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結束了。
白榆歎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已經黔驢技窮。
麵對封聖完全展開的聖域,根本沒有半點勝算。
如果說之前還算是勉強同台競技,那麽現在就已經是裁判親自下場踢球了。
純白庭院的時候,還覺得能打一打。
但麵對這聖十字靈薄獄,連一丁點勝算都沒有。
倘若說聖域是封聖的求道顯化和心象世界,那麽封聖之間是亦有差距的。
為何說信仰封聖是處於鄙視鏈的下層,就是因為信仰之力構築而成的聖域,它不具備成長性。
不同封聖的聖域各有不同,有的蔚然大觀,有的波瀾壯闊,有的細致入微,有的陰暗逼仄……這一切都和道有關。
什麽樣的人悟什麽樣的道。
“難怪有人說,能親眼見識一下封聖的聖域,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白榆說:“以一己之力開辟出這樣的小世界,會讓人感覺到無所不能。”
“即便是在心象世界中,也不存在萬能。”
聖女伸出手撫摸高聳入雲的巨大十字架。
“這方世界是源自於道之顯化而被固定下來……與我而言,它的顯化便是這個聖十字。”
“每一個封聖的聖域中心都必有其存在。”
“換言之,若是你能擊碎道之顯化出的實體物件,就能半永久性的破除聖域。”
白榆吐槽:“可能嗎?”
“若是封聖就可能,同階之爭就是如此,隻不過也要更加複雜,並不是純粹的硬碰硬。”天秤聖女娓娓道:“等你的境界到了後,自然會逐漸明白。”
“事實上你也已經有了大道的雛形。”
“你距離封聖境界的距離,比你想的還要更近。”
她頓了頓,繼續說:“你應該珍惜機會,隻要耐心留在這裏聽我教導,最多半年,我有七成把握你可以封聖。”
白榆笑著問:“你很希望我能留下來嗎?”
“我隻是見不得你去浪費自己的天賦去做一件太過於魯莽的事。”聖女生出的心思或許是惜才:“天下能達到這個境界的人少之又少,你難道沒想過,若是自己死了,會是多麽一件令人惋惜的事。”
“說的很對。”白榆自信道:“那隻要不死就好了。”
“若你去了羅馬首都,生死不由你定,皇帝可沒有我這麽好說話。”
“我知道。”
“你知道就該聽我的。”
“我知道皇帝不好招惹,也知道老登不是好東西,所以我才不能將她留在那裏。”白榆站著如一柄寧折不彎的利劍,擲地有聲:“我這輩子,不求百世,隻爭朝夕。”
天秤聖女回過頭,不再勸說。
她背過身,看著那挺立著卻歪歪斜斜的十字架,心中湧上無數複雜情緒。
說是在勸別人,也許是在勸她自己?
聰明有聰明的怯懦,愚蠢有愚蠢的勇敢。
“真傻啊。”她喃喃道。
白榆聽到了便自顧自的接過話來。
“人生難得糊塗嘛,真傻假傻未必分得清,誰說弱智吧裏都是真弱智呢?”
聖女聽的不是很明白:“真是亂七八糟……”
白榆悄悄看了一眼手機,心想著如何繼續拖延時間。
於是開口問詢:“我一直很好奇,你這麽幫我,不怕得罪皇帝麽?理論上,那老登……羅馬皇帝是你的頂頭上司吧。”
“聖徒是教會高層,地位不低於羅馬皇帝,如果不是我答應,他也無法使喚我。”天秤聖女瞥了眼白榆,心想畢竟是外國人,對羅馬的政治體製並不是很了解,便耐心的追加了幾句解釋:“聖徒的地位在教會十分超然,主要是到了這個境界,大多封聖都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性格,自然不情願聽從任何人的差遣,通常也隻是掛名,不幹實事……況且,不論我做了什麽,皇帝也都不會知道的,封聖做事,何須向他人解釋?你覺得這偌大梵城內,有誰敢討論我?”
“我敢。”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
“畢竟咱們就是在討論這回事嘛。”白榆覺得話題談開了,直接了當的提問:“那老登是什麽境界的?”
“比我隻高不低。”聖徒回答的不算遮遮掩掩,但翻譯一下就是她也不知道。
“你確定嗎?”白榆看了一眼那大的驚人的十字架,心想這境界已經很高了吧。
“封聖的境界是很難揣測的,除非實際交手,皇帝很多年不曾出手,我隻能大抵預估,他封聖比我早三年時間。”天秤聖女回憶著過往,緊接著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封聖同年便登基繼承了皇帝之位……”
“皇帝日理萬機,還有時間修行?”
