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宋仁宗趙禎處理政務直到深夜,肚子很餓,很想吃羊肉。可他忍住了。
第二天,他跟左右近臣說,昨晚上特別想吃羊肉,可又不敢說。
近臣們覺得非常詫異,問,官家你貴為九五之尊,為啥不敢開口?官家,是宋代人對皇帝的非正式稱呼。
宋仁宗說,朕如果一開口,禦廚就會夜夜宰殺,一年下來得幾百隻羊,為了朕一碗飲食而開此惡例,就會造成濫殺和浪費,因此肚子再餓也隻能忍住。
實際上,不僅是想吃羊肉不敢說,有時候,即使口渴了,宋仁宗也不敢說。
有一次,宋仁宗外出,走不了一會兒就頻頻回頭,不知道在張望什麽,卻又什麽都不說。身邊人就覺得很奇怪,等回到宮中,宋仁宗才急不可耐地說,渴死我了,快幫我端碗水喝。
宮女就好奇地問:“官家在外麵既然口渴,為什麽不直接叫人拿來呢?”
宋仁宗緩了一會兒說:“朕回頭張望了好多次,都沒看到掌管茶水的當值侍吏,可又不敢問,怕我一問,那侍吏必然要受到處罰,所以才忍渴而歸。”
他如此自控克製,以致北宋皇宮中,時常冷清寂寞,宋人施德操就在《北窗炙輠錄》中寫道,有一天夜裏,宋仁宗聽到外麵有很熱鬧的絲竹歌笑之聲,就問宮人:“這是哪裏在作樂?”
宮人就回答說,這是皇宮外麵民間酒樓的喧鬧聲音。
緊接著,宮人就向宋仁宗訴苦說:“官家您聽,外麵民間是如此快活,哪似我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啊。”
宋仁宗倒是看得開,他回答說:“你知道嗎,正是因為我宮中如此冷落,外麵人民才會如此快樂。我宮中若像外麵如此快樂,那麽民間就會冷冷落落也。”
1
在別人眼裏,宋仁宗似乎一直都是個老好人,可24歲那年,他也曾暴怒流淚,甚至想殺人。
1022年,宋真宗駕崩,13歲的趙禎繼位為帝,是為宋仁宗。此後11年間,北宋朝政一直由宋真宗的皇後劉娥實行垂簾聽政進行控製,一直到1033年劉娥去世,24歲的宋仁宗才開始真正親政。
隨著太後劉娥的去世和皇帝的親政,北宋王朝一個驚天秘密隨之被揭開。
原來,趙禎的親生母親並非劉娥劉太後,而是本為劉娥婢女的李氏。當初,宋真宗無意中臨幸李氏,沒想到李氏竟然有了身孕,於是沒有生育的劉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李氏所生的兒子掠為己有,對外則謊稱趙禎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至於李氏,則一直被劉娥控製。此後李氏一直到死,都沒有再見過自己的親生兒子趙禎,母子二人近在咫尺卻遠如天邊,終身不能相見。
劉娥在世時,趙禎的身世就已廣為人知。但懾於劉娥作為宋真宗的皇後,在宋真宗死後又垂簾聽政的不二權威,皇宮內外根本無人膽敢向宋仁宗提及此事。所以,一直到劉娥去世,這個秘密才首先被宋真宗的弟弟、荊王趙元儼所披露。
趙元儼,就是後世小說中經常提及的八賢王的原型之一。
不僅如此,荊王趙元儼還向宋仁宗爆料說,宋仁宗的母親李氏在被幽禁控製多年後,突然在劉娥去世的前一年蹊蹺離世,年僅46歲。而且,貧苦一生的李氏突然被劉太後宣布冊封為“宸妃”,然後,僅僅享受了一天妃子稱號就暴斃身亡。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是否有可能是劉太後知道自己行將不豫,擔心日後宋仁宗與母親相認報複反擊,所以才提前對李氏痛下殺手?
