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珙:13世紀的防禦大師,為南宋續命40年
孟珙統領的宋軍,與成吉思汗侄孫那顏倴盞所率的蒙古軍,會師於蔡州(今河南汝南)城下。旌旗獵獵,戰馬嘶嘯,宋蒙聯軍將為他們共同的敵人——金,敲響喪鍾。
這是1234年,金朝覆滅前夕,宋、蒙兩軍在這場戰爭中結下了短暫的“革命友誼”。
蒙古人性格豪爽,倴盞見到孟珙後,知他是個英雄,與他約為兄弟,一起射獵,同入帳中吃野味、喝馬奶酒,一時惺惺相惜,就像是過命的交情。
他們合作默契,交戰中,蒙古軍將領張柔的一支先鋒部隊陷入金兵包圍。張柔身中數箭,跟刺蝟似的。危急關頭,正是孟珙所部衝入陣中,將這位蒙古軍名將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此後等待宋蒙兩軍的,卻是近半個世紀的戰火。
當蒙古軍摧枯拉朽地席卷歐亞大陸時,常被人以為軍事孱弱的宋軍,在橫跨中國的鋼鐵防線上進行了最頑強的抵抗。他們在平原上作戰,在山穀中作戰,在長江上作戰,甚至在海上作戰,戰到最後書寫崖山的悲壯。
南宋抗蒙防線的設計者之一,就是孟珙。他曾以一人之力,統禦南宋邊境三分之二的戰線。
1
宋理宗紹定六年(1233),蒙古使者來到南宋都城臨安,為宋朝帶來了一個消息:蒙古軍攻占汴京(開封)後,金哀宗完顏守緒帶著一幫大臣逃出城,正躲在蔡州苟延殘喘,蒙軍圍城數月還未攻克,想請宋朝出兵相助。
宋、蒙雙方商議之後,決定聯手滅金,事成後,原來金朝統治下的河南一分為二,北部歸蒙古,南部歸宋朝。
看到這一段,不少人常會想到唇亡齒寒的典故。軍事實力較弱的宋、金不聯合起來對付最強的蒙古,卻反目成仇,這個外交戰略不是很讓人著急嗎?宋人當然沒忘記當年“海上之盟”北宋聯金滅遼的慘痛教訓,但此時宋、金早就鬧掰了。
十多年來,蒙古軍向華北、中原擴張,痛揍了金軍好幾次,所到之處生靈塗炭,金人節節敗退。宋朝原來向金朝稱侄納貢,知道金人快完蛋了,趁機百般推托,拒絕為金朝輸送歲幣。
金朝看宋朝不老實,大怒,打蒙古我打不過,把宋軍打一頓還不是正常操作?金朝不顧兩線作戰的危機,在嘉定十年(1217)發動了南征,向南宋重鎮襄陽大舉進犯。
嘉定年間金人南侵時,孟珙年方弱冠,不過就是現在大學畢業生的年紀。他隨父從軍,活躍於抗金前線,一家人堪稱將門世家,專治金人各種不服。
孟珙的曾祖父、祖父都隸屬於嶽家軍,而他的父親孟宗政,在南宋權相韓侂胄發起的開禧北伐中嶄露頭角,曾以一介縣令的身份率眾打遊擊戰,奪取金兵輜重,之後被委以重任,鎮守襄陽。孟宗政任荊鄂都統製時,招收宋金邊境三州壯士2萬人,編為“忠順軍”,這支軍隊後來為其子孟珙接管,可說是與南宋初年的嶽家軍一脈相承。
金軍攻襄陽時,年輕的孟珙認為他們必定先從軍事要地樊城下手,就跟他爸說,咱們先渡河布陣,等金兵來,半渡而擊之。孟宗政所部在岸邊布陣後,金軍果然中了孟珙的計,匆匆而來,渡河到一半被宋軍伏擊,隻好輕輕地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此戰,宋軍對金軍“半渡伏發,殲其半”。
之後,孟宗政父子奉命出兵救援棗陽(今湖北棗陽)。萬軍之中,父子失散,孟珙遠遠望見一個白馬白袍的宋軍將領身陷敵陣,大呼:“吾父也!”接著孟珙二話不說,率領一支騎兵殺入敵陣,將父親救了出來。
智勇雙全的孟珙,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仿佛是為了戰場而生。正如他後來拜見皇帝時說的,自己隻是一介武夫。他注定無法在朝堂之上高談闊論,隻能在前線揮灑汗水,做一個幹實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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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蒙古軍攻陷汴京,金朝陷入了當年北宋滅亡的尷尬局麵,隻想一路向南,離開有蒙古人的地方。一個叫武仙的金軍將領,跑到河南收攏潰兵,起兵勤王,一下子就聚集了十幾萬兵力。
