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楊娥欲謀刺三桂,正幸以色蠱介紹,將次得近吳藩之身,忽然病歿,誌不得逞,自不免死難瞑目。惟死後麵色如生,事為吳平西所聞,也不知楊娥要刺自己,隻道楊娥既有殊色,又有勇力,一旦先逝,不能收為愛姬,好不可惜。一麵令人準備禮物前往吊祭,又多送陪殮之物。自此鄉人皆知其事,以為楊娥以勇力殊色並聞於吳王,自然由憐惜之心,加以愛慕也。多有人前往致祭,就中便有無賴之徒,見楊娥即死,並無親屬,隻留酒肆一家,且多人來祭,不特改備祭品,且有兼送陪殮之物者,心中不免垂涎,欲於夜靜時圖竊。

  那無賴喚作李成,本有些勇力,曾以教習技擊為生,後以賭蕩花銷,弄為無賴,致做穿窬之輩。那一夜,潛近楊娥酒肆中,正欲圖竊,惟除三五酒甕之外,已空無所有。行近楊娥停屍之處,隻見她雙環光閃,李成知是兩顆明珠,價值不少,又見她所穿外衣,甚為光麗,更欲遞下來。不料甫解了兩顆鈕兒,忽然有一幅小紙跌下,李成執來一看,卻是楊娥手筆,是將次絕命時寫的。書道:妾抱亡國亡家之道,故君永曆皇,故主沐天波及吾夫張氏,皆喪於逆藩之手。苟無逆藩,必不至亡國。即吾主吾夫,亦何至皆亡?妾積恨於心,欲得當以報國,並報吾主吾夫之仇,故不惜拋露頭麵,屈身當壚。蓋聞逆藩好色兼好武,殆欲以武力與顏色動之,冀得近逆藩,以償素願也。今事不能達,而齎誌已終,天耶?命耶?抑天仍不欲死逆藩,以伸國民之憤耶?今已矣,後有繼妾誌者,妾將含笑九泉矣。楊娥書。

  李成看罷,心中不覺感動。暗忖:她隻是一個女流,有這般誌氣,自己是一個男漢,既不象她的有誌,更來圖竊,還哪裏算得是人?況那吳藩罪惡滔天,人人怨憤,楊娥有報國之心,豈我便可無報國之心麽?今我李成,橫豎隻單身一人,又貧困到這個地步,留此殘身,亦無所用計。不如繼楊娥之誌,若天幸成事,固是留名千古;即不幸不成,亦做個轟烈男子,還勝過空負一身本領,要偷竊來度活。當下自歎一番,即向楊娥屍前拜了幾拜。又恐事有泄漏,即將楊娥遺書焚了,立即出門,回至自己寓裏。暗自思量,覺若謀刺三桂,誠若楊娥所說,須近其身。但如何方能得近吳藩身旁,亦頗有難處。因吳藩近日絕少出府,更難刺他。便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一計。因野園內有一位為吳藩料理花木的,喚作張經,曾在自手下學習技擊,今不如借謀生為名,求他引薦。自己若到得野園裏頭,那時謀殺三桂便不難矣。想罷,覺此計實在使得。次日即往尋張經,自言沒處藏身,願幫助料理花木,求他引用。那張經念起師弟之情,無不允肯,那李成便進了野園中。自此留心窺伺吳藩舉動,要謀下手,自不消說。

  且說吳三桂自從晉爵為平西親王,坐鎮滇中,以永曆帝行宮為藩府,又以昔日沐府各樓宇建為別業。更自野園落成之後,日事聲色,不理政事。自念做到這個地位,已是尊至南麵,位極人臣,富貴已極,足慰人平生之願。

  惟生平所做各事,不免自慊於心。自借兵入關以後,引導外人剪滅明社,已為輿論所不容。至於緬甸一役,更捕虜故君,殺戮帝後,並芟鋤朱明宗室,又複過於殺戮,極惡窮凶。自問不可對以天下後世,心內總不免有些自悔。

