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聽到“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這樣一句古詩。我常想,為什麽在我的頭腦中會有了這種嚴重的反動罪惡思想,為什麽這種壞思想會支配了我整個的前半生,會讓我猶如飛蛾投火一樣,偏偏往死路上走?
歸根結底是有一個根源的。
這個罪惡的根源是什麽?就是封建統治階級的反動本質。
自然是,自己在過去所犯下的種種嚴重罪惡,自己絕對應該完全負起責任來。不過是要想真正認清自己過去的一切醜惡罪行的由來,並真正從心裏認清自己的過去的罪惡,不把這一來源的總源頭和在中途匯集過來的一些暗脈潛流,分門別類地辨別清楚,是絕對不行的。所以,我想在挖掘這一罪惡的根源的同時,更想把它的支流別派也一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不獨給自己能來一個徹底大消毒,還可以更進一步對自己的過去罪行能有一個比較有係統的認識。
固然凡是一種壞思想的形成,都不是一朝一夕之故,更不是簡簡單單拿反動階級本質幾個字所能包括一切。不過是,盡管它的形成曾經經過了日積月累的熏陶感染,需要經過萌芽、成長、繁茂和成熟的幾個必經階段,並且也是有著千條萬縷的複雜錯綜關係,但是從大處去看,並從全體來做分析,仍然是會有一個極其鮮明的總輪廓和互相交織著的來龍去脈可以尋求的。因此,我認為我那罪惡思想的構成,是由下列的四項基本毒素互相結合而成的。
1.封建統治思想為主,尊孔崇儒思想為輔。
2.極端狹隘民族主義思想和上記兩種思想的互相結合。
3.迷信和“敬天法祖”思想的互相作用。
4.帝國主義思想和封建統治思想的彼此吸引作用。
總之,徹底毀掉了我前半生的,就是上記的四項主要毒素。我現在想逐個地把它們加以引例分析。
一、我的老師和封建尊孔思想
從我六歲的時候起,便由隆裕太後給我物色好毒化我靈魂的工程師——啟蒙的老師。最初是在清末當過狀元之後做過大學士的陸潤庠和曾被稱為是福建才子、二十歲點了翰林、三十歲就當上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的陳寶琛,以及曾中過滿漢雙榜進士的滿文老師伊克坦三個人。後來陸潤庠死了,又陸續加上了在當時頗有文名的徐坊和在少年時代就入了翰林的朱益藩,以及在清末曾被稱為聞名的辭章學家梁鼎芬三人,當了我的漢文老師。
我從六歲起一直念到十七歲,每天都到宮中的西部毓慶宮去讀書,性質是屬於家塾一類的。教學的範圍很狹窄,除了所謂“十三經”[12]以及《通鑒輯覽》等封建曆史,便什麽也沒有了。所以像是普通一般學校中的課程,如物理、化學、三角、幾何之類,我都根本沒有學過,隻是抱定了漢文一門死啃。盡管如此,可是我的漢文程度,也沒有什麽值得自滿的地方。因為我當時的念書,除了在我十二三歲以前,尚是按部就班地上學,從那以後,便漸漸地成為興之所至的讀書了。我那時非常貪玩,性情又不太勤勉,更加上我的那些位老師,又都是深深中了封建禮教毒素的老學者,所以他們對於君臣的界限,看作是一個絕對不能逾越的高牆,對我非常客氣,不肯十分加以約束。後來更由於我的年歲漸大,就越發事事隨我之便,我願意念時就念,不願念時,就派人告訴老師讓他“放假”。盡管我對於舊書,讀得並不多,且是讀得不深不透,但是它的反動實質,它的封建專製毒素,卻是深深地灌入我的頭腦,並且是根深蒂固地在我的前半生中占了統治地位。所以我更認為皇帝確是應該站在一般人之上,應該統治著國家和人民,同時任何人都必須無條件地服從著皇帝,效忠於皇帝,認為君臣、父子、夫婦等的關係,乃是倫常大義,尤其是忠和孝,更是人人應遵的“天經地義”的原則。不忠於君,不孝於親,就是“大逆不道”,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的人,特別是“犯上作亂”這件事,更是不可容忍的彌天大罪。我還狂妄地認為自己就是代表著整個國家的一個存在,凡是不忠於我,就是不忠於國家,就是萬惡不赦的大罪人。為什麽孔丘的學說會這樣合乎封建統治階級的口味,為什麽它會被曆代帝王尊奉為至高無上的國教,為什麽會對孔丘本人,那樣“信極尊崇”地稱他為“萬世師表”?還不是由於他的學說,完全都是十足地為曆代的專製魔王服務,完全符合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完全能夠被利用為束縛廣大人民言語行動的無形枷鎖嘛。所以,他的所謂忠,就是要億萬的被壓迫人民,都要在“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的咒語下老老實實地甘心跪著挨刀,而不敢生出絲毫的反抗心情。所謂的孝,就是要普天之下的億萬子弟,都要在“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的麻醉劑下麵,無條件地維持著家長製的絕對威權。唯其如此,才能使封建統治者,在法律、牢獄、官吏、軍隊等有形的暴力機關之外,更有補其不足的思想意識上的無形桎梏,牢牢套在各個家庭中的所有成員身上。這樣,對於廣大人民才能進行無情的內外夾攻,這樣,才能使儒教這個“軟中硬”的武器,配合著封建統治者在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麵的支配力量,巧妙地在思想方麵發揮出它的麻醉性能來,這樣才能達到封建統治者經常所妄想的要永遠騎在人民頭上,以吃人肉喝人血來養肥自己“萬世皇帝之業”的卑鄙自私野心。
而我呢,自幼就是在這種食人而肥的帝王家庭中成長、壯大和教育、培植起來的,所以我對這種“德不孤,必有鄰”的孔孟學說,很容易就“聲入心通”地無條件加以推崇,並五體投地生出了無條件的信仰,認為這才是人世中永恒不易的唯一真理。因此,就把我培育成為一個極端愚昧落後、自大自私、專門想開倒車的典型人物,終於江河日下地在最後成為一個甘心背叛祖國人民的民族大罪人。
總之,這個儒教思想,不但是給我潛在於心的專製封建毒素追了肥而使其出了土,發了芽,並且還給我青年時代的“恢複祖業”的狂妄政治野心,奠定了強固的基礎。這也就是使我一步一步墮入罪惡泥沼的出發點。
