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合一◎

流蘇在微雪寒風中走了一遭, 錦繡細線上沾了點飄搖的雪籽,又在顧菀與謝錦安的指尖交纏之下,融化為一點水色, 不動聲色地含了肌膚上的溫熱之感。

兩人指尖俱是微微一顫,似木頭一樣僵了片刻,在聽到門口的動靜時,才彼此悄悄抽出分開。

是羅壽帶著手底下人扛著十桶冰回來了。

因著裏頭涉及太子, 羅壽無法讓大力太監們直接扛著進暖閣,隻好和小羅公公一人拎著一桶先進來,衣角上有冰塊濺出的狼狽痕跡。

一進來,羅壽就瞧著皇上的麵色格外不對勁——那種透露著被人極度冒犯、冷漠威嚴的瘮人冷笑,他已經許久未曾瞧見了。

……上一回, 還是在十幾年前, 羅貴妃為了羅國公之事,說了大不敬之話的時候。

連帶著皇後與武王的神情也變了,一個是蒼白慌亂,一個是明晃晃的幸災樂禍。

倒是肅王與肅王妃, 麵容沉穩,維持住了鎮定,但瞧著姿態頗為親昵,想來是被嚇得不輕, 要這樣,彼此間才能有安慰依靠。

羅壽一合計, 也不麻煩地向皇上行禮的, 而是直接擼起袖子, 放下拂塵, 垂下眼睛、拎著冰桶走到屏風後麵, 對著**道了一聲:“奴才請太子殿下恕罪”,就幹脆利落地將裏頭的冰塊悉數倒出。

有冰塊發出的撞擊聲,伴著男子不滿的怒吼與女子的尖叫聲。

“是誰,竟然敢破壞本太子的好事情!”

太子將**的被褥重重砸出,扔到了小羅子的腳上,讓對方雙腳害怕地一跳,舉著冰桶的方向自然而然也歪斜了過去,將那桶冰直接倒在了太子的臉上。

羅壽眉頭一皺,回頭掃了眼遮擋視線的屏風,催促了一句“快點”,就將第三桶冰塊倒上。

顧菀在外頭靜靜地盯著屏風。

原先映出的鴛鴦交頸畫麵,被羅壽師徒忙碌的身影遮擋,讓人瞧著覺得順眼了不少。

察覺到謝錦安的麵容微微側望下來,她斂去眼中的冷嘲,垂下眼睫,莫名有些緊張地抿住唇瓣,撚了撚尚且濕潤的指尖。

然後……她聽見了謝錦安低低呼出一個含笑的氣聲,輕飄飄的,隻下一呼吸間,就不複存在,快得好像不存在。

顧菀覺得有些疑惑,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卻又無端端長舒一口氣,將心尖所存的緊張也抒了出去。

裏頭更尖銳的女子尖叫響起,喚回了顧菀的注意。

被冰塊驟然砸中的滋味並不好受。

顧菀知道,那感覺是刺骨的寒冷中帶著硬感,讓人在被凍一激靈之後,肌膚上緩緩升騰起難以言喻的疼痛之感,像是從骨頭中生出了倒刺,泛起尖銳的痛感。

顧蓮是女子,身子自小被養得嬌嫩,又在宮宴上用的酒水少一些,所以就比太子最先清醒過來。

一入目不是先前意識還停留著的纏綿鄉,也不是太子的懷抱,而是穿著太監服的羅壽與小羅子,渾身上下又冷又疼,叫顧蓮如何能不受到驚嚇,當即就驚聲尖叫起來,拾起床榻尾巴上單薄的肚兜與裏衣,將自己遮住,厲聲斥責羅壽兩人為狗奴才,讓他們退下。

“太子還沒醒?”皇上龍袍下的雙拳微微緊握,冷聲質問了一句。

羅壽當即就一哆嗦,立刻化身大力士,在半盞茶的時間內,將剩下五桶冰塊統統倒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被刺得發出蘊著幾分痛苦的低嚎。

李皇後當即就有些受不住,上前為太子求情:“皇上!不論怎樣生氣,還請皇上念在父子之情上,保重太子的身體!”

“更何況,太子一向天性淳良,必然是被那起子小賤.人挑唆,才犯下這樣荒唐的錯事!”

