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阿菀,恩愛兩不疑◎
“橫豎祖母、義母與姐姐都呆在京城之中, 春狩的紛擾是打擾不了他們的。”顧菀神情放鬆,將最後一口牛乳茶飲盡。
為著怕老夫人得知消息後擔憂,她特意從顧府中將顧芊和她生母孫姨娘接到了肅王府中, 美名其曰照顧老夫人。鎮國中尉還以為這是顧菀願意和母家緩和關係的前兆,殷殷勤勤地就將人給送來了,還詢問自己可否探望一下老夫人,隻不過被老夫人自己給拒絕了。
“他哪裏是想見我, 不過是想借機進了肅王府的大門,回頭好借著肅王與你的名頭,不知道要做出怎樣違紀亂綱之事。”老夫人顯而易見地神色厭倦,看透了自己生出來的好兒子,對顧菀道:“菀娘放心, 任由他拖累顧氏一族傳下來的爵位, 已然是我的底線,怎麽能讓他再做出些拖累王爺與你的事情?”
老夫人最近正拿了顧氏一族的族譜來看,一邊看一邊問顧菀:“我近日差不多要拿定主意了,到時候菀娘過過眼罷?”
顧菀彼時笑意盈盈應下, 此刻想起麵上也不由得帶出和婉的笑容。
謝錦安見顧菀彎起眉眼,自己的一雙俊眉也就跟著輕輕彎起,接話道:“是呀,連帶著葉世子也舒舒服服窩在靖北王府中, 聽聞張小姐每日都去登門送吃食,當真是美死他了。”張瑞因為被安樂伯打了頓板子沒來, 又為著是受了委屈, 倒是能在安樂伯府中清閑一段日子。
顧菀抿唇一笑, 側身倚在謝錦安肩上, 將自己懷中放著的一枚荷包遞到謝錦安懷中:“這是昨兒瑛姐姐給我的, 說是義兄讓她轉交的。”這段日子為著不惹武王的眼,謝錦安不曾前去看望葉嘉嶼,而顧菀則在被靖北王妃惱了後,就不曾再去。
這樣一來,張瑛就成了兩府之間最好的往來人。
“我早晨倒是掂了掂,像是小小的很重一塊。”顧菀眼睛望著那荷包,很是好奇。
謝錦安聞得顧菀的形容,了然一笑,將荷包開了一點小口子,送到顧菀的眼前。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顧菀就明眸圓睜,幾乎要小小地驚呼出聲來——雖然她未曾見過此物,但從上頭流傳出的沉厚銅光與猛虎形狀,也能猜測出這是葉嘉嶼帶進京的靖北軍的虎符。
“葉世子從前與我說過,若天子有命,靖北軍自當遵從。”謝錦安將嗓音壓低,好似從青山上流下來的一汪沉泉,清清澈澈帶著說不來的低沉動人:“但危急時刻,靖北軍私底下更認靖北王府的虎符。”
葉嘉嶼將虎符交托於謝錦安,基本上就相當於認定了謝錦安是未來的潛龍,提前將幾乎所有的身家奉上,孤注一擲。
顧菀麵上湧起動容與鄭重:“那咱們這次,可隻許成功,不能失敗的。”總不能辜負了旁人的一腔期許。
謝錦安眉眼湛然,亦萬分慎重地頷首:“自然。”
說完這話,謝錦安微微一笑,於顧菀寬慰道:“這回與阿菀一起,定然是成功的。”
“我現在隻擔心一件事情。”顧菀清淺一笑,說起自己的擔憂:“若是武王的舉措不慎被皇上發覺,叫皇上吩咐人將其拿下,那可就達不到咱們的目的了。”
皇上年紀漸漸大了,逐漸變軟的心腸不止體現在對於謝錦安的暗中保護和教導上,還體現在對於太子和武王的處置之上——要是放在十年前,早在得知景州剿匪時,太子有納山匪精要為私兵的想法,甚至不惜悄悄放過一馬,讓那些山匪精要逃走的時候,皇上就會即刻下旨,廢了太子之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等又過了半年,春闈受賄之事、元旦宴席之事接連發生,才借口軟禁太子。至於武王,亦在景州剿匪之事上,特意派人阻攔剿匪之事的進度,就是為了給太子添堵,讓太子所做的庸碌之事又變多一件。
所以要是皇上提前被人擒住武王,保不齊最後也隻是一個軟禁的下場,當真是有些斬草不除根了。
太子慵懦,武王相比之下可狠心辣手許多。
“不會的。”謝錦安搖了搖首,低聲道:“阿菀放心吧,如今皇上夜不能寐。從前他靠著安神熏香入睡,到現在用得久了,隻能淺淺睡上一兩個時辰,就會被夢中場景驚醒。”
“他每日撐著上朝已然是勉強之舉,哪兒有空管武王露出來的細微不對勁之處。”
顧菀含笑點了頭。
兩人之間話音稍落,就覺得座下行駛平穩的馬車微微一頓,有趨停的模樣。
謝錦安將馬車窗上覆著的簾子掀起一角,向外一看,同顧菀道:“到京郊行宮了。”
“京郊行宮有一小段是連著溫竹山的。”謝錦安不免想起那日在月下於顧菀的驚鴻一瞥,俊眉含情:“往後有機會,我帶著你繞小路去溫竹山捉兔子。”
“這也是錦安小時候摸索出來的罷?”顧菀抿唇哼笑,眉眼間漾出一分俏皮的笑意:“我見過溫竹山的兔子,機敏得很,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會鑽進茂密草叢中的兔子洞裏。”
“我是捉不到兔子的,惟獨喜歡在春日挖溫竹山的春筍,再去獻給祖母,好讓莊子上的廚娘煲一份鮮鮮的春筍鹹肉吃。”
謝錦安笑著接話:“好,那往後我去捉兔子,阿菀去挖春筍,就有春筍兔肉煲吃。”
正說著,外頭就傳來了小羅公公的聲音:“奴才奉皇上之命,請肅王與肅王妃下馬車,再引去京郊行宮的住所。”
顧菀與謝錦安彼此相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了一句“多謝小羅公公”之後,就下了馬車。
琥珀和小時子跟在身後,吩咐京郊行宮派來的
這第一日來京郊行宮,因著跟隨臣工宗親頗多,故而未曾安排什麽春狩項目,主要是留時間給諸人收拾居所、整理騎裝。
德妃如今掌有宮務大權,太後又懶怠見馬縱奔,這宮室的一應安排自然交由德妃來做的。
皇上簡單地掃過一眼後,未曾發表什麽意見,隻讓德妃自己拿主意就是,還順帶誇了誇武王在春狩方麵的安排甚佳,是與人好好商議過的。這可叫德妃一陣得意,連顧菀近日未曾進宮,都聽聞德妃最近在後宮中頗為微風,還狠狠罰了一回皇上近日喜歡召去彈琴的洛昭儀。
聽聞此事時,顧菀神情中有掩飾不住的慘不忍睹之色:她從謝錦安與陳院令口中得知,皇上最近很不得安眠,頻頻召見洛昭儀,莫約是因為洛昭儀性子安靜,彈出來的琴聲也有安撫人心的效果。德妃自然是妒嫉洛昭儀能夠時時見到皇上,又自以為手握宮權,算是半個皇後,再兼之有那等妃嬪在德妃身邊挑唆,才唆使德妃尋借口為難了洛昭儀一番,再行責罰。
偏重點就在這兒:若放在往日看,皇上隻覺得這隻不過是後宮爭風吃醋之舉,頂多德妃過分了些,訓斥兩句就罷了。可當時正是皇上捧殺武王之時,德妃這舉動落在皇上眼睛裏,那就是為著武王在後宮中排除異己——別忘了,洛昭儀膝下還有一個年幼的皇子呢。
現在武王隻不過是監國,就毫無廉恥地搶占弟弟肅王的功勞,德妃就在後宮中光明正大地打壓有皇子的妃嬪。
要是讓他們真的成了皇上和太後,那他的其餘血脈,往後可還有立足之地?
皇上心中自然而然就升起上頭的想法,對德妃和武王愈加惱怒起來,隻是外頭分毫不顯,甚至在德妃來提交宮室表單時,與其說了一番話當作提醒。
但顧菀看著分給她與謝錦安的宮室,距離皇上所住的距離頗遠,院子的格局大小,都很有謝錦安從前在宮中所住的淩雲居的意味,心中就明白,德妃對皇上心軟所發出的那點暗示,是一點兒都沒聽出來。
皇上的那番話,表麵上是說武王母子頗為得用,實際上是暗示德妃既然有了宮權,那他並不會對德妃的決定多加幹涉,因為這樣會叫德妃好容易建立起來權威驀然倒塌,後宮的秩序就會變得混亂。但這是有一個前提的——德妃自己拿的主意,一定要是公正可行的主意。至於武王,雖說安排春狩的舉措盡善盡美,可皇上知道那些全然不是武王的主意,裏頭竊取了不知道多少肅王和幕僚諸臣的主意,卻隻充當自己的法子。皇上與德妃說的那一句,本意並非是誇獎武王,而是警示。
謝錦安麵色也是有點好笑,俯身在顧菀耳邊道:“有些委屈阿菀了。”
若非為他的大計,要將宮權讓給德妃,否則阿菀現在住的,應當是比這裏好十倍的宮室才對。
“能與錦安在一塊兒,一點兒都不委屈。”顧菀輕和地搖搖首,複而淺笑:“不過在皇上麵前嘛,自然是委屈的。”
她攜著謝錦安的手踏進這一方小院,回首對謝錦安低聲道:“最近我沒進宮,皇祖母以為我與義母當真是鬧了矛盾,所以遣了李嬤嬤來為我和義母當說客。”
“李嬤嬤在勸和的三言兩語中,曾經透露出,武王最近時常來向皇祖母請安,甚至提起了自己姻緣之事。隻是皇上早就與皇祖母說過此事,所以皇祖母未曾搭腔。”
說到此處,顧菀有一點兒憋笑:“難怪今天武王即便統領百官走在前麵,麵色也不大好看,原來是未曾得償所願——不知哪家的姑娘這樣‘好運氣’,竟然是被武王看中了?”