另一方麵,由於我對孔孟的學說的盲目崇拜,由於我習慣於唯心的主觀論點,所以我對人類曆史,一向都抱有錯誤看法。例如,我曾認為人類社會曆史的發展,全是由少數的英雄偉人所一手推動。認為隻有這些帝王、將相、英雄、豪傑的天才和智慧,才會創造出新的曆史。同時還在其中又摻入了不少迷信的因果報應成分,認為這些人之所以能夠有了這樣的聰明睿智,都是由於他們在前世自己種下了善因,所以在今世才能獲得這種種冥冥之中的善果。所以我認為,每一個朝代的毀滅都是由於出現了昏庸無道或是懦弱孱幼的帝王和腐朽無能的王侯將相,或是由於奸臣的篡奪。每一個朝代的興起,則是“奉天承運”的帝王、能臣、良將的力量所造成。後來,由於幾年來不斷地學習改造,我才清楚地認識到,這種錯誤想法,都是由那些封建統治者以及他們所豢養的“耍筆杆奴才”所硬造出來的謊話。他們是為了要掩蓋人類曆史車輪向前發展的真相,更為了企圖隱蔽人民群眾的偉大智慧和力量,才拿這種迷信的唯心說法來故意誇大帝王將相的個人作用。像是附有“乾隆禦批”的《通鑒輯覽》,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專門誇耀清朝威武的《大清開國方略》和《聖武記》等,都曾深深地影響了我,使我越發對“聖君賢臣”的作用有了銘肝鏤骨的盲信。現在,我才如夢初醒地認識到,所有曆史上的改朝換代,絕不是什麽“天與人歸”,而是由於當時的廣大人民實在忍受不了統治者愈來愈凶的殘酷統治,為了要活下去,才大家站起來從事革命鬥爭。這就是促使某一朝代的興起和促使某一舊朝代傾覆的直接推動力量。後來,由於那些野心家利用並篡奪了人民革命的勝利果實,跟著他們自己也就摘下了為人民著想的假麵具,變成為以暴易暴的新統治者,於是改朝換代的局麵,便在曆史中再三反複著。所以整個的人類曆史,也就是由勞動人民群眾一手創造出來的人類向前發展的各個過程,也就是勞動創造人類曆史,創造人類社會的科學真理所在。
二、毓慶宮讀書
我每天讀書的時間,是從早晨八時起至正午止。每天到毓慶宮之後,到了法定的時間,便由我口中說出一個“叫”字來,於是就一個挨一個連續不斷地像是空穀回聲一般,由我身邊的太監把這個“叫”字傳到懋勤殿太監的耳中,更由他們的嘴傳到我老師的耳中和陪我讀書的伴讀者(最初隻有毓崇一個人伴我讀書,後來又加上了溥傑陪我讀漢文,我叔伯弟弟溥信陪我讀英文)耳中,於是他們便應聲而至,這一天的功課就開始了。
在老師和伴讀者進來之後,老師這時是拿老師的資格來見我,所以隻對我挺直一下身子,愣一愣神,就算是做完了見麵禮。至於伴讀者,他們卻不能拿同學的資格來見我,所以他們得跪地向我請安,作為見麵的禮節。做完了這套形式之後,便由侍立一旁的太監接過老師等的“官帽”,放在麵窗長幾上的帽筒上,然後他們魚貫退出室外,我們的授課便開始了。
至於授課的方法,則是采取了讀幾遍和講一遍便算完事的辦法。當日的生書由老師帶頭先念,我們也都放開了喉嚨,就像和尚念經似的隨讀一遍,然後再由老師默聽我們朗誦個七八遍,便算是把當日的生書課業做完。跟著就是對讀過的陳書的複習,也隻是我和伴讀者齊聲溫習一遍的程度。然後就是對對子——老師出上聯,我們對下聯,或是老師出題,我們作一首七言絕句,但這是很少作的。然後就是由老師講幾頁《禦批通鑒輯覽》或是《大學衍義》等等的書,最後寫一篇“仿”——也是由“照描”“跳格”而“臨帖”的次序,逐步加以提高,於是就到了下課的時候了。
在上午的時間內,大約由兩個老師分別負責上記的課程。在中間的休息時間內,照例給老師和伴讀者準備一些糕點果品,到了正午下課後,便給他們準備一頓午飯。
我現在想就各位老師在授課中的突出事例,介紹其中的兩三項。我覺得從這裏,也可能從中找出一些當時的真實跡象來的。
先從陳寶琛說起吧。
他從我六歲起直到我十七歲為止,無間斷地給我授業。不但我對他要比對其他老師親昵些,就是那四位太妃,以及我父親以次的所謂“王公大臣”,也都是對他表示著相當的尊敬和信賴。就是在反動報紙雜誌上,居然也把他說成是“帝師”中的首位和把他列在A級“遺老”之列的。
他的性情是和藹的,為人處世也很圓滿,並且富於忍耐性。雖然在我小時,他也曾經常皺著眉頭,拿“君子不重則不威”來批評我的頑皮,但我並不怕他的皺眉和批評,總是接著他的“君子不重則不威”的話尾,拿“學則不固”來抹稀泥。
他不但是我的啟蒙老師,教會了我讀書識字,同時也曾毫無愧色地完成了汙染我靈魂的“地道工程師”的工作。他曾把封建統治者所必備的本領,成本大套地傳授給我,使我在日常的言語行動中,一天天地把它逐漸具體地表現出來。他時常從老近視眼鏡中雙眼眯成兩道縫向我讚歎道:“有王雖小元子哉!”來表示他對我的愛和期許。因之我就越發以“天之元子”自居起來,認為除了天地祖宗就得算我為大。
陳寶琛
他還善於把他在清朝時代當一品大員的事,鋪張渲染成為一幅太平天下的景象,同時,更把辛亥革命以後的軍閥割據混戰局麵,歸咎於共和製度的不好。他就是經常這樣拿這種帶有歪曲性的新舊對比,來作為守舊排新的泄憤工具的。例如,他拿當時某遺老所作的謾罵中華民國的對聯“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即暗射“民國總統不是東西”之意),當作一種美談資料來說,並稱讚這是一個絕妙好辭的諷刺。同時他還畫龍點睛地拿“旁觀者清”的四個字橫批,做出挑撥性的結論來。請想一想,像是這種富有煽惑性的日常講話等,又怎能不把我滿肚子的狹隘民族主義,猶如火上澆油一般地給煽動起來?他還特別強調書中所寫的“忠孝節義”等,這類帶有麻醉性的事跡和意義,使我認為這就是“亙萬古而不磨”的“天經地義”,和人人必須遵奉的“金科玉律”。這還不算,他還善於把“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之類的鐵帽子,高高祭在空中,作為排斥“邪說”,隨便用以扣人的唯一法寶。他還把“敬天崇祖”思想和“尊君親上”思想,巧妙地配合起來,例如,經常拿歌頌清朝曆代皇帝——尤其是康熙和乾隆二代如何“勤政愛民”和怎樣的“豐功偉績”並“龍種自與常人殊”一類的話,結合到我的身上,而使我在不知不覺之間,就產生出一種居之不疑和舍我其誰的錯覺來。
對於袁世凱,當然是被他經常當作謾罵材料的,就連對於孫中山先生,在他也是毫無例外地加以冷嘲熱諷。可以說是,從既當中華民國大總統,又兼清室太保的徐世昌起,直到在當時文壇上、政界上頗負盛名的樊增祥、易順鼎以及臨死還沒有忘記請求“清室賜諡”的趙爾巽等人為止,在他的眼中,都認為不是“伯夷叔齊”,而是“遺老”中的變節分子。因為他們之中有的做了民國的官,有的拿了民國的錢,所以他們都是應該被列入《貳臣傳》中的人物,不能和自己的“遺老”身份相提並論。就以我結婚時的一個事例和其他的二三事例為證,就可以看出這種見解在當時對我的影響如何了。
在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天津《大公報》上,就曾以“大婚匯聞”為標題在其中並有這樣一行的小題目:“徐太保禮單幹犯宸禁”,其下原文為“……前大總統徐世昌,曾為前清太保。至今清室猶有太保徐世昌名(並未辭職,或雲尚領太保之俸)。因清帝大婚,徐送禮四色:一為如意,二為紫榆八合圓桌,三為采緞尺頭,四為屏風。禮單具名徐世昌謹贈五個字,清帝頗不謂然,說徐世昌還有太保之職,如何用‘徐世昌謹贈’五個字?他如果是現任總統,我們應該尊敬他,他既不是民國職員,又係皇室太保,未免不合規矩!”其實這並不是我的不滿,實際上就是這些“遺老”對他的挑眼,不過是,這種看法的影響,對我卻是相當大的。又例如,在奕劻死後,曾請我給個諡法,我父親認為應給他以一個美諡,我認為他曾勾通袁世凱,加速了清朝統治勢力的崩潰,是不能給予他以什麽忠、賢、良、康之類的好字眼的。於是就在折中的辦法下,把密字作為賜予他的諡法。至於這個密字究竟作何解釋?我現在久已忘掉,反正不是一個“美諡”就是了。我的老師們對我的這種青出於藍的學究式見解,還稱讚過我“聖明”呢。還有當趙爾巽托人請求我賜諡時,我也曾認為他是屬於貳臣一流的人,最終拒絕了他的請求。像是這種既反動又愚蠢的事例,還多得很。總之,這些都足以證明我靈魂深處的反動本質都是從哪裏來的。還有,在張勳背叛民國,幹出複辟的罪惡勾當時,這位陳寶琛老師,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忽然來了一股勇氣,竟會把好好先生的麵具揭了下來,露出了反動學究的本來麵目,居然不惜落井下石地提出了應把黎元洪賜死的高見來。這時我雖然隻十二歲,也聽得大吃一驚,就是滿腦袋糨子的張勳,也沒敢采納這種冒失獻策。我現在再談一談他的家庭情況。
