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每一個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中國人,基本都能背誦一篇題為《愛蓮說》的短文: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此文僅有119個字,卻成為千年來的傳世經典,跟劉禹錫的《陋室銘》一樣,都是中國文學傳播史上的奇跡。

然而,很多人能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脫口而出,但對它的作者是誰卻要好好想一想。

很多人知道它的作者叫周敦頤,卻不知道周敦頤除了寫過《愛蓮說》還幹過什麽。

若生在當代,周敦頤絕對屬於“歌紅了人沒紅”的那種明星。

但周敦頤不是歌星,也不是文學家,他的真實身份是一個開山宗師,他的思想至今潛移默化影響著每一個中國人。

1

周敦頤是道州營道(今湖南道縣)人。他生於1017年,出生時並無任何祥瑞異象。在他出生的年代,北宋已立國逾半個世紀了,亟需重建一套新的思想體係,以應對新的曆史時期。

宋代之前是紛繁變亂的五代十國,那個亂世被宋人描述為人心離散,價值錯亂,道德崩潰。而亂世的出現,除了現實的政治、經濟等因素之外,思想坍塌並失去了維持社會穩定的功能,是更為根本的原因。

宋朝立國後,幾代士人都在尋找維持人心和社會平穩的思想資源。

周敦頤長大後加入了尋找的行列,並最終脫穎而出,成功構建了自己的思想體係。他的思想經過二程(程顥、程頤)和朱熹等人的發揚而成理學,成為此後近千年主導中國人精神生活的主流思想。

但周敦頤的一生並不如意。

他最早顯現出來跟別人不一樣之處,是在14歲那年。他征得父母同意,帶著簡單的生活必需品,以及許多書本,在一個仆人的陪同下,跑到了離家數十裏外的月岩,在孤冷的岩洞中讀書思考。這件事,後來被稱為“月岩悟道”,是周敦頤思想升華的濫觴。

一年後,周敦頤的父親病逝。15歲的少年隻能跟著母親投奔在京城開封做高官的舅舅鄭向。

鄭向很喜歡這個聰慧的外甥,指點他攻讀經史。後來,朝廷給予鄭向一個恩蔭子弟入仕的機會,鄭向沒有推薦自己的兒子,而是推薦了外甥周敦頤。

又五年後,舅舅和母親相繼病逝。

在為母親守喪期間,20歲出頭的周敦頤已經頗有名氣。比他大28歲的範仲淹專程到周敦頤讀書的鶴林寺,跟他交流思想。少年王安石則三次慕名前往拜會周敦頤。

這些人,還有歐陽修、蘇軾、曾鞏等,年齡跨度相差大約半個世紀,都是北宋第一流的人物。麵對時代的根本命題——如何重建一套安穩人心的思想體係,也各自作出了努力。最後卻是官職最為卑微的周敦頤,最好地完成了這項使命。

2

在古代,人們評價一個官員的標準,在於他的德行和作為,而不在於官職大小。因此,周敦頤雖然官職不大,但政聲很響。

他一生為官三十餘載,輾轉湖南、四川、江西、廣東等十來個州縣,留下為官的足跡。不過,跟範仲淹、歐陽修、王安石等官至宰執、有機會推行自身理念的大政治人物相比,周敦頤一生做的都是地方小官。最大的官職,也就是做到廣東的提點刑獄而已。

這可能跟周敦頤不是科舉出身,而是憑借恩蔭入仕有關。

盡管周敦頤在每個地方做官的口碑都極佳,但他的升遷極為困難。1040年,周敦頤服完母喪,被派往洪州分寧縣(今江西修水)任主簿,做一個低級的事務官。一到分寧,年輕的周敦頤就解決了一起陳年舊案,當地人很驚訝,交口稱讚:“老吏不如也。”

