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麵,勇的鍛煉要求我們銘記毫無怨言的忍耐;另一方麵,禮的教導則要求我們不要因為自己的悲哀或痛苦的表達而傷害到他人的快樂或寧靜。這兩者結合起來產生禁欲主義的性情,終於形成一種表麵上的禁欲主義的國民性格。之所以稱之為表麵上的禁欲主義,是因為我不相信真正的禁欲主義能夠成為一個國家全體國民的特征,同時還有我們的一些禮節和風俗被外國觀察家看作是冷酷無情的原因。然而,其實我們對柔情的敏感並不比世界上的任何民族差。

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的多愁善感要勝過其他民族好多倍。因為對自然而然發作的感情去抑製,本身會引起痛苦。請試想一下少年——而且還有少女所受的,不要為了發泄感情而流淚或發出之聲的教育。這樣的努力,是讓他們的神經更遲鈍了,還是更敏銳了?這是個生理學問題。

武士把感情在麵部流露,被認為不是男子漢。“喜怒不形於色”,這是對偉大人物進行評論時的用語。最自然的愛情也要受到抑製。父親抱兒子有損他的尊嚴;丈夫不能親吻妻子——私下裏就不說了,當著別人的麵是不行的。一個青年開玩笑說:“美國人當眾吻他的妻子,卻在私下打她;日本人則當眾打他的妻子,卻在私下裏吻她。”這句話也許有幾分真理的味道吧。

如果舉止沉著,頭腦冷靜的話,就不會困擾於任何種類的**。我記得最近在同中國的戰爭(中日甲午戰爭)時的一件事。當某聯隊從某城出發的時候,很多人為了向隊長及其軍隊告別而湧到車站。這時,一個美國人特意到這裏來看他預計的喧鬧感情的迸發。那時全體國民已經非常激動了,人群之中也有士兵的父、母、妻子、情人等等。然而,這位美國人卻異常失望和奇怪,因為當汽笛長鳴,列車開動時,數千人隻是沉默地脫下帽子,恭敬地低下頭來告別,既沒人揮動手帕,也沒人說話,隻有在深深的寂靜中側耳傾聽,才聽得到細微地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家庭生活也是如此,有的父親為了不讓孩子察覺到父母的軟弱表現,竟然整夜站在門後傾聽病兒的呼吸。有的母親在快去世的時候,為了不影響她兒子的學習,不讓把他叫回來。在我們的曆史和日常生活中,能夠同普魯塔克的某些最動人的篇章相媲美的巾幗英雄的實際例子比比皆是。在我國的農民中,伊恩·麥克拉倫肯定可以找到眾多的馬吉特·豪。

在日本的基督教會裏,信仰的頻繁複興並不多見,這個可以同樣地用自我克製的鍛煉給予解釋。不管男人還是女人,當感到自己的心靈激動時,第一個本能就是偷偷地抑製這種激動的外露。由於不可抗拒的心靈而讓舌頭自由地作真誠而熱忱的雄辯的時候,這種例子是極稀少的。鼓勵去輕率地談論心路曆程,就是慫恿去違背第三誡——(“不可借用你的上帝耶和華之名妄言”)。對日本人的耳朵來說,在烏合之眾的聽眾中聽到用最神聖的語言去講述最秘密的心靈體驗,真的是非常刺耳。某個青年武士在日記中寫道:“你感到靈魂的土壤被微妙的思想所撼動嗎?這正是種子在萌芽呢,不要用言語來打擾它。安靜地、隱秘地,讓它獨自活動吧。”

頗費唇舌地去發表一個人最深層的思想和感情——尤其是宗教上的,在我們看來,它們既不深邃、也不真誠。諺語說:“開口則見心,其唯石榴乎。”

在感情活動的瞬間,為了隱藏它而竭力閉緊嘴唇,這完全不是什麽東方人的心態怪異。對我們來說,如同一個法國人所下的定義那樣,語言常常是“掩蓋思想的技術”。

去拜訪一個正處於最深重的痛苦中的日本朋友,他會帶著紅眼圈、濡濕的麵頰,卻一如既往地笑臉相迎。開始你們也許會以為他是精神病。如果一定要讓他對此加以解釋的話,那麽大概就會得到幾句不搭調的套話,“人生多憂愁”啦、“有聚就有散”啦、“有生必有死”啦、“數亡兒的年齡雖然很愚蠢,但女人的心常陷入愚蠢”啦,諸如此類。因此,遠在那位高貴的霍亨索倫說出他那句高貴的話,即“要學會毫無怨言地忍耐痛苦”很久之前,在我們的國民中就有眾多與之共鳴的人了。

事實上,日本人在人性的軟弱遇到最嚴酷的考驗時,經常會作出笑臉。我認為,關於我們的國民的笑的特殊嗜好,有著比德謨克裏特更好的理由。因為我們的笑最經常地是在受到逆境困擾時,用以掩飾其竭力恢複內心平衡的幕布。它其實是悲哀或憤怒的平衡錘。

由於經常強調要抑製感情,於是在詩歌中找到了它的安全閥。10世紀時的一位詩人(紀貫之)寫道,“日本和中國一樣,人性為悲哀所動則將痛苦賦予詩歌,但這不一定是因為愛好詩歌。”一位母親想象死去的兒子一如既往地出去捉蜻蜓,試圖以這種方法來安慰她那破碎的心,吟道:

你去捉蜻蜓,今天要走到哪裏呀!

我不用再舉其他的例子了。因為我知道,如果把這些受傷泣血的心上一滴一滴地擠出來、穿在價值連城的珍珠線上的思想,翻譯成外語的話,反而是糟踏了我國的文學瑰寶。我所希望的隻是,把那種經常在表麵上表現為冷酷無情,或者夾雜著笑容與憂鬱的精神異常,甚至難免被懷疑我們的心智是否健全的這些內心思想,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來。

也有人認為我們能夠忍受痛苦而且不怕死,是由於神經不夠敏感。這在一定限度上是可能的。下一個問題是——“我們的神經繃得不緊是因為什麽呢?”我國的氣候或許不像美國那樣富於刺激性。或許我國的君主政府不像法國的民主那樣使國民興奮。或許我們不像英國人那樣熱心讀《歸衣新裁》。我個人的意見是,我認為正是因為我們容易激動和多愁善感,才使得我們必須不斷認識並且進行這種自我克製。總之,關於這個問題的任何說明,如果不考慮到長年累月的自我克製的鍛煉的話,都正確不了。

自我克製的修養很容易過度。它有時會壓抑心靈的活潑的思潮。它有時會讓率真的天性變得扭曲、醜陋、畸形。它有時會產生頑固,培育偽善,鈍化感情。無論多麽高尚的美德也有它的反麵和仿冒品。我們在各個美德上麵,必須認識其各自的積極的優點,必須追求其積極的理想境界,而自我克製的理想,按照我們的表現來說,就是使心靈保持平靜,或者借用希臘語的說法,就是達到德謨克裏特稱為euthymia即至高至善的境界。

我們下麵將要考察一下自殺及複仇的製度,前者是自我克製所達到的頂點,而且是它最好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