“羅馬皇帝比你想的清閑很多,大多事物會有宮廷專門人員進行處理,這方麵我知道的也不多,但他的危險性我很了解。”
“哦?”白榆很想問,但猶豫著該不該問。
“我想殺他很久了。”天秤聖女目光深邃,手指按著十字架,五指用力,肌膚變成青白二色。
“這老登挺招人恨的。”白榆既意外,又感覺情理之中。
同仇敵愾。
倘若不是有共同的敵人,這位聖徒何至於這麽照顧他?
“你其實一直就想問清楚吧。”
她回過頭,眼神裏透著強烈的傾訴欲望:“我可以告訴你。”
……但是我不是很想聽。
白榆覺得這時候如果再皮一下,那聖域中的十字架下一刻就要插在他的墳頭上。
“我是很好奇,但妄然探聽封聖的過去,是有些不夠禮貌。”
他正襟危坐道:“如果您想說,那我洗耳恭聽。”
……你都試圖盜取神聖教會的聖物,還說什麽禮貌不禮貌?
聖女很想直接揭穿,但忍住了,她的眼中徹底染上了緬懷的神色,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不需要斟酌和整理,像是早已打好了腹稿那樣,她開始訴說起過往的那些事。
她的人生也並不複雜。
和讓娜的相似度高達八成。
其實大部分自幼進入了修道院中的女子都是這樣,而一旦進入修道院中,還有機會離開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天秤聖女是因為很有天賦,年紀輕輕就踏入了三階超凡,因而獲得了上頭賞識,得到了進修的機會。
從而在遊走於各地修道院,在教會實習的時間裏,認識了那個改變了她人生的女子……伊蓮·戈爾貢。
她說自己是個很規矩的人,但伊蓮則不然,她是一個相當離經叛道且很有主見的女子,常說自己的人生要自己來把握。
雙方不算是一拍即合,反而是初見便對不上眼緣,互看不爽利。
然而卻被命運的巧合揉搓成了一對歡喜冤家,經曆了共生死共患難後,才最終放下心防,成了對方的摯友。
在繼任聖女的封號前,她在羅馬大地上行走了三年時間,拜訪過許多人,去過許多地方,也經曆過許多事……很難想象這位聖徒年輕時候曾經在密教裏臥底過四個月的時間,也隱瞞過身份跟隨冒險者深入古代遺跡擊殺過擁有半神血脈的遠古種族,她在羅馬各地留下過屬於自己的傳聞,那段鮮衣怒馬俠客行的日子是她一生最為寶貴的記憶。
而她最為懷念的卻還是陪伴她走過了那段時光的伊蓮。
本以為兩人可以這麽一直過下去,直至分別的日子到來。
她需要繼承聖女的稱號,而伊蓮被家裏人找到,被迫去繼承家業。
兩人分離了近半年時間。
再度見麵時,伊蓮已經嫁做人婦。
起初她也為自己的好友而高興,雖然日子逐漸單調,但修為日益長進,過去的人生經曆讓她越發明晰自己的求道之路。
就在她突破封聖的關鍵階段,收到了一封來自伊蓮的信,內容不多,唯道別爾。
也就是這份信,讓她至今都懷抱著遺憾。
“我時常會去想,如果當初我不是選擇留在這裏繼續求道,而是去找她,哪怕花上十年八年的時光,是不是她就不會死了。”
“如果我當時在她的身邊支持她,或許這一切都不會變得這麽糟糕,我們可以去更遠的地方,去更安全的地方。”
“可是我沒有去,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
“對她的處境一無所知並不能成為借口,我隻是輸給了內心的貪欲。”
“當時的我想要求道封聖,卻忘記了衡量得到和失去。”
“就像天秤一樣,當你拿走它的其中一端,另一端就會落下來。”
“我自以為選擇了最好的結果,卻至今不能釋懷。”
她自言自語的說著,沉浸在過往的回憶和自我的審判中。
字裏行間都是後悔,一言一語皆是贖罪。
千言萬語到了最後,盡數的化作自嘲一笑。
掩飾不住的黯然神傷。
她沒有落淚,也早已不會落淚了。
聖徒抬起臉頰,回過頭露出一個非常淺淡的微笑。
或許白榆是第一次看到她在笑,總覺得這笑容裏有了太多太多厚重的東西。
“我很羨慕你們。”
“我也放不下你們。”
“看著你們就像是看著過去的自己,去期盼你們能夠做到我所夢寐以求的事。”
“但我也會感到擔憂……如果你們失敗了,那就證明我的後悔毫無意義;如果你們成功了,那就意味著我是真的做錯了。”
“人總是如此的複雜的。”
“我想要為你們做些什麽,卻又想要勸你早些放棄。”
她輕輕撫摸著歪斜著的十字架,低聲說:“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了,我已經把一切,真的是把一切都說了出來……好久沒有,不,是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這麽多的話,除了伊蓮。”
白榆望著這道蕭瑟的背影,問道:“你現在會感到輕鬆嗎?”