獲悉自己身世真相後,宛如五雷轟頂的宋仁宗在皇宮中痛哭流涕。24歲的他無法接受和難以相信的是,那個他叫了二十餘年“母後”的女人,不僅不是他的親生母親,相反,還可能是他的殺母仇人。
在皇宮內崩潰痛哭的宋仁宗很快還得知,一直潛伏在皇宮中,以劉太後的哥哥“劉美”身份對外的“國舅爺”,竟然是劉太後劉娥的前夫,其本名叫龔美。劉娥在改嫁給宋真宗後,龔美化名為劉美,此後就一直以“國舅爺”的身份住在皇宮中享受榮華富貴。
宋仁宗暴怒。他一邊遣派軍隊包圍劉太後的“奸夫”龔美的府邸,一邊下令向全國發出罪己詔,指出自己對親生母親不孝,沒當好皇帝,也沒做好兒子。
罪己詔一發,事情由此鬧得舉國皆知。
不僅如此,宋仁宗還親自前往李氏停靈的洪福院,堅持要開棺驗屍以查母親的死因。事情至此,似乎已經難以收場,一場帝國的驚天風雨將席卷而來。所幸的是,在李氏去世後,宰相呂夷簡非常有遠見,建議劉太後做了一些秘密安排。
原來,李氏暴斃後,當時宰相呂夷簡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存在的嚴重隱患。清楚宋仁宗真實身世的呂夷簡於是私下對劉太後建議說,太後您終有老去的一天,如果那天宋仁宗親政獲悉自己的身世,那麽太後您整個家族勢必將遭遇狂風暴雨,甚至可能會被宋仁宗報複,遭遇滅門之禍,“如果太後您還顧念劉家的未來,那麽對李氏的喪禮,就應該從厚”!
本來打算將李氏草草埋葬了事的劉太後,隻得下令以“一品禮”殮葬那位隻享一天榮譽稱號的李氏李宸妃。呂夷簡私下還特地跟辦理李氏後事的太監羅崇勳說:“李宸妃應該以皇後的規格入殮,並用水銀灌注保護屍身,否則以後出了事,別說我呂夷簡沒有提醒你!”太監們最終照著呂夷簡的吩咐殮葬了李氏。
當宋仁宗下令開棺驗屍,看到被灌注水銀、以太後之禮殯葬的母親李氏“玉色如生”時,宋仁宗感慨道,看來母親李氏還是受到了善待的,“人言豈可盡信”。至於如何對待劉太後和劉氏家族,名臣範仲淹建議宋仁宗,對待劉太後應該“掩其小故,以全後德”。
宋仁宗接受了範仲淹的建議。他下令撤去準備緝拿龔美的軍隊,還是以原來的禮節,對待劉太後所謂的“兄長”龔美一家老小。而為了追悼自己的親生母親,宋仁宗則下令將生母李氏追諡為“章懿皇後”,並與劉太後一齊供奉在太廟祭祀。為了彌補自己的缺憾,他又優待母親李氏的弟弟、自己真正的舅舅李用和,封他做了彰信軍節度使、檢校侍中,對他的恩寵和賞賜都非常豐厚。
後來,宋仁宗的身世之謎被廣泛傳說,並被後世改編成了雜劇《抱妝盒》,到了明朝,宋仁宗的身世之謎被改編成“狸貓換太子”的故事。清朝中葉,這個故事又被小說家石玉昆寫進了《三俠五義》,由此傳遍了大江南北。
盡管在親政之初,就遇到了涉及自己身世之謎的政壇劇震,但宋仁宗最終還是憑借寬恕仁和的性格,挺過了常人所難忍的巨變,這也將是他此後政治生涯的開始。
2
宋仁宗看似懦弱平和,缺乏殺伐獨斷,但讀史者在宋仁宗多個傳世的史實“段子”中,卻看到了皇權在宋代的革命性漸變——皇權的自我克製和與士大夫的共治天下。
宋仁宗去世後,曆經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三朝的元老、曾經官拜參知政事的張方平就曾經對宋神宗說:“天下不能由陛下一人獨治,天下隻能由陛下和臣等共治。”
借由張方平之口可以看出,北宋從建國之初開始執行的崇文抑武政策,為大宋帝國培養出了一個冉冉升起、充滿道德和政治自信的知識分子群體,這些知識分子借由科舉製進入文官集團,然後又開始集體聯合製衡皇權,甚至提出了與皇權共治天下的理念。
這種理念,在宋以前沒有,在宋以後則逐漸泯滅。而北宋帝國的帝王們,則在自我克製中,巧妙維持著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均衡理念。
當然,皇權之下,始終是一個人治社會,這本質上仍然依賴於帝王的高度自製。
嘉祐六年(1061),蘇軾、蘇轍兄弟一起參加了“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試,宋仁宗親自坐鎮殿試。結果,23歲的蘇轍當場洋洋灑灑寫了六千多言,並且攻擊指責宋仁宗“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婦人之情,無有厭足,迭相誇尚,爭為侈靡”。主考官們看到卷子後,許多人都認為蘇轍道聽途說、言過其實,主考官胡宿更是堅持要將蘇轍除名,反倒是宋仁宗很坦誠地說:“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人將怎麽說我?”