武仙,這個名字一聽挺霸氣,他野心也不小。金哀宗被圍困於蔡州時,武仙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要帶兵南下,打開入蜀的通道,占據川蜀作為根據地。但這必須經過荊襄之地,孟珙可不答應。
孟宗政去世後,孟珙子承父業,帶兵守著襄陽,與南遷的金廷對峙。孟珙手下主要是從父親那裏接手的2萬忠順軍,而武仙兵力強盛,號稱聚眾20萬,向襄陽東北進軍。
但孟珙卻對領導說,隻要8000人,我們就足以退敵。
之後,一如孟珙所料,武仙的十幾萬烏合之眾反而不敵兵微將寡的宋軍,連戰連退,被打到懷疑人生。
最後一戰,戰場上連下暴雨,孟珙麵對7萬金軍,卻說:“這不正是當年李愬雪夜擒吳元濟的大好機會嗎?”李愬是唐代名將,在討伐淮西叛亂藩鎮時雪夜襲蔡州,將叛將吳元濟生擒。武仙臨時拚湊的這個十萬級別的“野戰兵團”在數個時辰後就再次潰敗,但他並沒有被孟珙俘虜,而是狼狽地帶著十餘名士兵逃走,在途中被蒙古軍所殺,剩下的幾萬金軍紛紛向孟珙投降。
孟珙以寡敵眾,掐滅了金軍南下的希望。
正在此時,蒙古向宋朝發出了聯合滅金的邀請。孟珙作為宋軍主將之一,帶著駐守荊襄的2萬宋軍,踏上滅金之路。宋朝與金朝,又一次上演107年前的亡國悲劇,不過這一次,雙方互換了角色。
蔡州城中的金哀宗不想再逃了。他從汴京逃到歸德(今河南商丘),之後又逃到了蔡州,不知到哪兒才是盡頭。絕望的金哀宗不願做亡國之君,決定以身殉國,在自縊之前將皇位傳給了宗室大將完顏承麟。
金哀宗說,自己太胖騎不了馬,無法突圍,但愛卿平時身手矯健有膽略,萬一幸免於難,還能延續金朝國祚,這就是朕的願望。
完顏承麟沒能帶兵複興,卻成了中國古代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端平元年(1234)正月十日,他剛接受禪讓,為金哀宗上諡號,僅僅過了一個時辰,城外的宋蒙聯軍就湧入城中,攻陷蔡州,完顏承麟死於亂軍之中。至此,曾經稱霸北方的金朝宣告滅亡。
滅金後,最嗨的是宋軍,他們終於一雪靖康之恥,完成了嶽飛當年直搗黃龍的夙願。
城中戰火平息後,孟珙找到了金哀宗的屍體。宋、蒙將其屍體一分為二,金朝皇室的儀仗、玉帶、印牌等寶物也都被瓜分。據蒙古伊利汗國宰相拉施特主編的《史集》載,蒙古軍僅獲得金哀宗的一隻手,金哀宗大部分遺體被宋軍帶回臨安獻給太廟。宋理宗依照大臣建議處理了金哀宗遺體,藏於大理寺獄庫。
元代人還記載,孟珙班師後,路過秦檜墓,宋軍將士屎溺秦檜墓上,乃至“六軍溷穢積如山,千古行人呼糞塚”。
有一個叫張天綱的金朝大臣也讓人印象深刻。蔡州城破,他被孟珙俘虜,押解到了臨安。臨安知府對張天綱進行審問,說:“有何麵目到此?”張天綱當場就懟回去,怒斥道:“國之興亡,何代無之,我金之亡,比汝二帝何如?”之後,宋理宗親自召見他,問:“天綱真不畏死耶?”張天綱仍然不屈不撓,說:“大丈夫患死之不中節爾,何畏之有!”
曆史是一個圈,金朝的命運,再過近半個世紀,就會在南宋重演。如果沒有孟珙為其續命的話,這一天會來得更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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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珙精研佛學,平時生活中是一個佛教徒,自號“無庵居士”。他鎮守四方時籌建了不少寺廟,還曾經將自己的俸祿捐給建康(今江蘇南京)的蔣山寺,以維持該寺的生計。
當蒙古軍步步緊逼時,這個一心做慈善的將軍,卻是一貫堅定的“主戰派”。
金朝滅亡不久後,經過一場“端平入洛”的鬧劇,宋蒙關係驟然緊張,蒙古軍從巴蜀、荊襄、江淮三線大舉進犯。為了防禦蒙古南侵,宋理宗召見孟珙,先是好好慰問一番:“你是名將之子,忠勤體國,破蔡滅金,功績昭著,我看好你哦。”
孟珙很低調,也說了幾句客套話:“這都是宗廟社稷顯靈,是陛下的聖德,以及三軍將士的功勞,臣哪有什麽功績呢?”
