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另一端有幾座喬治亞王朝風格的宅邸,還有宛如戰艦一般停泊在側的花園,閃爍著各種光芒。那些宅邸雄奇美觀,不可撼動——這讓亨利感到自己更加脆弱了。他想象著住在裏麵的人。那些聰明富有的人,永遠不犯錯,永遠不會崩潰,永遠不會搞砸自己的婚姻,也永遠不會與兒子們失去共同語言。亨利穿過草坪,沿著池塘繞了一圈,來到離大花園隻有五十米遠的地方。他停下了腳步。
起初他覺得這是某種惡意的玩笑。他轉頭尋找偷窺的人,卻發現周圍空無一人,連牽狗散步的人都沒有。亨利閉上眼,平靜地數到二十,然後深吸一口氣,就像妹妹給他那一堆書中教的那樣。他睜開眼,很想放聲大吼。周圍的花園裏全是光禿禿的枝丫,幾乎看不到一片葉子,唯獨那個花園,就那一個花園,看起來截然不同。亨利看向天空,想知道自己是否弄錯了,但是沒有——頭頂是淺灰色的黎明,幾個頑劣的星辰還在固執地閃爍,月亮隻剩下一道模糊的光暈。他再看向那個花園,亨利感到一陣驚懼。
下雪了。是的,隻有一座花園,孤零零地下著雪。不是幾片雪花,不是薄薄一層雪粉,而是實實在在的雪景,仿佛完全複製了他公寓裏那一幅塑料畫框裏的畫。不管亨利怎麽揉眼睛,怎麽用手指按摩眼皮,不管他怎麽搖晃腦袋,那片光景都沒有消失。他看見雪了,貨真價實的雪。
光禿禿的樹上堆積著條狀積雪,草坪上覆蓋著厚厚的雪被。鐵線蓮顯然不堪積雪的重負,華蓋低垂下來。玻璃般晶瑩剔透的冰柱掛在欄杆上。水槽上甚至遍布著薄薄的冰片,因為水從管子裏漏了出來。雪落在一張鐵製長椅上,厚厚的雪粉勾勒出每一根鐵條的輪廓。花園通向宅邸的一側,積雪在陰影裏泛著一絲幽藍的白光。高處一扇窗戶裏透出燈光,宛如黃色的燈籠,把光芒傾灑在雪後的花園裏。他似乎又看見高處閃過一抹紅色,仿佛有人發現了他,正在低頭張望。亨利再也無法忍受。他跑開了。
整個早上,亨利都惦記著那個雪後花園。不可能是真的。別的花園都沒有積雪,公園裏也沒有積雪,這不合常理。可他的確看見了。妹妹打電話來關心情況時,亨利沒敢提起那個雪後花園。他自然也不能對孩子們提起,否則黛比永遠也不會原諒他。每次想到這裏,他都緊張得想吐。
“我們能拆禮物了嗎?”歐文問。
孩子們拆禮物隻花了不到五分鍾(“亨利,這是什麽?”“是北極熊,歐文。”“酷。”歐文說了一句,康納則一言不發),而妹妹給亨利的禮物又是一本改善自我的書(《學會放鬆,擁抱壓力和恐懼,再次享受生活》)。那天,餘下的時間過得比亨利設想的更順遂。他像以往一樣把火雞切成片,然後用嶄新的盤子和餐具給孩子們準備好聖誕午餐。他喝了一小杯紅酒,午餐後還跟歐文玩了一盤桌遊,康納則一個人玩起了新收到的電腦遊戲。歐文對亨利說起了他們在家裏收到的禮物。他們收到了耐克運動鞋。康納還收到了新手機,歐文則是藍牙音箱和iTunes兌換券。
“我買了X的新專輯。”他說。
“X是什麽?”
歐文笑了起來:“你真的不知道?”