當時,蘇軾、蘇轍兩兄弟的答卷都很精彩,宋仁宗為此非常歡喜,認為蘇氏兩兄弟都是宰相之才。
在宋仁宗的提拔下,蘇軾、蘇轍兄弟步入政壇,到了宋神宗時期,因為蘇軾涉嫌卷入諷刺變法的烏台詩案,宋神宗一度想將其殺死,但此時宋仁宗的妻子、太皇太後曹氏挺身而出保護蘇軾說:“我還記得當年仁宗皇帝在殿試後曾經對我說過:‘朕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二人,這二人同為兄弟,一個是蘇軾,一個是蘇轍,我年紀大了,擔心用不了他們,但這種人才也是遺留給子孫的財富。’”
由於太皇太後曹氏的力保,蘇軾最終得以保全不死,改被貶黜黃州。實際上,宋仁宗慧眼識英的,絕不僅僅限於蘇軾、蘇轍兄弟。在中國曆史上,許多被後世傳頌千年的著名人物,都是在宋仁宗朝被提拔或培養的。
在文學上,以明朝人評選的“唐宋八大家”為例,除唐代的韓愈和柳宗元外,其他六位全是北宋人,並且全部是在宋仁宗朝開始被提拔任用的,他們分別是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六人。
另外,柳永、梅堯臣等詩詞大家,以及“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等哲學家,還有範仲淹、富弼、韓琦、王安石、章惇、呂惠卿、司馬光、呂公著、包拯、文彥博、種世衡、曾布、狄青等政治家和著名戰將,其他如書法家蔡襄、科學家沈括、發明家畢昇等影響後世千年的英傑,全都是在宋仁宗時期被提拔任用或是創下成就。
也正是如此,宋仁宗在位的1022年至1063年共42年的統治時期,其人才爆發程度堪稱空前絕後,超越了此後千年間封建帝國的任何一個帝王統治時期。
對於在任內提拔重用各類人才,宋仁宗曾經在《賜劉輝及第》中表示,他對俊傑輩出的局麵頗為滿足:
治世求才重,公朝校藝精。
臨軒升造士,入彀得群英。
這頗有點當初唐太宗李世民感慨“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的感覺。
在北宋崇文抑武、推崇科舉的時代大背景下,宋仁宗朝出現了人才井噴局麵,在這種寬和的時代背景下,統治者對民間的輿論也頗為寬鬆,當時,四川有位讀書人獻詩給成都太守,提出“把斷劍門燒棧閣,成都別是一乾坤”的割據想法。
當時的成都太守自然急了,於是將這位讀書人綁了送到京城,沒想到宋仁宗卻說:“老秀才是急著想做官吧?他寫寫詩泄泄憤也無傷大雅,又怎能治罪呢?不如賞個官給他當當。”在宋仁宗的授意下,老秀才因禍得福,被提拔為司戶參軍。
而這,尤其是在後世例如文字獄盛行,僅僅因為詩人無意中寫下“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就可以將作者梟首滅族的清朝,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由此可見,假如沒有宋仁宗時期寬恕仁和的政治環境,所謂的北宋人才大爆發,也就成了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
3
盡管宋仁宗朝文治興盛,但北宋發展到當時,邊境的安全問題也越來越突出。
在經曆宋太宗時期雍熙北伐(986)的失敗後,宋真宗時期,北宋和遼國經過澶淵之盟(1005),終於奠定了此後長達百年的和平局麵。盡管東北方向的契丹之患得到緩解,但在西北方向,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黨項的李元昊正式在西北稱帝建立西夏,此後從1040年到1042年,西夏連續在三川口戰役、好水川之戰、定川寨之戰中大破宋軍,以致西夏軍隊兵鋒直逼長安。宋廷為此大震,宰相呂夷簡更是驚呼道:“一戰不及一戰,可駭也!”
