才輪得上漢族八旗呢!
八旗本是當時軍隊的一種編製。在清朝的統治勢力到達全中國之後,八旗的官兵便在開國有功的名義下,成了一批養尊處優的寄生團體。他們逢年按季受著優厚俸銀、充足祿米的豢養,官職也是祖祖代代世襲的職位。隻要家中子弟到了法定的適齡時期,便可以在一種騎馬射箭的形式上的測驗之下,當上隻領餉銀而不必身入營門的八旗兵將。有的則被分派到各省的要衝去當那監視人民的特務和鎮壓人民的劊子手。田地房屋是應有盡有。孩子一生下來,就被記入旗丁名冊內,可以說是絕對用不著發愁沒有拿錢不辦事的官兒做。根本也不必顧慮什麽一家人的生活問題,隻要能在一年之內,在固定的幾次輪訓參練時,前往畫個到,便算是義務已經盡到,而可以優遊歲月了。所以,清朝二百多年來,就把那些曾經號稱“朔方健兒”的八旗兵士,逐漸養成為一群不勞而食,隻知吸鴉片、幹賭博、酗酒、狎妓、提籠架鳥的無業遊民。坑害了他們還算小事,可是在這二百多年來給予全國人民的災禍,真可以說是說也說不完的。
這都是誰的罪?
怪他們這些人嗎?
他們在當時,也不過是被野心帝王利用過的一些可憐的炮灰。全部的罪惡,仍然是得由這些統治全中國的封建君主來承擔的。
關於所有的王公、“黃帶子”以及八旗人等的具體的驕縱不法生活的細情,我想用不著一件件地來做介紹,隻要本著射人先射馬的宗旨,把我所熟知的醇王府內概略情形以及其他各王府中的幾項突出的事例舉出來,也就可以舉一例百,依此類推的了。
醇王府的概略組織是這樣的:
總管王府事務的有長史一名,這是由官中所派,然在實際上他隻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名譽官。實際能夠幫助王爺作威作福,瞞上壓下的,則是管事處裏的管事官,就如同宮中的四十八處都總管一樣,隻是不是太監而已。在管事處之外,尚有莊園處,乃是假借王府的勢力,親自下鄉逼勒佃戶、督促田租的實際負責人。就和《白毛女》中的穆大管家一個樣,確是個迫害農民的罪魁禍首。此外還有隨侍處,則是專門在主人出門時,做簇前擁後的護衛工作的。另外還有廚房管烹飪,裁縫處負責縫紉事務,祠堂主管祭祀祖先和神佛儀式,等等。
在內院還另有首領太監一至二名,回事太監二至四名,服侍老福晉、少福晉、王爺以及世子等的大小太監共十餘名,散差太監(負責灑掃雜役的)二十餘名,以及老媽二十八名,丫鬟幾名,等等。總計起來也會有百數十名之多(還有馬廄、車房、看管“納寢”墳墓的專人和管理花園別墅的專人等,尚未計算在內)。
總之,親王府也就是僅次於宮廷的一個特權階級的存在。
宮中有“宮中則例”,府裏也有“府規”。像是責打太監、丫鬟,酷使“撥役”(在王府中有一種世世為奴的使用人,當時呼作“撥役”。據說就是過去在戰爭中捉來的俘虜,由分封時連土地一齊撥過來的),威逼佃戶以及種種驕縱殘狠的情形,可以說是在二百餘年來一直是有加無已的。
我現在列舉幾樁在王府中比較突出的令人發指的實際例子。
在清初禮親王府中,曾有王爺平日很寵愛的一個伶人。有一天,這個伶人曾向王爺打聽當時政治上的一件事情,這位王爺馬上變了臉,就把他立斃杖下了。事後,還有人稱頌這位草菅人命的殺人凶手能識大體和公正無私呢。
在清末時,豫親王府中素以虐待丫鬟聞名。每當笞打丫鬟時,總是使受責的人,自己把竹板子取來,然後自己再褫退褲子,伏地受笞。不論責打多少,也不準受責的人轉動一下身軀,如果稍一轉動,便把責過的笞數全部不算,重新由第一板打起,直到全數笞完才許起立。起立之後,還須向主人叩頭謝罪,才算罷休。就是到了中華民國以後,還聽說這個府中的老福晉曾親手打死一個丫鬟呢!
在醇王府的妙高峰陽宅(墳地內的別墅)內,一次因為失了盜,遂把看墳人中的一名嫌疑者,交給當時地方衙門處以死刑。
我還聽我弟弟說過,他幼時曾看到祖母抽屜中放有佃戶們所出具的“甘結”,上麵寫有“下次定當如數補足欠下的田租,如再不補足時,情願受法律上的製裁,決無異議”等語。從這裏可以想得出飽受剝削的貧苦佃戶,是在怎樣威脅之下,才會寫出來這樣的血淚字據,真說不定在這幾張農民的“甘結”背後,會有多少賣兒鬻女家破人亡的慘劇等待著這些窮而無告的貧苦人呢!自從看了《白毛女》電影之後,我越發有此感覺。
像是這些使人憤恨的罪惡事實是說也說不完的。總之,這就是封建帝王統治下的普遍事實真相。反正那些慘遭禍害的,都是一貫被壓在他們身子底下的所謂“小民”。他們的死,也就如同一隻羊一隻雞鴨被人宰掉一樣,還有誰來同情?既然豬羊雞鴨之類的歡蹦亂跳的生物,為了要吃它們,而把它們說成是“人間一口菜”,那麽對於王府福晉打死丫鬟,王府莊園處逼死佃戶,在那樣黑暗反動統治的社會中,把它們說成是“嚴肅治家”和“懲戒刁民”,又何足為怪呢?在那樣人吃人的血腥社會中,是不會找到什麽人道主義,什麽人格和人權來的。
盡管那些反動統治者,在那樣長期間內欠下了那樣多的血債,可是在人民打垮了這些惡魔的統治之後,對待他們卻既不是報複,更不是記恨前仇,而是拿著人道主義的無限恩情,普遍地施加到他們的身上。這真是隻有在人民的天下,隻有在人民已經當了家做了主之後的新中國,隻有在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民主專政政權下,才能夠有這樣以德報怨的無比寬大政策,才能在馬列主義改造社會、改造人類的偉大科學理想下,把這幫殺人不眨眼的鬼卒和魔王,都一個個地使之有了脫胎換骨、另做新人的機會。
這就是我對這第一章的全部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