很快,他被推薦做南安軍(今江西大餘)司理參軍。有個人犯了罪,但法不當死,轉運使王逵是個酷吏,想將此人判死。所有人都不敢跟王逵爭辯,隻有周敦頤不怕,依法力爭。

王逵不聽,周敦頤當即決定棄官而去:“這樣的官有什麽可做的!殺人以媚上,我幹不了。”王逵這才領悟到自己的霸道,改正了作風,後來還推薦周敦頤做了郴縣縣令。

在南安,周敦頤有個上司叫程珦。程珦見周敦頤氣貌非凡,一交談,便知此人學問不得了,隨即讓自己的兩個兒子拜其為師。這兩兄弟便是後來的理學大儒程顥、程頤。

周敦頤每到一地,都勤勉為官,從不以官小而懈怠,而且,他為官清廉得驚人。

1054年,他任知州於洪州南昌,日夜操勞,終至大病一場,甚至“假死”過去。好友潘興嗣趕來為他料理後事,看到他整個家“服禦之物,止一敝篋,錢不滿百”,清貧得讓人掉淚。

好在周敦頤昏死了一日一夜後,又奇跡般地蘇醒過來,不然宋代的理學要怎麽發展還是個未知數,而我們也鐵定讀不到《愛蓮說》了。

3

通常認為,《愛蓮說》寫於公元1063年初夏,蓮花盛開之時。當時,47歲的周敦頤在虔州(今江西贛州)任通判。

《愛蓮說》篇幅很短,僅有119個字,寫出了蓮花可愛可敬的七種品質,成為托物言誌的小品名篇,傳誦至今。不過,很多人並不知道,周敦頤在這篇文章中流露了他的糾結,並給出了他糾結之後的答案。

關於古代士人最經典的人生命題——“仕”與“隱”的矛盾衝突,該如何抉擇?

在文章中,周敦頤以牡丹、**和蓮花三種意象,來指代這對矛盾以及它們的中間狀態。

而隻有一個在現實中遭遇磨難,卻又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才會如此糾結於自己的選擇。

1057年,在西南山區合州(今重慶合川)做判官的周敦頤迎來了他的長子出生,這一年他已41歲。

第二年,他的妻子病故了。

1059年,後來負責為宋神宗修起居注的蒲宗孟,在合州認識了周敦頤。兩人暢談了三天三夜後,蒲宗孟驚歎:“世間怎會有這般奇才?”

次年,蒲宗孟將自己的妹妹嫁給周敦頤。

1062年,在寫作《愛蓮說》的前一年,周敦頤的次子出生,此時他的長子僅有6歲。

他一生清廉,家無餘財,眼下還要撫養兩個兒子。盡管他十分羨慕陶淵明那種“采菊東籬下”的隱居生活,盡管他對自己卑微的官職並無留戀之情,但他不得不接受現實,與生計問題達成妥協:

久厭塵坌樂靜元,俸微猶乏買山錢。

徘徊真境不能去,且寄雲房一榻眠。

——周敦頤《題酆都觀》

說白了,想過陶淵明式的隱居生活,是需要資本打底的。任何時代,這都是一個極其現實的問題。在唐代,“佛係詩人”王維也曾遭遇類似的困境,他厭倦官場,卻隻能勉強支撐,因為弟、妹等人的生計都需要他操持。周敦頤也是如此,連他的親友、同事都知道他有意歸隱,他的妻兄蒲宗孟說他“生平襟懷飄灑,有高趣,常以仙翁隱者自許”。無奈缺乏“買山錢”——隱居山林的資本,他隻得繼續幹著流轉的小官。

對於《愛蓮說》的解讀,一些人認為周敦頤對以**代表的陶淵明及其隱逸文化采取了否定態度。其實並非如此。

周敦頤的親友都曾在詩文中將他比作陶淵明,兩人的區別在於現實的處境不同。周敦頤的生計壓力決定了他隻能在長期的仕宦生涯中沉浮,他隻能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而不能是“花之隱逸者也”的**。在周敦頤筆下,與其說這是境界的高低之分,不如說是一種糾結的心態。

但周敦頤之所以是周敦頤,正是因為他在無奈的現實中尋找到了超脫之道。

在周敦頤筆下,菊、牡丹和蓮都是觀照人生的隱喻,分別暗指了隱逸之樂、富貴之樂和君子之樂。更進一步分析,還可發現,菊代表儒家所稱的“內聖”,牡丹代指“外王”,而蓮則是“內聖外王”的結合。這樣,悲催的處境就變成了周敦頤的修煉之路,一方麵做官是為了造福百姓,另一方麵隱居是為了參悟哲理,它們共同塑造了一個愛蓮、似蓮的周敦頤。

1071年冬天,周敦頤終於辭官,實現了歸隱的夙願。他定居在江西廬山的蓮花峰下,將門前的小溪命名為家鄉的“濂溪”,他的書堂就是濂溪書堂。雖然身體有病,生活亦不寬裕,但他心情愉悅。

兩年後,1073年,周敦頤病逝,終年57歲。

4

隻有追溯周敦頤一生的經曆與思想,才能深刻理解這一點:篇幅僅相當於一條微博的《愛蓮說》,為什麽是他最重要的傳世文獻之一?