西夏由於國小人少,雖然接連取得大勝,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加上資源匱乏,所以也無力再向宋朝發起進攻,在此情況下,宋夏雙方最終於宋仁宗慶曆四年(1044)達成和約:雙方約定,西夏向北宋稱臣,北宋每年則賜予西夏“絹十三萬匹、銀五萬兩、茶二萬斤,並開放邊境貿易”,史稱“慶曆和議”。
盡管對遼國、對西夏的和約讓後世許多人詬病不已,但實際上,通過這種“贖買”式的和約,北宋反而因禍得福,賺得盆滿缽滿。
由於契丹、西夏等草原遊牧民族或是半農耕半遊牧民族,根本沒有建立豐富的產業,所以在與北宋實現和解後,在雙方邊境貿易的帶動下,北宋反而實現了巨額的貿易順差,以宋遼和議為例,澶淵之盟後,北宋每年都要向遼國進貢“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但北宋通過開放與遼國的邊境貿易,每年僅僅河北一地,稅收就達“四十萬貫”。
對此,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北宋臣子宋昭就曾經透露說,北宋政府給予西夏、遼國等少數民族政權的賠款“歲賜”,名義上是賠錢,但實際上通過開放雙邊貿易,北宋反而還賺了錢:“蓋祖宗朝賜予之費,皆出於榷場歲得之息。取之於虜而複以予虜,中國初無毫發損也。”
再次審視北宋、南宋與契丹、西夏、女真的和約可以發現,這種和約背後所隱藏的貿易戰術,比鐵與血的戰爭來得隱秘高明。對此,宋仁宗總是說:“好戰者亡,忘戰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王。”
通過以柔克剛的和約,北宋與遼國、西夏達成了長期的和平局麵,但這始終無法消除北宋建國以後潛藏的政權隱憂。
當時,北宋由於長期的崇文抑武,導致軍隊作戰係統效率低下,為了拱衛中央和鞏固邊防,軍隊不斷膨脹。宋仁宗時期,軍隊規模達到了125.9萬人的高峰,軍事開支占據全國年收入的70%以上。與“冗兵”相對的,則是北宋的官僚隊伍不斷擴張,使得“冗官”和“冗費”等問題也不斷積累加深。
為了維持龐大的開支,到了宋仁宗時期,根據主管財政的官員張方平的匯報,慶曆五年(1045)北宋國內的鹽、酒等商業稅收,比宋真宗時期的景德年間(1004—1007)激增了3倍以上。宋真宗時期商業稅收僅僅450多萬貫,但是到了宋仁宗時期,不到40年間,商業稅收就激增到了1975萬貫,由此可見民間賦稅之重。
盡管百姓負擔日益加重,但在階級上層,當時國內的公卿大臣很多人卻占地達千頃以上,以致“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在土地兼並日益嚴重的局麵下,北宋農民開始大量逃亡,小型起義則屢屢發生,以致歐陽修說民變“一年多於一年,一夥強於一夥”。
麵對這種內憂外患的局麵,憂心忡忡的宋仁宗在宋夏達成“慶曆和議”(1044)前,便急匆匆地將範仲淹從對西夏的作戰前線召回朝中問對策。
1043年農曆八月,在範仲淹、富弼等人的推動下,轟轟烈烈的“慶曆新政”開始了,範仲淹等人試圖通過澄清吏治、富國強兵,從根本上解決北宋的根基孱弱問題。
為了澄清吏治,當時範仲淹等人在處理不稱職官員時非常嚴厲,有時經常是將不稱職官員直接開除,對此輔助變法的富弼憂心忡忡地說:“這輕輕一劃,焉知一家哭矣!”範仲淹秉持公正、心如鐵石,幾乎毫不猶豫地回答說:“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在宋代,“路”是最高的一級監察區,其行政區域甚至比今天的省還要廣闊。
但改革越是鐵麵無私,遭遇的阻力就越巨大。
由於改革的最高領導是宋仁宗,守舊派官僚不敢攻擊最上層,因此隻能從執行層麵的範仲淹等人尋找攻擊的縫隙,作為守舊派官僚頭頭,夏竦等人實在找不到什麽攻擊的理由,就上書宋仁宗說,範仲淹、富弼、歐陽修等人拉幫結派,到處在搞“朋黨”。
想當初,宋太祖趙匡胤正是通過在軍隊中拉幫結派,依靠“義社十兄弟”等軍中錯綜複雜的關係,最終得以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因此趙宋建國後,最忌諱的就是拉幫結派搞朋黨。宋仁宗聽說後,就找來範仲淹問話說:“我聽說隻有小人才搞朋黨,難道君子也需要搞朋黨嗎?”
