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 Be Home for Christmas
“大家都記住!”西爾維婭提高音量,聲音也尖厲起來,“X不希望小題大做!他隻要一個普通的家庭聖誕!你們都聽到了嗎?”
她眺望著眼前這片派對紙帽的海洋,心猛地一沉。客廳裏有這麽多人,而她認識的還不到一半。她最後一次看向窗外時,外麵整條街都停滿了車。至於屋裏,三間臥室全被征用為衣帽間,她根本無法想象,X到達後行李箱要往哪兒放。
蒼白細瘦的女孩們身穿紅色抓絨衫,衣服背後都繡著一個巨大的銀色“X”。她們全都來自唱片公司,個個盯著手機,顯然都在發推特。早些時候西爾維婭要給她們泡咖啡,然而她沮喪地發現,這些姑娘隻願意喝無咖啡因飲料,於是她隻好派女兒瑪麗跑出去買花草茶。結果瑪麗氣憤不已,成了房間裏唯一一個拒絕戴派對帽的人。
至於其他人,天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有些人隻在X很小的時候和他打過照麵,其他人根本見都沒見過他。還有一些人好像跟西爾維婭的兩個姐姐有點關係。(黛安,西爾維婭的長姐,正穿著一身嶄新的藍色褲裝西服,搭配絲綢襯衫,完美襯托出了身體的線條。琳達,二姐,直接從美發店趕過來的,今天她選擇了典雅別致的風格,一側頭發比另一側剪短了兩英寸。每次和她說話,西爾維婭都不得不忍住往左歪頭的衝動。)屋裏每張椅子都坐著至少兩個遠房親戚。上了年紀的叔公叔婆擠在牆邊,兄弟姐妹和遠房老表在飄窗旁紮堆,姐夫、妹夫、外甥、侄女,還有他們各自的家庭都圍在餐桌旁。西爾維婭的母親端坐在沙發上,被兩個護理院的員工擠在中間,好幾個孩子已經開始享用自助餐。與此同時,一條狗(究竟是誰連狗都帶來了?)趴在角落裏啃咬著什麽東西。
西爾維婭拍拍手,再次發出尖厲的聲音。“X隻想我們像平常一樣!你們都聽見了嗎?”她激動得快窒息了。
房間另一頭,馬爾科姆移開目光,朝自己腳上那雙暇步士鞋歎了一口氣。瑪麗緊緊抱著新買的靠枕。她今天穿了一身黑,連頭發都沒梳。
“我累了,媽。”幾天前,X在電話裏對她說,“我想你們了,我想回家過聖誕節。”
可他們已經過完聖誕節了。她笑了幾聲,並沒有提及那天她等了一整天電話。
“哦,”他應了一聲,似乎覺得自己應該意識到這點,“好吧。”沒等她繼續說,信號就斷了。西爾維婭重撥過去,電話被轉到了語音留言箱。她撥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一樣。早知道她就不該告訴他錯過了聖誕節。她怎麽這麽不識相?
“有點不對勁。”她半夜醒來,打開床頭燈。
“小西,你消化不良了?”馬爾科姆摸索著找到了閱讀眼鏡。(這玩意兒能管什麽用?)
“我們得聯係X。”
“性(1)?”他眨了眨眼,似乎還沒睡醒,但已經有些警覺。
“X,”她說,“你兒子。”
“你說蒂姆?”
“我說X。”
“他很好,棒極了,他是全世界的聖誕排行榜榜首。我們能繼續睡覺嗎?”
“睡覺?”她尖聲叫道,“睡覺?就算房子著火燒沒了,你也能睡得像死豬一樣。我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邀請他回家過聖誕節。”
“西爾維婭,我們已經過完聖誕節了。”這句話從馬爾科姆嘴裏說出來,聽上去更糟糕了,“你不覺得每年過一次就夠了嗎?”
“再過一次。最近很多家庭都是這樣。給。”她說著把床頭的電話遞給他,“已經撥出去了。”
“我還以為你要自己跟他說。”
“他會覺得我在瞎操心。”
“你確實是瞎操心。”
“跟他說說話就好,行嗎?”
