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吳三桂因在山嶽廟卜驗龜圖,見那大龜蹣跚行走,終不出湖南、雲、貴之外,心中大為失望,徐搖首歎道:“孤初舉義旗,四方歸命,區區無知之物乃不許我乎?”時胡國柱在旁進言道:“此龜如何行走,臣始終未見之,蓋臣不信如此即足以驗吉凶也。昔臧文仲居蔡,孔子猶以其乞靈於無知之物而譏諷之,況陛下位居至尊,與北朝抗衡,共爭天下,豈能視此以為進退耶?願大王勿以此為念,立即回駕,號令三軍,長驅北上,此國家之福也。”夏國相亦道:“臣固言之,龜本無知之水族,設卜如不吉,反令人心沮喪。凡卜驗吉凶之事,不過出於愚人之迷信,以陛下英武崛起,奈何亦信此耶?誠如駙馬之言,宜速號令三軍,早安天下。以陛下起事,雖四方響應,然兵威未伸。今蔡毓榮已阻距嶽州,續增軍實,若曠日持久,是如使蔡毓榮豎子得徐為之備耳。願陛下思之。”時吳三桂聽了,心中本迷信龜物,因人人傳其靈異,心中已迷信在先,又見那大龜蹣跚盤旋總不出長沙、衡、永,亦殊奇異,自不由不信,惟有勉強鎮定人心。乘胡、夏二人言罷,即道:“誠如二卿之言。今朕即位未久,福建、兩廣俱已歸命,是已為朕有矣,乃大龜總不出湖南,是先已不驗,朕奈何迷之?朕一時不明,幾誤大事,自後當勿複爾。”
說罷,即命駕回宮。諸大臣亦相隨而回。
三桂即令人打聽蔡毓榮軍情。時蔡毓榮正在嶽州與吳軍相距,三桂已得馬寶回報,蔡毓榮軍勢頗銳,隊伍亦甚齊整。於是三桂手下諸大臣之意,皆欲立刻與毓榮決個雌雄,以為曠日持久則毓榮守禦必密矣。三桂道:“朕固未嚐督兵北上,毓榮亦未嚐督兵南下。我軍懼養成蔡軍銳氣,彼蔡軍豈不懼養我軍銳氣耶?朕料彼軍必有所懼也,朕當親自征之。”即令於次日到郊外操兵,取齊各路起程。操軍後,三桂回到宮中,身體頗不暢快,難以出戰。
心中正自抑鬱,忽接李本深由川中奏報,自進軍而後,已拔夔州,並下重慶,現已進攻成都,指日可下。三桂覽奏大喜,即與諸臣計議道:“本深此西征勢如破竹,今已直進成都,甚慰朕望。以四川向稱險塞,號為沃野,自古帝王多藉以建都。今湖南為四戰之地,無險可守,朕欲率師入川,先取成都,以為基本,然後西出秦川,與朕義子相應,共取長安。握險自固,先立於不敗之地,以與北朝相爭,諸卿以為何如?”夏國相道:“誰向陛下獻此策者?”
吳三桂道:“此孤之本意,非他人所謀也。”國相道:“昔劉邦東避西楚,劉備北讓曹操,故不得已而先據四川一地。然當時帝都猶在長安,故進戰猶易。今局麵已不同矣,四川僻在西隅,守險則有餘,進戰則多礙,其地勢然也。然自劉邦以後,藉四川為家而可以一統大業者曾有幾人?陛下於此細思之,可以了然矣。”三桂道:“語有之,能守而後能戰,根本未固而急務戰爭,此苻堅之所以敗也。”夏國相道:“此不同也。自來開創王帝,皆以馬上征誅得之。若徒擇險自守,不圖進取,此取亡之道耳。以陛下英明崛起,乘此人心響應之時,速宜分道進兵,即足製彼死命,若反退而自守,人心必餒。餒則散,此時何堪設想?”胡國柱亦道:“夏丞相之言是也。四川總為要地,臣願統兵為李本深後援,成都可一鼓而下。陛下即令能事者,分兵下九江,扼長淮,以絕北朝運道,並合閩粵之師,以擾江南。陛下即率諸將以全軍渡江北向,則蔡毓榮、楊捷之師不能駐足矣。臣複由成都趨長安,會合屏藩、輔臣二軍,以趨三晉,即順承王與圖海二軍腹背受敵,豈能與陛下抗戰乎?願陛下毋貪一時自守也。”夏國相又道:“如駙馬所言三路並進:九江一軍,沿淮揚以趨齊魯;成都一軍,會陝西以扼三晉;陛下以親征為中路,製兩河以共趨北京。彼若分道抵禦,亦窮於應付,風聲鶴唳,人心自搖,安見中土不能恢複乎?且我軍舊部皆齊魯幽燕之士,思鄉念切,一聞北上必踴躍爭先,此理之自然者也。臣雖不才,然以駙馬謀勇足備,又屬至親,其所進言必有裨大計,成敗之機在此一舉,願陛下從之。”三桂聽罷,沉吟少頃,複道:“卿言亦是。然四川一地南邇雲南,北毗陝、甘,又足以節製三楚,非朕不能了此事。今兩策並行,就催馬寶進兵,一麵使人知會耿王,另遣能將先趨九江,以進會合,以扼長江之險,然後分道並進,可也。”夏國相複道:“馬寶雖為能將,究不如陛下親征,尤壯聲勢。今成都將下,一李本深已足,何勞陛下大軍?”三桂道:“諸卿不必多言,朕已籌之熟矣。”便不聽胡、夏二人之言,即留夏國相暫住湖南籌辦各事,並令國相遣將分出九江。