耿直的範仲淹不能理解宋仁宗內心深處的憂慮,隻是從自己的見解闡述說:“人以類聚,物以群分,自古以來,正邪兩麵都是各自樹黨,臣我在西北前線時,看到勇敢善戰的人喜歡聚在一起,怯懦怕戰的人又結成一派,其實在朝廷中,也是一個道理。如果朋黨是為了向善,那麽於國家又有何害呢?”
對於範仲淹的解釋,宋仁宗暫且放下了狐疑。但此事過後,夏竦又使人偽造文書,稱改革派計劃廢掉宋仁宗,另立新君。這種駭人聽聞的謠言傳開後,盡管宋仁宗並未下令調查此事,但範仲淹等變法派清楚,此事絕不簡單了。
於是,範仲淹主動上疏宋仁宗,聲稱西北邊塞再次告急,他請求外出巡邊以避開猜疑。在範仲淹看來,此舉無疑是以退為進,試探宋仁宗的真實想法——宋仁宗如果真的想把變法進行下去,那麽勢必會挽留範仲淹;如果不挽留,那就說明宋仁宗心中,確實是有了想法。
結果是,宋仁宗“爽快”地批準了範仲淹的請求,任命範仲淹為陝西、河東宣撫使,隻是仍然保留著參知政事的頭銜。不久,同樣作為改革派中堅力量的富弼,也被外放為河北宣撫使,隻是仍然保留樞密副使(類似國防部副部長)的官職。
優柔寡斷的宋仁宗最終一手停止了自己所發起的“慶曆新政”。這次改革,從慶曆三年(1043)八月開始,到慶曆五年(1045)正月以範仲淹被外放陝西為標誌,曆時僅僅16個月。
但這次北宋改革的先聲,卻極大激勵了時任鄞縣(今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知縣的王安石。當時,遠在浙江任職的王安石也在鄞縣進行了小規模的改革試點。二十多年後,這位在宋仁宗朝成長起來的小知縣,也將在宋神宗的支持下,進行轟轟烈烈的王安石變法。
4
“慶曆新政”改革的失敗,除了導致文官範仲淹被外放,武將狄青也成為改革失敗的犧牲品。
宋仁宗時期,北宋在麵對西夏的作戰中經常敗北,意外的是,在這種大環境下,普通軍士出身的狄青卻逐漸殺出重圍。由於作戰勇敢,西夏軍隊每次見到狄青都相當畏懼。鑒於狄青的英勇,當時還在西北守邊的範仲淹,甚至還教導狄青讀《左氏春秋》。範仲淹曾經語重心長地對狄青說:“將帥不知古今曆史,就隻是匹夫之勇。”
在範仲淹等人的提攜下,狄青更加刻苦研讀,後來又帶兵平定了兩廣地區的儂智高之亂,出於對狄青的賞識,宋仁宗將狄青逐步升遷至樞密使(類似國防部部長),並在京城賞賜給他一套住宅。
北宋立國後,對於從唐代中期以來的武人幹政局麵心存忌憚,因此從建國開始,北宋就樹立了崇文抑武的基本國策,看到狄青從一個普通軍士,竟然因為軍功被一路提拔至樞密使的高職,宋仁宗朝內的文人自然坐不住了。
於是,狄青的家人在住宅內焚燒祭祀的紙錢,就有人向宋仁宗匯報說,狄青家裏“貌似有帝王之氣”,更有甚者,一些無聊人說,狄青家裏的狗都長出了兩隻角,這怕是有作亂稱帝之兆。到了後來,甚至連歐陽修都出麵說,狄青以武將身份掌管軍國要職,恐怕不是國家之利。
大家都知道,宋太祖趙匡胤可就是武將出身的。為了本集團利益,經常組團攻擊武將群體的文官集團明白,狄青的存在雖然是個異類,但作為北宋崇文抑武政策的最大獲利者,文官集團根本無法容忍任何一位武將來打破北宋崇文抑武的潛規則。
從這個層麵來說,狄青必須貶,而後來的嶽飛也必須死。
在人言洶湧的可怕浪潮下,宋仁宗終於抵擋不住人言可畏,他被迫將狄青免去樞密使職務,外放擔任陳州知州。在子虛烏有的罪名攻擊下,1057年,狄青在憂憤中去世。
至此,從短命的慶曆新政,到被迫貶黜狄青,性格本來就柔弱反複的宋仁宗,終於耗盡了作為政治家的雄心。
眼看大宋帝國在太平盛世中貌似蒸蒸日上卻暗藏隱患,嘉祐三年(1058),年僅38歲、被調任度支判官的王安石向宋仁宗獻上了長達萬字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王安石在奏折中係統性地提出了變法主張,以作為他後來領導變法的先聲。