當然,在他那樣老守舊的家庭裏,事無大小,都得在他那老家長的絕對支配下來處理。其實並不盡然,在他家中青年一代要從封建專製桎梏下掙脫出來的新的氣氛,經常要和他那死守舊陣地的頑固保守思想發生著不斷的摩擦。並且這種新的萌芽還在暗中一天天增長著。盡管他曾因為他的一個小兒子不肯去做古書中的蠹魚,而拿出了家長的權威,進行過“家法管教”,但是他的那種外強中幹的腐朽保守力量,已經在他的兒女麵前也隻能是嚇唬不了人的紙老虎。例如,每當他下朝回家之際,當他的馬車快要進胡同的時候,給他趕車的人,必定要把腳下的車鈴踩得山響,為的是預先暗示家人,表示老頭子就快要到家的意思。於是他的這些兒女,在聽到了這一照例的警告之後,便把開放著的家門緊閉起來,把放在院中的桌椅和糖果、汽水之類,連忙藏入屋中,大家都把這種快活嬉笑的場麵,立即變成為一種死氣沉沉“端莊中正”的空氣,然後才迎接老頭子走進家門。當然,他看了這種嚴肅家風,是會感到滿足而自詡為治家有道的了。固然像是這樣的家庭中難念的經卷,絕不止於陳家一家,因此,我想凡是封建專製家庭,誰家也是會各有一本這樣東西的,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任憑頑固守舊的反動力量怎樣想要摧毀尋求幸福、自由的新生力量,其結果,不是新生力量被摧毀而是舊的力量漸次被削弱,最後則以統治勢力的全部崩潰而告終。小而一家,大而一國,或是整個社會,所有一切守舊勢力失敗的過程,差不多都是如此。
我的這位老師,大約在平素也是在遵守著人生一世洗三次澡的原則(就是說生下來洗一次,結婚時洗一次,死後沐屍一次)的吧?每一到了夏季暑氣蒸烘的時候,從他身上就會發散出一種既酸又鹹,莫可名狀的臭味來。因此他的一個得意門生——佟濟煦就曾委屈宛轉地對他做了忠告說:“老師!還是常常洗澡好,因為洗澡對於個人的身體健康會有些好處。老師不是常患有一種皮膚病嗎?我想能常常洗個澡,一定很快就會好的。”這位陳老夫子,聽了這一娓娓動聽但不入耳的門下弟子的忠告後,便滿心地不受用,但他究竟不愧是個飽讀孔孟之書的人,動心忍性的涵養功夫確是有了相當程度,並未拿出使弟子難堪的顏色來做回敬,隻是正顏肅目地反問道:“你說的這番話,也有些道理。不過是老朽餘年雖未經常洗澡,卻也健飯如恒,可是你呢,卻不斷地洗澡,為什麽還不免於時常鬧病呢?”當然,老師既然繃著臉說出了這樣不厲而嚴的歪理來,他的這位高足因話不投機,便也隻好一揖而退了。
我在這裏還想就便介紹一下我這位老師“桑梓情殷”的舊社會中所謂的美德:
因為他是福建人,所以對於福建的同鄉總是抱有一種帶有宗派性的同鄉愛。他的交遊,他的來往,總是福建省人居大多數,每當他會客之際,總是在客廳之中會流露出一種壓倒的鄉音來。像是從清宮時代起一直到偽滿時期止,一向在我身旁的佟濟煦和那臭名不可向邇的大漢奸鄭孝胥等,都是因為和他有同鄉關係,才在他的所謂薦賢下,給弄到我身旁來的。固然是這種狹隘鄉土觀念成為他個人身上的一種毛病,但是受到他的影響,也遺給我,帶來不少的罪惡後果。
還有,在我十五歲時,由於愛時髦的關係,以及西洋老師曾嘲笑過辮發的關係,我也漸漸對辮子失去了興趣。不過,像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這句古訓,我是知道的,發辮乃是清朝祖製,這種道理我也是認識得清清楚楚的,所以我就想如果要公開地把辮子剪掉,不用說一定會遭到麻煩,倒不如拿起剪子來自己剪去了事,於是就用剪子把它剪下去了。果然對這種不比尋常的宮中“大事”,有的太妃曾為此而流涕,也有的為此而深加惋惜。就連我的這位老師,也同樣是對此覺得滿懷不快。但是他對我卻又無可奈何。勸阻吧,已成為無的可放之矢,默認吧,又覺得實在憋氣。於是他就在我的麵前,對步我後塵的毓崇,意味深長地挖苦道:“你把剪下來的辮子賣給西洋婦人做假發,倒是可以得一筆錢的。”這就是這位老先生本著古代儒臣事君之道,推陳出新地發揮了“成王有過,則撻伯禽”這儒意的。
其次,是我的陸潤庠老師。他是蘇州人,因為他擅寫一筆所謂館閣體的楷書字,所以,在當時的清宮中,隨處都可以看到他的筆跡。他的性格雖不似陳的隨和,但對於我,卻是嚴守著“雖師,臣也。雖徒,君也”的嚴格禮教,未敢越過鴻溝一步,並且也曾不遺餘力地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名教理論來灌輸我,培育我。不過是,在他給我授課的幾年中,也曾有過一次例外的感情爆發。這一次是由於我過於頑皮淘氣,才把這位老師給惹得暫時忘卻了“君為臣綱”而惱火起來的。原因是:有一天我總不肯規規矩矩地讀書,不斷地把身子搖來晃去,左扭右轉地鬧著,並且還想離開讀書的席位走下椅子。他在最初還是下氣怡聲地拿著所謂君臣的禮貌,含含蓄蓄地用話來打動我。當時的我是絕不會體會到老師這種取瑟而歌的弦外餘音的,所以仍然是不以為意地仍要下地。這時他見此法不靈,便又稍稍加重了語氣,來做進一步的諫諍,但是仍嫌輕描淡寫無濟於事,我的鬧法反倒加劇起來。這時,他有些忍耐不住了,便摘下了他那恭而有禮的斯斯文文的麵具來,暫時忘卻了尊卑上下之分,大喝一聲道:“不許動!”我在這種素來未聽到過的晴天霹靂之下,立時老實起來了,身子也不敢亂動了,也按部就班地讀起聖賢的書來了。
從這段事實中,也可以證明,我在幼時之所以那樣放縱任性,都是由於在我身邊,上自老師下及保姆太監,都隻知道把我捧得愈高愈好,而不知道捧得愈高跌得愈重的真諦。如果當時能多有一些真正愛人以德的人,或者我還不會狂妄自大得到了那種要瘋的程度。嘻,徒然“計算死去兒子的年齡”是沒有用處的。隻有拿過去當作一麵自戒現在和自警將來的鏡子,才會有些用處。我隻有抱定這種心情來回溯過去,談述過去,才能對我的學習改造有些裨益。這就是我在撫今追昔中的現在心情。
最後,我想再談一件陸老師和我幼年的趣事,作為對他介紹的收場吧。有一天我在念書時,曾把襪子和鞋一齊甩掉,老師這時就過來為我撿鞋和襪,我便趁勢把腳往上一抬。恰巧我的足趾就掛住了他的胡須,結果是他臭臭之聲不止,我哈哈笑聲不絕。
現在再談一談我那徐坊老師,我對他的印象較淺,因為他在當時並沒有什麽特別突出的地方。我隻記得他的眉毛很長,我常誇獎說:“老師的眉毛長得真好哇!”他聽了也就大得其意,眉飛色舞起來。我就趁他得意之際,一麵誇著,一麵用手摸他的長眉,於是就出其不意地把其中最長的拔了下來。這固然隻是頑皮學生淘氣的一種瑣事,但是在那迷信成性的太監們口中,則是把徐老師的死,牽強附會到我的身上來。他們曾活靈活現地說:“他的壽眉(當時把長眉叫作壽眉,說是長壽之征)被萬歲爺拔掉,他怎能不死?”