“X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人。”康納咕噥道。
“X是個人?”亨利問道。曾經,他了解孩子們的一切。可是現在,他似乎完全無法掌握他們的生活,就像父母必須慢慢退出孩子的成長。
歐文說:“X唱了搭配你那幅畫的聖誕歌。他是全世界的頭號人物。”
一提到雪景畫,亨利的脈搏就開始加速,甚至在耳邊轟鳴起來。他擠出一聲大笑,實際上卻微弱得幾不可聞。“我從來沒聽說過X。”他說。
“對了,這是給你的。”歐文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而扁平的東西,用皺巴巴的麋鹿花紋的彩紙包著,“這是我在學校裏做的。”
康納不耐煩地從沙發一頭倒向另一頭。
兩個孩子的照片嵌在手工製作的紙相框裏。歐文用鉛筆畫了聖誕樹和雪橇,還有一片片積雪。兩個男孩並肩站在照片裏,若即若離,臉上都沒有笑容。他們看起來有點遲疑,而且特別孤獨。
“哦,天哪。”亨利感歎。他要珍藏一輩子。
第二天,亨利一大早便走進了公園。他幾乎沒睡著。昨天半夜,他覺得自己肯定是通過雪景畫想象出了那個花園,他可能又處在複發的邊緣了。然而,他深深感到自從搬進這所公寓,這兩天是他最有活力的時候。他在黑暗中迅速穿好了衣服,卻在最後一刻陷入了糾結——褐色羊毛帽還是藍色羊毛帽,他無法抉擇。他扣好大衣,手指笨拙地打著滑。隨後,他輕輕打開孩子們的房門,兩人睡得正熟。
天上太多烏雲,看不見星星。周圍的建築物籠罩在夜幕中,徒留高大陰暗的輪廓。他走出門,聽見周圍傳來微弱的響聲——電話鈴聲、樂器演奏聲。他很感激幾戶人家的廚房和臥室裏透出燈光,那讓他感覺自己不再那麽孤獨。盡管如此,他還是樂於見到公園裏除了他之外空無一人。亨利走到演奏台附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他想象著孩子們在雙層**熟睡的樣子,回憶著歐文送給他的照片,他發現自己跑了起來。他隻想盡快確認並沒有什麽雪後花園,然後就趁孩子們還沒醒來,趕回公寓。
花園跟他記憶中的樣子分毫不差,甚至比昨天更明晰了。雪積得更深,顯得更加潔白無瑕。積雪在蒼藍色的黎明中發出盈盈的光,如此柔軟輕盈,仿佛由羽毛堆成。房子後門打開,一個穿紅色大衣的女人走了出來,亨利頓時感到手腳發軟。他垂下了雙手,仿佛手隻通過一根絲線與手臂相連。他離開了,難以抑製地渾身顫抖。他隻能拚命忍耐,不讓牙齒打架。他到店裏喝了杯咖啡,好認真思考自己的處境,可是他一開始思考,眼前就會浮現出那個雪後花園,還有穿紅衣的女人。當侍應生走過來問他是否在等人,因為她需要用這個座位來接待客人時,亨利才發現自己點的咖啡早已被端了上來,而且已經涼透了。
等亨利回到公寓,孩子們已經坐在餐桌旁了,他們麵前擺著一袋切片麵包和一罐花生醬。孩子們抬頭看著亨利,仿佛已經等了好幾天。“你到哪兒去了?”康納暴躁地說,他兩眼發紅,仿佛遭到了過度揉搓,這讓亨利心裏一驚。
“媽媽打電話來了。”歐文說。
“她說什麽了?”
“她問‘情況怎麽樣’,然後又問‘亨利在哪裏’。”
“你怎麽說的?”
“我說‘他在戴藍色帽子’。”
“你為什麽這樣說,歐文?”