兩人此時已然進屋,謝錦安先去試了試備好的茶水溫度,確認溫涼正好之後,就給顧菀先倒了一杯,隨後輕笑說道:“武王想要求娶的,是魯國公府下半年及笄的嫡女。”
如今李丞相倒台,文官中能排得上前二的,一個是魯國公府,一個是安樂伯府。
但是安樂伯府近日得罪了靖北王府,武王就將張瑛從自己的人選中排除了。
顧菀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心頭為張瑛鬆了一口氣,而後曼聲道:“我記得,魯國公嫡出的好似就是一對兒女。嫡長子的婚事已經因為永福公主的逼迫被毀,如今仍然被永福公主借著剛剛誕下不久的孩子糾纏不休,誓要做滴血認親,那魯國公對於嫡女的婚事,必定是慎之又慎,不想再重蹈覆轍。”
“即便魯國公同意,皇上也不會允許的。”謝錦安伸手撫了撫顧菀眉心顯出來的一點點疲累,溫聲道:“今日等搬完東西之後,就好好歇息一下,明日就要去外頭狩獵場了。如今午時日頭漸漸大了,記得讓琥珀他們帶上絲綢傘遮陽。”
說罷,他俊眉一揚,有些期待地笑起來:“說不準能得一些空閑,與阿菀一同騎馬呢。”
“按照如今這情況,恐怕隻有明日能偷得半日閑了。”顧菀微笑著應了下來。
不待兩人再多說,小羅公公就去而複返,說皇上召見肅王殿下。
如此分別,各自忙碌。
待到晚上顧菀與謝錦安才重新見上麵,見謝錦安眼底閃亮著星籽一樣的光,顧菀就輕輕地安心起來。
算得上是一夜好眠。
*
翌日,風和日麗,長風不息。
顧菀跟隨在德妃身側,一眼就看見了京郊行宮外修建的大片草場與茂密樹林。
有人聲靠近,那齊腿高的青草從中與樹林的樹身間隙,隱約有動物的身影躍動。
朝臣與後宮、女眷是分開來的。
德妃在專留給女眷的區域最前端停下腳步,望著正在與皇上說話的武王,神色中是遮掩不住得意驕傲,回身時瞭過顧菀的眼風都帶了些許輕蔑。
她麵向這回參與春狩的後宮妃嬪和宗親女眷,儼然一副皇後的模樣:“皇上已經同本宮商議過了,這片遠離狩獵區的區域,是專給我們留的,還準備了許多匹溫順的矮馬,女眷們可以在這兒騎馬散心——自然,若是有那等女中豪傑,也可以去草場那兒與男兒們一塊兒進行春狩。”
“若是碰見什麽麻煩,隻管來找本宮就是。”
說罷,德妃揮了揮手,就有不少宮女上前,手中端著裝滿了茶水糕點的木盤。
“接下來,本宮帶著你們瞧一瞧我朝士兵的風姿,然後就可以自行活動了——這些茶點是本宮的一點兒小心意。”
眾位女眷聞言都麵露笑意,朝著德妃行禮謝恩:“臣婦/臣女多謝德妃娘娘。”
德妃的下巴揚得愈發高起來,簡直要用鼻孔來看顧菀。
還未等德妃要與顧菀耀武揚威一番,側前方的狩獵區就傳來一聲沉重厚撼的鼓響。
——是春狩開始前的展示環節開始了。
照著從前的舊例,往往是掌有兵權的將領,帶著軍隊中最為精悍的那一撮士兵,向皇上展示訓練結果。
也有京城中擅長騎射的青年才俊,自行訓練,上場比拚,要是實在出色,被皇上一眼看中,那就不用參加武舉,可以直接在軍中獲得一官半職。
但今年是武王主持展示環節,自是以武王為主。
隻見武王換上了一身戎裝,配上虎目濃眉,的確是威風凜凜的模樣。
身後是同樣換上戎甲的士兵,排好陣形,在一陣陣急切的鼓點聲與金鐸聲中,重心微沉,紮好馬步,發出低沉的呐喊,一聲聲回**在曠闊的草場之上,讓人從心底就微微顫動,仿佛到了未見血腥的沙場。
顧菀挑起了一點兒興趣,伸手撚起一塊核桃糕,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也是武王別出心裁,不同於往年單純的士兵操練、展示武功,而是編排了一段劇情:武王擔任的自是我朝將領,將手下士兵一分為二,一半做遵從武王指令的進攻狀,另一半則扮演敵國將士,手持盾牌作抵禦狀。兩方手上的長戈鐵劍不斷揮舞碰撞,發出清脆幹決的聲響。
如此用兩刻鍾演示了戰場上與敵搏殺的場麵,場上不少士兵都隨著時間流逝而“倒下”,作受了重傷的模樣。到了最後,便隻剩下武王手持一柄極為沉重的青銅長劍,以一敵二,一個頗為勇武霸氣的躍起揮劍,就將扮演敵方將領的兩個士兵徹底打敗。
不過,顧菀在盯著那兩個士兵時,莫名覺得這兩人的身形頗為眼熟。
等兩人“倒下”後,才想起來——這兩個士兵的身形,與謝錦安以及太子的身形有七八成的相似。
若非看到謝錦安也在展示場上、知曉太子依舊在東宮“養病”,顧菀險些以為是謝錦安被打趴下來了。
看到這裏,顧菀細眉微微一挑,心中閃過幾分微妙。
她可不信這隻不過是一個巧合。
她能看出些許不舒服來,皇上定然也是能的。
——怎麽德妃母子老是熱衷於做一些讓自己高興了,實際上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事情?
心中輕歎一聲,顧菀將目光落在了謝錦安身上。
——不錯,許是武王為了不落下刻意出風頭的話柄,也安排了謝錦安、魯國公世子等有兵權的參與展示。
隻不過沒有參加核心表演,而是充當提供激動昂揚背景樂聲的人形軍鼓。
比如,謝錦安與魯國公世子兩人帶著其餘士兵圍城半個方形,在外圍一邊整齊劃一地做著往日日常操練的訓練動作,一邊還要配合著武王的動作,在節點高高舉起手中的鼓棒,隨後落下發出一陣混合的厚震鼓聲。
剩下半個方形是顧菀未曾見過的兩位武官率領,手中舉著的是戰場上同樣常見的金鐸,聲響清脆而又激**。
表演完畢,場中隻有武王傲然挺立的身姿。
不論眾人心中到底作何感想,都得大聲喝彩用力鼓掌。
掌聲在長風中飄起很遠,飄到皇上坐著的高台上。
在眾人的目光中,皇上的神色掩蓋在密密的冕旒留下,難以看清,不過肢體上卻是和大家一樣,伸出手為武王鼓掌。
“武王這辦的這一場展示,很是不錯,且又新奇,可以叫禮部往後都參考一些。”
半晌後,皇上緩緩道了這一句話,語氣很輕,險些在風中飄散。
武王得了皇上的這一句誇獎,神色中放下心來,手執青銅長劍上前,將長劍直直嵌入草地,自己單膝跪下,拱手行禮:“兒臣多謝父皇的誇獎!”
“如今展示環節已然結束,還請父皇宣告春狩開始,兒臣願意率先射鹿奉上,為父皇與諸位助興!”
武王的話音落下,場中剛響起的熱鬧在霎時間就變得安靜下來。
眾人神色各異,惟有颯颯風聲在耳畔作響。
在春狩場上,能有唯一一個狩鹿的資格意味著什麽,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要是放在從前,大家還能說那這射鹿,不過是是皇上給人發揮的機會,還曾經指明臣子來做,比如四年前剛剛十六的靖北王世子。但現在朝中景況,皇上的選擇,幾乎就意味著下一任的太子是誰。
這個時候,即便是方才昂揚得意的德妃,此時也不由得握緊手中的帕子,為自己兒子緊張起來。
惟顧菀垂下眼簾,眼底劃過一抹輕巧地笑意。
這一道題的答案嘛,她昨晚睡前已然是和錦安對過了。
也議定好了應當如何做。
就在德妃險些要將手中的帕子擰爛時,風聲中夾雜了皇上低沉的聲音。
“武王有這樣的心意,朕很欣慰也很高興,自然是應允的。”皇上的嗓音中是夾雜了一些淺笑的:“隻是隻有武王一人射鹿,場麵難免不夠熱鬧——肅王與四皇子也一塊兒吧,也叫朕看看你們的騎射功夫有沒有退步。”
武王揚起的麵上在一瞬之內閃過難以抑製的錯愕,隨後用牙咬起一點唇肉,猛然垂首,用和方才別無二致的語氣應了是。
顧菀卻看得仔細:武王牢牢地捏住雙手,身子微微顫抖,散發著一眼就能瞧出的怒氣,又似是徹底下定了某種決心。
在外圍做打鼓隊的謝錦安神色平靜上前,謝過皇上後,對武王笑道:“等會兒若是我獻醜了,皇兄可莫要嘲笑。”
武王此時已然重新平複心情,麵上微微含笑,等回首要應承謝錦安時,才猛然發覺一件事情:被他一直視作墊腳石、隻顧與王妃恩愛的肅王,不知何時,已然生長得身形、氣勢都要高於他,隻這樣平常說話,眼睛都是俯視著他的。
更何況此時濃烈的春風中,肅王戎裝雋美、長身玉立、俊麵昳麗,周身似是環著看不清、察得到的貴氣颯然。
輕輕的一眼望去,誰更勝一籌,誰得敗下風,已然是無可爭議。
武王心中驟然敲響了警鈴,也愈加堅定方才的決心。
連帶著到了嘴邊的話語都為之一變,像藏了尖刺:“不過是咱們兄弟間的小比試罷了,皇弟可莫要緊張。”
說著,他遙遙瞥了一眼顧菀,對謝錦安笑道:“要是皇弟怕在王妃麵前丟臉,生出了退讓之心……恕我直言,這可不是咱皇子該有的脾性。”
——肅王不過是個生了繡花枕頭一樣的好樣貌,才將他比下去的!既如此,等會兒射鹿時,他定然好好下一下肅王的麵子,叫父皇與眾位大臣看一看,怎樣才是出色的皇子!