但仁宗皇帝卻無動於衷。
王安石上萬言書這一年,宋仁宗已經49歲了。從慶曆新政夭折,到此前一年(1057)狄青病逝,仁宗皇帝心中充滿了無限感慨,從13歲即位登基,到24歲親政,他四分之三的生命,都在這帝王的寶座之上度過。
而在文官集團的集體製衡下,作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趙宋天子,他雖然身為九五之尊,但所能做的事情和所信賴的人,要麽夭折,要麽病逝,要麽沒有魄力去執行,要麽沒有決心去進行到底。
所以,他雖然是皇帝,但所能做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確實越來越少。
皇祐六年(1054),當時,宋仁宗寵愛的張貴妃去世,宋仁宗深受打擊,加上晚年一直求子卻無子,使得宋仁宗愈加落寞。
宋仁宗一生中,先後有過3個兒子和13個女兒。但3個兒子全部夭折,13個女兒也僅有5人長到成年,這使他內心非常哀傷,因此每次一到父親宋真宗的忌日,大臣們總會聽見宋仁宗“慟哭,其聲甚哀”。從內心深處,他或許是哀傷於在父親麵前,一直沒有一個兒子作為繼承人,來承繼父親和自己的血脈。
到了嘉祐五年(1060),新任諫官王陶就看到宋仁宗“寡於語言,群臣奏事,頷之而已”。除了點點頭或搖搖頭,他經常連話都懶得說了。
其實,早在至和三年(1056)正月,當時年僅47歲的宋仁宗有一次接受百官參拜時,就突然精神失常、手舞足蹈、語無倫次。後來,他病情越來越重,天天大聲呼叫說:“皇後等人要害我!皇後等人要害我!”宋仁宗這種瘋癲狀況在持續一個多月後,才逐漸康複。
嘉祐七年(1062)八月,一直無子的宋仁宗最終拗不過臣子的請求,從皇族中選拔了趙曙作為皇子。趙曙,就是日後的宋英宗。趙曙被立為皇子後7個月,嘉祐八年(1063)三月,宋仁宗最終在開封皇宮中去世,享年54歲。
宋仁宗去世的消息傳出後,首都開封城的商戶自發罷市停止營業,街頭巷尾到處可見為了仁宗皇帝痛哭的人,即使是乞丐和小孩子,也自發在皇宮前焚燒紙錢哭泣落淚。
老皇帝去世的消息傳到洛陽後,商戶也自發停止營業進行哀悼。悼念宋仁宗的人們到處焚燒紙錢,以致煙霧籠罩了整個洛陽城,使得“天日無光”。
宋仁宗去世的消息傳到遼國後,宋遼交界的燕雲十六州的人們“遠近皆哭”,遼道宗耶律洪基則緊緊抓著宋朝使者的手,哀痛流淚說:“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
一位看似中庸平常的皇帝,卻在他死後,贏得了百姓和他的對手最崇高和最真摯的評價。
他確實不似秦皇漢武,也不似唐太宗和後來的明成祖一般,擁有非凡的武功和絕世的功績。但就是這樣一位貌似平平無奇的帝王,卻在死後聲名越發顯著,以致後來有一種說法是,宋仁宗統治的42年(1022—1063),是中國古代史上最好的年代。
對此,北宋有人在宋仁宗落葬的永昭陵題詩寫道:
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
四十二年如夢覺,東風吹淚過昭陵。
相比於秦皇漢武等進取型的帝王,他作為一位守成之君,治下的老百姓常年五穀豐登,邊疆相對安定無事,42年恍如一夢。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幾千年中國史,確實太缺這樣的守成之君了。
盡管,他並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