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西方文明在推進的過程中,是否已經抹掉了自古以來的思想訓練的一切痕跡呢?
一個國家的靈魂如果如此迅速地死亡,那是可悲的。這樣輕易地屈服於外部影響的,就是可憐的靈魂。
構成國民性的心理因素的合成體是堅固的,就像“魚的鰭,鳥的喙,食肉動物的牙齒等等,與其種屬不可分離的要素”那樣。勒朋先生在他那充滿了膚淺的斷言和華麗的概括的近作中說:“基於知識的發現是人類共有的遺產,而性格上的長處和短處,則是每個民族特有的遺產。它堅如岩石,日複一日,即使曆經幾個世紀的水的衝刷,也隻不過磨去它的外部的棱角罷了。”這是很激烈的言辭。然而,如果說各民族獨有遺產均構成與性格的長處和短處,這話就非常值得人深思了。不過,這種概括性理論,早在勒朋開始寫這本書的很久以前,就已經被人提出來了,而且早已為西奧多·魏茨和休·默裏所推翻了。當研究武士道所培育的各種美德的時候,我們曾從歐洲的典籍中引用了一些來進行比較並舉例說明,可以看到沒有哪一個性格特性是武士道的獨有遺產。道德的各個特性的合成體,呈現出一個非常獨特的麵貌,這是千真萬確的。這個合成體被愛默生叫作“所有偉大的力量作為要素參與進來的綜合產生的結果”。但是這位康科德的哲學家並不像勒朋那樣,把它作為一個民族或國民的專有的遺產,而是把它叫作“聯合各個國家的最強力的人,使他們相互理解和取得一致的要素。它明白無誤到這種程度,以至於某個人不使用互濟會的暗號,就會立刻被分辨出來”。
武士道所留在我們國家特別是武士身上的印記,雖然不能說構成“種屬的不可分離的要素”,但說他們從此保有其活力卻是毋庸置疑的。縱使武士道僅僅是物理的力量,它在過去700年間所獲得的運動能量也不可能這樣戛然而止的。即使說它僅僅是通過遺傳而傳播,它的影響肯定也非常廣泛。試想,如果根據法國經濟學家謝鬆先生的計算,假定一個世紀有三代人,那麽“每個人的血管中至少流淌著2000萬生活在公元1000年的人的血液”。“彎著那背負世紀的重荷的腰”,耕種土地的貧農,他們的血管中流著古老的血液,這樣,正像他和“牛”是兄弟一樣,和我們也是兄弟。
武士道作為一種暗藏的而且難以抵抗的力量,推動著國家和個人前進。新日本最傑出的先驅者之一吉田鬆陰,在臨刑前所寫下的下列詩歌,就是日本民族的真實的自白:
我明知此番事業不死不休,
是大和魂驅使我挑戰命運!
雖不具備形式,但武士道過去是,現在也是我國的最活躍的精神和驅動力。
蘭塞姆先生說:“今天有三個截然不同的日本並存於世——舊日本還沒有完全死亡,新日本隻具有精神雛形卻沒誕生,而過渡期的日本正經曆著最嚴峻的困境。”這些話,在許多方麵,特別是在關於有形的、具體的各種機構設置上,是非常合適的,但是把它應用到根本的倫理觀念上時,觀點就要作些修改。因為作為舊日本的建設者和它的產物,武士道現在仍然是過渡期的日本的指導原則,而且必將證明它還是塑造新時代的關鍵力量。
偉大的政治家們,在王政複古的颶風和國家維新的旋渦中為我們的國家之船掌舵,除了武士道他們不知道其他任何教義。近來幾個作家試圖證明基督教的傳教士對於新日本的誕生作出了突出的顯而易見的貢獻。雖然我覺得榮譽應該授予該獲得榮譽的人,然而這個榮譽卻很難授予善良的傳教士們。與其提出沒有任何證據證實的論斷,不如互相信守應將榮譽歸於他人的《聖經》的誡條,這對他們的職務應該更合適一些。作為我個人來說,我相信基督教的傳教士正在為日本從事偉大的事業,在教育特別是在道德教育領域——但是,上帝的活動雖然確實是神秘的,可是仍然隱藏於神聖的秘密之中。他們的事業仍然隻起到間接作用。不,迄今為止,基督教的傳教在新日本的性格塑造上所作出的貢獻微乎其微。