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督師袁崇煥既定了主意,要斬毛文龍,即點齊本部親兵,並選勇健將校數員護衛,內服戎裝,外衣文官袍服,身佩上方寶劍,借閱兵之名直往雙島而來。時因狂風大起,又因遼海空闊,波浪乘著颶風震撼海岸,泛舟不易。袁崇煥便令暫駐鬆子澳,密與左右計議要誅文龍之事。崇煥道:“某此行實為國家耳。不知我的,謂我擅殺國家一大將,知我的,當謂我能除國家一罪臣。議者每謂,文龍若死,敵患必深,顧本督師以為,寬柔養亂,此風斷不可長。文龍死後,本督師當舍命以報國家,惟望諸君悉力相助耳。”左右聽罷,皆默然,徐道:“某等皆願聽督師指揮,但督師若殺文龍,當以計致之,文龍擁十萬之眾駐於皮島,若聞得督師必要殺他,必不肯斂手待斃,恐督師其時反受其製,不可不防。”袁崇煥道:“諸君之言甚是。某計劃定矣,不勞諸君多慮。”說罷先派人詣文龍處,告會操之期及到時麵商軍政。
毛文龍也不慮有他誌,立複崇煥,欣然預期相會。
到了次日,風浪漸平,袁督師便揚帆直往皮島。所經各島嶼,都登岸察看形勢,覺毛文龍布置亦頗完密,心中躊躇道:“毛某經營邊備亦有條理,若使此人鞠躬盡瘁,敦守臣節,實不可少之人才。隻可惜他性情強悍,蔑視綱紀,**遼人,罪至不赦。今日殺之,亦殊可惜。”時毛文龍未知袁督師之心,每處必有人窺探。袁督師亦知毛文龍羽翼多眾,防有泄漏密謀,故每經一島,從不發言,因此毛文龍不得袁督師用意也,不敢怠慢。一麵偵察袁督師行程,預備恭迓。時袁崇煥正由大王山岸開行,早有登州海防左營遊擊尹繼珂乘船來見,說稱奉毛帥之令,以海風暴起,特調八十四隻帆船來接。
袁崇煥此時,自覺毛帥有此敬禮,恐殺之不安。轉念此乃國家公事,隻治其跋扈之罪,不能以其敬禮自己,為之寬恕。與尹繼珂見後,仍又開行。約曆十餘海裏,已近旅順,已有旅順遊擊毛永義來迎。袁崇煥遂登岸,與毛永義同謁龍王廟。袁督師故謂毛永義道:“國初中山、開平兩王,先戰於鄱陽湖,再戰於北平,乃能驅逐胡元,皆於水戰、步戰兼籌勝算。今毛帥水營,隻以紅船泊守,恐難得力。本部堂若複河東,斷不能似此草汎了事。”毛永義道:“毛帥以建州敵人隻長於騎射,故注重陸路,且國家餉項既單,於水防亦不易完備。然數年來未聞海盜告警,督師大人可以放心。”袁崇煥道:“君是姓毛,應作此等說話。”毛永義聽得,心中不免驚疑。正欲再言,袁督師即令開船,早到了皮島登岸。忽快船飛報毛帥已到,袁督師即令來日相見。左右密道:“毛帥此來,未嚐失禮,督師不宜卻之。”袁崇煥不答。
到了次日,方約文龍相會。即同到文龍營中,彼此交拜,然後分賓主而坐。袁督師道:“遼東海外,隻本院與貴鎮二人,務必同心共濟,方能成功。本院曆險來到了這裏,原要與貴鎮會商軍國大事。本院有個良方,不知貴鎮肯服此藥否?”毛文龍道:“敝鎮在海外數年,幸免敵患,也有許多功勞。隻以小人多讒,動多梗阻,致馬匹錢糧每致缺乏,故終不能大償心願。然小戰百數十,未嚐少挫。今敵人不敢正視天朝,差堪告慰。若貴督師更有良謀,定當拱聽。”袁崇煥即故露娛悅之色,文龍並沒有一些猜疑,旋即辭回。袁督師複執文龍手說道:“隻因船上不便,敢借貴鎮帳房待酒。”文龍欣然領諾。去後次日,袁督師帶了扈從親丁詣毛帥帳中。