顧菀聽得唇角一抽:李皇後當真是愛子心切,可是這一番話說下來,恐怕要起到火上澆油的效果。

身邊傳來一聲輕咳,她抬眼瞥去,看見謝錦安神色如常。

但顧菀忽然覺得,那雙瀲灩的桃花眸子眼底,有與她一樣的、對李皇後的輕嘲,比她少了些詫異。

下一瞬,皇上如虎如鷹的怒光看向皇後,唇角的冷笑微微咧了咧:“早知道,朕就吩咐羅壽,多拿一桶冰來給皇後了。”

未等皇後作出反應,皇上又緊跟著問道:“皇後口中的小人,不知是指誰?是**的顧大小姐,還是太子從前那些一夜一個、甚至一夜兩三個的司寢宮女,抑或是他出任景州期間,為尋歡作樂找的舞姬歌女?”

說到最後,皇上的話語已如虎嘯一般,一字一字地讓皇後露出心驚膽戰的神色:“還是……像李丞相一樣,拱衛太子、為他出謀劃策的大臣們?”

“此、此事不關李丞相……”兄長被提及,皇後在心中幾十年如一日肩負的家族責任,讓她下意識地先為李丞相開脫,可不過說了個開頭,就有些訥訥地止住。

她奉皇上之命,在鳳儀宮中養病幾月,主要注意力都在鬧孕吐的永福公主身上,外頭的事情則是由戴嬤嬤傳進話來,基本都是李丞相囑咐她謹遵皇命,等著他與太子翻盤便好。所以,皇後還真以為今日的事情,或許是李丞相與太子共同謀劃的,說話就沒有了底氣。

“朕心中有數。”皇上冷哼一聲,動了動手上的金龍扳指:“皇後很不必做一麵之詞。”

這話聽得皇後麵色一灰:她與皇上二十年夫妻,皇上如此說,大約就是認定了此事,是太子與李丞相為了求娶康陽郡主所作出的不擇手段之事。

——旁人越是辯解,皇上就越是深信不疑。

這對太子與李家來說,幾乎是無解的死局。

那廂,太子已經完全清醒過來。

他對著眼前恭敬彎身的羅壽師徒一愣,滿臉的怒氣還未消散,就從室內亮起的燈燭中,得出了一個令他渾身發顫的猜測。

太子慌亂地拾起地上的裏衣,手忙腳亂地往身上穿,又羞又惱又怒又怕之間,險些要嗬斥羅壽服侍他穿衣,幸好還存有一分的理智。

簡單穿上後,太子先往床尾過著薄被的女子望去,想著康陽郡主已經被他占有,事到如今隻有嫁給他作太子妃這一條路可以走。

為著將來的莊康大道與還剛剛升起的新鮮感,太子準備好生安慰安慰康陽郡主,在父皇麵前展示出,他和康陽是真心相悅的,今晚是彼此喝了酒,一時間情難自禁罷了。

但在看見女子清麗的麵龐時,太子猛地愣住了。

他彎下腰,借著燈燭仔細瞧了瞧,神情中有些不可置信。

顧蓮在方才皇上開口的時候,嚇得魂都要飛了,想想自己方才盛氣淩人、竟開口嗬斥總管太監羅壽,就不作聲地往床尾縮,似烏龜一樣縮進一團揉亂的薄被中。

心中有被人發覺的慌亂羞恥,但也有一分高興:被皇上發覺了,那她嫁予太子這件事情,必定是板上釘釘的。這**、你情我願之事,皇上即便有所不滿,想來也不會過分責怪太子的。

她抬眼,咬著唇,嬌嬌羞羞地喚了一句“瑞郎”。

卻看到太子麵色驟然變得慘白,往後退了兩步,眼神又驚又怒,從嗓子眼咕嚕著顫出一聲:“怎麽是你?”

顧蓮當時就懵了。

不是太子派了貼身太監小瑟公公傳話過來,讓她在暖閣中等待麽?

如今為什麽說,怎麽是你?

不是她,難道太子在這暖閣之中還約了旁人麽?

不過,顧蓮的疑問並沒有機會問出口。

屏風外的皇上再次開口,喉間似含糊了什麽東西,但不減雷霆似的龍威:“給朕滾出來!”