事實上,作為一名極具思想原創性的開山宗師,周敦頤留下來的文字極其有限,總共不過6000多字。後世研讀他的思想,基本上離不開他的《太極圖說》《通書》和《愛蓮說》。《愛蓮說》內涵深刻,但哪怕是一個初中生,也能讀懂一二,至於其他兩篇文章,對不起,一般人如讀天書。

然而,後世構建理學體係,都離不開周敦頤在這些文章中運用的概念,比如無極、太極、陰陽、動靜、性命、善惡,等等。

毫不誇張地說,儒學的第二次生命,是由周敦頤開創的“濂學”賦予的。

唐代號稱盛世,但盛世的思想是貧乏的。整個唐代,儒家沒有出現大思想家。反倒是佛教和道教,尤其是佛教本土化產生的禪宗,誕生了不少哲學家,一開始影響有影響力的人,繼而以“接地氣”的理論,介入世俗人群。這也就是唐代至五代,儒家知識分子屢次主張滅佛的思想根源。

韓愈是一個堅定的排佛主義者(盡管他本人深受佛學影響),但他所能做的,也隻是抬出傳統儒家“修齊治平”的理念來對抗佛教的“出世主義”,在思想深度上難以撼動佛教的地位。

到了宋代,被譽為“宋初三先生”的孫複、石介和胡瑗,繼續以儒學排斥佛教。但他們仍然沿用韓愈的批判套路,無非是罵佛教為“夷狄之法”“悖亂王道”,這種隻有偏見、沒有力度的論調顯然無法服眾。

宋代的儒家知識分子亟須構建一種更有力度的思想體係,奪回被占領的思想高地,並穩定人心和社會。

周敦頤的出現適逢其時,與他同時或比他稍後的邵雍、張載、程顥、程頤,這五人後來被稱為“五星聚奎”,是儒學複興的征兆。

周敦頤首次提出要學顏回,“誌伊尹之所誌,學顏子之所學”。伊尹是儒家“外王”的榜樣,自唐代以來就被推崇。但周敦頤專門強調,顏回也是士人學習的榜樣,是“內聖”的典範。

在儒家經典中,顏回是生活極窮、內心極樂的形象。周敦頤說,富貴,人所愛也,為什麽顏回卻不愛不求而樂乎窮也?無欲則靜。

由於宋明理學在後世的宣傳中,刻板地認為人的欲望是應當被消滅的,導致理學被“汙名化”至今。實際上,周敦頤提倡的顏回式的“無欲”,並不是否定人的自然欲望,而是說,一個人一旦有更高的追求,他就能控製和去除不合理的欲望。明清之際大儒黃宗羲在闡釋周敦頤這一思想時,專門指出:“學者須要識得靜字分曉,不是不動是靜,不妄動方是靜。”

靜不是不動,而是不妄動;無欲不是不要欲,而是不要妄欲。

周敦頤第一次提出,普通人也可以成為聖賢,倡導聖人平民化。在此之前,漫長的曆史中,聖人的頭銜僅授予堯、舜、孔子這些遙不可及的偶像,現實中的人與聖人似乎處在平行世界中。周敦頤希望打破這種區隔,在他的理論體係中,普通人通往聖人的過程,共分為三層修煉階梯:士—賢—聖。

具體的修煉方法,他也提供了,主要就是做到一個字——誠。正如黃宗羲在《宋元學案》中說,“周子(周敦頤)之學,以誠為本”。

周敦頤把“誠”字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君子乾乾不息於誠,然必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而後至”。一個人通過內心的修煉,做到“懲忿窒欲”和“遷善改過”,就能達到聖人“誠”的境界。他把這個過程稱作“立人極”。