從這段無知的談話中,不獨可以看出太監迷信的心理,同時,還可以看出他們對於皇帝的看法。比如他們常愛說:皇帝說的話是“金口玉言”,最靈驗不過。所以他們認為被皇帝拔去了壽眉,也就是我那徐老師致命的主要原因了。
再次,是我那梁鼎芬老師。他是廣東番禺人。據說光緒死後,他曾自告奮勇地到光緒墓塋上去種樹,一直在梁格莊住了很多的日子。他曾在塋地那裏照了一張身穿清代官服,頭戴官帽,手把鋤頭種樹的相片。他死後,他家裏人就請陳寶琛在他那張相片上題上一首七絕的詩。我記得那首詩的內容是:
補天回日手何如?冠帶臨風自把鋤。
不見鬆青心不死,固應藏魄傍山廬。
這首詩的前兩句是在讚歎著他那兩隻能夠恢複清朝祖業的手,在今天卻在光緒的陵墓上拿著鋤頭來種樹。後兩句是說他為了要求永遠守護著陵內的鬆樹,但沒能看到樹木長成便死了。所以他願意埋骨陵旁乃是當然的。
不用說,從這二十八個字中,不獨可以看出梁鼎芬的愚忠透頂,同時也可以看出陳寶琛的反動透頂本質來。因為他那惋惜清朝滅亡的牢騷不平心情,在字裏行間,已經徹底流露無遺了。還有當梁鼎芬給我當上了老師的時候,還對我替他自己的“耿耿忠心”做了當麵的大言吹噓。他得意揚揚地說:當他正在光緒陵墓植樹的時候,有一天夜裏忽然來了一名刺客,把短刀擱在他的脖上要殺他,他便從容不迫地對刺客說:“要殺就殺好了,我在陵上被殺,實為於願已足。”該刺客因為看到他這種視死如歸的忠義不屈氣魄,便被感動得把刀子收了起來,並開誠布公地把受了袁世凱之命來暗殺他的始末經過,全盤托了出來,最後勸他務須速離此地,免得再遭毒手。他當即拒絕了刺客的好意勸告,並慷慨地告訴刺客,說他決不能怕死而離開此地,一定要看到鬆樹長大之後才走。
梁鼎芬
從這件事情看來,便可以清楚看出這位梁鼎芬曾是怎樣冥頑不化甘心去當一姓家奴的奴才嘴臉,同時,也可以看出他那自吹自擂的醜表功式的奴才心情。另一方麵也可以看出封建反動統治者用政治上有形無形的壓力,怎樣來束縛人民,麻醉人民的無孔不入的陰毒手段。而這個梁鼎芬,他自幼就飽受了封建社會中所謂忠和孝的毒素,更加上他的家庭成分、仕宦的經曆等,於是就把他這個甘心做奴才的典型人物給製造成功。而我呢,也是在這種封建統治階級的教育培養下,恰恰成為他所依附的對象,也成為賞識他的知音者。像是在他死後,給他以“文忠”的諡法,就充分說明了我在當時的封建社會末期的頭子地位既曾影響了他,他的反動透頂思想和行動同時也曾影響了我。不然就是這樣,就是陳寶琛等所謂的遺老,也都是我既影響了他們,他們也影響了我的。不過是,拿我來說,我所受的這種影響比他們要更大和更深刻罷了。像是“一姓尊榮”的“家天下”思想,就是由此而來,更由此而逐步加深的。
還有我的梁老師,因為他平日最喜歡吃一些大油大肉的東西,特別是最愛用葷油拌熱飯來吃,並且是食量又大,所以他時常拉稀跑肚。他時常在走進了紫禁城之後,忽然在二人肩輿中大泄其肚,有時進了毓慶宮大門以後,忽然稀屎淋漓順腿而下,弄得臭不可近。每在這種情況下,不是攙扶他的宮中侍役勸他中途回家,就是他同寅的老師們勸他免課一日。再每當到了這種時候,他總是一麵在口中不住地嘟囔著狼狽已極或是狼狽得很,而一麵意興闌珊地登車歸去。
有一次他竟在給我授課之中,忽然忍不住,要腹泄,於是就氣急敗壞地對我說:“臣要告外!”“臣要告外!”我因為不懂得“告外”這兩個字的意思,便睜大了眼睛,連聲追問他:“什麽是告外?”他愈急不可耐,我也就愈加逼問不已,最終在這外既未告成,內實忍不住的緊急情況下,便猶如開了閘門一般,稀屎滿褲,臭得使人不可向邇,這時我才恍然大悟,不再追問,他也隻得踉蹌退下,臨時停課回家。
就連我那位平日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朱老師,也曾為了他的同寅經常壞肚子,作了一個寶塔銘式的小品嘲弄之詞,附帶著把它抄錄於下:
梁
節士
吃魚翅
一箸兩匙
吃飽就拉屎
端便盆無停止
臭氣熏人皆笑之
最後,我還想敘述一下我那滿文老師伊克坦。他是個滿族,雖然也曾教過我好幾年的滿文和滿文習字,但由於他後來多病,時常不能前來授課,同時,也因為我在平時生活中,無一不是使用著漢語——北京話,那種一曝十寒式的滿文教育,終究是沒能起什麽作用,現在不但滿語單字差不多都已忘個幹淨,就連那些最基本的字母也都記不全了。
這位老師的脾氣和陳、朱各位老師不同,是非常急躁的。後來更因為多病,他的神經便越發尖銳起來。他時常以陳寶琛為對象,在毓慶宮的前院的老師休息室中,為一些不相幹的事而拍桌子大吵。就連在我的讀書房子裏,也有時能夠聽到他尖嗓的怒聲,不過是,卻始終聽不到陳寶琛的惡聲回擊。不久他便死了,我的滿文也就幹脆不再學了。
三、宮中的迷信和信仰
儒教的“三綱五常” [13]思想都是補法律之不足而替封建統治階級服務的。那麽,這種迷信和信仰也同樣是被統治者經常利用來麻痹廣大人民的,它同樣是能夠補足法律等暴力而不及的有利工具。
同時那些狡猾的統治者,還把儒家所倡導的什麽“奉天承運”“天與人歸”等一類的鬼話,巧妙地和迷信論中的“因果報應”“輪回轉世”等結合起來。為的是好拿這些看不見的繩索桎梏,和有形的法律、牢獄等暴力機關聯合起來,一同來向廣大人民進攻。因為這種善報惡報之類的東西,會對人民的憤恨不平起釜底抽薪的作用。所以這種暗箭式的武器,要比那些明槍明刀,還不易防。