宋理宗這才向他征詢收複失地、匡複河山的意見,問他,對於咄咄逼人的蒙古,是該講和還是應戰?
孟珙答道:“我是一介武夫,理當言戰,不當言和。”
當時,蒙古軍見有機可乘,已接連進攻棗陽、襄陽、隨州等州縣,在蒙古鐵騎的**下,無數居民流離失所。南宋襄陽主帥趙範整日飲酒作樂,荊襄重鎮接連失守。幸好有孟珙,他駐守黃州(今湖北黃岡),奉命救援江陵,攻破蒙古軍二十四座營寨,逆轉了荊襄之地的危局。
荊襄西通巴蜀,東連吳越,是南北要衝,也是南宋都城的門戶。襄陽更是兵家必爭之地,此時卻已經落入敵手。當蒙古軍分兵兩淮後,孟珙主動出擊,先攻克郢州(今湖北鍾祥),打通糧道,再從荊門出奇兵應敵,一舉拿下襄陽。
襄陽失陷三年後,再次回歸南宋,荊襄地區化險為夷。因此,清人魏源說:“不閱襄陽數載之圍,不知孟珙保障之功。”
孟珙對皇帝說,收複襄陽不難,守住才難。他上奏稱:“襄、樊為朝廷根本,今百戰而得之,當加經理,如護元氣,非甲兵十萬,不足分守。”
在任京湖安撫使時,孟珙征集了襄陽、郢州等地的壯丁,又招納蔡州等地降兵,親自繪圖、組織軍民修築堡壘,加強荊襄地區防務,奠定了此後荊襄防線的基礎。
從此,宋蒙兩軍在長江中遊的防線上相持,直至三十多年後,襄陽失陷,宋朝也迅速走向覆滅。這也證明,孟珙的構想是對的。史書稱,“屹然為東南砥柱者有年,珙亡而宋事遂不可支”。
蘇聯學者、曾任蘇聯陸海軍總政治部副主任的沃爾科戈諾夫,稱讚孟珙為“13世紀的機動防禦大師”。但事實上,這位南宋防禦大師設計的防線,應該是利用地形優勢、層層消耗敵人的縱深防禦。如果要說孟珙與機動防禦有點兒關係,那就是他本人在南宋對蒙防線上的位置十分靈活,甚至曾一人擔負起南宋前線三分之二的防務。
嘉熙四年(1240),在打退進犯荊襄的蒙古軍後,孟珙又被任命為四川安撫使,針對川蜀防線提出了“上流備禦宜為三層藩籬”的理論。
到四川後,孟珙考察地形、整軍安民,他將當地賦稅不均、賞罰不明、克扣軍餉、官吏貪汙等弊端全部寫到公文上,下令當地各州縣革除,嚴加懲處。孟珙說:“不選擇險要地勢建立營寨,將士就難以保護百姓;不讓百姓安居耕種,就難以供養軍隊。”他采用兵民結合的方法,帶領川蜀百姓屯田耕種。
四川官員也對孟珙深深佩服,並深受其主戰思想影響。有一次,四川製置使陳隆之,與副使彭大雅鬧矛盾,各自上書,互相指責。孟珙告誡他們說:“如今國事艱難,你們卻把勇氣用在個人爭鬥上,和廉頗、藺相如的高風亮節相比,難道不覺得羞愧難當嗎?”陳隆之與彭大雅聽完孟珙所說,感到慚愧,從此言歸於好。
陳隆之後來在抗蒙時,舉家數百口戰死,他本人被生擒,押送到城下。蒙古軍命他勸降守城的官員,陳隆之高聲呼喊:“大丈夫死爾,毋降也。”最終被蒙古兵所殺。
彭大雅在重慶知府任上時,帶軍民鞏固城防,修築磚石城牆,並在嘉陵江上遊的合州,建了一座小城,作為防禦要塞。這座城,便是釣魚城,蒙哥汗率領蒙古大軍到此,也無法啃下這座依山傍水的彈丸小城。
整個川蜀防線,一直撐到了南宋滅亡之後。
孟珙是一位高瞻遠矚的防禦大師,在保衛大宋半壁江山的戰爭中,他始終保持著冷靜的頭腦。鎮守荊襄時,他堅持從大局出發,甚至不為自己仕途考慮,敢於反對朝廷的錯誤指揮。
朝廷命他從黃州派兵支援齊安寨。孟珙看了下軍情圖,回複說:“黃州與齊安寨不過是一水之隔,有事隨時派兵可到達,何必預先派兵?早出兵一天就會多耗費一天的軍糧,且萬一上遊有敵情,兩軍相距較遠,也難以互相馳援。恕我不能聽從。”