“我看見你離開了,不想讓你陷入麻煩。”
“我們很礙事是嗎?”康納劈頭問道。
盡管開頭並不順利,但那天過得還算平靜。亨利沒有提起他幻想出來的雪後花園,以及那個穿紅大衣的女人。歐文拿出藍牙音箱,播放他用兌換券買來的X的專輯。他向亨利介紹了跟牆上那幅畫配對的聖誕歌——他說X是位很特別的歌手,所有人都喜歡他,連老奶奶都喜歡他。
“什麽?連康納都喜歡嗎?”亨利反問一句。讓他驚訝的是,康納大笑起來。
“媽媽很喜歡X。”歐文嘻嘻笑著說。
下午,康納問亨利要不要玩電腦遊戲,隨後亨利提議過一會兒去吃比薩,然後看電影。孩子們一致認為他們更想待在家裏吃昨天剩下的火雞。孩子們洗澡前,亨利去買了除虱藥。過後,他又幫孩子們把藥膏洗掉,用長齒梳給他們仔細把頭發耙了幾遍。亨利看著他的兩個孩子,他們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頭皮上,兩個人背對著他,穿著睡衣看電視——他停下了動作。亨利突然感覺自己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並且覺得已經足夠了。
那天晚上,確定歐文睡著後,亨利把頭靠在上鋪邊緣,對兒子講述了那座雪後花園。他隻想說出來,僅此而已。他需要把那些話和光景從腦子裏移走。他輕聲描述了堆積白雪的樹枝,還有水槽和欄杆上的冰柱,邊說邊凝視著歐文熟睡的臉。他已經好久沒有體會過這幾天的感覺了——充滿活力和能量。他每天醒來,最先想到的就是兩個孩子;每天入睡,最後念及的依舊是兩個孩子。即使是睡著了,他們也會帶來奇怪的夢境,比如夢境裏孩子們一邊跟他玩桌遊,一邊聽音樂,或是他對孩子們講述自己的童年。以前有過這種經曆嗎?或許是他忘了,可他覺得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滿足感。
他低頭去吻歐文。當亨利走開時,才意識到自己對兒子說了“我愛你”。那句話來得無比自然,傾訴得無比流暢,就像飄落的雪花一般輕柔。
翌日是孩子們與亨利在一起的第四天,很難相信他們在這裏的日子已經過半。他短暫地想起了雪後花園,隨即告訴自己不能再去了,因為完全沒有去的理由。那裏根本沒有雪後花園,穿紅衣的女人也是幻覺。而他的孩子,他們都是真實的。他絕對不能毀掉剛剛才與康納和歐文建立起來的感情。等他把孩子們安全送回黛比那裏,他就去看醫生。他必須承認自己又開始出現幻覺,也必須坦然麵對後果。
所以,當房門猛然打開,兩個孩子穿著滑雪衫,帶著新雪橇,裝備齊全地走出來的時候——歐文戴著羊毛絨球帽,康納抓著毛線帽,亨利著實吃了一驚。歐文驕傲地抱著雪橇,康納則把雪橇夾在胳膊下,仿佛自己是不小心在路邊撿到了它。他不好意思看亨利,隻是不停地努著嘴,似乎很想去又不願開口承認。
“我以為你要帶我們去看那個花園,”歐文說,“有積雪的花園。”
“哦,不,”亨利飛快地站了起來,“我不能,真的不能。”
“為什麽?”
“因為……那是座私人花園。懂嗎?我們進去就是擅闖民宅了,所以我不能帶你們去。”他感到渾身都在冒冷汗,心跳越來越快。
歐文一言不發地拉開滑雪衫,扯掉頭上的絨球帽。他的頭發奓開,像靜電球一樣,那一頭金發顏色是如此淺,接近白色了。實在太過分了。亨利根本不該提那座花園,就像他一開始就不該說會下雪。他根本不該把那幅畫買回來——
“去他媽的!”康納怒吼一聲,把毛線帽和雪橇扔在地上,“如果你不帶我們去看,下雪他媽的還有什麽意義?”
“你什麽時候開始在家裏說髒話了?”亨利驚訝地問。
“你什麽時候變成一個渾球了?”康納反問道。
亨利大步向前走著,孩子們很難跟上他的腳步。雪橇一直在妨礙他們走路,可亨利並不在乎。他就是想讓孩子們受點苦,因為這點苦根本比不上等會兒他們將要品嚐到的失望。他看到街角一個女人定定地看著孩子們身上厚重的裝備和手上的雪橇,外麵天氣又那麽溫和,這讓亨利感到一陣憤怒。他立刻放慢了腳步。
“孩子們,需要幫忙嗎?”他問。
“我們自己能搞定。”康納回答。
“謝謝。”歐文補充道。
他們拐進了公園。
青草在黎明中散發出盈盈藍光,樹木在天空的映襯下顯得有些發灰。隻有在東邊太陽升起的方向,才能看到雲層之間露出一道殷紅色的光芒。
亨利多麽希望這段路能再長些。他從公園門口就能望見對麵那些喬治亞王朝風格的宅邸閃爍著光芒。他帶著兩個孩子穿過露天演奏台,又路過了池塘。亨利感到手腳發軟,心中壓著一股沉重的恐懼。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也不敢再抬起頭,隻能盯著自己的雙腳。
“我看見雪了!”歐文喊道。
“天哪!”康納喊道。
雪後花園就在那裏,恰如亨利的記憶,也跟那幅畫一模一樣。就像一個童話世界——樹枝上落滿了厚厚的白雪,地上鋪著緩緩起伏的雪褥,透明的冰柱倒掛在欄杆上,冰封的露珠如同玻璃球一樣附著在植物根莖上。花園中央站著一個身穿紅色大衣的女人。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兩種情緒似乎緊緊地結合在了一起。他感到一陣眩暈,生怕自己會失去意識。
女人看到亨利,朝他揮了揮手。“我之前在這裏見過你,對不對?”她喊了一聲,聲音意外地緩慢而深沉。隨後,她朝欄杆走了過來,雙腳偶爾在雪地上發出了嘎吱聲。她比亨利以為的更年長,皮膚滿是皺褶,但看上去非常柔軟,花白的頭發優雅地披散下來。不過,在白雪的映照下,她的麵孔顯得美麗而自信。亨利見她走近了,她的大衣更像是一件抓絨衫,還用銀線在領口底下繡了個小小的“X”。外套拉鏈一直拉到了頂端。
“你真的認識她?”康納小聲問。
“你好啊。”歐文喊了一聲。
“這兩個是我兒子。”亨利解釋道。他的聲音堵在喉嚨裏,幾乎難以發出清楚的聲音。
“他們想進來看看嗎?”