無論好壞,推動我們前進的是純而又純的武士道。翻開新日本的締造者佐久間象山、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等人的傳記,還有伊藤博文、大隈重信、板垣退助等在世的傑出人物的回憶錄看看——那麽,大概就會知道他們的思想和行為都是受到了武士道的刺激。觀察和研究了遠東之後的亨利·諾曼先生宣稱:日本同其他東方專製國家唯一區別在於,“人類有史以來所研究出來的名譽信條中最嚴格、最崇高、最正確的東西,在其國民中間具有決定性的力量”,這句話觸及到了新日本之所以形成,並且實現其將來的命運的原動力。
日本的變化是舉世皆知的事實。在這樣大規模的事業中,自然會有各種各樣的動力參加進來,但是如果要舉出最主要的東西的話,大概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說是武士道。當全國開放對外貿易時,當把最新的改良推行到生活的方方麵麵時,以及當我們開始學習西方的政治及科學時,我們的指導性原動力並不是物質資源的開發和財富的增加,更不是對西方習俗的盲目地模仿。
湯森先生對東方的製度及人民作過精心觀察,之後他寫道:“我們經常聽說歐洲如何影響了日本,卻忘記了這個島國的變化完全是自發的。歐洲人並沒有教導日本,而是日本自己發起從歐洲學習民用的、軍事的組織方法,並且因而獲得了今天的成功。正如幾年前土耳其從歐洲輸入了大炮一樣,日本從歐洲輸入了機械、科學。正確地說,這算不上歐洲對日本的影響,除非能夠說英國從中國購買茶葉是受到了中國的影響。”他又問道,“曾經改造了日本的歐洲的先驅、哲學家、政治家或宣傳家在哪裏呢?”
湯森先生充分注意到使日本發生變化的原動力,完全存在於我們日本自身之中,這的確是卓見,而如果他更進一步觀察日本人的心理的話,那麽他敏銳的觀察力必然會很容易讓他確認這個源泉正是武士道。那種無法容忍被蔑視為劣等國家的名譽感——這就是最強大的動機。在轉型過程中關於殖產興業的考慮則是在後期才覺悟到的。
武士道的影響,今天仍然很明顯,隨便看看就能有所發現。如果看一眼日本人的生活的話,自然就明白了。請讀一下那位對日本人的思想最有說服力、最真實的闡述者赫恩(小泉八雲)的書,就會知道他所描寫的內心活動,就是武士道的活動的例證。人民普遍都重視禮節,就是武士道的遺產,這是眾所周知的。“矮小的日本人”全身充滿了耐力、堅忍和勇氣,在中日甲午戰爭中已得到充分的證明。“還有比武士道更忠君愛國的嗎?”許多人這樣問。我們能自豪地回答:“沒了。它天下無雙!”為此,我們應感謝武士道。
另一方麵,應該客觀地承認,武士道對我們國民性格的錯誤和缺點也要負有很大責任。我們缺乏深邃的哲學,盡管我國某些青年在科學研究上已經獲得了國際聲譽,但在哲學領域卻毫無建樹——應追溯到在武士道的教育製度下,忽視了形而上學的訓練。對於我們過於敏感易怒的性格,也應該由武士道過分的榮譽感負責。再者,如果說我們有些人被那些外國人批評為妄自尊大的話,那也是名譽心過度的病態結果。
外國人在日本旅遊的時候,大概見到過許多留著亂蓬蓬的頭發穿著破舊的製服的青年,手持大手杖或書本,帶著與世無爭的神情在大街上昂首闊步吧?這就是“書生”(學生),對他們來說,地球太小,天也不高,他有自己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他住在空中樓閣中,咀嚼著幽玄的智慧的語言。他的眼睛透射出功名之火,他的內心對知識如饑似渴。貧窮僅僅是促使他前進的激勵,在他看來,世上的財寶是對他品格的枷鎖。他是忠君愛國的寶庫,以國家名譽的衛士自居。列出他所有的美德和缺點,可見他就是武士道的最後的孑遺。
