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兩個製度(前者被稱為切腹,後者被稱為複仇),許多國外作家都已比較詳細地論述過。

首先說自殺。預先說一下,我的考察僅限於切腹或剖腹,即俗話所說的剖開肚子(harakiri)。它意味著用剖開腹部的辦法殺。“剖開肚子?多愚蠢啊!”——突然聽到這個詞的人可能會這樣驚呼。這在外國人聽來,最初也許會覺得愚蠢而怪異,但對研究過莎士比亞的人而言,理應就沒什麽可奇怪的。因為莎士比亞借布魯托斯之口說過,“你(愷撒)的魂魄顯現出來,把我們的劍反過來刺進我們的腹部。”再有,請聽一位現代的英國詩人在他的《亞洲之光》中吟詠道,劍刺穿了女王的腹部——可是,沒有任何人指責他粗俗的英語或者說他違反禮儀。或者,再舉另外一個例子,請看在熱那亞的羅薩宮裏的古爾基諾所畫的伽圖之死吧。讀過艾迪生筆下伽圖唱的絕命歌的讀者,都不會嘲笑那把深深刺進他的腹部的劍,在我國國民的心中,這種死法會聯想到最高尚的行為以及最動人的悲情的實例。因此,這個觀點並不伴隨任何厭惡,更不會招致任何嘲笑。美德、偉大、安詳的轉化力讓人歎為觀止,它使最醜惡的死亡形式帶上崇高性,並使它變成新生命的象征。不然的話,君士坦丁大帝所看到的標誌(十字架)還能征服世界嗎?

切腹之所以在我國國民的心目中沒有絲毫荒謬色彩,並不隻是因為聯想到其他事情的原因。特意選擇身體這個部位切開是基於古代解剖學的信念——這裏為靈魂和愛情的歸宿之處。摩西曾寫下,“約瑟為其弟而腸如焚”;大衛向主祈禱別忘了他的腸子;以賽亞、耶利米以及其他古代的通靈者說過腸“鳴”或腸“痛”。這些都印證了那種流行於日本人中間的,即靈魂寓於腹部的信仰。閃族人常把肝、腎及其周圍的脂肪當作感情和生命的寓所。雖然“腹”這個詞的意思,比希臘語的 phren 或 thumos 更有綜合性;但是,日本人也同希臘人一樣,認為人的靈魂住在這個區域的某處。這種想法決不是僅僅限於古代民族。法國人,盡管他們的最優秀的哲學家之一,笛卡爾提出了靈魂位於鬆果腺的學說,卻把在解剖學上還很模糊而在生理學上意思明確的 ventre(腹部)這個詞用來表示勇氣的意思。同樣,法語的 entrailles(腹部)也表示愛情、憐憫的意思;這種信仰並不是單純的迷信,比起把心髒作為感情的中樞的一般觀念還是科學的,日本人比羅密歐更了解——不需要向修道士打聽,就清楚地知道,“在這個臭皮囊的哪個部位住著人的名字”。現代的神經學專家談論所謂腹部腦髓、腰部腦髓,提出這些部位的交感神經中樞通過精神作用能感受到強烈刺激的學說。這種精神生理學說一旦獲得承認,切腹的邏輯就容易構成了。“我打開我的靈魂的居所,讓你看看它到底什麽樣。是濁是清?你自己看吧。”

千萬不要誤認為我這是主張在宗教上或道德上認可自殺。不過,對榮譽的過高評價,為許多了斷自己生命的人提供了充分的理由。有多少人默認了加斯的詩所表達的情感——

喪失名譽時,唯死是解脫。

若想無恥辱,死即避難所。

欣然將其靈魂交給了幽冥!武士道在牽涉到名譽問題時,接受將死亡作為解決許多複雜問題的鑰匙。因此,雄心壯誌的武士認為,自然死亡是一件毫無誌氣的事,因為這不是虔心追求的死。我敢說,許多善良的基督徒,如果他們特別誠實,那麽對於伽圖、布魯托斯、佩特羅尼厄斯,以及其他許多古代偉人自己結束他在世間的生命的崇高鎮定,即使做不到極為讚賞也會感到他們的魅力吧。如果說哲學家的鼻祖(蘇格拉底)之死有些自殺成分的話,難道是說過頭了嗎?當我們通過他的學生的記載詳細讀到,他盡管有逃掉的可能性卻自願地服從國家的命令——而且,他明白這個命令在道德上是錯誤的——他還親手去拿毒藥杯,甚至還用杯裏的毒液來祭奠神靈,難道我們還不能從他的行為舉止中,看出這是自殺行為嗎?隻不過這時並沒有像通常行刑時那樣的肉體強製。不錯,法官的判決是強製性的,說:“你必須死——而且你應該親手去死。”如果說自殺僅有死於自己之手的意思,那麽蘇格拉底之死顯然是自殺。但是,沒有任何人會責備他的自殺是犯罪。對自殺很厭惡的柏拉圖,不願意稱他的老師為自殺者。