封建統治者既被認為是“天命攸歸”的“真龍天子”,那麽,他當然是一個非凡的人了。所以他的這種成功,也就是早在他前生就被預先注定了的。而那些挨餓受凍、呻吟於皮鞭木棍之下,過著牛馬不如生活的被統治者,不用說,也都是些早就命中注定應該吃苦遭罪的人。換言之,也就是在“地獄輪回”中,早就注定今生應受的“前世惡報”。既然如此,那麽對統治者的反抗,便是根本沒有意義的,窮苦人民的翻身,也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所以說,這種強迫人們低頭認命的陰毒方法,就如同素稱殺人不見血的鴉片一樣,讓人中了它的毒而不自覺,甚至還讓人把它當作是祛病延年的靈藥,時時刻刻地離不開它。像是舊社會中的童養媳認為受到婆母和丈夫的打罵,這都是自己的命苦,換句話說,就是她的受折磨虐待,乃是命中注定,理所當然,無可避免的事。又如舊社會的店鋪中的學徒,妓院中的娼妓,闊人家中的使女等,他們也都是在由命不由人的認命觀念下,忍受著痛苦生活。這不就是讓受壓迫者永遠以不修今生修來世的低頭認命想法來俯首帖耳甘受摧殘的嗎?在舊社會中所謂的安分好人以及忠仆義婢,其實就是被這種宿命論給征服了的可憐犧牲者。這些,不都足以說明這種麻痹人心的藥劑——迷信思想害人作用的嗎?
那些萬惡的專製吃人魔王,就是利用這種精神、思想上的枷鎖,妄想要來維持他們萬年統治的帝王基業的。
同時,這種腐蝕人的毒害作用,也同樣殃及他們的子子孫孫身上,致使他們後代的孝子賢孫們,也在這種自欺欺人的政策下,逐漸忘卻了他們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資格,而錯誤地認為自己確是一個非凡的人,認為自己確是一個“奉天承運”的天造地設的統治者,於是更拿這種祖傳的毒素,想要繼續維持他們以國為家的所謂祖業。而最為鮮明不過的實際例子,就是《大清開國方略》等自欺欺人的書籍。在其中除了反複地做著“口不應心”的“勤政愛民”和“待中守正”之類的虛言假語,更不惜費盡多少筆墨,把“愛新覺羅氏”子子孫孫的非凡性特別做了大力渲染,更不惜厚著臉皮贗造出一連串的荒唐幼稚鬼話。例如說“愛新覺羅氏”最初的起源是在長白山頂的天池上,有三個所謂仙女,當她們正在天池中洗澡時,忽然有隻神鵲把銜在口中的朱果丟了下來,恰恰墜入一個叫佛庫倫的仙女的口中,她在吞下了這顆朱果之後,便有孕而生下了男孩子,就是愛新覺羅氏的始祖——布庫裏雍順。這就是說,這位始祖乃是“天生的聖人”——奉天承運的唯一“聖人”,因此,他的子子孫孫,全都是天女的後代,也就是注定世世代代統治人民的最高統治者。我在過去,就是這樣地完全相信自己確是一個了不起的帝王之資。在我前半生中曾經支配過我的一切極端狹隘民族主義思想和那唯我獨尊的自私自利封建統治階級思想,都是曾在這迷信和信仰的溫**發過芽並成長起來的。然後更在那專為封建統治服務的孔家店反動學說中,得到了更富有政治性的所謂根據。然後崇拜帝國主義思想的火上加油,於是,就把我的前半生完全毀滅掉了。
現在先拿當時宮中的幾項迷信實例來做說明。
(1)“殿神”
宮中的太監,對於“殿神”是一貫異常信仰的。要問“殿神”是什麽?按照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四大家”——長蟲、狐狸、黃鼠狼和刺蝟,並說這四種動物——“殿神”,都是曾受過皇帝封為二品頂戴的仙家。太監們還活靈活現地互做警告說:夜間千萬不可到乾清宮的丹陛上去走,否則就會被“殿神爺”給扔到丹陛之下。他們也慣於引經據典地宣傳說:過去曾有兩個太監因在街上吃了牛肉(他們認為牛肉是大五葷,不應吃),回來之後,果然受到了“殿神爺”的責怪,罰他們在天一門(禦花園內供真武大帝的廟門)外樹皮上擦嘴,直擦得皮爛血流才算完事。事後問他們為什麽要在樹皮上蹭嘴?他們回答說:當時心裏一迷糊,就在樹皮上蹭開了……還有在養心殿專門負責灑掃的所謂殿上太監,他們向例也是分兩組輪流上班工作。各組在接班前,照例都得先向養心殿中央給“殿神”磕頭之後,才敢開始接班。據說是為了祈求“殿神”保佑他們在值班中不要犯什麽過錯。此外,逢年遇節,他們還在養心殿中庭,擺上整豬、整羊和其他的供品祭供“殿神”。在每月初一、十五兩日,他們也照例要以燒酒、雞蛋、豆腐幹和“二五眼”(一種幹點心)給“殿神”上供。還有每當太監們要開鎖進入久無人居的房屋和庫房時,照例先要大喊一聲“開殿!”或是“開庫!”之後,才敢推門入室。據說,是為了預先知會“殿神”一聲,以免無意碰到或致使衝犯。諸如此類的活見鬼事情,在當時的宮中,是隨處都有的。我從幼時,就是在這種迷信旋渦裏的宮廷生活中,相信了“殿神”之說。不過是,我的相信和太監們的相信不同。太監是害怕“殿神”,而我則不但不怕它,反倒對它抱有一種親密和信賴之感。因為太監們都說“殿神”是受過皇帝封贈的仙家而專門保護著宮殿倉庫,尤其是專門保護著皇帝的。所以在當時,我也就覺得這些“殿神”——長蟲、狐狸、黃鼠狼、刺蝟之類,還都是專門替我服務的忠實部下哩!
像是這種荒誕不經的胡說八道,固然都是些不值一笑的迷信,不過是,也可以從其中看出那些宮中奴隸的可憐相來的。
那些被專製**威給嚇破了膽、麻木了手足的宮中太監,為什麽每當上班當差之前,必須先要至至誠誠地給“殿神”叩頭,求其保佑在值班中平安無事呢?這還不是和過去的海員們,每在航海之先,必先向海神龍王磕頭燒香的心理是一個樣的嗎?可見那些可憐的宮廷奴隸在伴君如伴虎的提心吊膽情況下,是怎樣對於慣以喜怒殺人的君主,抱有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危懼心情啊!