一麵又遣將往助馬寶,速行進戰。自卻指兵入川,並以胡國柱與夏國相總理一切機宜。
三桂以為安插既定,遂安心入川。及將到重慶,李本深已攻下成都,三桂中道聞報,大喜。左右皆諫道:“陛下親自入川,不過欲取以為基業,懼本深力不足以拔成都耳。今成都既為我有,李本深以乘勝之師,軍勢正銳,定能擇才守川,再行入秦。陛下不如飛諭本深,使四川平定後直進秦隴。以陝甘地方有王屏藩、王輔臣及吳之茂等,若本深與之相合,軍力已自有餘,是川陝一帶無勞陛下過慮也。今不如回軍疾趨荊州,截攻蔡毓榮。若毓榮一敗,大勢定矣。以陛下離湘之後,軍氣恐不如前,苟不幸湖南複失,大局震動。陛下當細思之。”三桂聽罷,默然不答。回轉後帳見了愛妃蓮兒,麵容依然不展。蓮兒細問其故,三桂以先後各人諫阻入川之議告之。蓮兒道:“各人主見既同,必是良策,陛下可以從之。”三桂道:“湖南有馬寶、夏國相、胡國柱共事一方,安有不了之事?豈朕三良將亦不能敵一蔡毓榮耶?是湖南不足憂也。朕欲以四川為都,今成都雖下,諸事尚當措置,故不容朕不親往也。”蓮兒道:“妾隻女流,安知大計?惟陛下擇可而從耳。”
次日三桂複行起程。將到成都,李本深親自率屬來接。三桂急與本深相見,即道:“此次入川,勢如破竹,為朕定帝都,皆卿之力也。”就封李本深為平涼王,令他再進秦隴。本深正乘勝得意,自不肯辭。一麵由三桂告知王屏藩,舉兵相應,李本深一麵打點出兵。三桂唯有率領百官修飾宮殿,以壯觀瞻。直以成都為大周帝都,建設百僚,所有各路人馬凡奏報事件,都徑達成都。不在話下。
且說王屏藩自從每歲與三桂運馬三千匹,已深知三桂之意,又見朝廷已實行撤藩,若三桂一旦失勢,連自己亦難自存,故一意要聽三桂舉動,以為相應。自得三桂在衡州即位一報,已躍然欲動。但須得三桂消息,方可行事,況又慮獨力難成,故猝然未發。及見成都已下,不禁竊喜道:“成都既下,吾已無內顧之憂。吾舉兵,此其時矣。且吾為周王之子,人所共知,北朝以兵權付吾,使鎮西陲,而獨不關防我為周皇內應,此北朝之失算也。意者天假大周以一統江山之機會乎?吾不舉兵相應,是逆天也。”正計議間,忽報大周金吾衛吳之茂來見。屏藩接進裏麵坐定,屏藩道:“吾知周天子已以足下為大將軍。今金軍到此,有何見諭?”吳之茂道:“周皇已密封吾兄為鎮西王,令吾兄舉兵入鳳翔,以截圖海之後,吾兄以為何如?”王屏藩道:“此策亦是一著。吾當先行報知吾弟輔臣,使先據陽平關,以扼要道,吾即率師而東。就屈將軍為前部,將軍能俯從否?”吳之茂道:“彼此皆為國家,有何不願?然吾意欲候李本深到時方一同進取。”王屏藩道:“將軍所見甚然。惟將軍大兵已到,滿城注目。今城中嘖嘖人言,已知吾必為周皇內應。益以將軍既到,焉能再候?所謂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今即宜進兵。如本深既到,即會議分道進兵便是。吾今即與輔臣一同舉兵,先據鳳翔以撼河北,有何不可?”吳之茂聽了,深以為然,即令三軍改換旗幟,立刻行事。
