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業之死300年後,一直到今天,隨著楊家將係列小說、戲劇、影視的廣泛流傳,知道大宋開國名將潘美的人越來越少,而知道大奸臣潘仁美的人卻越來越多。

曆史講究蓋棺論定,可是當人們將曆史演義中的原型潘美附會為潘仁美的時候,諷刺的事情發生了:他的名字雖然多了個“仁”字,但關於他的評價卻走向了“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極端。

我們的曆史傳統向來同情和推崇悲情英雄,而在悲情英雄的對立麵,一定要有一個襯托英雄形象的反麵典型。這樣的曆史,黑白分明,愛憎分明,是非分明。沒有人性的糾結,沒有對錯的兩難,沒有灰色的中間地帶,尤其適合直來直去的人的口味。

楊業是史上罕見的悲情英雄,那麽,對他的戰死負有責任的潘美,就必須是同樣罕見的大奸臣。這就是典型的“英雄陪襯定律”。

然而,這樣的曆史,對於那個為了凸顯英雄形象而被犧牲掉的反麵典型,公平嗎?

1

真實的潘美(925—991),是北宋開國的大功臣,也是宣布宋朝成立的第一人。

公元960年,陳橋兵變後,趙匡胤雖黃袍加身,但仍需回兵開封,得到後周朝中文武百官,尤其是小皇帝柴宗訓和太後的承認才行。他想要兵不血刃,平穩得位,於是派出一個得力的助手先行回朝,去傳達他的命令。

這個人就是潘美。

潘美與趙匡胤私交甚好,平時也以仁義出名,是“和平使者”的最佳人選。但對潘美而言,這件事情卻頗有風險,萬一朝中有人被趙匡胤“篡位”的做法激怒,大家一慫恿,第一個被開刀的人就是他潘美呀。

從最後的結果來看,潘美確實是個人才。他沒有辜負使命,穩定了朝局,協助趙匡胤在一片祥和的氛圍中完成改朝換代。

宋朝建立後,潘美成為宋朝兩任皇帝打江山、統一天下的左膀右臂,是宋初數一數二的功勳名將。

眾所周知,趙匡胤得位後,為了防止黃袍加身的事情在自己的朝代重演,搞了一出“杯酒釋兵權”,解除禁軍首領的軍權。後來,又罷去掌握重兵的節度使之權,加強中央對軍隊的直接控製。但史書說“諸節度皆解兵柄,獨潘美不解”。

為什麽唯獨潘美沒被解除兵權?一方麵是他當時尚未掌握重兵,另一方麵則是趙匡胤對他充分信任。每次領兵打仗,潘美都把妻兒留在京城,以示忠心。這樣,潘美的軍權越來越大,在統一天下的數場硬仗中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

根據史書記載,潘美在宋初主要建立了以下功業:

不帶一兵一馬,隻身勸服了意欲起兵反宋的節度使袁彥,使袁彥歸順宋朝,趙匡胤為此十分高興,曾說潘美“不殺袁彥,能令來覲,成我誌矣”;

作為副帥隨趙匡胤征後周太祖郭威的外甥、淮南節度使李重進,並在平定淮南後,鎮守揚州,用3年時間把淮南治理得井井有條;

又在湖南治理了8年,為後來平定南漢政權做好了準備;

作為主帥,平定南漢,並在統一兩廣後兼任廣州知州、兩廣轉運使,幹了3年,穩定了當地的社會和生產秩序,“嶺表遂安”;

作為副帥,平定南唐,整個南方至此基本納入大宋版圖;

隨宋太宗趙光義平定北漢,兵伐太原,完成中原統一大業;

和手下副將楊業一起,兩次擊潰遼軍南下的軍隊,取得雁門關大捷;

……

在986年雍熙北伐之前,潘美為大宋南征北戰二十多年。不論是平定南方各政權,還是抵抗遼軍,他幾乎沒有敗績,被趙匡胤和趙光義兩任皇帝稱為“柱國太師”。他的職位,也隨著一場場的勝仗而飆升,從最初的行營兵馬都監(出征軍隊的副帥),一直做到雍熙北伐前的忠武軍節度使,晉封韓國公。

難能可貴的是,潘美不僅打仗在行,治國也拿手。基本上宋朝每拿下一個地方,潘美都是當仁不讓的地方“一把手”,充當了促進該地區秩序和生產恢複的重要官員。“上馬治軍,下馬安民”,他是宋初難得一見的全能型人才。

雖然戰功赫赫,但潘美在正史中幾乎沒有劣跡,沒有飛揚跋扈、濫殺無辜或者奸詐凶狠等記載。相反,他是一個頗有仁義之心的戰將。史載,趙匡胤代周自立後,一些人主張把後周世宗柴榮的一個小兒子殺掉,隻有潘美把那個可憐的孩子帶回家,收為養子。在平定各地政權後,他也不曾妄殺一人,甚至拿出自己的薪俸,買了酒肉給潰散的敵人吃,對他們進行安撫。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仁人戰將,後來卻被徹底黑化了。

