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還是死了,在我將他接到我的小屋後的第九天。
因為醫院根本治療不了小段,又沒人給他繳住院費,在第二個人“消失”之後,我由於好奇和同情把小段接了回來。這時,小段的模樣已然變得讓人認不出了,活像一個渾身發黴的銅人,頭發掉光了,皮膚全變了顏色,像黃銅中生出的綠色鏽跡。
但他的其他方麵都沒有什麽異常,能吃能喝,脾氣也變了,偶爾會和我說說話。
小段和我說起最多的就是他的家庭、朋友。
有一次,他又說起了我和胡子:“你都忘了吧?是的,你肯定忘了。我們三個以前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逃學,一起打架,一起追女孩子。隻是你們比我幸運多了,好歹你們有父母,可我沒有,他們早就離我而去了,跟著叔叔和阿姨生活真的很不好受,他們總是欺負我,總是盼望我死去……”
我聽得有些傷感,雖然仍舊記不起任何關於小段所說的事情:“小段,你會好起來的,別胡思亂想。”
小段微微搖了搖頭,“我知道我永遠都好不起來了。你不懂,遺忘這種病是沒有藥物可以治療的,那是由心而生的一種病。就像有些東西總會被我們忘得幹幹淨淨。像兒時的一件玩具,像不喜歡的一件衣服,到最後恐怕連放在哪裏都忘了,而它們隻能在陰暗潮濕的遺忘中,發黴、變質、腐爛……”
我聽不懂小段的話,這個比喻用在人身上有些不大合適。
但小段還是“消失”了,在和我說過這番長篇大論之後的翌日早晨,我親眼看著他一點兒一點兒地長毛、風化,隨後隨風而逝……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小段的話是真的了。在望著他逐漸飄散而去,屋中散發出那種腐爛變質的微臭逐漸彌漫開來後,我感到了恐慌無措。
那晚我鼓足勇氣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也許隻是為了確定父母有沒有把我忘記。在電話接通的一瞬間,我突然無法自抑地哭了出來。我結結巴巴地說:“媽……是我……”
我媽許久沒有說話,這讓我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好在,她暴風雨一般的咒罵隨後就響了起來:“你還知道往家裏打個電話啊!你死哪兒去了!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回來!你個渾小子……”
我媽說著說著也哭了。這時,我才體會到被人記在心裏的感覺有多好。那天打完電話後,我決定回家。我和胡子商量了一下,翌日雙雙踏上了返鄉的火車。我們回到家後,各自的父母都很高興,尤其是我的父母。那幾天他們幾乎沒有吵過一次嘴,日子好像一下就天旋地轉地翻了過來,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我開始繼續上學,和父母擠在我們的小家裏過甜蜜的三人生活。可好景不長,也許是我太幼稚,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改變的就是人性,父母又開始吵架,且越來越凶。我本以為我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即使回來也不會感到什麽驚訝,但看著父母一次又一次地爭吵,我心中的那種逃避感又一次鑽了出來。
每天晚上我都絕望地躺在**,用被子蒙住腦袋,盡量不去聽父母怒罵的聲音。但越是不想聽,這種逃避心理就越嚴重。
終於,在某一天早晨,我決定再次離開家。那天早晨我早早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很自然地打開房門,假裝去上學。父母還在吵,客廳裏兩個人幾乎要動手打架了。我視若無睹,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去,隨口說了一聲:“我去上學了。”
這時,背後突然響起我媽的聲音:“等等!你是誰?!”
我狠狠地打了個冷戰,回過頭,發現我媽和我爸像看陌生人一般地看著我。我爸口氣生冷地對我吼:“喂!你是誰?怎麽跑到我家來了?”說著,已經飛奔過來死死抓住了我,“你是誰?!”
我目瞪口呆:“我……我是你兒子啊!”
“兒子?!”我爸大笑起來,“我根本就沒兒子。”
我渾身都顫抖起來,微微轉頭望向牆那張掛了十幾年的全家福照片,驚訝地發現,原本笑容滿麵地坐在父母中間的我居然不見了——那上麵隻有父母兩個人!我的腦袋一下就炸開了,我回頭看著我爸我媽,他們的眼神已越來越憤怒,那是對陌生闖入者的憤怒。
我成了城市流浪者,因為沒人知道我是誰,沒人記得我的名字、我的曾經、我的一切一切。那時我才徹底相信了小段的話,隻是我仍舊搞不清楚,究竟是我把他們忘了,還是他們把我忘了;究竟是我主動遺忘他們的,還是他們主動遺忘我的;究竟是生活把我遺忘了,還是我把生活遺忘了?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了,隻是小腿上突然癢了起來,我低頭一看——有一些綠色的好似黴菌一般的東西滲了出來。突然有人站在我麵前,抬頭看,是胡子。他略帶驚喜地看著我,很和藹地說:“小夥子,找不到家了是嗎?要不要暫時去我的小作坊工作啊?管吃管住!”
我愣了半天,才不冷不熱地說:“隨便。”
我知道我已發黴了,有朝一日我也會像小段一樣灰飛煙滅。那是不是死亡的一種形式,我已懶得思考。隻是我忽然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你一旦被人遺忘得幹幹淨淨,就等於是不複存在了。就好像那些被你遺忘在床底下、地下室裏、雜物櫃裏的舊物一般,隻能在陰暗中長毛發黴。
你,被人忘記過嗎?
刃人
〔刃人,古代妖怪。常附著於人體,因人之傷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