讀者當已了解了切腹並不純是一種自殺方法。它是帶有法律意義和禮法意義的製度。作為中世紀的發明,它是武士們抵償罪過、悔過自新、免於恥辱、救贖朋友或者證明自己忠實的方法。它在作為法律刑罰來施行時,竟用莊嚴的儀式來執行。那是經過自殺的洗煉,沒有感情上的極端冷靜和舉止沉著,任何人也不能實行,由於這些原因,它對於武士尤為適合。

即便僅僅出於對考古的好奇,我也想在這裏描述一下這個現在已被廢除了的儀式。不過,由於這樣一個描繪已經由更有能力的作者做過了,而讀過這本書的人今天並不多,因而我想從這本書中作一個較長的摘引。米特福德在他所著《舊日本的故事》中,從某一日本罕見的文獻中譯載了一段關於切腹的專門論述,還描寫了一個他親眼所見的實際例子。

我們(七個外國代表)應邀跟隨日本驗屍官進入了要執行儀式的寺院的正殿。那是森嚴的景象。正殿的屋頂由黑色的木柱支撐著,非常高。從天棚上懸垂著大量寺院所特有的巨大金色燈籠和其他裝飾。高高的佛壇前麵,地板上安設了一個三、四英寸高的白色榻榻米,上麵蓋著猩紅的毛氈地毯。間隔不遠放著的高高的燭台發出了幽暗神秘的光線,剛好足夠看清整個處刑的過程。七個日本驗屍官坐在高座的左邊,七個外國人坐在右邊。此外別無他人。

在不安的緊張中等待了幾分鍾之後,瀧善三郎身穿麻布禮服走進了正殿。他32歲,器宇不凡、身材魁梧。由一個斷頭人和三個身穿金穗飾邊無袖罩衣的官員陪伴著他。必須知道,所謂斷頭人這個詞,並不同於英語的executioner(行刑人)這個詞。這是個紳士的任務,大多數情況下是由罪人的親屬或友人來執行,兩者之間與其說是罪人和行刑人的關係,毋寧說是主角和服侍者的關係。這一次,斷頭人是瀧善三郎的弟子,由於劍術高超,就從他幾位友人中被挑選了出來。

瀧善三郎,左邊跟隨著斷頭人,兩人緩步走到日本驗屍官那邊,一起向驗屍官行禮,然後轉向外國人這邊,以同樣的、甚至恐怕是更鄭重的態度,行了禮。每次都被報以恭敬的回禮。瀧善三郎靜靜地、威嚴地登上了高座,對著佛壇跪拜了兩次,然後背向佛壇跪坐在毛氈地毯上,斷頭人則蹲在他的左側。三個陪伴人中的一個,很快就把用白紙包著的脅差放在三寶(一種向神佛上供時用的帶座的方木盤)上,走到前麵。脅差就是日本人佩帶的短刀或匕首,長九寸五分,刀尖和刀刃像剃刀一般鋒利。這個陪伴人行了禮之後就遞給了罪人,他恭恭敬敬地接過來,用雙手將它一直高舉過頭頂,然後放在自己麵前。

又一次鄭重地行禮之後,瀧善三郎,他的聲音顯出痛苦招認者可能帶有的感情和躊躇,但神色、舉止卻沒有任何變化地說道:

“我,就我一個,魯莽而錯誤地下達了向神戶的外國人開槍的命令,而且看到他們要逃跑時又命令開槍。我對此謹以切腹謝罪。請在場諸位檢驗一番,勞駕了。”

再次行禮之後,瀧善三郎把上衣脫下一半,**到腰部,為了防止向後仰麵倒下,他小心地按照慣例將兩個袖子掖進膝蓋底下——這是因為高貴的日本武士必須向前俯身而死。他不慌不忙地拿起放在麵前的短刀,好像戀戀不舍地深情地注視著它,看來暫時在集中臨終的念頭,但很快便深深地刺入左腹,慢慢地向右拉,再拉回來,稍微向上切開。在這非常痛苦的動作中間,他的麵部肌肉一動也不動。他撥出短刀,身子前傾,伸出了脖子。痛苦的表情這才從他麵部一掠而過,但卻一聲不吭。直到此時一直蹲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的斷頭人,不慌不忙站了起來,瞬間舉起刀。刀光一閃,哢嚓一聲,人頭落地,身體轟然倒下。