太子渾身一顫,帶著滿身的冰氣和刺痛跌跌撞撞去了外間,然後“噗通”一聲跪下,先叩首道:“兒臣糊塗!還請父皇恕罪!”

“是、是兒臣今日喝醉了……不、不知怎麽地,醒、醒來就如此了……”

“喝醉還能行周公之禮,太子當真是天賦異稟,令朕刮目相看。”皇上眼神厲色加深,喉間愈發含糊,身板撐得越發挺直,像在與自己較勁一樣:“不過,太子似乎對康陽一片情深,縱然方才與顧大小姐……也不忘直呼康陽與靖北王府的名字。”

“既然如此心心念念,朕便將康陽郡主賜給你為妻,好不好?”皇上麵上的那一抹冷笑,轉化為一種令人驚懼的似笑非笑。

即便如此,太子與皇後的麵上,還是不可遏製地泄露出一縷笑意。

隻這一縷,就足夠讓皇上將心頭積蓄的所有怒火爆發,將手中雕刻著五爪金龍的手爐狠狠擲到太子跪著的腿上。

幸而手爐上頭的小蓋子蓋得嚴實,未曾讓裏頭的銀炭翻倒出來,隻是砸得太子齜牙咧嘴,險些跪都跪不住。

皇上雙眼冷冷盯著太子,如同看一件令人生厭的死物。

在下一瞬,終於像撐不住了似的,猛然嘔出一口鮮血來,挺直的身板不由自主地軟倒下去。

眾人皆驚,紛紛高呼“皇上”。

太子與武王更是從地上猛然跳起,要去攙扶皇上。

謝錦安比他們更快一步,上前穩穩扶住皇上,俊麵上是滿滿的擔憂:“父皇可還好?兒臣馬上命人去請太醫來。”

皇上張了張口,剛要吩咐,誰想竟又是嘔出一口血來,紅豔豔地濺在金燦燦的龍袍之上,瞧著刺目極了。

“我先扶父皇回建章宮歇息,還請羅公公吩咐下去,將龍輦往裏麵抬一抬,亦要麻煩小羅公公奔走一趟,去請了陳院令來建章宮。”謝錦安扶著皇上,神色沉穩,有條不紊道:“二皇兄今日情況特殊,還望先回東宮自行歇息,準備父皇醒來後的召見。這暖閣周圍,我會請葉世子安排宮中侍衛駐守,在父皇清醒前不會有人進入。”

“至於剩下的事情,還要麻煩大皇兄了。”

他嗓音鎮定沉著,一字一句快速道來,又不失清晰,很有幾分皇上吩咐事情的感覺,讓人在慌亂中聽了不由得覺得可靠,進而一一答下。

武王本還在為謝錦安快他一步生氣,不想最後還是將差事落在了他頭上,當即麵露喜色,應了下來:“三皇弟這番安排很是妥當。”

反而皇後擰了眉,想要起身代替謝錦安,親自去攙扶皇上。

謝錦安眼盯著皇後的動作,薄唇欲張,正要說話,卻瞧見一道倩影錯身上前。

“皇後娘娘今日想必也是累壞了。”顧菀笑容婉婉,上前扶住皇後:“太子殿下如今狀態不大好,永福公主府派人進來傳了話,想煩請宮中賜些熱點心,再請一趟太醫前去,臣妾還不敢拿主意,隻怕要勞煩皇後娘娘去處理了。”

太子被冰塊砸了一臉,如今臉上下頜幾處泛出青紫,整個人凍得哆嗦,瞧著有些駭人,皇後看見了更是心急如焚,若非皇上在此,她早就想摟著太子好生看一看上頭的傷痕。

兼之還有永福……是了是了,以往的每年元旦,她的永福永遠都是公主裏最多的賞賜,今年卻隻能憋憋屈屈地一個人在府中過。若宮中連熱點心都沒有賞賜一個,解除禁足之後,她的永福必定要被那起子賤.人嚼說!

李皇後被顧菀點中了對兒女的掛心,當即就沒再說什麽,先撲向太子,將自己的毛絨大氅脫下,給太子穿上,又塞了自己的手爐過去,對戴嬤嬤道:“快些選一個腿腳快的小太監,去東宮將太子的常服拿一套來!”