“爸?”電話那頭傳來X輕柔的聲音,她感到一陣心慌意亂。自從X出名之後,她就很難平靜地接受這種稱呼,可是不管她在哪裏聽到他的聲音或想到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心悸。“兒子,你在哪兒呢?”馬爾科姆問。西爾維婭把耳朵貼在他長滿絨毛又溫暖的脖子上,聽見X說:“不知道,可能是中國吧,我忘了。”自己的孩子怎麽會跑到離家這麽遠的地方?就好像西爾維婭身上的一小塊肉被挖出去了,一小塊光彩奪目、讓她幾乎認不出來的部分,跑到了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中國的地方。
“叫他回家過聖誕節。”她急切地耳語道。
當然,如果她自己打電話,肯定會問一些很實際的問題——你想吃什麽?能待幾天?可是馬爾科姆一句話都沒問,最後隻打聽到了X兩天後回家,不想要什麽特殊待遇,隻想過個普通的家庭聖誕。“問他要不要火雞,”她拍著雙手,輕聲說,“還有裝飾。”
“再見啦,兒子。”馬爾科姆打著哈欠說。
“他說什麽?他想要什麽?”
馬爾科姆溫柔地笑了笑,還擠出了一道媚眼。“小西,他說的每個字你都聽見了。他說‘不要特殊待遇’,他不想讓你瞎操心,親愛的。”
“可他半年沒回來了。搞個小吃自助怎麽樣?”
“小吃自助就是瞎操心。”
“嗯,我敢肯定他會喜歡小吃自助。”她說。
“不要特殊待遇。”第二天清晨,她一邊翻著菜譜,一邊對自己念叨。這些菜好像都配不上她那個全世界最出名的兒子。“不要特殊待遇。”中午,她在和姐姐們通話時滿不在乎地說,隨口提了一下自助餐的事。“不要特殊待遇。”她一邊嘟噥,一邊拌蘸汁、做肉餡餅、準備精致的吸管、做香腸卷、把薑汁餅幹糊切成雪片的形狀凍起來。他小時候可喜歡這些了。她又為做冷肉盤重新醃了一隻火雞,還烤了新的聖誕布丁。
“你沒叫別人來參加自助餐吧?”馬爾科姆發現冰箱裏放著烤火腿,還有裝在保鮮盒裏的香芒雞,六十個酥盒,以及一塊水煮三文魚。
“哦,就請了兩個姐姐。”西爾維婭並沒有提到她姐姐提議把整個家族都請過來。她總喜歡說一些不完全正確,但聽著更簡單的話。
“你這麽操心到底有什麽意義。”瑪麗說。
西爾維婭買了新靠墊來裝飾客廳(舊的用了很久了,正好該換新的),還買了一套聖誕桌布來裝點餐桌,配上了同色係的紅色餐巾,還置辦了一盒盒紙帽子和派對禮花。“不要特殊待遇。”她哼唱著那句話,把整個房子都打掃了一遍。擦亮窗戶,刷洗水槽、浴缸和兩個洗手間。“不要特殊待遇。”她大聲說著,從花草市場捧回一大堆一品紅,東西多到她都看不見馬爾科姆的拖鞋就擺在門廳,結果腳下一滑撞到門框,還劃破了腦袋。“不要特殊待遇。”姐姐們打來電話,商量她們該為自助餐做點什麽時,她一邊這樣提醒,一邊和她們討論準備甜點還是鹹味小吃。
“我自己能搞定。”西爾維婭對她們說。
“我們兩種都帶吧。”姐姐們說。
“我回家的時候你從來不這樣。”瑪麗坐在沙發上,看著西爾維婭又給聖誕樹加了幾個小飾物。她把腳搭在了其中一個嶄新的靠墊上。
“你隻是從阿伯裏斯特威斯回來,我們每個周末都能見麵。”
“哦?那如果我像蒂姆一樣離得遠遠的,從來不打電話回來,你就會為我買派對紙帽?”
“是X。”西爾維婭說,“他不希望別人叫他蒂姆。”
“你跟其他人一樣沒救了。”瑪麗對著手上的雜誌說。雜誌封麵是X的照片,他在笑。他的照片被疊加在一張隨處可見的照片上,就是穿紅色大衣的年輕女人那張。西爾維婭沒見過那張照片,“對了,你知道他不會唱歌吧?”