武王自詡從小便在騎射方麵表現出色,勝於諸位兄弟,長大後更有在邊境沙場的經曆,此時一個小小射鹿,自然是不在話下。
而胸有成竹的武王並未注意到,自他這話一說出口,上頭皇上原還有一些淺淺的笑意,此時已經是**然無影蹤。
周身沉得讓羅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謝錦安輕瞥一眼皇上的反應,並未在乎武王方才的挑釁之語,反而去了麵有惶然的四皇子身前——他如今不過十歲,練習騎射還未有兩年,更何況頭一回被父皇檢查,竟是要在這麽多人麵前,自然是心生膽怯。
“四弟,想不想等會兒得到父皇的誇獎?”謝錦安像從前那樣輕笑哄問四皇子:“想不想打鹿腿給昭儀娘娘吃?”
說及前麵一句時,四皇子眼神中閃出一些亮光,等提到洛昭儀,那眼中就似落入太陽,期許和喜悅難以掩飾。四皇子握緊雙拳,很輕地點了點頭。
他雖然年紀小,但在宮中長成,自然早慧。他不算明白今日的情形,卻知道他每次得了父皇的誇獎,自己的母妃都會很高興。
若他送了禮物給母妃,母妃就會對他又抱又親——這是三位皇兄都沒有的,也是四皇子心中偷偷驕傲的一個地方:他的母妃,是全天下最好的母妃。
母妃還沒有吃過他親手打的鹿腿呢。
“那你相不相信我?”謝錦安鼓勵地拍拍四皇子的肩,溫聲詢問。
四皇子堅定地點點頭:三位皇兄中,惟有三皇兄對自己最好,會不把他當作空氣,同他打招呼、解疑惑,還帶著他玩(雖說母妃不大允許)。最重要的是,三皇兄是個負責任的人,每回一起玩被父皇抓住了,三皇兄都會把錯處攬到自己的身上!
三皇兄是個大好人。
謝錦安清和一笑,對四皇子耳語了兩句。
隨後兩人就跟著武王的步伐,一起去挑選等會兒要騎的駿馬。
*
草場上的眾人進入了等待環節。
德妃因皇上未曾讓武王單獨狩鹿而心有不滿,偏不能在諸位女眷麵前發泄出來,反而要比往日更端著。
手中的帕子更皺了些,德妃側身看向顧菀,用打趣的口吻道:“肅王妃怎地還在這裏?肅王馬上就要騎馬射鹿,肅王妃還不快吩咐人去準備一些紗布藥物,萬一肅王不慎從馬上跌了下來,也不至於手忙腳亂了。”
這話自是暗指肅王騎射不精,等會兒還要遵從皇命,打腫臉充胖子,實在是可憐。
有不少投入德妃麾下的官員夫人與妃嬪都不客氣地笑了,用目光對顧菀指指點點。
顧菀分毫不怯,迎著那麽多不善的目光,善睞的明眸微微一彎,像是低垂的月牙,有驚心的美麗。
“德妃娘娘的話言之有理,是妾身未曾思量周全——琥珀,還不快照著德妃娘娘的話去準備,記得多備一份,防著萬一武王殿下也要使用。”
說罷,顧菀對著德妃一笑:“太後娘娘總對妾身說,萬事都要以防萬一。”
拿了太後的話來壓德妃,果然德妃即便麵色微沉,也沒有再多“打趣”。
反而腮幫子那兒動了動,叫顧菀疑心德妃是恨得磨了磨牙。
草場那端有了幾分動靜。
德妃當下顧不得許多,伸著脖子就去看自己的兒子。
顧菀則是抬眼,凝目望向謝錦安:他已經脫下戎裝,換上朱砂色的皇子騎裝,襯著座下的高大白駿馬,當真是鮮衣怒馬,玉質金相,好似如翠列鬆度春風。
俊得顧菀眼兒也不眨,有些怔愣地瞧著謝錦安腰脊挺直,神色輕鬆,隨意輕扯馬鞍,就叫那瞧著桀驁不馴的駿馬乖乖低首,慢步走向場中。
還是與謝錦安那雙俊目對上,如見瀲灩動人的桃花潭水,才讓顧菀回過神來,抿著唇回以一笑。
謝錦安對著顧菀單眨了眨眼,很有幾分拋媚眼的意味。
叫武王在後頭騎著一匹棕色的駿馬,瞧得怨怒橫生,顯而易見是想起了自己被拒絕的絕佳婚事。
四皇子單騎了一匹矮馬,乖乖地墜在最後頭,腰間的荷包有些鼓鼓囊囊的。
皇上瞧著騎馬而來的三個兒子,從麵上來看都沒出什麽大差錯,淡淡的麵色也就和緩許多。
他想起武王的那一番話,再看看底下烏泱泱的眾臣與女眷,高聲說道:“不過是為春狩助興,順便讓朕看看你們的騎射如何,竭盡全力自是最好,要是發揮不佳,朕亦能理解。”
這主要是為著皇家顏麵著想,也有幾分為謝錦安和四皇子臨時找補的緣由:畢竟人是他突然開口說要來助興的,事前沒個準備,他要來兜個底才好。再剩下的那麽一點兒原因,就是如今定了謝錦安的那一點偏心。
然而落在武王耳朵裏,滿心滿眼都覺得皇上是在故意駁回他的話頭,要來抬舉謝錦安。
當下眼睛就因惱怒暗紅了一圈,看著像是深林裏要吃人的熊,直勾勾望著謝錦安。
謝錦安對武王不懷好意的目光恍若未覺,隻盯著遠方,對四皇子側首道:“四弟,放鹿了。”
春狩場所三年來一回,是必須要進行人工維護的。
——皇上不來春狩的三年間,為顯示自身仁德,允準春狩周邊居住的的獵戶進山打獵。
那自然,為著保證春狩的順利進行,京郊行宮對於狩獵必備的鹿、兔、鴿子等都有進行大量的養殖繁衍,免得到時候皇上春狩得不盡興,怪罪下來。
四皇子認真點了點頭,自己駕著小矮馬到了旁邊去。
謝錦安方才回首去看武王,在旁人瞧不見的地方,眼底流露一絲挑釁:“大皇兄,我先行一步。”
說罷,他長腿輕夾馬肚,手中韁繩一動,就駕著馬兒往遠處樹林前一頭格外健碩的公鹿那兒行去,背影輕巧,一眨眼的功夫,就讓馬兒如燕子一般從外圍悄無聲息地繞到正在吃草的公鹿身側,一手已然輕輕取下背在背上的弓箭,做蓄勢待發之狀。
武王幾乎來不及反應,驟然驚愕地盯著謝錦安謝錦安遠去的背影。
等到謝錦安從箭筒中取箭時,他才回過神來。
麵上一陣控製不住的扭曲,武王下意識地將馬鞭高高揚起,狠狠地一下抽在馬上,讓馬兒發出一陣嘶鳴,猛然抬起蹄子往公鹿的方向疾奔而去。
公鹿聽見這樣大的響動,受驚跳開原來的位置,警醒地豎起耳朵,一邊朝著武王的方向警惕看去,一邊邁出鹿蹄,眼瞅著就要奔逃進身後樹影茂密的樹林。
謝錦安立刻動作,讓馬兒又快又靜地小跑起來,沿著外圍繼續靠近公鹿,手將韁繩放開,頎直的脊背挺起,雙手呈拉弓狀,弓箭的箭頭尖端,一直不錯地緊盯著公鹿的方向。
武王看得分明:謝錦安這副模樣,應當是在騎射上下了大力氣的,所以才半年的時間就有這樣精進的騎射功夫。要是無人幹擾,下一瞬謝錦安就能成功射中那公鹿。
那自己,在父皇眼中,就成為落後無能的那個人了。
他性子本身就衝動,兼之自監國來受到各路追捧,那股子要強爭勝、絕不容許旁人勝過自己的自傲心已然膨脹許多。
見謝錦安動作幹勁利落,眼見就要勝過自己,武王當下就忘記了方才皇上說的話,直接揚起馬鞭,再次用疼痛促使馬兒狂奔而去。
目標卻不是那一隻即將要奔逃的公鹿,而是謝錦安的方向。
眾目睽睽之下,即使眾人距離較遠,武王此舉也沒有那等想要借機重傷謝錦安的意思,而是想要以此逼著謝錦安將手中的弓箭放下,自己再尋機會做第一個狩鹿之人。
……自然,要是謝錦安自己受了驚嚇,從馬上跌下來,和靖北王世子一樣,躺在**下不來身子,這才好呢。
京郊行宮所馴養的,都是一等一的駿馬。
武王所騎的那一匹駿馬,更是以健壯與速度著稱,此時有了痛感加持,幾乎一眨眼,就衝到了謝錦安那匹小跑著的白馬麵前。
有同類氣勢洶洶地衝撞而來,白馬的注意力得到分離,有些遲疑地想轉過頭去,望一望這個素日和自己關係還算不錯的家夥。
謝錦安在白馬轉頭前,銀靴一動,輕輕撞在馬肚之上。
受到良好訓練的白馬立刻重新凝聚注意力,繼續往已經轉身向密林奔逃的公鹿靜聲小跑而去。
與此同時,謝錦安將目光從公鹿身上挪開了一瞬,與臉紅脖子粗的武王對視了一樣。
一雙極漂亮的眼眸中閃過一抹似笑非笑。
恰林間有斑駁的日光映照入眼,巧妙地掩過謝錦安眼中的冷意。
於是在武王的眼中,那抹笑意就成了含有少年意氣的挑釁。
自是愈加怒火攻心,手中下意識地揚起馬鞭,準備第三次狠狠鞭下。
馬鞭用了十足十的力氣,從高處落下,帶出呼呼的風聲。
風聲中,有男子清和淺淡的嗓音傳來,顯得有些飄渺似虛:“皇兄可要當心,戕害手足的罪名,哪怕是太子都是當不起的。”
“太子”二字似一道驚雷響在武王的耳畔,叫武王手中緊握的馬鞭驟然失了力氣。
……是了,是他莫名衝動了,竟忘了父皇在後頭。
如今他直愣愣地衝向謝錦安,父皇與諸臣可都是看在眼睛裏頭的。朝中不乏如同長舌婦一樣的禦史,仗著有父皇撐腰,能忽視他的拉攏,再對著他的一舉一動指指點點,誇大出一個罪名匯報給父皇,叫父皇無端起疑心,對他失望有加。
就在武王猶豫的一瞬間,謝錦安將目光重新凝在幾乎隻有一個背影的公鹿上。
這回沒了外力的打擾,任憑武王的馬匹仍然衝向於他,濃密的長睫輕輕一眨,眼中流淌出格外沉靜而又凜然的目光,帶著隱隱的殺氣,在箭心瞄準公鹿頸脖的那一刹那,修長的指用力拉開弓箭,那鐵箭就像是一道銀光,隻消一眨眼的時間,就已然沒入公鹿的頸脖之中。
密林中響起公鹿倒下的嚎叫,有淡淡的血腥味飄散開來,更有一眾鳥兒撲棱著翅膀驟然飛起的聲響。