“不會。”
天秤聖女語氣鏗然。
“因為我說的不是秘密,而是在揭開自己的傷口。”
聖域中忽然下起一場大雨,沒有雷鳴,沒有黑雲,唯有白霧蒙蒙,還有細雨霏霏。
“如果僅僅是傾訴就能撫平疼痛,那我的愧疚是該有多麽廉價。”
綿綿細雨打濕了頭發和衣服,聖女徐徐轉過身,麵向青年,目光似沉寂的深潭。
“聽完這些後,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白榆的確存在數個疑問。
“你是如何知道愛麗榭是伊蓮的女兒的?”
“她的身份暴露後,我自然有辦法得知。”
“為什麽要親自去抓愛麗榭?”
“我不去也會有別的人前去,事實上當時前去的還有另一位封聖。”
“你願意出手,幫我們去救愛麗榭麽?隻要有封聖,我們的勝算會很大。”
白榆話沒徹底說完。
“我是神聖教會的聖徒,不能對皇帝出手……”天秤聖女搖頭否決:“如果可以,我早就出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這回答完全不令人意外。
“原來如此,我都差不多聽懂了。”
白榆語氣逐漸輕淡,目光漸漸嚴肅。
“我其實並不完全相信你剛剛的說辭,其中必然沾染了一些春秋筆法。”
“個人猜想,伊蓮當初寄給你的應該不單單隻是一份道別信,更可能是一份求救信。”
“而你忽視了它,或者並未放在心裏,亦或者是為了封聖而閉關錯過了它。”
“你錯過了可以拯救她的機會,而不是她一意孤行的斷絕了往來。”
“這才是你真正後悔的理由。”
白榆話音不停。
“還有——”
“你其實不是很在乎愛麗榭,即便她是伊蓮的女兒,但對你來說,僅僅隻是伊蓮的影子。”
“我猜想,你當初去見愛麗榭,或許是抱著某些幻想,猜想伊蓮是不是還活著。”
“但見到她後,你得到了準確的回答,連一絲一毫的希望都被徹底打破。”
“我想,從當時開始,你就已經準備好了要做些什麽。”
“通常來說,調查清楚死因後,便是複仇。”
“但僅僅隻有你一個人,並不足以複仇,而其他封聖也同樣不會去刺殺皇帝。”
“同仇敵愾的人可以,恰恰在我的身上,你看到了足以封聖的潛能。”
“你再三指點我,並且直言希望我留下來封聖,不是因為覺得我封聖後去救愛麗榭的把握更大,而是認為,我封聖後會有機會能殺死羅馬皇帝這個老登。”
“可我為什麽非要殺他不可?”
“除非是愛麗榭出事了。”
“由此推測出兩個結論。”
“一、如果我接受了你的提案,那麽在這半年時間內,愛麗榭想必是有很大概率會死。”
“二、你的確是知道關於皇家的很多秘密,包括皇帝的弱點,以及伊蓮的死因,或者愛麗榭麵臨的危險是什麽。”
說到這裏,白榆愈發篤定。
“你的後悔,你的愧疚,或許都是真的……”
“但同樣,這些也是防止你進一步求道的障礙。”
“如果不抹平這份遺恨,你很難再往上更進一步。”
他放緩了語速,一句一頓的給出結論。
“天秤聖徒閣下,你是一名異常堅定的求道者,不會輕易的被個人的情感所左右。”
“你計算的,是個人的得失,而不是情感上的共鳴。”
“你猶豫的,是放任我現在離開去放手一搏;還是把我留下來,等待我封聖後再推進殺老登的計劃。”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無非是想要和我建立情感上的共鳴,確立相同的立場,以便於讓我相信你真的在乎愛麗榭的安危……可明明你的故事裏一個字都沒提到過她!”
“但凡我存在一些猶豫,都可能會被你的故事所說服,天真的認為你是真心實意的幫我。”
“可你要幫的不是我,更不是愛麗榭,而是你自己。”
細雨霏霏驟然停下,漫天大雨懸浮於半空,聖十字靈薄獄的天穹上回**起轟然的雷鳴。
聖徒的雙目沉寂如舊,就像是沉默凝望著塵世的石塑神像。
超凡入聖後,或許是冷酷的神性早已壓過了衝動的人性。
然後,她又一次的笑了。
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看來即便說了這麽多,也留不住你了。”
“是啊,”白榆回以微笑:“現在你隻能放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