場上一片死寂,隻聽見從我們麵前的屍首內汩汩流血的聲音。這個屍體的主人片刻前還是一個勇猛剛毅的男子漢啊!太可怕了。

斷頭人深深鞠躬,取出預先準備好的白紙把刀擦幹,走下榻榻米。那把血染的短刀作為行刑的證據被莊嚴地拿走了。

於是,天皇的兩個代表離開座位來到外國驗屍官的麵前,說瀧善三郎的處刑已如實地執行了,請去檢驗。儀式就此結束,我們離開了寺院。

要想從我國的文學或目擊者的敘述中尋找描寫切腹的情景,簡直不勝枚舉。現在隻要再舉一個實例就足夠了。

左近和內記是兄弟倆,兩人分別為24歲和17歲,為了報父仇企圖殺死德川家康,但他們剛進入軍營便被捕了。老將軍決定處死全家男人,當時才不過8歲的兒童、最小的弟弟八麿也不例外。但是他讚賞這對敢來刺殺他的青年的勇氣,下令讓他們選擇最榮譽的死法。於是,他們三人被帶到一座行刑的寺院。當時一個在場的醫生在自己的日記中,記下了當時的情景:

“當他們並排坐在席位上等死時,左近麵向最小的弟弟說:‘八麿,你先切腹吧,好讓我看到你沒有做錯。’幼弟答道,他還從沒見過怎麽切腹,等看哥哥做的樣子,自己再照著做。哥哥含淚笑道:‘你說得好,堅強的小家夥,不愧是父親的兒子。’八麿被排在兩個哥哥中間,左近將刀刺進左腹,說:‘弟弟,看著,懂了吧?不要切得太深,否則就會向後倒,把雙膝跪好向前傾。’內記也同樣地邊切腹邊對弟弟說:‘眼睛要睜開,否則就像女人死去的臉了。即使刀無法移動了,或沒有力氣了,還要鼓起勇氣把刀拉回來。’八麿看到哥哥所做的樣子,當兩個人都死去之後,便鎮靜地脫去了上身衣服,照著左右兩位所教的樣子完美地完成了切腹。”

既然把切腹當作一件榮譽的事不斷讚頌,自然會**一些人去濫用它。為了一些完全不符合道理的事情,或者為了一些完全不值得去死的理由,頭腦發熱的青年就像飛蛾撲火那樣衝動地去死。因混亂而且可疑的動機驅使武士去切腹的事,要比驅使修女進入修道院還多。生命是不值錢的——按人世的名譽標準來衡量生命是不值錢的。最可悲的是名譽常常被打折扣,就是它常常不是純金的,而是攙進了劣等金屬。在但丁的《神曲》裏所有自殺者被放置在地獄的第七層,沒有誰可以誇耀在這裏勝過日本人的人口密度吧。

然而,對真正的武士而言,急於赴死或用死換取榮譽同樣是怯懦的。一位典型的武士,在他屢戰屢敗,從荒野被驅趕到深山,從森林被迫逃到洞穴,孑然一身,忍饑挨餓地藏身於濕暗的樹窟中,刀口卷了,弓也折了,箭也放盡了的時候——這不正到了最高貴的羅馬人在菲利皮以刀自刎的時節嗎?——以為死是怯懦,而以毫不遜色於基督教殉教者的忍耐力,吟詠著鼓勵自己道:

來吧,放馬過來吧,

可怕的悲傷和痛苦!

在我負重的脊背堆壓,

我不拒絕任何一次考驗,

所有的力量在心中留下!

這才是武士道所教導的——以忍耐和正確的良心來忍受並抵擋一切災難和困境。這正如孟子所說的:“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真正的名譽是履行天命,為此而死也一點兒也不丟臉。反之,因逃避天意而死才完全是卑怯的!在托馬斯·布朗爵士的奇書《醫學宗教》中,有一段話與我國武士道所反複教導的完全一致。且引用一下,“蔑視死是勇敢的行為,當生比死更可怕時,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敢。”一位17世紀的名僧曾挖苦道:“從不想死的武士,無論平時說得多好,關鍵時刻還是非躲即逃。”還有,“內心一旦決定赴死,不論是真田的槍還是為朝的箭都不能穿透。”

這些話表明,我們是多麽接近於那個教誨“為我而失去生命者得救了”的建築者的廟堂大門啊!盡管有些嚐試在盡量地擴大基督教徒和異教徒之間的差別,但這些隻不過是確證人類道德認同的大量例證中的一些罷了。