此時武王的馬距離謝錦安不過三步距離。
謝錦安絲毫不見慌張,甚至將韁繩拉住,阻了白馬下意識要奔走的動作,微微揚起下頜,一雙桃花眼淡然地盯著武王。
對上謝錦安的雙眼,武王心中莫名一顫,旋即回過神來,不及細想,到底不想冒著殘害手足的風險,更不敢就這樣放任馬兒撞向肅王,便扔下馬鞭,急慌慌地死命拉住韁繩。
棕色的駿馬在距離謝錦安一步時被硬生生拉住,兩蹄騰空,整個馬身幾乎都要仰倒過去,豎立在半空中。
便在這個空擋,謝錦安收起弓箭,俯身拉繩,駕著白馬從棕馬立起的空檔中,如流星一般滑過,眨眼就到了倒下的公鹿旁邊。
他卻並未停下,反而從手邊的枝椏上摘下一片嫩綠的葉,頭都未回地往武王的方向扔去。
嫩葉舒直著身姿,如鏢一樣發出“唰”一聲。
武王正在緊緊扯著棕馬的韁繩——要讓吃痛狂奔的馬兒猛然停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用足了力氣,憋紅了臉,掌心傳來被韁繩勒住的粗糙痛感,心中在被參奏的擔憂中,有了幾分後悔。
正懊惱著,就覺得一道極快的綠色影子從自己眼前閃過,隨之而來的是左手手腕上傳來突如其來的痛感。
是那種被鋒利物品蹭剮過的疼痛,乍然不顯,下一瞬就像海浪翻湧,痛感直衝人心。
激得武王無意識地將左手放開。
棕馬頸脖上傳來的巨大拉力立刻就減少不少。
少了控製、又正吃痛的棕馬,立時順著自己的本心,將前蹄從半。空中落下,往前繼續狂奔了十餘步才自行停下。
武王一時間手腕吃痛,一隻手難以拉住韁繩,隻能隨著棕馬的動作在馬上有些狼狽地顛簸。
更是在棕馬猛然停下時一時沒有準備,半個肩膀狠狠撞過一顆樹身,從馬上半跌落下來,隻靠著右手拽住馬鞍,才沒有像剛學會騎馬的新手那樣,從馬上直接摔到地上,惹人恥笑。
小時子與武王的貼身小廝是一直緊緊跟在後頭的。
不過小時子要比武王的機靈許多,見謝錦安射中鹿,立刻用最高的嗓音歡喜喊道:“肅王殿下成功狩到鹿了!”
又見武王從馬上半跌落下來,小時子就幫著武王的小廝驚慌道:“武王殿下從馬上摔下來了!”
於武王而言,剛才發生的許多事情,在皇上和顧菀這樣遙遙坐在後麵的人裏,其實不過就是幾瞬的時間。
他們看見,在肅王先行選定了目標離開之後,武王看著動作敏捷如流水,一氣嗬成就要射中鹿的肅王,竟是兩次三番選擇上前阻擾肅王,讓其不能順利射鹿。最後,武王的馬竟是有了失控的感覺,直愣愣朝著肅王而去。
幸而肅王臨危不懼,先是將要逃走的鹿成功射倒,然後趁著武王嚐試把控馬兒的時機,順利脫困。
隻是武王很有些騎術不精的模樣,竟是直接從馬上半跌落了下來。
看到這兒,皇上的麵色已然是陰沉沉一片:
他還坐在這兒呢,竟然就敢當麵對自己的手足起加害之心!
要是給了武王太子之位,豈不是無法無天,連他這個父皇都不放在心上?!
再看看下去攙扶武王的謝錦安,皇上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果然,他的決定是對的,肅王才是如今最為合適的人選。
等到春狩結束,就可以著手布置了。
他這身子,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大半朝臣正打著腹稿要誇武王呢,豈料是肅王第一個成功狩鹿,且武王的行為舉動很有些要做不齒之事的模樣。
此刻瞧著高處不作聲的皇上,朝臣們立刻就把話語中的主體一變,開始誇起謝錦安來。
德妃的母家近日由武王提拔了一位二品文華殿大學士上來,此時亦站起身:“皇上,肅王認真練習騎射不過半年,就如此英勇,當真是天賦奇佳……隻是臣心中有疑,武王座下的駿馬剛才似有失控,恐有問題……”
這話語中自是暗指有人要故意讓武王丟臉。
“愛卿所言甚是,肅王頭一個成功狩鹿,朕自當重重有賞!”皇上的目光漫過那位大學士,隻言謝錦安之事,容色從陰沉變為和緩。
他微微一頓,並沒有忽略大學士的話,而是對魯國公道:“魯卿回頭記得好好查查禮部,看是否有人做手腳。”
那位大學士聞此麵色忽然一白:武王建國以來,在禮部也是花了大力氣的,安排了不少人,為的就是方便掌握各類祭禮宴席的安排,順便每回要用禮部,能多得一些銀錢。魯國公素來鐵麵無私,若要查禮部……
德妃見武王險些摔落,心急如焚地站起身子,伸頭望去。
聞見皇上誇獎肅王,又說要查武王把持下的禮部,當下麵色就蒼白了許多,竟是裝也不裝,回頭直接剜了含笑的顧菀一眼。
顧菀隻作沒有看到,眼神望向另一個方向,露出驚訝之色。
德妃正欲發作,就看到顧菀身後的妃嬪、女眷,都露出一個相同的神色,望著同一個方向。
她眉心一跳,還未曾轉身,就聽見有小太監的歡呼:“四皇子狩鹿成功!”
一回頭,就瞧見四皇子連矮馬都沒騎,小跑著往這邊來,懷中抱了一個小鹿崽,似是腿上中了箭,但已經被取下簡單包紮了一番,瞧著還是用自己的衣袖代替繃帶的。
見四皇子這麽小就已然成功——雖說是小鹿崽,也沒射死,但當初說的是狩鹿嘛,隻要狩到就行,皇上的麵色算是徹底緩和了過來,另行誇獎了四皇子一番,也賜下了賞賜,看得洛昭儀熱淚盈眶。
四皇子明顯也很高興,向皇上行禮後就朝著洛昭儀跑去,腰間空****的荷包一晃一晃的。
與此同時,武王聽聞自己成了三位皇子中落到最後的一個,滿心滿眼都是不可置信,被謝錦安扶起後甚至有幾分怔愣。
謝錦安思索一瞬,借著尚在攙扶、四周沒有旁人的機會,在武王的腦後輕輕一點,讓其昏睡過去。
隨後小時子與武王的小廝狂奔而來,謝錦安便順手將武王交托給了那小廝,隨口道:“武王似是暈了過去,記得找太醫。”
小時子倒是渾然不顧這些,樂滋滋地給謝錦安道了喜,又連忙吆喝大力太監們來將這頭健碩的公鹿抬走,拉到皇上麵前去展示。
謝錦安重新騎上駿馬跟在後頭,不動聲色地回首望了一眼。
片刻後,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匹白色駿馬上的時候,密林中驚羽的身影無聲出現,將釘在某一樹身上的綠葉取下,再用手一抹,遮住了那一道刻痕。
因心中坐下了決定,要給謝錦安鋪路的緣故,皇上在謝錦安從密林回來後格外獎賞了一番。
甚至說道:“朕記得朕幫著先皇管理吏部的時候,也狩過這樣大的公鹿,不過算算年紀,肅王應當是比朕更加有出息。”
這話可大有深意,叫依附著武王的眾臣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倒是魯國公、安樂伯與吏部尚書應和似地讚了謝錦安兩句。
瞧著是場麵話,卻足以令人心微微動搖。
……主要是此時肅王芝蘭玉樹一樣站著回話,神色含笑謙和,與之對比起來,被太監用擔架抬走的武王就顯得那樣不靠譜兼妄自尊大起來。
誇完了謝錦安,皇上便大手一揮,宣布今日的春狩活動開始,並道:
“以今日為開端,十日後結束,狩獵最多者,即可獲得獎賞。”
“自然,為著往後獵戶百姓生活著想,朕已經讓禮部擬定一個數額,若有人提前達到,就算頭籌。”
皇上話音剛落,眾人就行動起來。
男子除了老臣,幾乎都帶著一點激動的神色去馬廄選馬。女眷有大半也在第一日選擇去騎著矮馬逛一逛,剩下一小半決定挪去帳篷那兒歇息說話。
“德妃娘娘,您神色有些不好,可要去太醫那兒看一看,順便去瞧瞧武王殿下。”顧菀聽著身後人群稀稀疏疏地站起身,一雙明眸投向容色慘白難看的德妃,溫溫柔柔道了這一句。
隨後站起身子,對琥珀道:“幸而德妃娘娘提前提醒了咱們,準備了紗布藥物,當真是未雨綢繆——記得快取過來送給武王殿下。”
德妃既然當初如此“關懷”謝錦安,顧菀素來知恩圖報,見武王昏迷過去,自當是和和婉婉地關心回去。
見德妃眼中浮現恨色,顧菀細眉彎彎,甩袖離開。
對待德妃這樣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其有火發不出,然後自身越動彈越出錯。
不過,現在顧菀可不願將時間浪費在德妃身上。
謝錦安正騎著駿馬信步而來,俊麵含笑,一身紅衣銀靴,當真是英雋瀟灑地令人挪不開眼。
“阿菀快上來,我先帶著你四處走一走。”他對顧菀伸出骨節分明的手。
德妃見此冷哼一聲,拾裙匆匆離開,往太醫所在的帳篷走去。
顧菀拉住謝錦安的手,輕盈上了馬,陷入一片安神好聞的焚香木氣息中。
輕輕倚在熟悉的懷抱之中,顧菀隻覺得整個身心都放鬆下來,對謝錦安輕哼道:“今兒武王也太衝動了些,倒是出乎意料。”
“他越衝動,對咱們越有利。”謝錦安眼底流淌過狡黠的光亮:“今晨早膳時,廚房做的羹湯格外美味,引得武王多喝了兩碗。”
不必多說,顧菀已經是了然一笑,轉而問:“四皇子是不是由你指了指?”