顧菀見李皇後輕易就咬了鉤,細眉微彎,在抬眼間與謝錦安極快地對視了一眼。

“外頭的龍輦到了,要以皇上為最重。”顧菀聽著外頭的動靜,對謝錦安溫聲道:“至於顧大小姐……就由我帶出宮去罷。”

謝錦安頷了頷首,目光中含了堅定,小心背起皇上,由羅壽幫扶著,出了暖閣。

顧菀垂眼瞧了瞧滿地散亂的衣物,用指尖挑出顧蓮的衣物,而後繞過屏風,將它們遞給顧蓮。

“穿上罷,我派人送你離開。”她口吻淡淡,平靜地望著神色惶然的顧蓮。

“二妹妹,二妹妹!”顧蓮像瞧見了救世主一樣,仰麵拉住顧菀的衣袖,急切問道:“太子殿下……會娶我的吧?”

“他、他方才說了好多聲,會娶我作太子妃!”她說到最後,嗓音中含著嗚咽。

顧蓮直覺今日之事的發展超出了自己的控製,也回想起剛到暖閣的時候,太子與自己的狀態都不大對勁,像是幹柴碰見了烈火,不用做什麽,就不受控製地點燃起來。

但顧蓮已經沒有心思去分辨這些了,聞得太子的推脫之言與認錯之語,叫她一顆芳心霎時就衰敗了大半,惟剩下一點,是嫁給太子、作未來天下最尊貴女子的妄想。

支撐著她苦苦纏問顧菀,想要得到一個令她心安的準確答案。

顧菀可不是溺愛顧蓮的藍氏。

聞得此言,她隻輕輕一笑,抬首為顧蓮理了理鬢角雜亂的烏發,垂下臉容,讓顧蓮將自己眼中的憐憫瞧得清清楚楚:“哎呀姐姐,可我方才在外頭聽著,太子殿下,許是將你當作旁人了。”

“不過姐姐放心,出了這種事情,哪怕皇後娘娘不管,太後娘娘想必也是要給你與太子賜婚的。”

“隻是……皇後娘娘認為姐姐你蓄意勾引,落在太後娘娘的耳朵裏麵,想來是討不了什麽好處的。”顧菀輕輕撫過顧蓮的麵容,口吻遺憾,手腕上羊脂玉鐲墜下一銀杏葉子樣的小金墜子,碰到顧蓮的頰肉,讓對方神色一顫,露出幾分憤懣。

“我沒有勾引太子!”顧蓮眼中頓時包了一汪眼淚,拉著顧菀衣袖的手收緊,委屈道:“我、我與太子,分明是兩情相悅!”

“二妹妹,想來你也記得的……那日你歸省回來,我問了你太子常去的地方,從那時起,我們就常有聯係了……等到了冬月裏,太子更是與我護表了心意……”

顧菀聽得容色含笑:顧蓮還算有點聰明,隻說在她歸省之後與太子接觸之事,絕口不提早先為太子妃之位與老親王勾連的事情。

她幽幽長歎了一口氣,語氣更顯憐惜,尾音帶了不明晰的笑意:“我自然是信長姐的——可就怕太後娘娘不信呢。”

“這樣罷,姐姐先回去,與母親父親好生商議一番,再看看怎麽辦吧。”

“還請、還請妹妹幫我在太後娘娘麵前陳情,我雖然與太子兩情相悅,但今日之事,絕非我本意,我定不是這等自輕自賤的女子!”顧蓮眼淚長流,迅速地轉了口風,話中意思和先前相近,但最後一句,卻是暗指太子借著酒勁與她的愛慕之心,強行據為己有。

皇後暗指顧蓮品行不端,顧蓮就立時將自己變作無辜的受害者,這也是顧蓮往日應對事情的慣用手段了。

“姐姐放心。”顧菀輕挑一點兒眉尖,溫和催促道:“宮門快落鑰了,姐姐動作快些罷。”

顧蓮瞧著顧菀眉尖挑起,神色頗為動容,心下放心了不少,軟著身子自己穿上了衣服。

外間的人基本已經散了,謝錦安背著皇上出去,皇後帶著太子走了,武王為著避嫌,去了外頭指揮,隻有琥珀站在暖閣門口等待顧菀的吩咐。

對上顧菀的目光,琥珀會意地點了點頭,上前請了顧蓮隨著離開,還貼心地將自己的手爐給了顧蓮。

顧蓮瞧著手中的老樣式手爐,嘴角下意識地一瞥,很有些不情願,但暖閣的門一開,就有寒風伴著細雪撲麵而來,讓顧蓮攏了攏身上衣服,沒將拒絕的話說出口,反而很是眼饞地看了看顧菀身上墨色繡金的厚實鬥篷,眼底流露出渴求期盼之意。