2

公元986年的雍熙北伐,更具體來說,是那一年的楊業之死,使得潘美背負了生命與名聲難以承受之重。

那一年,遼國政局不穩,宋太宗趙光義想趁機收複燕雲十六州,命三路大軍北伐,分別由曹彬領東路軍,田重進領中路軍,潘美領西路軍。北漢降將、人送外號“楊無敵”的楊業,則做潘美的副將。

這次北伐是兩宋300年裏最有希望收複燕雲十六州的一次機會。三路大軍一開始旗開得勝,潘美、楊業的西路軍出雁門關,很快就收複了四個州。然而,由於曹彬率領的主力突遭遼軍重創,戰局隨即逆轉,趙光義隻得命令各路大軍撤退。

潘美、楊業接到命令後,率軍掩護雲、寰、應、朔四個州的百姓撤退。打仗時如何安全撤退本身就是難事,還要帶著百姓一起撤退,就更是難上加難。楊業於是建議用調虎離山計,派兵佯攻,吸引遼軍主力,然後在撤退路上預先埋伏精兵,掩護軍民撤離。

楊業剛說完,就遭到監軍王侁的激烈反對:“領數萬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趨雁門北川中,鼓行而往。”

王侁主張,宋軍不但要直麵遼軍主力,還要“鼓行而往”,製造聲勢,唯恐不能與遼軍決戰。但在當時攻防形勢轉移、遼軍兵力超過宋軍三倍多的情況下,這一作戰方案簡直是飛蛾撲火。所以楊業說:“不可,此必敗之勢也。”

王侁則幽幽地說:“君侯素號‘無敵’,今見敵逗撓不戰,得非有他誌乎?”

眾所周知,楊業是北漢降將,最怕別人懷疑他有二心。王侁故意激將他,說他有“他誌”,暗指楊業可能要投降遼國。這就逼得楊業隻得表態說:“業非避死,蓋時有未利,徒令殺傷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責業以不死,當為諸公先。”

詭異的是,在這場關乎全軍戰術的重要爭論中,史書沒有記下主帥潘美的表態。從結果來看,潘美並未阻止王侁逼迫楊業出兵,這是潘美犯下的一大錯誤。

當然,潘美有他的苦衷。宋朝在軍隊中設監軍,代表皇帝的意誌,並被賦予極大的權限和尊貴的地位,使其可以鉗製軍中主帥。監軍的最終目的是防止軍中主帥裹挾兵力作亂,這是宋朝立國不正所以處處擔憂的後遺症。釀成的結果就是,當監軍和主帥的意見不一致時,主帥往往為了自保,或免除不必要的麻煩,而選擇沉默或附和監軍的意見。

62歲的潘美,一生征戰抵達的權位,讓他在監軍王侁的麵前患得患失,最終隻能看著合作多年的副將楊業冒險出兵。

楊業出兵前,含淚交代潘美,一定要在陳家穀布置步兵接應,否則將全軍覆沒。

當日,潘美和王侁的確如約在陳家穀布陣,等待接應楊業。然而剛等到中午,王侁便等不及了。他派人登高眺望。不知道望者看到了什麽,王侁就以為楊業已經打敗了遼軍。

為了爭功,王侁帶著將士們紛紛離開陳家穀。身為一軍主帥的潘美“不能製”。史書中潘美“不能製”幾個字,道出了宋朝武將的無奈,在皇帝的代表——監軍麵前,主帥的話語權和控製力大打折扣。

在王侁帶兵離開陳家穀後,傳來了楊業戰敗的消息,此時,潘美又犯了一個致命錯誤——他也跟從王侁的步調,撤離了陳家穀。

當天傍晚,楊業戰至陳家穀,看到原本約定在穀口設伏的宋軍竟然沒有留下一兵一卒,不禁“拊膺大慟”。楊業對手下將士說:“汝等各有父母妻子,無須與我一起戰死,各自逃命去吧。等到敵軍退後,還有人可上報天子此戰經過。”

眾將士都不願逃走,誓與之同生共死。最後一戰,楊業負傷十餘處,手刃多名遼兵,墜馬被擒,其手下將士幾乎全部戰死。楊業沒有投降遼朝,絕食三日而死。

事後,趙光義追究釀成楊業之死的責任人,認定潘美的過錯是“不能申明斥候,謹設堤防,陷此生民,失吾驍將”,監軍王侁、劉文裕二人的責任是“墮撓軍謀,窘辱將領,無公忠之節,有狠戾之愆”。最終潘美被降職三級,監軍王侁被罷官,流放金州(今甘肅榆中),其他責任人也都受到了相應的處置。

從朝廷的處置來看,北宋官方認定,王侁在楊業之死上負有主要責任,而潘美則負有領導責任。應該說,皇帝也知道,監軍鉗製主帥的製度設計,才是造成潘美眼睜睜看著楊業去送死的主要原因,所以在處置潘美時特別從寬處理。