同時,也可從其中看出那些慣用神道愚民的狡猾統治者,居然虧得他們竟會想出一個可補衛士刀劍之所不及的無形警察——“殿神”來,既可以利用它來保護自己的珍寶財貨不致為太監所盜,還可以更進一步,利用它來保證自己頭顱的安全。本來麽,太監既認為“殿神”是守庫的專家,當然他們不敢輕易去動庫房的鎖;既認為夜間到乾清宮丹陛上去,都會遭到殿神的嗔怪,當然不敢偷偷進入君王的寢室;既認為“殿神”是受有皇封而專門保護皇帝的仙家,當然更不敢稍萌對皇帝有什麽不利的想法了。總而言之,這不都是那些狡猾陰險的獨夫所平空捏造出來的以神道自衛的種種方法嗎?
從這裏還可以知道,太監對於一般的人民,固然是一種替皇帝捧臭腳的特權階級,但他們在專製暴君的麵前,則是又成為一小撮任憑宰割的可憐人。
迷信並不能專怪太監的愚昧無知,而是應該恨那假神欺眾的狡猾統治者。
(2)我怕雷的故事
我在小的時候最怕打雷。每當閃電耀眼、疾雷震耳的時候,我便會想起那長著尖尖的鳥嘴、雙手分拿一錘一鑿、背生雙翅的“雷公”和那手執雙鏡閃閃發光的“電母”來。再加上每當雷電交加的時候,那些不知趣的太監,照例總是要說出那套“紅閃照妖精,白閃照人心”的煞風景的成語來。他們哪裏知道,在他們這樣言之無心的照例談話材料中,是蘊藏有對我嚇唬的成分在內,使我不由得就會聯想到那幅壞人遭雷殛的畫麵來,立刻就會在我麵前浮映出一個直挺挺跪在大雨滂沱的地麵上,從濃雲中射出一道白色光,直指向他或她的頭頂的畫麵。同時在他們身上,還照例要現出幾個大字,如不孝逆子或是不孝翁姑之類。盡管在當時,我並沒有認為自己就是應遭雷劈的壞人,但我卻是害著怕。害怕到了極點的結果就是,每逢雷轟電閃到了相當厲害的時候,我便會出於本能鑽入床帳之內,蜷伏避雷。我也曾聽到太監說,光緒在小的時候,也是和我有相憐的同病。不過是每逢打雷的時候,他倒是比我勇敢些。因為他不是消極地鑽到床幔中去躲避,而是積極地率領著一幫太監,一齊敲鑼打鼓來遮混這種“可怕”的雷聲。
這固然僅是我孩童時代的一件個人小事,不過,若從我那繼父也曾怕雷的這件事來看,也可以說專製君主大抵膽小,並不是什麽偶然的事情。為什麽和我差不多同年歲的一般小孩子,卻都不這樣怕雷?我認為這也是頗耐人尋味的一個問題。因為一般家庭中的父母,既不會在他們孩子的提議之下,全家都一齊來敲鑼打鼓,也不會看到自己的孩子鑽到被窩內避雷而不加以說服和製止的。從這裏也可以看到那些封建統治者,他們是怎樣沒有普通人的一般常識。同時還可以看出,我的迷信思想,確是從兒童時代就已經深深地紮下了根,所以才會在我的整個前半生中,曾起了不少恨煞人的作用和笑死人的滑稽醜態。
(3)幾段不成其為神話的神話
在我妻子婉容曾住過的儲秀宮庭院中,陳列有一排銅製的鶴鹿之類。在左邊一隻銅鹿的後腳上,有一塊不是很深的凹形擊痕,並在凹痕之中積有略帶赤紅色的鏽。而宮中的太監也許是隻知道銅鏽是綠色的,而不知道合金的銅(當時呼作風磨銅)偶爾會產生含鐵性紅鏽的道理吧,所以就少見多怪地望風捕影說:在乾隆下江南的時候,這隻銅鹿也隨著跑到江南去保駕,不料卻被乾隆給射了一箭,正中後腿,於是這隻自討無趣的銅鹿,便又無精打采地跑回儲秀宮原處來了。不用問,它那後肢上的凹痕,當然會被說成是箭創,而那紅鏽也當然就是所謂的血跡的了。
其次,是又一個所謂的神話,那就是在禦花園西魚池附近靠牆處,有一棵古鬆,在鬆樹附近壁上有乾隆親筆題的《詠蓋鬆》的詩。不料那些文盲的太監便又以訛傳訛地編出神話來了。當然他們一提起乾隆來,除了下江南,就沒有別的話題了,於是仍以下江南為題,借題發揮道:在乾隆爺下江南的時候,這棵傘鬆也去保駕,它就在一路之上,跟在後麵拿著傘一般的陰影給乾隆爺遮著太陽。所以乾隆爺在回來之後,便把這段神鬆保駕的事寫到牆上了。這就是神鬆也在討封哪!
其實隻要是個識字的人,一看到牆上的詩句,便會知道這並不是什麽神鬆在討封,更不是這株老鬆曾到過江南去溜須拍馬,隻是它長得亭亭如蓋,頗為古秀,致引起乾隆的詩興而已。
還有,我在幼時所住的長春宮西廂房台階左邊,有一塊長方形的石枕。據太監說:該宮西南牆外中正殿房簷有四條金光耀眼的金屬製的龍,其中的一條時常在夜間到長春宮院中的大銅缸內喝水。也不知道是在哪代皇帝的時候,人們用鐵釘把那條龍釘在房簷上,並製造了一個石枕以為鎮妖之用。從此這條龍便再也不能下來喝水了。並把那個石枕叫作“龍枕”。
更有一段關於皇帝帽子上的珍珠的神話。據說,這顆珍珠,是乾隆曾在圓明園一條小河旁夜間散步,忽見河內發出火光,便用鳥槍向發光處打去,不料打中了一個大蛤蜊,把它剖開一看,發現了這顆大珠,於是就把它當作自己帽子上的頂珠。據說,這顆珠子時常不翼而飛,更時常回到原處。後來經過高明人的指點,說這乃是一顆通靈的寶珠,所以才能這樣地來去自如。並建議如果在珠下部鑽一個細孔,它便不能隨意忽隱忽現了。照法施行之後,果然這顆珍珠便老老實實地做了皇帝帽子上的頂珠,一直傳到我在偽滿垮台時,逃到大栗子溝把它失落為止。
其次,是在宮中禦花園內供有真武大帝的欽安殿後西北角台階上,經常放有一塊磚,如果是把它揭開一看,便可以看到該處階石上有一個幾寸深的腳印。太監們對此又有了一種傳說:說是在乾隆某年,乾清宮曾失過一次火,這時,這位真武大帝便顯聖了。隻見他從殿中走出來,就站在這個地方,向著失火的方向用手一指,立時那猛烈的火焰便消滅了。這個足跡就是在他救火的時候,留下來的遺跡。在當時,我對於這件事,當然不用說,是完全相信的。