時王屏藩方駐固原,凡營下將校,哪一個不是屏藩手下?自屏藩倡起附從三桂之後,即向諸將演說道:“清朝天子待吾與諸君等非不深厚,隻惜為德不終,天下甫平,即生撤藩之議。吾與諸君等皆為藩府舊員,若藩府且遭撤廢,行將借事以斧鉞加之,吾等更有何倚賴?是使吾等不能不急圖自處也。方今大周天子已郊天即位,以四川為都。不過數月間,自四川以至南六省皆為周有。圖海、蔡毓榮號為能將,且不敢進戰,大勢已可知矣。故東南各省,望風投順,天心人事已盡屬大周。吾等處不得已之時,須為自存之計,自應應天順人,附周以圖不世之勳。既可以免目前之殺戮,又可以為開國功臣,此斷不可失之機會也。”諸將聽罷,皆道:“吾等願從將軍,唯將軍之命是聽。”王屏藩大喜。王屏藩又道:“諸君如能俯從吾議,自當始終如一,不宜中道反悔。吾等與大周天子共起於患難之中,他日大事既成,必不辜負吾輩,斷不至始用之而終忌之也。”諸將道:“吾等頂踵發膚皆出大周天子之賜,今又蒙將軍不棄加以勉勵,敢不戮力同心?如將軍仍有思疑,願與將軍歃血共誓。”王屏藩聽了,更喜不可言,即與部下將校一齊歃血,立即起兵。
是時陝西全境已非常震動,都知王屏藩早晚必然為變。早有提督王進寶馳驛飛報入京,又一麵飛報與順承郡王及圖海,催取救兵防備,奈總不見應。
時王屏藩部下已有兵五六千人,又加以吳之茂兵到,聲勢更大。舉兵後,旗幟上都寫著“大周鎮西王”五字,先據了固原。附近各府縣,皆望風響應。
先令吳之茂直出鳳翔,王屏藩留部將鎮守固原與王輔臣相應,自統大兵亦隨後進發,思直指河北,以擾順承郡王及圖海之後。自陝西既反,西北各省全境震動,風聲鶴唳,都道中國一統江山將盡為三桂所有,人心惶惶。圖海得此消息,自念非即行進戰以求得一勝仗,必不足以鎮定人心,便立催蔡毓榮進兵。那時三桂手下大將馬寶正在前軍,知成都已下,陝西將應,人心震動,此時正是開戰機會,即催胡國柱率軍相助,並與夏國相妥商,一麵準備水師,薄洞庭湖而進。以部將王勝忠統領舟師,自統陸軍,以吳凱祺為前部,直進嶽州。胡國柱另率一軍,西入荊州,以分毓榮軍勢。
原來國柱是清朝舉人出身,生平最嗜詩賦。凡臨風覓句,觀景題詞,雖在軍中依然不輟。當分軍時,謂馬寶道:“待吾下了荊州之時,蔡毓榮軍心必亂,將軍乘勢攻之,破蔡毓榮必矣。”馬寶亦以為然。惟胡國柱領兵之後,日惟吟詩,左右諫道:“此次隔荊州不遠,不久即到軍中。戰期已近,願附馬留心軍事。”胡國柱道:“吾未到軍中,已先算拔取荊州之計,豈待此時方能籌策?今吾往取荊州,除馬將軍外,無有多人知者,汝等不宜多言,惟率軍直進可也。荊州守衛空虛,吾一舉可得,此亦足以通川湖消息。蔡毓榮不做準備,是其失算。今與諸軍約,限今夜銜枚疾走,直抵荊州。吾日間不假聲息言,不過懼風聲泄漏,使人知我將取荊州耳。若猝然臨之,安有不勝?”
左右皆道:“駙馬神算,不可及也。”胡國柱即率軍起程疾進,惟馬寶待胡國柱起程後,約計將抵荊州,即揮軍進發。
時蔡毓榮接得圖海催促進兵之令,即與諸將籌策。忽左右報稱馬寶軍中已隱隱移動,毓榮道:“成都既陷,彼軍必進。”即傳令諸軍,分頭防備。
說猶未了,又報周將馬寶舟師沿洞庭而進。時清將楊捷亦分舟師防守嶽州,統領楊坤正領小軍與周將王勝忠對敵。是時正八月天氣,正戰間,南風大發,王勝忠乘風大進,矢石交飛。王勝忠更乘順風飛發火箭,楊坤水軍各船多有著火,盡皆失利。在前敵的見船已著火,多鳧水而逃,在後的亦望後而退。
楊坤撐持不住,大敗而逃。周將王勝忠更乘勢急進,清帥蔡毓榮聽得,急令楊坤退至下流,而令陸軍嚴守岸上,不得令周兵登岸。傳令後,忽又報周將馬寶已領大軍來攻嶽州,諸將紛請出戰。蔡毓榮道:“水軍已敗,人心已驚。彼乘勝而來,其勢必銳,有言戰者斬。”諸將道:“圖海公已有令催戰,今大敵當前,自不敢出,何也?”毓榮道:“圖海遠隔,未知敵情,何必拘泥?如敵軍迫近,隻以堅壁矢石拒之,不得遽出。”正說間,又流星馬飛報禍事,荊州已被周將胡國柱攻陷去了。諸將又向蔡毓榮請分兵以救荊州,毓榮亦不從,並道:“三桂反後,六省齊陷,何止一荊州?得失原不足惜,若必分兵,彼乘我軍移動必急進猛擊,是無嶽州也。嶽州既失,敵必長驅而進,何以禦之?諸君無得多言,隻堅守營壘,違令者斬。”諸將聽罷,皆悻悻而退,以蔡毓榮為畏葸。正是:欲率諸軍迎大敵,反疑主帥畏他人。
要知兩軍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