後來,朝廷又讓孟珙派五千精兵開赴廣西。孟珙再次不滿樞密院思路清奇,寫信反對道:“從大理(今雲南大理)到邕州(今廣西南寧),數千裏之間人煙稀少。現在應該派合適的官員到各州去治理當地的少數民族,並在險要地段設置關卡,如此也可以提高國家威望。你們不從這些方麵考慮,一點兒風吹草動就調遣軍隊,不過是空費糧餉,於事無補。”
立下滅金、抗蒙的不世之功後,手握重兵、聲名顯赫的孟珙,會成為另一個“嶽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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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宋朝名將,孟珙也遭遇了與他的前輩們相似的無端指責與猜忌。
他明明是一名主戰派,在前線兢兢業業,朝中的大儒魏了翁卻認為:“孟珙亦素主和好者。”於是,為南宋構建抗蒙防線的孟珙還被一些人貼上了“陰主議和”的標簽,背上惡名。
孟珙晚年,處處受到掣肘,逐漸萌生致仕之意,多次請求辭官。淳祐六年(1246),蒙古官員、原南宋鎮北軍將領範用吉秘密和孟珙取得聯係,想要率軍投降宋朝。孟珙認為,這些人當初投降蒙古,也是因襄陽失陷、宋軍潰敗,並不是其本身的過錯,且招納宋蒙邊境降兵是他長期采取的策略,遂常以帛書、金幣招降。
當孟珙將此事向朝廷請示時,宋理宗卻拒絕了他的建議。當時孟珙已身患重病,且多次請求告老還鄉,自知朝廷對他已缺乏信任,不禁歎息:“三十年收拾中原人心,今誌不克伸矣!”
當年九月,52歲的孟珙病情加重,逝世於江陵。這位虔誠的佛教徒,臨終頌詩曰:“有生必有滅,無庵無可說。踢倒玉昆侖,夜半紅日出。”
對於孟珙而言,最幸運的可能是,他沒有成為下一個“嶽飛”。
孟珙去世後,朝廷對其備極哀榮,撥出銀1000兩、帛1000匹辦理喪事,贈孟珙太師,賜諡號“忠襄”,廟賜名為“威愛”。“威”指的是其對金、蒙的威懾,“愛”說的是他對軍民的仁愛。這個稱號與其說是評價他一生的軍事成就,倒不如說是孟珙人格的真實寫照。
孟珙是一名武將,但他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理想——“務德厚生”,即施行善政,保障民生。《全宋文》收錄有孟珙的文章,他所作的《三嵎山勿剪亭磨崖碑》寫道:
使世人知暴其勢力者,雖死不能安其宅,而務德厚生,雖千古猶一日也,可不鑒哉。
在務德厚生的仁政下,老百姓日子過得好,即便時光流逝千年,也猶如一日。
他當年拜見宋理宗,堅決主戰,首先談的卻不是如何對敵,而是讓百姓休養生息,為朝廷積蓄人才(“寬民力,蓄人材”)。
為了安置因戰亂而漂泊無依的楚、蜀士子,他分別在公安(今湖北公安)、武昌(今湖北鄂州)修建了兩座書院,使“蜀士聚於公安,襄士聚於鄂渚”,以官田收入作為書院的支出。在與蒙軍對壘的戰火中,他隻希望士子們能有一張安靜的書桌,百姓們不再居於瓦礫之上。荊襄軍民見到孟珙入城時,欣喜地說:“吾父來矣。”
難以想象,一個統領千軍萬馬的名將,他腦海裏不是攻城、殺敵,而是《尚書》中的“德惟善政,政在養民”。重文輕武的宋人也說,孟珙的胸襟,“近世一人而已”。
孟珙的仁義,成就了曆史上一個吊詭的巧合。聯蒙滅金時,孟珙在戰場上不顧自身安危,對蒙軍名將張柔有過救命之恩。四年後,張柔的第九子在蒙古與南宋的戰爭中出生。張柔的這個兒子,在多年後的崖山,親手埋葬了孟珙一生守護的大宋。他,就是張弘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