他不反對符合道義的富貴,正如他不想別人跟他一樣,為了“買山錢”苦苦掙紮,但他在社會上標懸更高的價值。而這種價值跟世俗的財富和地位毫無關係,你是富豪也好,你是高官也好,對不起,這些都不值得崇拜。除非你是一個超越外在身份、修煉成具有顏回一般魄力的人,才值得尊敬和推崇,才有資格進階於賢人、聖人之列。

他也不是一個思想狹隘之人,相反,他能夠構建起濂學體係,並成為“理學鼻祖”,正是源於他的開放與包容。不像前輩士人對待佛教或道教的仇視態度,他不設藩籬,兼用三教,“太極”概念主要來自道教,“蓮花”意象主要來自佛教……隻有這種胸襟的人,才能真正為儒學開辟出一條新路。

拋開我們對待理學的“成見”,周敦頤是把儒學拉回人間的第一人。他的最大貢獻是恢複儒學中斷了近千年的道統,具有革命性的意義。

宋代四大學派——濂洛關閩,他開創的濂學是居於第一位的。

5

今天,在理學被公眾簡單理解為“滅人欲”的“殺人之學”的時候,我之所以要重提周敦頤作為理學宗師的身份,主要是想普及一下理學的常識,至少在它誕生的時候,並不像後世所理解的那麽反動和狹隘。

作為理學的創立者之一,周敦頤本人也修煉成為人格幾乎完美的“聖人”。他並不以之要求他人,他用自己的理論要求自己。

他思想不保守,認同並同情王安石變法。反倒是他的兩個學生,程顥和程頤,因為囿於“新舊黨爭”,竟然羞於承認周敦頤是他們的老師。

他影響了同時代的很多大人物,曾鞏、王安石、蘇軾等人,盡管立場不同,但均以周敦頤的私淑弟子自稱。隻是周敦頤胸懷灑落,不願以師道自居,而隻願把他們當作朋友。

他的人品得到所有人的稱讚。北宋名臣、“鐵麵禦史”趙抃一度認為周敦頤是奸惡之人,周敦頤並不申辯,直到兩人共事,周敦頤在趙抃底下做事,趙抃才知道自己太糊塗,從此引為知己。另一個名臣呂公著聽聞周敦頤之名,以身家性命擔保推薦他:如果周敦頤日後收贓納賄,“甘當同罪”。

他的思想影響深遠。南宋朱熹是周敦頤的鐵粉,吸納了周敦頤的學說,而成理學大儒。明代王陽明是心學集大成者,但他曾寫詩說自己其實也是私淑周敦頤。

兩宋之際的著名學者、湖湘學派奠基者胡宏說,周敦頤“一回萬古之光明”“其功蓋在孔、孟之間矣”。這一觀點得到後世的認可,如今仍有許多學者提出,周敦頤是儒家繼孔、孟之後的第三位聖人。

不過,周敦頤的價值真正被發掘,不是在他生前,而是在他病故整整100多年後。

1220年,周敦頤死後約150年,朝廷追賜諡號“元”,後世稱其為“元公”。

1241年,周敦頤死後約170年,朝廷追封其為“汝南伯”,從祀孔廟。

至此,周敦頤作為“理學鼻祖”的地位得以確立。這就叫“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直到新文化運動以後,這名儒學宗師的真正身份才被漸漸淡忘。

好在人們始終記得他的《愛蓮說》。

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贏得夢魂安。

故人欲問吾何況,為道舂陵隻一般。

——周敦頤《任所寄鄉關故舊》

1073年,周敦頤病逝前,他原來的上司兼好友趙抃得知他辭官歸隱,便想再起用他。然而,朝廷的詔書到達時,周敦頤已經離開了人世。

盡管他一生在出仕與歸隱之間糾結,但他自始至終追求的是安頓自己的生命,安頓眾人的生命。他的悲情源於他的格局和抱負。

他的一生,在崇尚英雄傳說的人們眼裏,顯得太過平淡——沒有生死考驗,沒有大起大落。但他如此真實地存在於我們的曆史之中,如此深刻地構建起我們的精神底色。

隻是,我們不曾覺察。

這或許才是“聖人”的力量:我們以為將他遺忘,他卻不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