這樣,我們便可看出,武士道的自殺製度的濫用,並不像我們突然看到時被嚇了一跳那樣不合理和野蠻。我們再來看看從它派生的姊妹製度複仇——或者叫作報仇——製度中,是否也有什麽優點。我希望可以用兩三句話就說清這個問題。因為相似的製度——或者稱之為習俗也可以——在所有民族中都曾經流行過,而且至今也並沒有完全廢除,這從決鬥和私刑依然存在就能證明。最近不是還有一個美國軍官為了替德雷弗斯報仇雪恨,而向埃斯特哈資提出決鬥了嗎?正如在一個沒有實行婚姻製度的原始部落中,通奸是無罪的,隻有其情人的嫉妒才使女子免於失貞,與此相同,在沒有刑事法庭的時代,殺人並不算犯罪,而隻有被害人親屬的蓄意複仇,維持了社會的秩序。奧賽裏斯問荷拉斯,“世上最美的事物是什麽?”答道:“為父報仇”——對此,日本人還要加上,“為君報仇。”

複仇中有著能夠滿足人們某種正義感的東西。複仇者是這樣的一種邏輯,“我善良的父親沒理由去死。殺他的人是幹了罪大惡極的事。父親如果還活著的話,不會容忍這種行為。上天也憎恨惡行。讓作惡者不再作惡,是我父親的意誌,也是上天的意誌。他必須被我親手殺死,因為他讓我父親流了血,而作為父親的骨肉,我必須使殺他的人流血。我跟他的仇不共戴天。”這個邏輯是簡單而幼稚的(但是,正如我們所知,哈姆雷特的邏輯不比這個深刻)。盡管如此,這裏麵表現了人類天生的公平感以及平等的正義感。“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我們的複仇感覺有如數學能力一樣準確,直到方程式的兩端相等為止,否則總免不了還有一件事沒做的感覺。

猶太教中相信有嫉妒之神,希臘神話中也有複仇女神涅墨西斯,複仇可以把它托付給超人的力量。但是常識卻授予武士道以複仇製度來作為一種倫理意義的公正法庭,使那些按照普通法律無法判決的事件,可以在這裏得到解決。47個武士的主君被判為死罪。他並沒有可以上訴的上級法院。他的忠心耿耿的家臣們就訴之於複仇——當時僅有的唯一的最高法院。而他們卻被普通法律定了罪——但是,民眾的本能卻作出了另一個判決,因此,他們的名字,就像他們在泉嶽寺的墳墓一樣,永葆常青、流芳至今。

老子教導以德報怨,然而教導以直報怨的孔子的聲音要比他響亮得多。不過,複仇被認為隻有在以長上或恩人名義實施的時候才是正當的。自身受害,或者妻子受害,則應忍受而且寬恕,因此,我國的武士對於要發誓為國報仇的漢尼拔報以同情,而對於在腰帶中攜帶著從妻子墓上取來的一把土,作為向攝政默裏報其妻之仇的永恒激勵的詹姆士·漢密爾頓報以輕蔑。

切腹和複仇這兩個製度,都隨著刑法法典的頒布而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再也聽不到美麗的少女化裝去追蹤殺害雙親的凶手的浪漫地冒險,也看不見家族世仇的悲劇。宮本武藏的遊俠經曆現在已成往事。紀律嚴明的警察為被害者搜索犯人,法律將維護正義。整個國家和社會都在匡正犯罪行為。由於正義感已得到滿足,就沒有複仇的必要了。如果複仇如同一位新英格蘭的神學家所描述的那樣,僅僅意味著“一種以犧牲者的鮮血來滿足饑餓的欲望所培養的內心的渴望”的話,那麽刑法法典中某些法條大概就可以把它連根拔除了吧?

關於切腹,盡管製度上已經不複存在,但仍不時聽到這種行為。而且,隻要人們一直記得過去,恐怕今後還會常常聽到它。如果看到全世界的信仰自殺者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增加的話,那麽許多無痛、省時的自殺方法可能會流行起來。然而,莫塞裏教授在眾多的自殺方法中,應該會不得不承認切腹的貴族地位。教授主張說:“自殺在豁出以最痛苦的方法、或長時間的苦楚來實行時,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以把它劃入偏執狂、瘋狂,或病態的興奮的神經錯亂行為。”然而正規的切腹卻並不具有絲毫偏執狂、瘋狂或興奮的痕跡,其成功實施卻需要極度的冷靜。斯特拉罕博士劃分自殺為理性的或者疑似的,不合理的或者真正的兩類,切腹就是前一類型的最好的例子。

無論從這些血腥的製度來看,還是從武士道的一般傾向來看,可以容易推斷,刀劍在維護社會的紀律和生活方麵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有一句格言說:刀是武士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