顧菀隻裝作沒看見,彎腰從屏風底下拾起顧蓮的純銀頭麵:“姐姐連頭麵都忘了。”

顧蓮初時神色尚好,但接過後猛然麵色一變,顯然是想起了什麽——今日康陽郡主,帶的也是一套銀質頭麵,隻是上頭銀光好,嵌了數不清的寶石珍珠,比她這一套要貴重許多。可要是不仔細看,一晃眼看去,兩個頭麵是頗為相似的……

所以太子才會說“怎麽是你”……

既然太子等的不是她,為何小瑟公公又說太子在暖閣見她?

一時間,顧蓮的麵色紛雜,疑竇滿麵。

顧菀並不在意,吩咐琥珀好生將人送出宮、再安排馬車送回如今的顧宅之後,便準備去壽康宮借住一晚。

不想一出去就看見了打傘等著的小間子,笑眯眯迎上來:“王爺早就吩咐奴才了,讓奴才一早將關雎殿的偏殿打掃出來,以防有急事時,給王妃與王爺歇息。”

“好。”顧菀眉眼間漾出些許笑意,與在暖閣外趾高氣昂詢問巡邏侍衛的武王簡單打了個招呼後,就隨著小間子在雪中離去。

倒是武王,在越發淋漓的初雪中,恍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雖說肅王拜托他處理後頭的事情,可關鍵的事情,比如送父皇回去,對皇後、太子的安排,顧大小姐又該如何,基本都是肅王與肅王妃處理好了。留給他的,似乎隻剩下了打掃暖閣這種下人做的雜事。

瞧著權力重大,是在皇上昏迷時的一把手,實際上就像是個打雜的。

想到這裏,武王深深地皺起粗濃的眉毛,望著顧菀離去的方向,很是不滿,同時又有些不解:

肅王夫妻,這是故意安排要打壓他麽?

*

顧菀走得遠了,仍能察覺武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覺輕笑一下:她還以為,武王到明日都反應不過來呢。

看見顧菀展顏輕笑,小間子不明所以,摸了摸腦袋後也跟著歡喜起來,對顧菀道:“那關雎殿是王爺小時候住著的地方,奴才和小時子一塊兒服侍王爺長大,奴才不如小時子得用,但要是王妃問起,王爺在關雎殿的哪兒鬧出過糗事,奴才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要是王妃等著無聊了,奴才就陪著王妃在關雎殿轉一轉,將王爺的糗事給王妃說一說。”

“你同本王妃說了,往後得了王爺的怪罪怎麽辦?”顧菀眉尖輕鬆許多,笑盈盈地問小間子。

小間子憨憨一笑,耿直道:“王爺不會怪罪奴才的,就是王爺吩咐了奴才這樣做的,好給王妃您解悶。”

“那你回頭告訴王爺,要是想為本王妃解悶,下回親自來同本王妃說。”顧菀的笑變得濃蜜許多,對小間子道:“隻是待會兒要勞煩你,拿上一個新手爐,去宮門那兒將琥珀給接過來。”

“是是,能去接琥珀姑娘,是奴才的榮幸!”小間子高高興興地應下,將給顧菀打著的傘舉得更用力。

而後一路上,顧菀未曾說話,等到了關雎殿門口時,才微微頓了腳步:“小間子,王爺可有說過,能進去為貴妃娘娘上一柱香麽?”