毛帥接見後,即帶袁督師周覽皮島,亦覺設備完固,所到之處皆有將校出隨,軍令亦十分嚴肅。惟每見一將校,袁督師都問他的姓名,但大半答稱是姓毛。原來毛文龍懼將校不得其力,故凡稍屬勇敢的人皆是子侄,都令他姓毛,以為如此可以得力。此時袁督師聽得,心中以他遍招黨羽,大為不悅。隨回帳中,隻見毛帥親丁皆佩劍環衛,袁督師道:“我們兩人同為國家大事,有軍政密商,不是鴻門會,安用佩劍相隨?你們不必俟候。”遂把毛帥親丁一概斥退,便與毛帥談到二更方散。袁督師密召副將汪翥到自己行營帳中,議至五更,皆商拿殺文龍之事。汪翥道:“觀毛文龍舉動,隻怨望為小人所讒,似無什麽跋扈。且觀其軍容將令,亦井井有條,袁督師可否為國留人,赦其前愆,貸他一死。”袁督師道:“吾料彼固畏吾,以吾曾領上方劍來也。我若不能製他,後益難製。吾誌已決矣。”汪翥默默而出,密謂守備李鈞元道:“督師殺毛帥之心,如先入為主,隻記文龍前日愆尤,不計東邊現時景象,吾甚惜之。”繼而又道:“袁督亦不免矣。”李鈞元急問其故,汪翥道:“文龍若死,敵患必深,朝廷必修其殺文龍之罪也。”說罷,相與太息。
到了次早,袁督師即傳號令,以遼海為界,東路行毛帥印信,西路行自印信。袁督師料毛帥必然抗阻,惟毛帥絕無抗辯。袁督師沒法,即約毛帥較獵,毛帥又欣然願從。袁督師道:“貴鎮受海外重寄,合受本院一拜。”袁督師拜罷,毛帥亦答拜,然後起行。袁督師即令參將謝允光密傳號令,將營兵四麵圍定,把毛帥隨護的將校親丁共百餘名統通包在圍內。各設一張案子,袁督師與毛帥對坐。袁督師開言道:“貴鎮手下將校親丁,也有許多姓毛。不想貴族出得許多這般好漢。”又向各將校說道:“我寧遠那裏,官有許多俸,兵有許多糧,還不足飽暖。今念你們海外勞苦,每人隻得米一斛,即家有幾口,仍靠此米做生活,實在可憐。你們受我一拜,此後不患無餉。”毛文龍道:“督師此言,是使將士集怨本帥矣。數年來餉項雖單,本帥未嚐克扣一點軍餉,不知督師何出此言?”袁崇煥道:“本院節製四鎮,以登萊天津本是個要地,請設東江餉部,錢糧由寧遠運至。昨與貴鎮相商,並議設道缺查核錢糧,俱不蒙允許。貴鎮果屬何心?”文龍道:“東江錢糧向由本帥自管,尚多阻壓。今若由寧遠轉運而來,必更多梗塞。在貴督師忠於國家,或能源源接濟,但數年來已幾換薊遼總督,恐繼督師之後者不知督師好心,壓抑本帥軍糧,反而有礙大局。此本帥不得不拒,督師豈因此便疑本帥耶?”
袁崇煥道:“貴鎮那裏是作此想,不過目無法令罷了。但目無本院猶自可,方今天子神武,稔知貴鎮一片橫悍,也容不得你。你若不信時,且把個利害給你看。”說著把上方寶劍提出來,兩軍皆為變色。毛軍的將士見袁督師已帶上方寶劍,隻道是朝廷命他來殺毛文龍。且文龍在事前又不知有此意外,故不曾防備,因此部下將士俱不敢置喙。時毛帥已心驚,仍說道:“本帥多負功勞,乃得薦升重鎮。向不曾受過天子半點罪責之言,雖小人進讒,餉源見阻,軍心鹹怨,本帥仍是勤勞邊備,撫慰軍心。本帥是個武夫,或有不諳禮節得罪上官,惟自問於籌邊責任可告無罪。若說本帥是悍臣,目無詔命,怕當糧道困難軍心積怨之時,本帥以十萬之眾反軍而西,已不複北麵稱臣了。但本帥並無此心。今難道因阻設東江餉部,便貽督師罪責不成?”袁崇煥道:“你文龍欺君罔上,屠戮遼民,殘破高麗,變人姓名,你罪大矣。尚有何說?”