“四皇弟天性純然,洛昭儀又從不是那等拜高踩低之人,無妨幫一下。”謝錦安低低道了一句。
京郊行宮飼養鹿群,自然有那種剛出生的小鹿崽。
因為從小接觸宮人,隻要一點食物引誘,就會乖乖地停下腳步,低頭吃食,從而給四皇子造成機會。
隨後他揚起頭,遙望著草叢地盡頭的密林,抬手輕輕攏了攏顧菀在風中跳舞的碎發,俯身在顧菀耳邊說道:“今日這一遭,武王定然是氣憤非常,覺得是奇恥大辱,對於已經議定的謀反之事,不會再有分毫動搖。”
“現在武王所要等待的,是春狩中的機會。”
“我已經派人探查過,京郊行宮外被武王的六千私兵圍住。武王亦借口保護皇上,將手中暫時掌有的靖北軍調了三千,在武王私兵的包圍之中。”
這是防著靖北軍不願謀反,到時候用私兵強逼著跟隨的想法。
“靖北軍對上武王的私兵,勝算幾何?”顧菀不免有些擔心。
謝錦安側首親了親顧菀的頰,口吻含笑:“葉世子告訴我,以一敵三,不成問題。”
“我打算兩日後,給武王一個機會。”
“我到時候或許走得匆忙,會留一件禮物給阿菀,阿菀記得看看喜不喜歡。”
清和如溪的嗓音漸漸飄散在風中。
在外人眼睛裏頭,他們不過是一對新婚的夫妻,正趁著春狩好時節,在享受共騎一馬的甜蜜時光。
沒有人會特意關注他們的。
*
當日下午,武王從昏迷中醒來。
第一件事情便是向皇上請罪,隻說自己今日注重監國朝政,久不騎馬,竟有所生疏,險些讓馬匹失控。
等皇上原諒後,還特意向謝錦安道了歉,如此之後,才重新騎馬投入春狩之中。
後又因每日的狩獵數量都取得頭籌而獲得矚目。
相比之下,在第一日格外出彩的肅王,竟是每天都和肅王妃膩在一塊兒,渾然做摸魚的閑散模樣。
皇上則是呆在自己的寢宮中處理朝政,除了魯國公外幾乎無人見過。
京郊行宮便如此融洽地度過了三日的春狩。
到了第四日午時,正說好了晚上擺上一場宴席,好好換了一番,京城中就傳來了消息,是太後親筆所寫——皇後病入膏肓,恐是不好,宮中所留太醫人數不夠,像從行宮那兒派兩個太醫來,速速救治皇後。
此事叫皇上皺了眉頭。
在他心裏頭,皇後失德善妒、處事不公,兼之李丞相與李家已然倒台,正準備著秋後算賬,廢皇後與廢太子不過是時間問題。
不過現在,皇後仍舊是一國之母,且重病垂危,他身為皇上,若是對此毫不關心,恐怕傳出去,臣民會議論紛紛,擔心國君不仁。
春狩他自然是不能離開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派遣一位夠分量的宗親,將太醫帶回去。
但今年春狩,所來的宗親並不算多,其中大多算起血脈已然屬於偏遠旁支。
論血統,論爵位,都不是很有資格。
就在皇上兀自苦惱的時候,謝錦安為午睡的顧菀掖了掖被角,又小心關上大開的窗欞,留下一精致的小盒,便離開居所,前去謁見皇上。
半個時辰後,皇上下令,命肅王帶著太醫院院令在內的三位老成太醫,速速回宮為皇後救治。
除此之外,皇上還親筆禦書了一封書信,交由皇後。
至於內容,據皇上金口所說,是寬慰安撫皇後之語。
酉時三刻,天色微暗。
在京郊行宮最大的宮殿之中,春狩的第一場宴席即將開場。
因著女眷當中,大多一品誥命夫人年事已高,留在京城;後宮高位妃嬪隻來了德妃與洛昭儀,且洛昭儀要照顧突然發燒的四皇子,請假未來,故而此時顧菀坐了皇上左手邊第二個位置,僅次於德妃之下。
沒有了冕旒的遮擋,顧菀坐在近前,便觀察到皇上的臉上有幾分被脂粉畫過妝的痕跡,瞧著麵色十分正常,然而仔細看過去,臉色的蒼白與神色上的極端疲憊是遮掩不住的。
有不少大臣進來請安後,好生請求皇上顧好自己身子,務必不要熬夜批改政務,這才入席就坐。
在第九位大臣說了相似的話之後,顧菀有些興致缺缺地垂下眼簾。
錦安同她說過,皇上可不是旁人以為的勤於政務,而是困於年輕時心狠手辣做出的孽事罷了。
支撐到四月中旬,已然是極限。
這也是錦安與她選擇推進武王謀反之心的緣故。
德妃今日的是精心打扮過的。
相較於春狩第一日後來的氣急敗壞、見誰衝誰,德妃現在可謂神色平和,儀態端莊,如此款款而來,有了幾分皇後的模樣。
惟眼底有隱隱的興奮與緊張。
給皇上請過安後,德妃細著嗓音關懷了一番才在顧菀身邊落座。
她的眼睛掃過顧菀的發髻,捂唇輕笑:“今日肅王不在,肅王妃倒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這頭上的秋海棠玉簪很是精巧。”
“德妃娘娘慧眼,這是今兒王爺才給我的。”顧菀眉眼含怯,話語柔軟,輕撫著手中的玉簪,故意說得格外嬌柔:“想來是為著匆匆離開,用來道歉的罷。”
幾乎從未受過盛寵的德妃聽得牙酸,怒從心頭起,卻並未和從前那樣壓著怒火陰陽怪氣地惡心顧菀幾句。
反而是挪開了眼睛,隻留下近乎憐憫的、高高在上的一眼,就帶著殷切期盼又緊張的目光,看向宮殿的外麵,京郊行宮盡頭的大門處。
德妃就像是變成高高升起的月亮,不論怎樣,都不會同底下黯淡的螢火生氣了——因為太沒必要了。
顧菀麵上神情不變,心口卻是微微一沉。
果然,就如她與錦安猜測得那樣,武王選擇了利用這次機會。
謝錦安離開京郊行宮,皇上是派遣了部分宮中侍衛護送的。
如此一來,巡視京郊行宮的侍衛就少了一些。
且此時武王是行宮中唯一的成年皇子,雖然前幾日丟了臉,但仍有監國之職,若他要偷偷做些什麽,此時最是方便。
趁著德妃要與皇上敬酒的檔口,顧菀遞給琥珀一個神色,又與張瑛的母親安樂伯夫人對了視線。
等看著一群宮女用朱色木盤呈上擺放好的膳碗,她才重新垂下眼簾,從木盤上端起一盞牛乳燕窩慢慢飲著。
木盤上的朱色很新,像是剛剛從司設司趕工出來的。
而且質量很好,木盤比從前的都要厚實許多。
“皇上,皇後姐姐的母家罪無可恕,依著臣妾在後宮中多年所見,隻怕皇後姐姐身上也有不少罪名呢。”德妃給皇上奉上一杯美酒,言笑宴宴:“臣妾大膽,不知皇後姐姐與太子殿下將來……該如何對待?”
也是她今夜格外察言觀色,看到皇上神色微變,這才及時改了口,借著宮權前來試探。
“按照從前即刻,不許怠慢。”皇上輕輕擰起眉頭,有些不舒服的模樣。他輕哼一聲,對德妃平聲吩咐,後又抬起格外疲倦的雙眼,問道:“武王呢?宴席都要開始了,怎麽還不見人影?”
是因為近日在狩獵上格外出風頭而勞累了,還是對他這個父皇心生不滿,想要有所怠慢了?
德妃眉眼微微一顫,不敢再與皇上對視,而是斂起麵容,柔聲笑道:“那孩子說想要孝順父皇,說準備了殿中省新進的煙花,來給皇上助興呢。”
伴著德妃這句話落下,有個相貌平凡的小太監
皇上聞言未置可否,不再關注詢問武王,心裏頭卻莫名有些不高興:從春闈之事開始,再到元旦太子之事,似乎每回要放煙花的大型活動,都會出一些令人厭煩的意外。
當真是……
幸而接下來的宴會如常進行。
殿中是歡歌樂舞的美貌舞女,座上是歡聲笑語的眾臣女眷。
皇上滿意看了一圈,覺得唯一的不妥,便是自己的胸口越來越悶,還有幾分暈暈的感覺。
回去後要趕緊服用陳院令留下來的藥丸,再點上魯國公進奉的熏香……
動了動自己有點無力的四肢,皇上眼睛撩耷一下,才發覺武王到現在都沒有回到宴席上,連桌上的禦膳都沒有動一點兒。
武王……去哪兒了?