自她嫁給謝錦安,還未曾來關雎殿祭拜過羅貴妃。

顧菀亦曾懷著疑惑旁敲側擊過,但彼時謝錦安好似未曾明白,她又怕觸及他心中的傷心之事,一直不曾再問。

如今到了關雎殿裏來,這祭拜之事就不再是可有可無了。

過而不入,則為不尊不敬。

似乎沒想到自己說話時刻意避開了羅貴妃,顧菀依舊主動提及,小間子很是愣神了片刻。

過後才反應過來,對顧菀回道:“稟王妃,王爺說,要您將關雎殿當作肅王府,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就隻管去做便好了。”

說罷,他帶了顧菀往正殿走去,順便和日常打掃、守著正殿的宮人們打了招呼。

“娘娘放心去罷,奴才接了琥珀姑娘就速速回來。”

小間子走後,正殿的宮人們頗為殷勤地迎了上來。

顧菀並不用她們精心伺候,隻說將線香多拿幾根就好:“連地龍也不必燒上,本王妃不久留的。”

“奴婢們都知道,王妃娘娘是慣會勤儉持家、體貼咱們的。”宮人們趕緊應下,順道奉承了一番,為顧菀多點起幾盞落地高燈。

正殿中被燈燭照亮了一半。

雖然久久無人居住,可顧菀仍能從其中窺見往日的華麗琳琅之景象。

應當是皇上特意的囑咐,才讓宮人們保留了當年羅貴妃在時的場景,連首位桌上擺放著的琉璃酒盞,都未曾動過地方。

似乎裏頭還盛著蜜露一樣的酒液,等待宮殿的主人回來接著暢飲。

首位桌後,就是供桌,上頭依著宮規,用鎏金珊瑚香木雕刻了羅貴妃的牌位,還擺了各色共三十餘道貢品。貢香和線香不必說,都是宮中最好的水準。

供桌旁邊,也就是首位高椅的旁邊,擺放了一副一人高的畫像,瞧著模樣,是新放進來的。

顧菀便就想起在謝錦安被傳召進宮常住之後,宮中某天深夜傳出的消息:皇上與肅王議政到深夜,望著肅王心生感慨,愁腸萬段,思念羅貴妃,執筆親自繪製了一副羅貴妃的畫像,再與肅王一塊兒來關雎殿正殿為羅貴妃上香,之後更是在關雎殿的正殿歇息了半夜。

第二日清晨,皇後的鳳儀宮中就報備摔了兩套少有的瓷器,讓新任殿中省總管心疼得不行。

顧菀斂起神思,先燃起線香,對著羅貴妃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敬香、叩首,再將線香小心插到香爐之上。

“我會好好照顧好錦安的……永遠的。”顧菀望著那線香上燃起的紅光,心尖一動,似鄭重的允諾一樣,有些生澀地道了一句:“母妃……不必擔心錦安。”

如此再行三禮之後,顧菀才抬眼認真注視羅貴妃的牌位,而後目光望向皇上親手繪製的貴妃圖。

皇上的畫技頗佳,上頭的貴妃麵若銀盤,眉分翠羽,含笑間就有無數地嬌羞動人入人眼中。。

尤其那一雙桃花眸子,讓顧菀覺得格外熟悉與親近。

她不覺莞爾:原那一雙眸子如此好看瀲灩,是托了貴妃的福。

但她總覺得,瞧羅貴妃的下半張秀麵,也頗為眼熟。

隻是在心頭轉換過一張張臉,也沒找到與之相似的,就將這點莫名的熟悉歸結到謝錦安的身上。

最後行了一禮,顧菀垂著眼兒退出了正殿。

正好琥珀與小間子回來了。

見著顧菀出來,琥珀焦急的神色有所緩解,上前低聲道:“王妃,奴婢回來的路上,碰見了馬太醫,才知道今日流芳園是出了事情的!”

“什麽事情?是姐姐那兒有什麽差錯麽?”顧菀眉頭一擰,一邊轉身往偏殿走、遠離守著正殿的宮人們,一邊示意琥珀緊緊跟上,一字一句地將事情都交代清楚。

同時心中掐著指頭算:她早已經提出主意讓康陽郡主早早離席、盡量不沾酒席上的東西。而葉嘉嶼愛妹心切,周遭肯定安排了得力心腹護送康陽郡主回流芳園。這一路上,應當沒有可以出差錯的地方……難道是流芳園裏頭?