  因此覺自己所做所為,必為舉國怨恨,每每防人暗殺。凡有事出外,必披重鎧,侍從相隨,藉作擁衛。又防藩府以至各處園囿用人必多,其中好歹難辨,防不勝防,更征用勇士列為一隊,出入不離左右。凡武藝嫻熟及飛簷走壁、矯捷精銳的,皆以重金聘之,以為貼身護衛。就中一人喚做保住,以勇力聞於一時。年約三十餘歲,身材矯小,能在平地飛立於屋上,且一躍數丈,矯捷如猴。又步履無聲,能為雞鳴狗盜。吳藩聞其名,歲給千金聘為侍從。嚐於大會賓客時,吳藩令保住演技。先垂一幕於庭中,高約丈餘,保住一躍,即由幕內跳出幕外。複翻身躍上屋上,緣瓦麵直奔後堂,手挾一物,複奔至前簷,躍下庭中,腳步全無聲響,所捧之物,則吳藩愛姬的鏡奩也。計不過半刻,保住即由中庭躍上瓦麵,複由前堂至後堂,上落四次,而人幾不知。

  賓客見者,無不稱羨,三桂亦稱為絕技。自此更優加薪俸,置為腹心,行坐必以保住相隨。

  時李成立意要謀刺三桂,又知保住實有異能,計思欲除三桂,須先除保住。但恐既除了保住,即驚觸三桂,更難以下手。自念自己善射,能以一弓兼發兩矢。若以兩矢先傷保住及三桂兩人,那時保住受傷,必不能如前矯健,然後再發兩矢,不怕他兩人不同時斃命也。計算已定。

  那一日保住正護三桂至列翠軒中,正欲征集諸姬,到軒消遣。時吳藩衛從皆在軒外,貼身隻有保住一人。那列翠軒正對淬劍亭,李成已伏在亭上,靠荼薇架遮身,幸不為他人所見。惟自己已看得吳藩真切,心中暗喜道:“逆賊命合休矣。”便提起貂弓,搭上兩矢,窺定吳藩與保住兩人,連弩矢發。

  第一箭先中保住之左肩,第二箭卻正中吳三桂小腹。不意三桂是日命不該休,雖由府裏直抵野園,仍身披重鎧,矢不能入。吳藩此時已吃一大驚,明知有人殺他,防他再複發箭,便偽作受傷情狀,隻喚一聲有賊,即翻身伏在地下,以兩手捧住頭顱,裝做負傷,實則防人射他首領。那保住既已中箭,即跳出軒外,誌在捕拿凶手。忽見吳三桂伏地,也疑吳藩真個受了重傷,遂複回身護救吳藩。唯李成又已發出第二枝冷箭,皆連珠而出,亦以為吳三桂伏地,必然致死,故第二次冷箭隻專射保住一人,皆能命中。兩箭當中攢在保住胸中。三桂方謂保住道:“吾非重傷,不過偽做此狀,免凶手再射耳。汝速捕賊,不必顧吾也。”保住聽得,翻身複起,喚齊衛從拿人。

  時李成見保住尚能走動,心中已吃一驚。欲搭箭再射保住,不提防保住已奔到淬劍亭,大呼道:“箭由此發,賊必在此。”幸保住雖如此說,因一時眼花繚亂,未必窺見李成。那時李成自知萬無生理,欲並置保住於死地,複射了保住一箭。惟衛從中有先見李成的,即怒道:“行刺者即汝耶?”說時遲,那時快,那衛從已先射了李成一矢。其餘未見李成的,亦紛向荼薇架上亂射。李成身中數箭,欲脫不得,即翻身從亭上跌下來。保住見了大怒,即拔劍先斫了李成。保住時已受傷過重,負痛不堪。當舉劍斫李成時,乘一點怒氣,用力又猛,故斫了李成一劍,自己亦同時倒地。當下吳藩的衛從齊上,各皆拔劍,琢李成為肉泥。

  是時野園中已甚為紛亂,吳藩衛從亦已俱到。三桂聽得刺客已死,心才略定,徐道:“孤今日欲在園與諸將較射,故裹甲而出。若不然,必死於賊人之手矣。”複聽得保住已經殞命,大為傷感,即令厚葬之,並厚恤其妻子。