皇上心中這個念頭剛落下,宮殿外頭就驟然傳來煙花騰空後又燃放的聲響。
這宮殿當初主要目的就是方便辦宴賞玩,因此做得視野開闊,在殿內就可以將綻放的煙花歸入眼底。
不同於往常宮宴上一朵朵綻開的煙花,這回的煙花又快又急又密,往往上一個才剛剛升空、還未曾綻開,下一個就已經從地麵升起。
如此反複,眾人的眼睛被頻頻耀眼的煙花弄得頭暈眼花,綻放聲重複響起也令人耳朵略有不適。
可這宮宴外燃放煙花,莫約是皇上的意思,要是不看,可小心惹惱了皇上。
毫不知情這煙花是武王做主的諸人,都隻能一遍忍受著眼睛與耳朵的不適,擺出笑容去欣賞煙花。
顧菀的心隨著煙花的燃放微微提起。她雖轉身做看煙花的模樣,實際上耳朵卻一直留意著身後——即德妃與皇上的位置。
……德妃起身了。
顧菀眉尖微微一動,麵色輕沉。
德妃的行動,當真是在預測之外的。
她正欲回首瞧瞧德妃要做什麽小動作,就聽見琥珀小聲驚呼了一句“王妃”。
一瞬後,有一道鋒利的涼意橫在自己頸間。
是一道匕首。
耳邊傳來有些熟悉的聲音,似是德妃帶來的太監:“肅王妃莫怕,隻要乖乖地不動彈,奴婢就不會傷及您的玉體。”
“挾製王妃是誅九族的罪名。”顧菀用眼角餘光掃去,見仍在欣賞煙花的女眷中,有幾人和她一樣,與宮女、太監靠得極為相近,且背影有幾分僵硬。
比如安樂伯夫人、魯國公夫人等這樣朝中重臣的女眷。
許是覺得顧菀格外可恨的緣故,德妃竟然也派人將琥珀給挾製了起來。
見狀,顧菀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德妃派人挾持女眷、逼迫未曾投靠武王的重臣不許出手,是在預計之中的。
惟有德妃的行動有點出乎意料——顧菀從德妃往龍椅走去的聲音猜測,這樣一個對皇上心底有著畏懼的妃嬪,為了兒子的野心、自己的地位和潑天的權勢,竟是能壯起膽子,親手挾製皇上。
不過,德妃能值得信賴並調用的宮人並不多,隻能勉強將武王最要求控製的幾位女眷給管控住。
這亦是顧菀早就計劃好的:宮權能讓給德妃,使其受到捧殺麻痹,但她培養了半年多的人可不行。
果然,縱然德妃掌有宮權後意圖大刀闊斧地換人,也是做不到的。關鍵時候,可用的不過五六人。
持著匕首的太監冷笑一聲,嗓音輕蔑:“如今是罷了。等至多過一炷香的時間,奴婢可就是王妃也動不得的大功臣了。”
顧菀不再搭腔,而是抬眼直視依舊令人眼花繚亂的煙花,手中緊緊握著尚有酒液的瓷杯。
轟人耳朵的煙花聲下,隱隱有金鐸與鼓聲響起。
……那是幹戈聲的前奏。
最後一枚煙花被放上了天。
在綻放聲停止的那一刻,顧菀驟然將手中的瓷杯擲下。
瓷杯落,脆響生。
激得眾人耳中鳴鳴。
仰頭看著外麵的眾人被這個聲音吸引,轉頭就要望去。
顧菀身後的太監更是激動,以為顧菀要反抗,匕首不由得用了點力氣,輕微的刺痛感與一點點血珠從匕首尖尖冒了出來。
琥珀嘴中又發出一聲驚呼,不過呼到一半就停住了。
顧菀眼神鎮定,並不害怕,憑借太監無法看到自己麵部的優勢,假裝呼痛,將手搭在厚厚的木盤之上,隨後就安靜下來。
——瓷杯破裂,不過是個信號罷了。
“德妃,你在做什麽!”就在脆響生出、眾人剛轉頭的那一刻,魯國公和安樂伯同樣震驚而又憤怒的嗓音響起,幾乎是異口同聲:“你竟然敢挾製皇上!”
諸人聞言,就是胸口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去。
便見高高的龍椅之上,皇上神情有些蒼白,合著眼睛,有幾分要陷入昏迷之感。而德妃則是牢牢地握著一把金釵,將尖銳的末端抵在皇上的頸脖處。
許是因著畏懼尚存的緣故,金釵並未緊緊抵著皮膚,所指的地方也偏向於皇上的下頜,能叫人鬆一口氣。
魯國公與安樂伯都是在朝堂上曆經二十餘年的臣子,此時周身散發出的威勢與冷冽叫德妃目光縮起。
直到眼睛轉到被挾製住的女眷身上,她才重新揚起頸脖,有了底氣喊回去:“魯國公,安樂伯,本宮此舉是為了我朝未來著想!”
“若是不想妻女出事,都給本宮呆在原地,將整個宮殿封鎖住,誰都不許有通風報信或是出去支援的舉動!”
聞得此言,殿中人才注意到從行宮宮門外頭傳來的金戈之聲,伴著混亂的喊叫。
原先守著宮殿的侍衛不知何時將宮殿給圍困住。
魯國公與安樂伯神色都為之一變。
“皇上,臣妾請求皇上下令,將行宮的宮門打開。”德妃見兩人被震住,轉而重新麵向皇上,低聲訴說了自己的請求,又柔聲道:“皇上,皇後母子犯有滔天罪行,您為何不肯廢黜,將事情鬧到如此地步?”
“咱們的孩子擅於軍事,在見過方麵未出大錯,理應是太子的最佳人選。”
“皇上放心,武王生性孝順,定當奉您為太上皇,一切要求都以您為首要。”
這話聽得眾人不由腹誹:太子的確不成器又屢屢犯罪,可武王比著也好不到哪兒去啊?
一個敢逼宮謀反、聯手生母挾製皇帝的皇子,將來又如何是孝順父君、仁愛臣子的好皇帝?
然麵上都不敢表現出來——是武王一黨的驟然得知此事,家眷沒有收到絲毫威脅,但擔心失敗被牽連。不是武王一黨的,有家眷被挾的不敢輕舉妄動,沒有的則是滿心惴惴或心有憤慨卻不敢言說。
皇上被德妃頗為狼狽地挾持,德妃的話尚且還未曾說完,他就沉聲怒道:“逆子!”
“要朕將宮門打開,可知他早就在周邊布置了人手,早有謀逆之心!”
“朕現在就下一道口諭,武王及其後嗣血脈,永世無可能登上皇位!”
說罷,皇上意有作嘔之狀,似是要像從前那樣,嘔出幾口血來。
卻在半途硬生生停下,有陷入昏迷的趨勢。
德妃則是既驚且怒,不想皇上開口這樣決斷,直接斷了武王一脈所求,當即尖聲道:“皇上!您從前就不算重視武王!如今朝中這樣的景況,還有誰比武王更適合皇位!”
“難道是肅王或者四皇子麽!”
見皇上昏迷過去,不能應答,德妃紅著眼睛惡狠狠看向顧菀。
外頭有忙亂腳步聲響起。
“讓他進來。”德妃定睛一看,是外頭守城門的侍衛。響起武王同她的吩咐,她便開口讓人進來。
侍衛本就來得急切,進殿時感覺氛圍不對,再抬眼看見皇上被挾製,當下就目瞪口呆,驚得連行禮都沒做。
半晌後才反應過來,拱手道:“皇上!武王燃完煙花之後,強硬要求馬中尉打開城門!”
“因沒有您的詔令,馬中尉當即拒絕,卻被武王殿下突然襲擊,此時重傷被抬下醫治!”
“行宮外突然出現了許多人,看身上布甲模樣,應當是靖北軍和一大群專屬於武王的私兵!”
侍衛說到此處,眾人才發覺他的衣服與麵頰上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廖副尉暫時接替了馬中尉的職責,與武王殿下對峙起來,並讓屬下速速來稟告皇上,求皇上下令調動京郊附近的軍營進行支援。”
“廖副尉說他大約抵禦不了武王殿下很久,隻能盡量將武王殿下從城台上逼下行宮,再將宮門牢牢關嚴抵住。”
魯國公神色冷肅:“私兵加上靖北軍,有多少?”
“據廖副尉估計……大約近一萬。”侍衛說到此處,嗓音微微顫抖。
他是京郊行宮的侍衛,對行宮侍衛數量自然是知道的——加上此次春狩跟來的宮中侍衛,滿打滿算不過才一千五。
頂多再加上武王暫時掌管的靖北軍,人數莫約是四千五。
雖有一戰之力,但一招不慎局勢就會難以挽回……
見魯國公與魯國公世子神色陷入沉思,德妃朝著女眷方向看了一眼。
立時就有一位女眷驚叫一聲,哭腔喊疼,正是魯國公夫人。
“所有人都不許動!”德妃的眼睛蘊著紅色,目光中含有濃鬱的緊張之色,握著金釵的手隱隱有所顫抖:“魯國公、安樂伯,你們可要看好諸位大臣了,隻要有人走動一步,本宮就讓人在貴夫人的身上紮上一刀!”