亨利有點猶豫:“我們還是不打擾了……”
“想!”康納打斷了他。
“是的,麻煩你了!”歐文高興地說著,轉頭看向亨利,露出燦爛的笑容。
女人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把鑰匙,插進欄杆的某個部位。一扇門悄然打開了。
“請進吧。”她說。
康納點頭致謝,抬腳走了進去,歐文緊隨其後。他們像抱浮板一樣緊緊抱著雪橇。亨利留在公園一側,看著他們。
“去玩兒吧,”穿紅衣的女人說,“盡情玩兒,因為別人都欣賞不來這片雪景。這裏原本是用來拍攝的布景,最後唱片公司改變了主意,中途取消了。不久之後就會有人過來,用大吸塵器把這些雪都吸走。”
孩子們先是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不太確定腳下的路是實心的還是隻有一層薄冰。隨後,他們轉過頭,看著自己留下的腳印,大聲笑了起來。他們伸出手,輕輕觸碰樹枝上的積雪,然後跪下來掬起一捧雪,隨後,兩人越來越大膽,開始互相扔雪球,讓一個個鬆軟的雪團劃過空中。歐文撿起一根小樹枝放進嘴裏。
“不準吃!”亨利叫了一聲。
穿紅外套的女人笑了。“這東西很安全,是用卷煙紙做的。部分樹枝甚至有股薄荷味。這兩個孩子真可愛,我很高興你把這座花園的事告訴了他們。看他們在這裏玩耍,我很開心。”
亨利點點頭。他肚子裏翻騰的奇怪感覺究竟是什麽?“你可能無法理解,”他說,“但這隻是表麵上的結果。”他開始大笑,然後再也停不下來。
亨利站在穿紅衣的女人身邊,笑著看他的孩子們扔下雪橇,跳上去,用雙手往前滑。沒有必要說話。他轉頭看了一眼公園,連它的平凡都顯得無比美麗。他突然感到異常疲憊,他確信自己能直接倒在冬日發白的草地上,沉沉睡上幾個小時。
一隻溫暖的小手握住了亨利的手,輕觸他的指尖,隨後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可是,隨之而來的聲音不是歐文尖細的嗓音,反倒有點嘶啞和不確定。
“爸爸,我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
“媽,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歐文說,“新年前夜我們要去吃中餐。還有,這裏下雪了。”他突然停下來,把電話遞給亨利,“她要跟你說話。”孩子小聲說完,咬住了嘴唇。康納湊過來,朝歐文扮了個鬼臉。亨利接過歐文的電話。
“嗨,黛比。”他說。
“下雪了?”這句話不像提問,更像指責。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
他們沉默了片刻,亨利想象著黛比先是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咬緊牙關。可是,她竟笑了起來。“你這老渾蛋,怎麽做到的?”
一定存在某種解釋,因為一切事物總會有解釋,因為隻要你努力去尋找,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你可以稱之為幸運、直覺、神跡、魔法,或者非常實事求是地稱其為碎紙糊——不過這次,亨利不打算安上任何名稱,也不打算解釋。今天發生的一切有種極為純潔的特質,雖然微小,卻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聖誕節下雪了,一如亨利對孩子們的承諾。如此足矣。
(1) 夢工廠動畫《守護者聯盟》中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