毛文龍道:“哪件是欺君罔上,我不懂得。隻是遼民通敵寇邊,我誠殺之。高麗助敵興師,我誠破之。至若更人姓名,不過羈縻將士,冀以得力。若以是責本帥,本帥知罪。”袁崇煥道:“你尚有得強辯?年來遞上朝廷凡劾你的折章,到本院麵前凡控你的稟稿,已多了,難道皆是誣你的不成?”文龍道:“既然如此,文龍解任回京,與貴督師對質。”袁崇煥聽了大怒道:“你道你可欺瞞朝廷,可與本院相抗耶?”說著便指揮左右,將文龍拿下。時毛永義進道:“昔楚殺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懼。敗兵之將尚且如此,今若殺毛帥,敵人聞之必喜。此後誰可繼任?願督師為大局一想。”袁崇煥道:“你們隻道本院是個書生,不知本院是個首將。今日殺了文龍,本院若不能恢複遼東,願償他命。”毛文龍道:“權臣在內,邊將不容易立功。文龍數年已受許多委曲,督師雖有才能,怕恢複遼東,說不得這般容易。”袁崇煥至此,益怒不可遏。左右仍有欲替文龍說情,袁崇煥憤然道:“文龍罪惡滔天,本院若誤殺了他,願試上方以償他命。”說了便西向叩請王命,立令把文龍斬首。文龍明知辯亦無益,惟有俯身受刑。不多時便押文龍至帳外,斬首繳令。
時毛軍部下人心洶湧,皆替文龍不平。但袁督師早已預備,各營圍繞嚴肅,終不敢動。袁崇煥見人心如此,恐久後有變,盡要籠絡軍心,便令厚葬文龍屍首。一麵親自設祭,並語將士道:“昨殺文龍是國法,今祭文龍是交情。”說罷大哭,軍士亦有為之感泣者。後人有詩,單詠殺毛文龍一事的。
詩道:
縱橫海外稱驕悍,鎮懾遼邊號將才。
功罪未明頭已斷,隻留公論付將來。
自文龍被殺,江浙人統替文龍呼冤,廣東人又統讚袁崇煥執法,至今還沒有定論。但文龍本有罪,隻惜當時除了文龍已沒有可以備邊之人,亦不無可歎。
今話休煩絮,單表袁崇煥既殺了文龍,便下令隻罪毛文龍一人,餘俱不究。又以毛文龍之子毛承祿領兵一協,同守旅順。袁崇煥殺其父用其子,本欲安撫眾心,惟文龍手下幾員健將,如吳三桂、耿仲明、尚之信、白遇道、曹變蛟五人,見主將已經被殺,自己恐難免罪,都互相計議欲奔建州,以保生命。吳三桂先道:“毛帥立許多大功且不能免,何況我們?今督師雖說其餘不問,不過為眼前安慰人心之計,恐事後見罪,又將奈何?”耿仲明道:“吳公之言是也。督師威令難測,今若不去,後悔無及矣。”因此各人皆以決計,惟仍看袁崇煥處置皮島之後令如何,方定行止。不想次日袁崇煥下令,以皮島隔越難以節製,已奏請不複製帥,令旗鼓官徐敷領兵一協,及副將劉興祚、陳繼盛領兵兩協,同守邊島。一麵發銀十萬,賞給島兵。凡從前改姓毛的,都令複還本姓。自此令既下,吳三桂複謂諸將道:“督師此舉,殆欲解散毛帥羽黨也。毛帥收羅健卒,改令姓毛,欲認為子侄以收臂助。督師多疑,懼以姓毛故至生為毛帥複仇之心,故有此舉。諸君試想,毛帥親丁眾多,殺不勝殺,因令複回本姓。今若我們,各受毛帥重恩,方欲死報,料督師未嚐一日去懷,不過懼目前有變,暫不敢發耳。我們今日若不圖自全,此後將無葬身之地矣。”說罷諸將大哭。時隻有耿仲明在旁,即進道:“君言是矣。毛帥以我們五將現分守各要道,毛帥獨鎮皮島。今皮島且不複置帥,何況我們所守之地。彼暫不敢撤去我們者,如君所言,懼目前有變耳。彼疑心既重,恐不特裁撤我們兵權,且將購取我們性命矣。”左右道:“毛帥縱或有罪,然念他前功,應不至死。督師徒發私意,剪除國家大將,吾們即殺督師以為毛帥泄憤,有何不可?不知兩將軍以為何如?”吳三桂急止道:“此事必不可行。督師書生,欲殺之不過匹夫之力可矣,但他受上方劍而來,安知朝廷不為小人所讒,令他來殺毛帥?今我們未有王命,若擅殺國家大臣,是反叛矣,故不可為也。”
正在說話之間,忽報大宗伯董其昌有書至。三桂即命遞上,就在案上取看董其昌書函。那書寫道:長白世誼將軍麾下:自京華一別,各自東西,數年不複再見。聞將軍小戰數十,敵人膽落,用能綏靖邊陲。朝廷策勳,以將軍薦授大總戎,國家可謂得人,榮及老夫多矣。此聞督師出關,恭承上方寶劍。噫!毛帥其不免乎!