殿內的氛圍一時凝滯住。
無人走動,無人說話,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勞駕挪一挪匕首,本王妃有些坐麻了,想換個姿勢。”顧菀偏頭對身後的太監低低道了一句。
她眼睫穠長,側容嬌豔,瞼間的紅痣映著頸脖上的血珠,莫名間就有一種令人心憐的感覺。
那太監沉默半晌,微微鬆了手,一臉警惕地盯著顧菀。
見其當真隻是挪了挪身子,從麵朝外頭到麵朝龍椅,這才放下心來,重新將匕首抵上。
隻是這一來二去,難免動作鬆動。
顧菀亦不再吭聲,隻將目光落在右手放置的厚厚朱色木盤上,而腰間有一枚不輕易發聲的銀鈴,正悄然被她左手取下,握在掌心。
她在等謝錦安的消息。
*
京郊行宮宮門外。
廖副尉付出了半個肩膀的代價,硬生生讓武王在私兵靠近前退出了行宮宮門,再叫底下侍衛用沉重的圓木頂住門閂,隨後用人力抵住,以防萬一。
“武王,你這行為是謀逆,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廖副尉年過四十,麵不改色從肩上將武王常用的佩劍拔下,冷喝道:“我已經派人稟告皇上!最多一刻鍾,京城中與京城附近的士兵全都會被調派過來,足有五萬之數!”
“若此時悔改認錯,那還有機會。”
若是顧菀此刻在場,看見廖副尉,定然是有幾分驚訝的。
這廖副尉,竟是與驚羽生得有六七分相似,似是一對父子。
“本王自小就聽別人說,廖副尉是羅國公的得力下屬,因羅國公之事淪落到隻能在京郊行宮裏呆著。”武王臂膀上有幾道劍痕血印,卻渾不在意,隻從屬下手中接過另一把佩劍,仰天大笑道:“羅國公叛國,廖副尉自然是也有那等嫌隙。今日廖副尉挾持父皇,意欲為羅國公複仇,本王隻不過是為保護父皇安危,這才動用私兵以清君側罷了!”
“廖副尉死後,父皇感念本王忠孝,當場封為監國太子。”
話說到此處,武王眼中流露出豺狼一樣的野心與貪婪。
方才去傳消息的侍衛此刻跌跌撞撞回到廖副尉身邊,低聲急切道:“廖副尉,不好了!德妃挾製住了皇上與魯國公等重臣的女眷,又買通侍衛圍困宮殿,皇上似乎被藥暈了過去,根本沒人、也無法調遣軍隊增援。”
“果然是與王爺預料得不錯。”廖副尉神色卻並不驚訝,而是冷靜吩咐道:“你調一支與宮殿侍衛人數相同的小隊去,同樣看守在外。”
“等會兒一切聽從肅王妃的指令。”
未等侍衛出聲,他臉色驟沉:“快去!”
那侍衛知曉廖副尉的脾性,當下也不敢質疑,快步走下城台,前去行動。
“武王你這一番話,當真是癡心妄想!”廖副尉重新麵向武王,神色譏嘲:“若武王忠孝,那太子可謂是至明至德的儲君了!”
武王重重哼一聲:“成王敗寇罷了,等本王殺了你,攻進宮門,事實究竟如何,還不是由本王書寫?”
說罷,他起身上馬,在鼓舞士氣的鼓聲與金鐸聲中揮劍向前:“都給本王進攻!”
武王話音未落,就聽見外圈,自己私兵的喊殺聲震天響,幾乎要將天給掀翻了去。
而特意放在裏頭的靖北軍,就如武王所擔憂的那樣,紋絲不動,甚至手握武器,麵朝私兵,呈現對峙之勢。
隻是沒有虎符之令,不曾有所動作。
廖副尉冷嘲的嗓音傳來:“靖北軍乃靖北王府世代傳下的親兵,從入軍營的那一刻,就是為了守衛我朝領土、拱衛皇上而生!”
“即便你鑽了葉世子受傷的空子,將靖北軍欺騙而來,也根本不配指揮他們!更遑論謀反這樣的大逆不道之事!”
“本王不欲和死人多費口舌!”武王被“不配”二字一激,直接回首喝令道:“今日在場所有的靖北軍聽令,全都隨本王一塊兒進攻,解救被廖副尉困住的皇上!”
“跟從者,將來一律記上大功!不從者,當場以助羅國公殘留逆黨的名義就地正法!”
當武王說道“羅國公殘留逆黨”幾字時,空中便突然炸響一朵煙花。
豔紅紅的,叫武王下意識地眼皮一跳。
一瞬後,迎麵就有一點銀光伴著破空聲而來。
是一柄利箭踏空而來。
等武王反應過來時,利箭已然到了眼前。
在副將驚慌失措地提醒聲下,他慌忙用佩劍阻擋,卻隻能短暫改變一下利箭的方向,從正對著額頭,最終變成狠狠嵌入肩膀。
武王在那一刹那麵容因疼痛而慘白,忍不住痛呼出聲。
受著右肩膀的牽連,他整個右手就似被砍斷一樣,提不起來勁兒,稍稍用力就是劇烈的疼痛。
他以為是靖北軍中有人暗襲,滿含怨怒地再次回首,卻見外圍私兵的喊殺聲後,較高的小山坡上如幽靈鬼火一樣,無聲無息地升起一圈火焰,將武王兼私兵圍困在裏頭。
武王心中一震,以為是皇上通過行宮中不為人知的密道派人求援,正疑惑怎地動作這樣迅速,就聽見又一聲破空聲響起。
夜空此時漆黑。
縱有火把照耀,卻也難辨從遠處射來的利箭。武王隻能轉劍為盾,以期提前阻擋。
他正專心致誌盯著前方四周,冷不防座下的馬兒忽然倒下,自己比方才還要狼狽地跌倒在自己的私兵麵前。
連原先氣勢震天的喊殺聲都減弱了不少。
“殿下,您的愛馬中箭了!”見利箭已被射出,躲在馬後的副官趕緊貓出來,將武王攙扶而起,順便緊張詢問:“殿下,屬下立刻讓人來處理您的傷勢!”
然後副官被心裏窩火的武王一巴掌呼了出去。
武王跌跌撞撞站直身子,眼睛如冒火一樣向利箭射出的方向望去,隨後眼底劃過明顯的詫異。
颯颯夜風中,如焰火把旁。
那騎著白色駿馬,身姿立挺,容色冷肅的……竟是肅王?
“皇兄身手不錯。”謝錦安略有遺憾地放下弓箭,一雙在顧菀眼前瀲灩十分的桃花眸子,此時就如蓄滿了冬日的冰雪,是武王從未見過的凜然殺氣;卻又似夏日林深處藏著的虎狼,凶悍與野心勃勃並發。
廖副尉在城台上遙遙接話:“武王身手尚可,不過照著王爺來說,還要差上一截。”
“原來肅王竟早早和羅國公殘留逆黨勾結!既如此,本王可就顧不得什麽手足情麵了。”武王在震驚後,立時反應過來謝錦安出現在此的目的,心中有幾分虛亂:這是父皇早有察覺,令肅王支援?還是肅王受了什麽通風報信,想要來個黃雀在後?
心中雖惶急,右手雖仍是不能用,但武王麵上卻依舊逞強冷笑:“三皇弟還帶了不少人來呢,沒相當竟是私下蓄養私兵的。”
“本王猜三皇弟的私兵不會是那等市井混混罷?倒是與你從前的閑散紈絝是很符合的……”
正說著,他就看見謝錦安遙遙舉起一物,在火把的映照下,閃著暖光。
——那是葉嘉嶼手中的半塊靖北軍虎符,還有一半在千裏之外的靖北王手中。
靖北軍在外,隻靠這半塊虎符,就能命他們躍入火坑而毫不猶豫。
武王如被冷風噎住一般,驟然失聲,額間有一滴冷汗不受控製地落下。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山坡上的火把也太多了些,而火把之下,均是身著靖北軍軍服的士兵。
赫赫威名,無往不勝的靖北軍。
而私兵的包圍圈內,呈對峙之勢的靖北軍,在看見虎符的那一刻,眼中燃起光亮。
是在邊境肅風黃沙中錘煉出來的百折不撓、血戰到底的決心。
在看到謝錦安騎著駿馬,毫不猶豫從高處躍下的那一刻,武王心中大驚,這才恍然意識到,為何肅王第二箭射的是他的愛馬。
駿馬身後,所有跟隨葉嘉嶼前來的靖北軍,如洪水一樣傾瀉而下。
武王與他引以為傲的私兵,此刻就如同洪水衝天下的小樹,輕而易舉就能被壓垮。
*
德妃望著忽然綻開的豔紅煙花,驚疑不定地問身邊那老公公:“怎地還有煙花?是剛剛的煙花沒放完麽?”
兒子分明和她說,隻有一場煙花來著……
就在煙花消散的那一刻,殿內忽然響起一聲脆泠泠的鈴鐺聲。
——那是謝錦安早就贈予顧菀的特殊鈴鐺,並讓驚羽專門選了幾人隨時待命。
隨後大半的燭火就被忽然吹熄,惟獨殿中央還留有幾盞,散發著昏昏暗暗的光亮。
顧菀方才的安靜很得了身後太監的鬆懈。
趁著殿內驟暗的,早已扣在厚朱盤上的右手輕輕一動,“啪”地一聲輕響,厚盤邊上便有一條小縫輕開,露出一柄小巧的匕首,有微微的銀光閃動。
她微微吸了一口氣,轉手將匕首抽出,重心忽地後仰,將頸脖從太監的匕首下脫出,而後在太監大驚而怔愣地那一瞬間,用木盤中的匕首刺入太監的肩膀,最後反手奪過太監手中的匕首,朝同樣被挾製的琥珀一扔。
太監下意識地呼痛,嚎聲在宮殿中回**,有幾分似路邊惡魂。
有不少在最後頭、遠離殿中央、四周燈燭全都熄滅的女眷,再也忍不住內心的驚恐慌張,細聲尖叫起來,與痛嚎聲一塊兒回**,令人腦中混亂頭疼。
外頭被買通的侍衛要進來急急查看,挾製部分女眷的宮女太監正欲動手,均被從黑暗中伸出來的手打暈過去。
太監將肩膀上的匕首抽出,目露凶光,意圖反抗。
鮮紅赤目的鮮血濺在顧菀一張玉麵上,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上嵌了豔紅米珠,燭光微照便足以容光動人。
她並未給太監反擊的機會,而是順著抓住太監握著匕首的手,毫不客氣地再一刀紮入,比第一刀更深,讓匕首的刃部死死地深嵌進太監的肩膀之中。
慘叫聲愈烈,玉上紅珠愈發紅豔欲滴。
見太監失去行動力,顧菀未曾遲疑,而是三兩步跑至德妃身邊。
德妃見殿中一片混亂,女眷們竟莫名脫困,已然不是自己可以控製的局麵,當下就是冷汗涔涔,緊張地雙眼發紅,像是精神極端疲憊的旅人,隻能死死鉗製住昏迷的皇上不放,猶如握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祈禱外頭武王一切順利。
甚至與身邊的老公公四處打量,意圖逃跑。
此時見眸光冷冽,麵上豔紅點點的顧菀直衝自己而來,猶如豔鬼索命,當下就尖叫起來:“肅王妃,給本宮站住!你要是再上前一步,叫本宮不慎賞了皇上,你就犯有謀害皇上的罪名!”