盡管後來潘美官複原職,但他生命的最後幾年,或許是受楊業之死的影響,已經無所作為,直至老死。

3

雍熙三年的楊業之死,成了後世整體汙名化潘美的起點。在這起事件中,潘美的確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他不敢站出來反對監軍王侁,不敢站出來支持自己的副將楊業。在楊業兵敗於陳家穀時,他也未能如約應援,而是追隨王侁撤兵。這樣一個南征北戰的開國名將,在監軍的麵前,變得如此謹小慎微,亦步亦趨,實在難以想象。

我相信他是為了保全晚節,留戀權位,而變得懦弱的。

人不是不可以給自己留後路,但光想著給自己留後路,遲早會遭到曆史的懲罰。潘美在後世被詆毀成宋朝的大奸臣,讒害忠良,裏通遼國,雖然很冤,但或許正是這句話的最佳注腳。

兩宋時期,由於離這段曆史還不遠,官方和民間對潘美的實際形象和評價,基本上是公允的。991年,他死後,獲諡號“武惠”。8年後,配饗太宗廟庭,這是很高的榮譽。宋真宗時,他又被追封為鄭王。

但是,到了元代以後,時間久遠,真相淡忘,潘美在虛構的曆史創作中便成了一心害死楊業,“誓要殺盡楊家父子”的大奸臣。明代中後期,隨著《楊家將演義》的成型,潘美被進一步醜化成勾結遼國的賣國賊。這對一生堅定抗遼的真實的潘美而言,無疑是最大的詆毀和諷刺。

可是由於小說、戲曲,乃至當代的影視劇,受眾要遠遠比史書多得多,真實的潘美,那個為大宋南征北戰、建功立業的開國名將,知道的人越來越少了,而被黑化的潘美,那個心胸狹隘、殘忍狡詐、裏通外國的奸佞之臣,卻日漸深入人心。

明清兩代,小說反過來影響正史。一些著名文人在寫史書時,提到潘美,竟然會寫作“潘仁美”,這很明顯是受到了小說和戲曲的影響。清初,有禦史上奏,提出罷免潘美從祀帝王廟的資格,獲準執行,可見潘美的官方形象已經嚴重走低。

這對潘美而言,當然是大冤案。曆史的書寫者,當然也有義務為潘美翻案。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有什麽功績,有什麽過錯,都應該厘清。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憑著簡單的情緒衝動,就給人家扣帽子,抹殺他的功績,放大他的過錯。

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都曾被人冤枉過,都知道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更何況是以曆史的名義,用時間之筆去冤枉一個忠臣為奸臣,這絕對是比竇娥還冤的冤案。

隻是,當我們意識到冤案會被不斷製造出來,並持續得到傳播的時候,或許才知道“客觀公正,實事求是”這幾個字,真的很難寫好。

置身曆史的長時段之中,我們會發現潘美被黑化,其實有其必然性。

我們的曆史文化傳統,向來同情和推崇悲情英雄。想想看,每個受到人們最廣泛祭拜、獲得最高知名度的英雄,是不是都是悲劇性人物?關羽死後成了神,嶽飛死後有了廟,文天祥、陸秀夫、於謙、張煌言……每一個有紀念祠的人物,都有一個悲劇的人生結局。楊業之死,同樣是一個悲情英雄的結局,他在後世的演義、戲曲中得到同情和推崇,也就在情理之中。

正如我在文章開頭所說,悲情英雄的塑造需要對立麵的陪襯,有忠就有奸,有奸才有忠。所以,在楊業之死上負有責任、本人卻得到善終的潘美,不管一生有多大的功業,注定不會獲得同情,還會因此被無限醜化。

我們的曆史文化傳統,還極其膜拜道德完美主義者。這原本是好事,樹立和塑造完美人物,彰顯了我們對完美人格的追求;但也有負麵影響,就是導致我們對道德瑕疵的容忍度很低。尤其是在對曆史人物的評判上,容易用道德去代替其他一切價值尺度。

典型的例子有很多。比如,曹操是東漢末年相當有作為的一個人物,對盡快結束戰亂、恢複統一做出了巨大的曆史貢獻,但由於其本人的一些道德瑕疵,導致在曆史上長時間被詆毀和醜化。武則天也是如此。

潘美在楊業之死一事上,正好暴露了他為了自保而未出手相救的道德缺陷,而這一點足以招致他淹死於口水。至於他為宋朝一統天下做出的貢獻,在道德麵前已變得毫無分量。

古人追求的理想是“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實際上,立德永遠是第一位的,一旦被認為個人的道德立不起來,立言、立功就失去了支撐,人們可以因人廢言,也可以因人廢功。

這也導致了自古以來,我們的一切爭論,都容易陷入道德爭議的泥淖。我們要阻止一個人擔任什麽職務,很少說這個人能力不行,而是說這個人人品不行。反過來,我們要推崇一個人,也很少說這個人能力很強,而是說這個人品格高尚。

一個社會不能沒有道德,但道德如果淩駕於一切之上,社會就會陷入空談的境地。

潘美被後世無限苛責,正是道德完美主義盛行的結果。

希望將道德的還給道德,功業的還給功業,曆史的還給曆史,人性的還給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