  自此野園丁役,除藩府宿衛之外,概不許攜帶武器。原來吳藩平日好射,凡左右服役之人,皆令於暇時練習準的。因吳藩隻慮府外之人與他作對也,不料親近之人亦要謀殺自己。自經過李成此舉,三桂更提心吊膽。以野園中雇傭之人,實不分良歹,便將前時所用的概令遣散,轉在部下挑選心腹將士的子弟入野園服役,唯厚給薪水,以結其心。其餘有事要出府門,也不敢騎馬,必乘暖轎,複將轎旁遮蓋,並設副車數輛,以混人耳目。又追究引用李成之人,知是管理花木的張經,立即飭部下要拿。張經因李幹出那件事,深知吳藩號令過嚴,必然罪及自己,即立行逃去。吳藩聽得大怒,以為張經必然與李成同謀,即懸賞購緝張經。轉遷怒張經家人婦子,一並拿來,並未訊問虛實,即押赴市曹斬首,見者皆為歎息。

  三桂猶餘怒未已。那日回妝台上,見了圓圓,不免述及李成之事,並把殺了張經全家一事說出。複道:“孤以匹馬縱橫天下,許多英雄豪傑也喪在孤手,今李成匹夫,敢幹此不道,實在可惡。”圓圓道:“大王且勿過怒。妾拚一言,恐全國之中抱李成之誌者,不止李成一人也。”三桂道:“孤亦猝未及防耳。鼠輩縱不惜性命,難道不知平西王能殺人耶?”圓圓道:“大王此言更差矣。試問國中愛大王的多,還是仇大王的多?昔楚靈王剪滅諸鄰,威震天下。及其殞命幹溪,軍中竟無有垂憫之者,以人皆怨之故也。今大王雖有功於朝廷,而百姓實無頌德者,願大王力圖救補末路,慎勿恃勢自矜也。妾敢決國中人與大王仇者,尚恒河沙數,伏願大王力補前衍。若逞一時之威,過興殺戮,則結仇愈甚,更非大王之福也。”三桂聽罷默然,惟心中依然未釋。凡服役藩府及隨從左右的,固選用心腹;即委官調吏,亦非心腹人不遣。

  即由部中準發赴任的,仍多截回,以是京中已生疑忌。且地方督撫,遇事必奏報入京,惟是雲南省裏的大吏,凡有事提奏,必先呈吳王看過,然後拜折。

  惟吳三桂凡有一事不欲奏報者,皆令擱置不行,故雲南省內奏報絕少。至於國庫出入,卻自三桂到滇以後,未曾報過入京。因是朝廷更為疑忌,以為平西王之封,不過故崇其爵號以酬勳績,若舉雲南全土使三桂認為已有,將來尾大不掉,實在可虞。便大會廷臣開議,欲撤回三藩兵權。

  時康熙帝即位,人甚聰明,故謂諸臣道:“本朝定鼎,以吳藩三桂及耿、尚二王立功最多。今天下太平,四方無事,徒縻餉項,既非所宜,且吳、耿、尚三王若坐擁藩封,兵權在手,設有意外,亦非所以善保其功名。今欲盡撤諸藩,使得休養林下,兩全其美,諸卿以為何如?”諸臣聽得,皆相對不敢發言,大都懼一經撤藩,實反激三藩之變。故廷臣雖有對答,亦不過模棱兩可,皆不敢決定。康熙帝道:“今諸藩雖有恪守臣禮,惟亦有藐視朝廷者,想諸卿亦有所聞。今若稍存姑息,必養癰成患,不可不慎也。”諸臣聽已,雖覺此言甚是,惟終不敢讚成。康熙帝此時見諸臣情景,料必有為難之處,意亦稍轉。便議先派大員,借巡視地方之名,覘看吳藩三桂舉動,然後決奪。

  諸臣亦以為然。此時吳三桂之子在京,已招為駙馬,探得這點消息,即暗地以朝廷欲撤藩之意報知三桂,使早自設法。正是:隻為藩王多跋扈,反教天子起嫌疑。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