一邊說著,她一邊用金釵往顧菀方向刺去,想要阻止顧菀靠近。
卻是徒勞無功——老公公被掙脫束縛的琥珀按住,手中金釵被沒有了軟肋的魯國公用就被遠遠擊落。
“我瞧著德妃娘娘如此緊張惶恐,當真是驚訝。”
“還以為娘娘在小半個時辰前,挾製皇上的時候,就已經做好誅九族的準備了。”
顧菀順利到了龍椅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德妃,紅唇中漫出幾分輕嘲。
見德妃惶急張口驚呼,顧菀一手用力按住德妃肩膀,一手將謝錦安臨走前留下的秋海棠玉簪拔下,擰開最前端的小蓋,將玉簪中空藏著的迷藥灌入德妃口中。
她與謝錦安商議過了,德妃留著許有大用,且是皇上妃嬪,不宜直接用傷人的法子鉗住,用迷藥讓她自個兒昏睡去最是好。
皇上本就急火攻心,要再次嘔血,因德妃酒中的迷藥才硬生生止住。
此刻被一鬧騰,隱隱有醒轉的跡象,嘴中也有血沫湧出。
倒是德妃正好相反,此時喝了迷藥,要昏睡過去。
臨暈前,她唯一看見的,就是顧菀清淺含笑的明眸,眼邊亦有殷紅的血點,卻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瞼間紅痣的豔麗,反倒有了幾分相輔相成、詭麗異常的意味。
“娘娘不該用皇上威脅我的……有的時候人還活著,隻是因為他罪孽太深,要贖罪完才能死。”顧菀於德妃耳邊輕聲道來,隻可惜未曾說完,德妃就暈了過去。
皇上的眼睛隱隱張開一條縫,口中血沫伴著含糊不清的話語流淌出來。
方才護駕不利的羅壽此時急忙上前,掏出手帕給皇上擦拭血沫,令讓小羅子前去將所有太醫喊來。
同時外頭有人來報“肅王殿下前來鎮壓叛亂,即將成功”的消息。
魯國公與安樂伯安慰好各自的夫人,魯國公立時趕往宮門那兒處理武王之事,安樂伯則是留下處理宮殿之事。
顧菀將玉簪中最後一點兒迷藥滴入皇上口中,眉眼含著一點兒淺笑,對羅壽道:“皇上這兒要勞煩公公照看了,本王妃要去傳皇上口諭。”
“皇上口諭說,就地捉拿武王並一眾逆黨,當朝一切聽由肅王處置。”
高高的龍椅之下,有人聲攘攘。
而顧菀這番話說得輕聲,嗬氣似的,惟有她與羅壽聽見。
羅壽呆楞了一瞬,旋即垂下眼眸,默認了顧菀所說是壓根沒徹底醒過的皇上的口諭:“是,肅王妃路上小心。”
顧菀不再多言,和安樂伯簡單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地頷首,就顧不得別的,急急走向宮門。
沙場無眼,縱信任謝錦安絕對會贏,卻怕他受了傷。
*
武王是自小喜好練武、愛好讀兵書的,兵書雖讀不甚懂,但也自詡用起來能得心應手、大差不差。
他曾疑惑且嗤笑過兵書上的“兵敗如山倒”之場麵,覺得那是將領廢物,才造就如此。
如若他掌兵,絕不會這樣。
可靖北軍就如同滔天的洪水,從小山坡上一舉攻下,將他費了巨大心力、財力組建的私兵衝得七零八落。
相較於靖北軍的訓練有素、行動默契,武王的私兵簡直就想
幾乎隻在眨眼的一瞬間,六千私兵就有許多倒在靖北軍的刀下,更何況靖北軍對私兵是前後夾擊。
……他當時精心布置陣型,要以人數要挾帶來的靖北軍參與謀反,不想現在竟成了推動他失敗的一個推手。
副將見謝錦安帶著靖北軍急速逼迫而來,隻能對武王顫抖道:“王爺,咱們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武王腦子此刻混入了許多問題,渾渾噩噩,不及細想,就隻能遵循著本能同意副將話語,提劍起身要逃跑。
可他當時憑著滿腔自信,壓根沒想過自己會失敗這件事情,因為也沒有逃跑準備,且右肩受傷,牽動全身,跑動間格外苦難。
最重要的是,謝錦安不會放他離開的。
身後的馬蹄聲逼近,有帶著殺氣的寒意襲來。
回首,便是謝錦安一張冷然的俊麵,手持利劍向下嫻熟一劃。
武王在艱難轉身的過程中,還未提劍反抗,就和副官一塊兒栽倒在地,腳後跟處汨汨流血。
武王一倒,身後本就因錢財相聚的私兵也很快被人心離散,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
叫宮門前的草場不像剛剛發生了謀反,而像接受了一場投降。
武王如同一條擱淺的小魚垂死掙紮,不妨瞥見驚羽和廖副尉六七分像的麵容。
驚愕之下,他猛地睜大了眼睛:瞧他模樣,是長跟隨在肅王身邊的,且是羅國公故人之子。
那豈不是說明,肅王十餘年耽於玩樂的模樣,是假裝出來的?
那、那他準備謀反,就是肅王黃雀在後的計謀?
“等會兒定是魯國公前來處理此事,你將事情同他交代清楚。”謝錦安將滴著血的長劍交給驚羽,漠然瞥了一眼在地上撲騰卻站不起來的武王,同樣急步往行宮內走去。
他已經盡快處理完武王之事,隻期盼著阿菀平安無事。
*
這場謀逆從發生到現在,不過一個時辰。
發生得突然,結束得快速。
經曆了這一場的宮人們走在路上時,還有些神魂不定,眼神飄忽,手中機械地做著善後的事情。
謝錦安原要直接走宮牆上,從最近的飛天之路去舉辦宴會的宮殿。
半路卻聽見一陣脆泠泠的聲響。
他心頭一動,從金瓦落到那一處小道上。
小道盡頭恍然抬起一張美人麵。
麵上濕漉漉的,像是才浣過麵,更顯得玉容水色朦朧,惟瞼間的兩點殷紅光亮盈盈,勾人魂魄。
謝錦安方才渾身的冷肅與殺氣忽一瞬就消散了,薄唇勾起,笑意清爽含蜜,像少年一般朝著顧菀小跑去。
等到了顧菀麵前就似氣喘一樣俊麵微紅,鮮活又清澈地喚道:“阿菀,我回來了。”
他在顧菀麵前永遠都是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那我來接你啦,錦安。”顧菀亦斂起殿中麵對德妃時的冷然,眉眼溫柔,攏了攏用來遮掩一點小傷痕的風領。
上下打量一番,見謝錦安身上沒有傷處,方才歡喜慶幸地笑起來,一直懸著心才徹底放下。
辛虧琥珀提醒她麵上沾血,臨時整理了一下,不然直接出去的話,恐怕叫錦安憂心了。
笑著笑著,顧菀眼中就有溫溫熱熱的淚珠蓄著,水晶一樣憐人。
謝錦安俯身為顧菀小心仔細地擦去熱淚,周身的焚木香氣沾染了幾分沙場上的血氣,兩者輕融,格外有一種迷人的感覺。
顧菀眨了眨眼,想起正事,將皇上的口諭說了一遍。
末了,帶了點小俏皮補充道:“皇上雖來不及說話就暈過去了,但我已然猜出了。”
謝錦安抿唇低笑,銜住一顆從顧菀眼角偷溜掉的珍珠。
滾熱的呼吸吹在顧菀耳畔:“阿菀忘了一條皇上的口諭。”
“皇上說,肅王妃與肅王情深意重,願一生一世一雙人。”
“肅王將來,不論如何,不允納妾,不允休妻。”
“若是肅王妃要休夫,再行考慮此事。”
這幾句話叫顧菀睜圓了明眸,怔怔望著謝錦安。
她心知與謝錦安彼此的情意,也相信彼此間的愛意,卻不想謝錦安會親口說出這些話。
“阿菀,是母妃告訴我的,千百句甜言蜜語,最後都不如皇上的一旨詔令來得堅固無缺。”謝錦安執起顧菀的雙手,嗓音溫澈,桃花眸子似春水瀲灩,能將人溺在其中。
“我知阿菀信我愛我,我卻也要叫旁人知曉我對阿菀的愛意。”
此時春月明明,夜風柔柔。
顧菀長久凝著謝錦安堅定的雙眼,忽而說道:“錦安,你方才從宮牆上躍下,倒是讓我想起初見時侯。”
彼時馬匹失控,危在旦夕,有一清風朝陽般的朗朗少年一躍而下,冒險救了她。
縱少女性子沉靜,滿心複仇的算計,卻也在漸暖的春風中心漏了一瞬。
謝錦安溫柔低首,輕吻住顧菀的雙唇。
其實他初見顧菀,是在溫竹山中,皎皎月下。
隻是阿菀不知道,當初月下那一眼,是如何叫他神思不屬、神魂顛倒。
不過沒關係,他接下來還有整個餘生,將他與阿菀的一點一滴,那些蘊著心動的細節舉動,一點一點說給阿菀聽,做給阿菀看。
他與阿菀,恩愛兩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