武士道的影響雖然今天仍然是根深蒂固的,但正如前文我所說過的那樣,它是潛移默化、無聲無息的影響。國民的心對其自身所繼承的精神一旦提出號召的話,雖然不知原因,卻表示回應。因此,同樣一個道德觀念,在用新的翻譯名詞表述和舊的武士道的用語來表達時,其效力有著非常大的差異。一個背離了信仰之路的基督徒,牧師怎麽忠告對挽救他的墮落都毫無用處,但用他曾經對主發誓過的要誠實即忠誠的觀念一打動他,他便回心轉意了。“忠誠”這個詞,可以喚起一切可能淡漠的崇高情感。在某所學校裏,以對一個教授不滿為由,一群任性的青年長期連續地罷課,卻因校長提出的兩個簡單問題而隨即散去。問題是:“你們的教授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嗎?如果是的話,諸君就應該尊敬他,並把他留在學校。他是個懦弱的人嗎?如果是的話,去推一個要倒的人,就更不是男子漢所為。”**是由於這位教授教學能力不足引起的,但比起校長所暗示的道德性問題來,就變得無關緊要了。由於這樣喚起由武士道所培育的感情,偉大的道德革新便得以完成。
在我國,基督教的傳教事業失敗的原因之一就是,大多數傳教士對於我國曆史一無所知。有人說,“有必要去關心異教徒的曆史嗎?”——其結果是使他們的宗教背離了過去幾個世紀我們和我們祖先所繼承的思想習慣。嘲弄一個國家的曆史嗎?——他們根本不知道,任何民族的經曆,甚至毫無記載的最落後的非洲土著的經曆,也都是經上帝之手親寫的、屬於全人類曆史的一頁。就連那些已經消失了的民族,也正期待著獨具慧眼的人從古代文獻中去辨讀。對有哲學頭腦而且是虔誠的心靈而言,各個人種都是上帝在他們的皮膚上寫下的符號,或黑或白,可以清楚地探尋其蹤跡。如果這個比喻恰當,那麽黃色人種就是用金色的象形文字寫下的珍貴的一頁!傳教土們無視一個國家的曆史,聲稱基督教是一個新的宗教。但是,照我看來,基督教其實是“老到非常老的故事”,如果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表達,也就是說,如果用一個國家在其道德的發展曆程上所熟知的詞匯來表達的話,那麽不管其種族或國籍如何,都會很容易地在他們心裏找到寄居之地。美國式的或英國式的基督教——比起耶酥基督的恩寵和純粹來,包含了許多盎格魯·撒克遜式的恣意妄想——嫁接到武士道這個樹幹上隻是一根脆弱的幼枝。新信仰的宣傳者們應當把樹幹、樹根、樹枝全部連根拔掉,而在荒地上去播種福音的種子嗎?像這樣的英勇做法——也許在夏威夷是可能的吧。在那裏,據稱戰鬥性的教會在積累財富、戰利品和滅絕土著居民方麵已取得完全成功。然而,這樣的辦法在日本卻絕不可能——不,絕對不能,這是耶酥本人在建立其人間王國時所永遠不會采用的方法。
我們應該牢記那位虔誠的基督徒,而且是深邃的學者喬伊特所說的話。他說:
“人們把世界區分為異教徒的世界和基督徒的世界,然而並不去考察在前者中究竟隱藏著多少善,而在後者中摻雜著多少惡。他們把自身最好的部分拿去同鄰人最壞的部分相比較,拿基督教的理想去同希臘或東方的腐敗相比較。他們並非尋求公平,而以堆積一切能夠說明自己宗教優點的事、一切能用以貶抑其他形式的宗教的事為滿足。”
但是,盡管就個人來說會犯下各種錯誤,他們傳教士所信仰的宗教的基本觀念,無疑是我們在考慮武士道的未來時所必須考慮進去的一種力量。看來武士道的日子已經是屈指可數了,彌漫於空中的不祥之兆預示了它的未來。不僅是跡象而已,還有各種強大勢力的活動正在威脅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