當祖餞督師之日,老夫亦與焉。然讒毛帥於督師之前者十而八九,餘惟毛帥雖悍,亦必不致為叛也。隻挾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故,遂犯抗命之嫌疑。
猶憶前年毛帥賜書雲:“邊備疲弱已久,弟到此如諸葛治蜀,不得不鎮以威嚴。”斯言誠是。然毛帥不學無術,自以總綰兵符,不受羈製,曆任經略皆不與周旋,反多抗藐。即不謂其目無大吏,亦將媾其抗命朝廷,以是知其不免也。自昔魏犨有罪,趙衰猶以為國留才,請留虎將以備緩急。以晉文盛時猶且如此,況邊防久潰,敵患方深,故老夫以內親且不避嫌,曾為督師致語。
顧督師鑒於昔為經略號令不伸,此次必取示威以行軍令,則毛帥又安能免乎?
雖然,毛帥者治世不可留之罪臣,而亂世不可無之勇將也。毛帥若死,國家從此多事,恐不可收拾矣。老夫念敵氛方熾,人才難得,邊防既弛,國事斯危,每一念及,不知涕淚何從。然而老夫耄矣,未足與謀。將軍英年,雄姿慷慨,惟捐小忿以重大義,勵臣節以收將才,摧敵安邦,惟將軍等是賴。則不特老夫有光,抑舉國受賜也。惟將軍勉旃!
吳三桂讀罷,遍視左右,皆為感歎。左右道:“然則朝廷尚無準殺毛帥之命也。”吳三桂道:“今不必說其話。督師亦有才能者,若必謀殺之,不特躬為反叛,且旬日間損兩員大將,國益危矣。”耿仲明正欲有言,忽報白遇道到,三桂即令延入。白遇道倉皇說道:“督師有令,將巡行東部各鎮。恐他此行,即以待毛帥者待吾等也。吾等向為毛帥心腹,不可不防。”吳三桂聽了,彷徨不決。耿仲明大呼道:“吾等安可坐以待之耶?”便請趁督師尚未成行,速集諸鎮計議。時尚之信、孔有德已到。孔有德先進道:“錦州鎮總兵祖大壽,懼督師見罪,已投奔建州去了。大壽本無罪,不過為毛帥羽翼,故以自危,先機遁去。小弟已有此誌,諸君若不去,我將獨行。”白遇道答道:“建州為國大敵,吾等若依敵國以圖生活,如清議何?”尚之信道:“建州主方買人心,必不遽殺吾輩。惟有身在敵國,心存宗邦,不過暫且避禍,倘有機會即連袂而歸,有何不可?”說罷皆以此言為是。吳三桂道:“祖大壽乃小弟母舅,諸君既同此意,可且往依之。然後以吾輩之誌函告京中故舊,為後來地步。諸公以為然否?”各人聽得,無不讚成。遂歃血為誓,彼此共如手足,不得相背。便由吳三桂揮函入京,告知董其昌及父親吳襄,即各棄兵符,同奔建州而去。
至此東防盡撤,袁崇煥大懼,又不敢隱匿,即具實奏報朝廷。以諸將通敵,東防可危,朝臣聽得無不失色,便欲治袁崇煥激變釀禍之罪。兵部尚書洪承疇、禮部尚書董其昌齊進道:“袁崇煥此舉誠出於過激,惟崇煥亦有將才,今若並除之,是自去其力,必不可也。請降詔輕責袁崇煥,再以國書至建州,索回祖大壽六將。想建州未必敢遽行發難,必還我諸將。然後我再整邊備,可也。”果然書到建州,那建州國主以明朝有書到來索還五將,即大集諸臣計議。都道祖大壽、吳三桂等素負勇名,今既來歸,我若用之,定能得力。但袁崇煥方督師薊遼,此人向有才名,恐不是楊鎬一輩。我若不還他五將,必然開釁,此時尚恐非他敵手也。且五將新來,其心未附,若明朝以恩結之,反為內應,其患不淺。為今之計,宜一麵允還他吳三桂等五將,一麵且留祖大壽,與明朝相約,使不得殺吳三桂等五人。