現在我再談一談我在幼時的所謂孝心。
我在八九歲的時候,有一天忽覺身體不舒服。我那裏的總管太監張謙和,便拿來了一顆紫紅色的藥錠讓我吃。我問他這是什麽藥?他說這是在他睡覺的時候,夢見一個白須白發的老神仙給他的仙藥,叫作長生不老丹。我聽了大喜,不覺在我腦子裏又把那二十四孝的幻影浮現出來,於是就把那藥拿到四太妃處,請她們也分嚐一些仙藥,便都可以長生不老。現在想起來,一定是那個製造美談的張謙和,利用他走在前麵給我開路的機會,預先把這仙藥的來曆告訴她們,所以當我以仙藥奉母時,她們都對我這個孝心,表示了異常高興。當然,我更是心滿意足的了。
不料過了一些時候,我手上偶然長了一個小瘡,便由禦藥房取來一種藥研來塗抹。我定睛一看,原來就是那個所謂的長生不老仙藥,而現在則是以一種普通的紫金錠的姿態出現在我的眼前。盡管這出仙藥的幻術,已經當眾泄露了其中的秘密,盡管我對於仙藥變為普通紫金錠的這一事實,也曾多多少少地感到了一些幻滅的悲哀,但是這並未能減少我對神仙的迷信,依然是看破雖然看破,迷信我自迷之。
在這裏,我還想敘述我對上記各項回憶的一些感想。
從以上各項中,就可以知道我從幼時起,就是在這樣充滿迷信空氣的宮廷中成長起來的。還可以由此看出,宮中的迷信性質,還和當時社會上的一般迷信不同。因為在宮中的迷信中,總是含有一種反動統治者所固有的罪惡性。像是所謂的殿神、所謂的銅鹿和傘鬆的保駕以及什麽皇帝帽子上的珍珠或是“真武顯聖”之類,哪一樣不是為了要把皇帝給絕對神聖化起來,哪一樣不是要把專製帝王渲染美化成為一個有“百靈相助的聖天子”?要不然為什麽在當時的宮中,不以太監們為造謠生事或妖言惑眾而居然容許這種拍捧式的神話流傳到多少年代,最終竟達到暢言無忌的程度呢?足見這類的迷信,對於統治者是有益處的。也就和反動統治者禁止進步性的字刊而提倡培養奴化思想的《施公案》《彭公案》等奴化小說一個樣,是別有一種用心之處的。
我就是從幼年便相信了這種帶有毒素的一連串鬼話,才使我把這迷信思想和“敬天法祖”思想以及政治上的自私野心等都結合到一起,所以久而久之這些便都匯集成為一種引我走上了無窮罪惡道路的綜合推動力。
就是由於我在幼時,便把迷信的根基鞏固起來,所以在我長大以後,便對於看相、算命、求簽、卜卦等迷信的事情,無不盲信到令人失笑的地步。不過是,在我說來,則是一出“笑不得的悲劇”。因為,其中是含有毀滅性的成分和罪惡性的因素的。
例如,在宮中時,我就曾到真武大帝神案前,求過卜詢自己前途休咎的神簽。我那陳老師也常到北京的關帝廟,替我的前途命運搖卦。當然求簽也罷,問卜也罷,所求所問的,都是些有關政治前途的妄想癡念,都是些不可告人的反動野心。這還不是飽含罪惡毒素心理的表現是什麽?
不但陳寶琛一人如此,就是那位梁老師,他也是一個扶乩的迷信者;我的嶽父榮源更是一個扶乩和“推背圖”的專家;就連我那朱老師也是迷信“天眼通”的知名之士……不但在北京時,我的周圍環境是這樣,就是到了天津之後,也是時常有“卍字會”會中的基幹分子,如下野的軍閥許蘭洲、蘇錫麟輩都曾向我鼓吹過老祖的靈驗和乩壇的神妙。此外,還有自稱把《大悲咒》念到“八神”的時候,自己的眉毛便會發光的前清舊軍官趙月修,也曾和我有過往來。此外,還聽到許蘭洲所講的,人向空中和狐仙講話的鬼話,等等。就是從天津到了東北之後,這種迷信的空氣,還是依然籠罩在我的身邊。例如,當那位眉能放光的趙月修,在到了長春,經過我的實際考驗(方法是熄滅電燈使其念《大悲咒》,最終眉毛未能放光)後,看破了他的“道行”。但我在當時仍認為他是體弱年老,並未敢立即誹經謗道。還有在偽宮內府當過處長的商衍瀛和當過偽侍從武官長的張海鵬等,也是經常把紅卍字會的事向我介紹。並說老祖還賜給我一個法名叫作“一人”;並且加我以“九錫”之禮;且命令我須“奉行天道”。當然,我對這種神寵是恭敬而欣喜地接受了。他們還把老祖的乩語拿來給我看。反正在當時,在我手中有不少由叛國投敵得來的人民膏血,我便拿出一些來作為布施……我就是這樣在迷信的**之中,度過了我的前半生。就是當蘇聯軍進兵解放東北,敵偽紛紛逃竄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忘掉我那本《未來預知術》小書。到了通化大栗子溝之後,我還曾在六神無主的時光裏,經常以“未來預知術”來卜問不可預知的未來哩!
不但如此,就當我到了社會主義國家蘇聯之後,也還是可聽到從我住的房間中,流出嘩啦嘩啦的金錢搖卦聲。
不過是,我在卜卦時,也有一個自欺兼**的獨得妙訣,那就是不得吉卦決不罷休。盡管搖得不吉的卦,隻要向空磕幾個頭重新另搖,遲早總會得到吉卦。我就是這樣對待著我的未來的。
真是,自從回到祖國之後,我才放下了隨我幾十年之久的“**良伴”;自從經過學習再學習的階段之後,我才真正懂得什麽才是自己的真正未來。
唯有祖國人民,唯有共產黨和毛主席,才把我從無窮罪惡深淵中拉上來,同時,也給我扯下了蒙住我雙眼達三十多年之久的蒙眼紗,使我既能認識了自己過去的罪惡,也認識了曾和罪惡同棲共生的迷信思想。因為現在我已經清清楚楚地認識到,我現在的“未來預知術”已不再是那本坑害我過去前半生的迷信小冊子,隻有在認罪的基礎上來悔恨過去,爭取現在和將來,才是我的真正未來預知術!