“王妃放心,現在靖北王妃與康陽郡主一切都好,是奴婢沒說清楚。”琥珀緩了一口氣,輕聲解釋道:“康陽郡主回去後,就覺得百般的不適,隻以為是吹了冷風著涼了,就吩咐小廚房熬一碗薑茶,誰知道喝了之後更難受。”

“還是靖北王妃不放心,派了常嬤嬤回來看,叫常嬤嬤一眼看出不對勁來,偷偷請了馬太醫過去,這才知道,郡主是服用了春風散。”

最後一句話,琥珀將聲音壓得極低,卻仍然讓顧菀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顧不得許多,要先去流芳園見一見康陽郡主,被琥珀好說歹說勸下了:“您放心,郡主沒事的,而且為著防止旁人察覺異樣,如今已然是歇下了。您若這個時候急慌慌趕過去,恐怕要叫有心人揣測呢,這便是關心則亂了。”

“況且,奴婢與小間子一同回來,一路上發覺建章宮那兒已經不再是兵荒馬亂的一團,想來是皇上清醒了過來呢。”

“要是王爺從建章宮那兒回來,看不見王妃您,必然是要失望的。”

琥珀這一番話,令顧菀神思收斂,仔細想了一下,收回腳步,依舊往偏殿去了。

她握緊手中的手爐,掌心抵著圓滾滾的棉球,敦實實地紮在掌心之中。

“你親自去,將流芳園的事情去建章宮告訴王爺。”下一瞬,顧菀在一盞宮燈底下止住腳步,對琥珀吩咐了一句:“隻能王爺知曉,不要讓旁人聽見隻言片語。”

琥珀送了顧菀回偏殿,慎重應下後急急往建章宮去。

*

琥珀瞧得不錯,建章宮此時已然安定下來,卻並不是她所說的皇上醒來之緣故。

而是因為謝錦安毫不留情麵的一番雷霆手腕。

羅壽站在建章宮主殿的外頭,冷眼瞧著因為冒犯謝錦安,而被按在地上打板子的那名太監——若他記得不錯,這人收了鳳儀宮不少的好處,一直算作李皇後的一枚棋子。但這人膽兒小,沒傳出去什麽要緊的消息,頂多就是皇上近日的喜好,素日裏又沒犯錯,這才將他留下。

不成想,竟是有膽子質疑肅王。

莫約也是肅王從前,不受皇上重視的形象深入人心的原因。

想到這,羅壽不由搖首歎氣:他可是瞧得分明,肅王這幾月來,麵上看著不顯山不露水,是皇上在太子與武王之下的第三選擇。但實際上,肅王與皇上奏對起政務來,是愈發得嫻熟,也愈發得讓皇上滿意起來。

相比之下,原先互不相讓、奪嫡爭鋒的太子和武王屢屢犯錯,漸漸失去聖心。

事到如今,皇上究竟屬意誰,已然成為一個未可知的難題。

回想起方才肅王處置太監時,眼底那讓人冷顫的一抹狠曆,幾乎可以說是青出於皇帝之上。

羅壽便知道,不論如何,肅王這位沉寂多年的皇子,終於要逐漸顯露出崢嶸。

皇上的身子骨漸漸不好了……

若他要保證下半生的榮華富貴,可千萬不能站錯隊伍……

羅壽甩了甩拂塵,陷入沉思。

主殿之中,謝錦安正靜靜地望著昏迷在**的皇上。

麵色慘白,下頜尖瘦,是多少天材地寶都掩飾不過來的憔悴虛弱。

陳院令正一邊捋直下巴上的胡須,一邊為皇上診脈,還時不時往後瞥一眼謝錦安。

謝錦安輕倚在嵌金的屏風上,被看得煩了,出聲詢問:“如何?”

“急火攻心,心脈氣血逆流所致。”陳院令幽幽歎了口氣:“這不過短短半年,皇上就吐了三四回血,實在是……”

不過這也難怪,皇上越老越喜怒無常,偏偏眼裏容不得沙子,旁人有半點的不順從,就獨自生氣,兼之為了陳年舊事後悔傷感,如此心中鬱結,長此以往,內裏就有了無可挽回的損傷。

“這些,本王都知道。”謝錦安俊麵上一片沉靜,沒有半點兒波瀾:“若精心地滋補下去,要多久才能痊愈?”

陳院令起身,兩鬢斑白一笑:“敢問肅王殿下,是指如何滋補?”

“就如現在這樣。”謝錦安俊眉微挑,對陳院令報之以同樣的微笑:“日間輔以苦口藥膳,夜晚點上魯國公進貢的安神香。”

“回殿下,莫約四個月。”陳院令深深彎下身子,答了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