若那五人見殺,我即不肯放還祖大壽。那時明朝已少吳三桂等之力,祖大壽又惕於吳三桂等見殺,必然以死力助我,自可與明朝開戰矣。建州主道:“彼若不殺吳三桂等,又將奈何?”諸臣道:“某等亦料明朝於吳三桂等五人必不見殺,惟我先已要求不殺吳三桂等,是吳三桂等必然感激於我無疑,即可留為後日記念,亦未嚐無益。”建州主深以為是,便回書應允明朝,將吳三桂等放還,不得以他曾奔建州更加殺害。那明朝正欲用回五人,自無不允。
時吳三桂等以得建州主要求本朝使勿殺自己,可以保全性命,又得重歸故裏,已不勝感激,故到了放回之日,到建州主麵前叩見拜謝。建州主已知明朝若不殺吳三桂,當目下需才,必然將三桂等再用,樂得更做點人情。又備了一封書,送到明朝,言“吳三桂、耿仲明、尚之信、孔有德、白遇道等,皆有萬人敵,宜加重用,以保國家,不宜擅行誅戮,以損國家柱石”這等語。
吳三桂一班人一發感激。及回到明朝時,朝廷君臣亦以建州主一片好心,一來送還自己將官,二來又重薦己國人才,使之重用,便一麵為函致謝建州國主。又以吳三桂諸人,不過因袁崇煥擅殺大員,懼他見罪,故出奔他國,亦出於不得已耳。且又得董其昌、吳襄替三桂照料,不特不殺三桂等,也派令各駐重鎮,便以吳三桂為大總戎,出鎮寧遠。那時吳三桂既不見殺,故耿仲明諸人亦一概不究,也不必細述。
且言吳三桂自受了寧遠鎮重任,好不感激朝恩,便致函董其昌,又拜表入朝,請進京陛見,說稱要麵奏邊事情形,實則欲麵劾袁崇煥,以報他計殺毛帥之憤。時明主注念東邊,亦欲一見吳三桂,故表到之日,即有旨令吳三桂入京陛見。計當時吳三桂駐紮寧遠,凡部下健卒多經戰陣的不下數萬,真乃旌旗滿野,壁壘連雲,國中無不仰其聲勢。及接得詔命,入京陛見,即安排起程。留部將暫守寧遠,即帶同本部親兵進北京而去。那時國中疲弱,人才稀少,隻有吳三桂一人聲勢赫奕。又見他從前在毛帥部下數十小戰,多著戰功,因此吳三桂的聲名便為婦孺所震動,無不以納交三桂為榮。就中單表一人,乃朝廷姻親,為崇禎皇帝駕下西宮國丈,姓田名畹,表字東佘,本貫淮南人氏。生平雖不曾立過什麽大功,但當崇禎帝既已登基,他仗著女兒是個西宮皇娘,也晉爵開藩。且在崇禎帝之前,計從言聽。又因當時季世,朝臣賄賂公行,久溺晏安,沒一個不願做個太平官吏。看見田藩有如此權勢,凡覬覦升官的都奔走其門,或獻美人,或供寶物,因此田畹藩府中金碧輝煌,綺羅絢爛,重樓傑閣,錦榭香欄,倒亙矗雲霄,遮天蔽日。田藩又慕晉代石崇的繁華,隋時楊素的豔福,複大興土木經營苑囿。凡歌台舞榭也是笙管連宵,聲歌達旦。一切名姝歌伎,充斥下陳。就中一名歌妓,姓陳名沅,為太原故家女,善詩畫,工琴曲,遭變被擄,鬻為玉峰歌使。自樹幟樂籍而後,豔名大作。凡買笑征歌之客,都喚他做沅姬。那沅姬聲價既高,凡侍一宴的須五金,為度一曲者亦如之。走馬王孫、墜鞭公子,趨之若鶩,大有車馬盈門之勢。即詞人墨客,凡以詩詞贈題沅姬的,亦更仆難數。當吳三桂掄魁之後,留滯京師,曾識姬一麵,謂為百美圖中無此嬌豔人物也。沅姬一見三桂,亦許為當世英雄,意頗留戀。吳三桂時方值差父親吳襄營中,終不敢離營寄宿,每以為憾事。後隸毛文龍部中,皮島一別之後,更不複再見。然三桂憶念沅姬,未嚐置懷,曾通信一函,並請人為詠一詩,以贈沅姬。那詩道:
華筵回首記當時,別後蕭郎尚寄詩。
人說拈花宜並蒂,我偏種樹不連枝。
鴛衾好夢應懷舊,鮫帕新題合贈誰。
料憶秋風寒塞外,有人猶寫斷腸詞。
沅姬得書,以為詩句出自三桂,是以武將兼為文士,儒將風流,古來難得,因此更置念不已。後以豔名為藩府田畹所聞,以千金購之。沅姬慮其不偶,方謀力卻,鴇母一來畏藩府之勢,二來又利其多金,便不從沅姬之意,將沅姬送歸藩府。田畹見之,讚美不已。改名圓圓,自以為絕代佳人,曠世無比。把向日之充斥下陳者,盡視為塵土,夜夜選聲,宵宵侍宴,寵幸非常。
惟圓圓以田藩春秋鼎盛,自嫌非匹,常鬱鬱不得意。田畹雖以百般解慰,終無可如何。
時田畹在宮之女已寵冠諸宮,惟自天下變亂,流寇四起,崇禎帝宵旰憂苦,每談及國事即頻頻灑淚。田後欲求以取悅天子之心,乃商諸父親田畹,以圓圓獻進宮中,以為解慰崇禎皇帝。田畹本不能割愛,但又不敢不從,故特以圓圓入獻。崇禎帝見了,覺圓圓真個如花似玉,心中甚為憐惜。田畹進道:“此女雅擅笙歌,並工詩畫,超凡仙品。藩府不敢私有,特進諸皇上。”
崇禎帝搖首歎息道:“此女誠佳人,但朕以國家多故,未嚐一日開懷,故無及此。國丈耄矣,請留殊色以娛暮年,可也。”田畹便不複再強,隻帶圓圓回府。那圓圓更複無聊。會吳三桂應詔入京,圓圓聽得,猛省吳三桂向來留意自己,隻以侯門深入,遂如陌路蕭郎,因此不免感觸。適藩府家人說起三桂,在關外數年曾經數十戰,多負勳勞,誠為國家之柱石。圓圓聽在心上,更為傾倒。恰那夜侍宴於田畹之旁,杯酒歌舞之間,田畹淒然長歎。圓圓問其故,田畹道:“本藩今日誠興會極矣。然興盡悲來,古所常有,即六朝無愁天子,不轉瞬已雲散風流。況本藩尚屬人臣,觀石崇金穀,可為殷鑒。且國家方內訌外患,烽火相望,本藩將來尚不知究竟如何耳。”圓圓聽得,即乘機進道:“現在朝廷微弱,凡朝臣中,其奸者賄賂通行,其賢者亦隻文詞相尚,皆非救國才也。大人富貴已極,惟正唯如此,恐一旦有變,試問破巢之下何以自完?為大人計,乘此時擇一可依者為之納交,即它日危難,或得其相助也。”田畹道:“汝言亦是,然遍觀朝臣中,誰可以納交者,亦難其選,又將若何?”圓圓道:“可以納交者自有其人,不過大人未留心耳。吳三桂以武功起家,駐邊數年,所經戰事久著威望。現統雄兵數萬,為敵人所畏,國家方倚以為柱石之臣,大人何故忘之?他幼年習武,壯歲從戎,料不知聲色為何物。大人若備盛筵,邀至府中,盛陳女樂以娛三桂,吳三桂料必為之移情,自然常願與藩府往來矣。大人更以貴重相贈,以結其心。他日有事,不憂他不為藩府出力。今乘他應召入京,納交之機緣不可失也。”田畹聽罷,深以為然,並道:“卿不特是個美人,並是個謀士。本藩當取卿策行之。”便於三桂到京時隨同出迎。時諸臣以田畹為至尊懿戚,位極尊崇,人方趨候之,他那肯送迎官吏?今忽來迎接三桂,無不稱奇。即三桂見之,亦詫為異數,而不知田畹固有所圖也。旋複準備華筵女樂,請三桂到藩府中飲宴。正是:喬家欲得賢夫婿,藩府方交大總戎。
要知吳三桂赴宴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