現在再談一談宮中的信仰問題。
據說滿族在關外時,一般的信仰是祖先、佛、關羽以及觀音菩薩。到了北京之後,便逐漸把信仰也複雜化起來。不過是從其中仍可以看出一部分過去的民族固有色彩。例如,“神杆”“王爹爹和王媽媽”以及祭神等就是如此。
什麽是“神杆”?“神杆”一般又把它叫作“祖宗杆子”。不但是在清代宮中有這種“神杆”的遺物,就是在各王公府第,以及滿族一般住宅內,也都是在自己祭祖先的房外庭中右側,豎立一根長槍形的木杆,在槍頭狀的物體下麵,有一個方形像是量穀物的升那樣乩東西,其中放有雜穀之類,據說是為了要使烏鴉和喜鵲來吃。對於“神杆”,一般都認為是極其神聖的東西,就連它映在地麵上的影子,也是絕對不許任何人用腳去踩。至於喂烏鴉喜鵲的由來,據說,是愛新覺羅氏的某代祖先中,有個叫樊查的人,大約也是像後來所謂的各民族部落間打冤家的緣故吧,樊查就隻身一人從敵人圍攻中脫出,在敵人追擊之下,正在無路可逃時,忽然有一隻鴉鵲之類的鳥,立在他的頭上,敵人以為是棵橘樹,便沒有到這裏來搜尋,於是樊查才脫了險。“神杆”上麵盛穀物的升,就是為了放入穀物來報答救命鳥的恩德。並且滿族人從來都對烏鴉和喜鵲不加傷害,據說也是這個緣故。
至於“王爹爹、王媽媽”的問題,當然在一起初,是有一種紀念意義的。不過是由於年代久遠,又加上形成了封建王朝之後,百事都日漸形式化、偶像化,所以把當初的本來意義都湮沒下去。但是,後世子孫在富貴生活中,把祭祀祖先這種事情,更加神秘化和神聖化起來,隻知因襲舊例,照章行事,而在恭敬有餘實質不問的悠久歲月中,致把長年祭祀的對象也都弄不清楚,純粹成為一種盲目的祭奠和不知所謂的虛禮了。我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對於過去在宮中每日必祭的對象,竟會不知其為何許人,更根本不知道要祭祀它的道理,隻是照例虛應故事地向它磕幾個頭便算完事。
現在隻就我關於此事的所聞,記述於下。
有人說,在清代宮中以及各王公府第中,和自己祖先一並祭祀的兩個布質男女偶像,就是明朝的萬曆皇帝和皇後。一般所謂的“王爹爹和王媽媽”,就是“萬曆爹爹和萬曆媽媽”的一種音訛。
還有一種說法:在明末,有一對住在東北的姓王的老夫婦,因為對於曾被明朝將軍李成梁擄去養馬的清代祖先努爾哈赤(清太祖)有過好處——經常照顧他,最後還幫助他脫走——所以在清朝統治勢力成功之後,為了紀念他們,為了永遠不忘他們的恩德,所以就在後世子子孫孫祭供祖先的地方西牆上,也把“王爹爹和王媽媽”的偶像掛起,一直經過二百餘年。
這就是連後世子孫也都茫然不知其究竟,而一直向之盲目祭奠了多少代的,關於“王爹爹和王媽媽”的信仰和傳說。
現在再談一下宮中祭祀祖先時的概略情形。
按照清宮中的傳統習慣,不但逢年遇節要祭祀奉先殿和壽皇殿,就是每月的初一、十五,甚至是每天都得舉行繁簡不同的祭祀儀式。
在乾清宮後麵的坤寧宮,就是宮中專門祭祀神佛和遠代祖先的地方。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除了曆代皇帝、皇後的忌辰(死的日子),每天都得殺一口豬來致祭。在那裏有“薩滿”(女巫)數十名,其中最高級的叫作“薩滿太太”。在皇帝親往致祭之前,首先,由她們在神前用滿族語言做祈禱。當我的轎子走上了坤寧宮前方交泰殿的台階時,在坤寧宮專門擔任祭神的太監,便用手在坤寧宮的紙窗上連打三下,這時,坐在屋中地上的二十餘名太監,便一麵彈著弦子,一麵從口中連續不斷地喊出噢、噢的聲音來。當我走進屋中時,另有兩名太監把一口活豬抬到屋內中央,更由兩名薩滿把白酒灌入豬耳朵內。當豬把頭擺動的時候,據說,這就是“神佛”已接受到祭品的一種表示。這還有名堂呢,叫作“領牲”。“領牲”之後,才把豬抬走下鍋。這時弦子的聲音戛然止住,我便跪在神前,等“薩滿太太”再念一遍滿族語言的祈禱文之後,我就向上行三跪九叩禮,禮畢退出。
我還聽說,過去在祭神以後,還有“吃神肉”(祭肉,也叫“福肉”)的儀式。這時太後和皇帝分坐在屋內的南北兩炕上,各在麵前放一小桌,上置割肉小刀和筷箸並食鹽、大米飯等。王公等跪在地上,在他們麵前,也放有刀、箸、鹽和米飯。吃肉時,是把各自麵前的大塊白煮肉,自己用小刀割下來蘸鹽來吃。這時皇帝須和一名宗室王公,在太後前帶頭跳一種滿族古式的舞——“喜起舞”。音樂是用一支箭在簸箕上劃出一種音節來伴舞。皇帝跳完後,各王公便依次二人二人地起來跳舞。據說這種舞,是古代滿族在祭祀時或是在戰爭勝利時表示歡欣鼓舞的一種民族傳統舞法,很有原始時代的純樸風味。不過是,到了後來,這種大家同歡的民族跳舞卻在君臣上下的封建禮教的束縛下,完全變成了封建宮廷專用的東西。參加這種儀式的人,隻能是,在品級禮製的束縛下,一個一個規規矩矩、不言不笑地跳著,高踞上位的太後和皇帝也隻是正襟危坐、心不在焉地在觀賞。真正的民族氣氛,真正的同歡共苦的團結精神,在這時,早已變成為徒具形式的無聊禮節。吃肉是一種形式上的吃,跳舞和觀舞也成為貌合神離的點綴品了。
四、我的“敬天法祖”思想
在清朝所謂家法中,首先被列入皇帝所必須奉為最重要信條的,就是“敬天法祖”四個大字。固然在這四個字後麵,還有“勤政愛民”四個大字在跟著。不過這後邊四個字隻能作為裝飾門麵的東西而已。因為,在曆代皇帝的階級本質中,是根本找不到“勤政愛民”四個字的蹤影的。
現在先談一談為什麽要“敬天”的問題。
在古代,因為人類的知識有限,無法探知宇宙的秘密,所以,人們對於風雲雷雨日月星辰等大自然的作用,都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盲目崇敬恐懼的心理。因此,封建統治者就利用這個虛無縹緲的天,作為他們的護身符,既可利用天的神秘來嚇唬一般人,同時還可以利用它來神化自己的存在,於是“敬天”這兩個字,就成為專製統治者騙人的好工具了。一來可以表示這個所謂的“天子”,就是由於受到了“天命”,所以才拿“天之元子”的資格,公然騎在人民的頭上。其次,則是為了把封建統治勢力的寶塔式層層壓力作用,能夠盡量地發揮出來,所以就拿對自己毫無壓力可言的“天”,壓在自己頭上,而製造出“父天母地”的一套幻想來。然後更利用什麽“愛民如子”或是什麽“子庶民也”之類的騙人謊話,製造出一套“天地君親師”的“綱常名教”無形桎梏。就利用這種由下及上的政治和經濟上的密網,籠罩住整個當時社會,因而借以建立和維持唯我獨尊的專製統治地位。
至於“法祖”這件事,也是有著與“敬天”密切不可分的聯係。為了維係封建統治者“一姓永久尊榮”,就非把“法祖”這個鐵帽子,狠狠扣在自己的後代子孫頭上不可。以我為例,我就是在那“法祖”空氣最濃厚的清宮中,頭腦完全弄得昏天黑地的。例如,在我所住的養心殿中央,就有一個皇帝通常召見文武大臣的“寶座”;在後麵屏風上有乾隆親筆的“禦製詩”;上麵還高懸著雍正親筆的“中正仁和”大匾額;在左右兩邊紫檀木大案上,整整齊齊堆放著曆代皇帝所遺留下來的所謂“聖訓”,在西暖閣的西牆上,還掛有一幅全國各省文武官員的職名表。固然這已是時過境遷、等於明日黃花的一種裝飾品,但是在當時,卻是仍舊有使人感到一種“家天下”的威風。
在讀書時更不用說,因為儒家所倡導的什麽“慎終追遠”,什麽“三年無改於父之道”以及“無念爾祖聿修厥德”和“無忝爾所生”之類,處處都是和清朝“家法”中所儼然揭出的“敬天法祖”思想可以互相為用的。在毓慶宮我讀書之處的西牆上,就有醇賢親王奕譞寫給光緒的一幅占滿多半牆的字,頭一句就是“謹以家法敬臨民”的字樣。可以說在宮中隨處都可以看到這種關於“敬天法祖”的座右銘。在這種有形的耳濡目染、無形的潛移默化下,又怎能不把我弄得習與性成而五體投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