“親愛的,我能看看那張照片嗎?”西爾維婭說。
瑪麗將雜誌舉在自己的腦袋前,仿佛在強調自己的觀點。隻要她想,就能變得特別煩人。
X看起來有點不一樣了。他的臉更光滑了,但黑了一些、尖了一些,甚至顯得更老成了。西爾維婭忍不住想,姐姐們看到這本雜誌會作何反應?她得假裝把雜誌隨意地丟在什麽地方——不如就放廚房吧,她們肯定能看到。要讓雜誌看起來隻是碰巧放在那裏、準備拿去扔了,隻是還沒人動手而已。這種感覺既奇怪又美好。兩年前,她兒子還是平凡的蒂姆,以平凡的成績從學校畢業——不像他那兩個表哥,已經上了牛津大學。他連份工作都找不到,一直窩在房間裏擺弄吉他。家裏更有才華的人是瑪麗,她才是真正的音樂家。(假設打鼓也算搞音樂,那就是瑪麗和馬爾科姆。不過西爾維婭覺得馬爾科姆不算,她堅持讓他把鼓放在倉庫裏。)在學校總能得歌唱比賽冠軍的人也是瑪麗,客廳裏擺滿了她的獎杯和花結。後來蒂姆在視頻網站上發了幾首歌,就獲得了一百萬次點擊,緊接著,一個深夜音樂節目的星探就打電話來了——最後,蒂姆大出風頭。“我要改名字。”他拿到唱片合約時,向家人坦白。“X?”西爾維婭重複了一遍,“X?”“如果我還叫蒂姆,”他說,“那我就始終是從前的我。”“好吧。”她表示理解,但完全無法理解。她並非始終喜歡當西爾維婭,她也想成為她的姐姐們,可她從來沒想過換個名字就可以更加閃耀。她總覺得改變應該更複雜一些。
現在,西爾維婭看著那堆派對紙帽,呼吸越來越急促。它們就像一屋子鮮豔的船帆,個個滿懷期待地擠在客廳裏。事情已經改變了。這段時間,甚至有根本不認識的人在街上把她叫住,直言自己有多麽喜歡她的兒子。平時,家人都會去她兩個姐姐的家裏開聖誕酒會,因為地方更大。他們好多年沒來西爾維婭家了。“X隨時都可能到!”她高聲宣布。隨後,她小心翼翼地穿過幾個跪在地上的外甥女,還有幾個來自唱片公司的白皙女孩,拿起一碗全麥棍餅幹零食。她實在太緊張了,險些沒拿穩。接著,她又示意馬爾科姆給客人發酒水,可惜他沒明白,隻朝她揮了揮手,就繼續跟一個遠房表親聊天了。“去拿飲料!”她壓低聲音,對瑪麗說。
“為什麽要我去?”瑪麗齜牙咧嘴地回了一句。
瑪麗起身去拿飲料,西爾維婭則對母親的護工講起了X的故事。她們總是聽不夠。她說起帶X去看《托馬斯小火車》的事,那時他才三歲,邊看邊揮著小手。她還說起了有一次他摔破膝蓋,卻一滴眼淚都沒流,隻微微笑了一下。“X一直都很特別,”她說,“你知道他見過奧巴馬嗎?”
“天哪!”護工驚歎。她們都不知道他見過奧巴馬。
“真的,”西爾維婭說,“奧巴馬把他請到白宮開了一場私人演唱會。他們都是X的忠實粉絲。‘死忠粉’。”她又說了一遍,仿佛很喜歡這個詞,“真的特別忠實。”
“親愛的西爾維婭,X是誰?”她母親問道。
“X就是蒂姆,媽媽。你還記得嗎?”
“你為什麽管蒂莫西(2)叫X?”
“因為他是舉世聞名的流行歌手。”西爾維婭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很大,其他人都在傾聽。她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失真了——似乎更開朗,更燦爛,“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他,他甚至不能一個人去逛商店。”
“他本來就不逛商店。”瑪麗推著餐車走出來,車上放著酒水,“他從不離開他的房間。”
“那人們為什麽不管他叫蒂莫西?”西爾維婭的母親又問。
“媽媽,我們已經談過這個,而且談過好幾次了。蒂姆曾經是蒂莫西,可現在是X。”她身上的光芒突然暗淡下來,反倒有點像她以前的數學老師了,“所以我們不再管他叫蒂姆,而是叫X。你懂了嗎?”
“跟Y相對。”瑪麗凶巴巴地走過來,給上了年紀的叔叔舅舅發啤酒,“你們要吸管嗎?”
“蒂姆現在叫Y?”她母親問。
“你吃全麥棍最好拿塊紙巾接著。”西爾維婭說。
門鈴響了。叮咚!所有人霎時靜止了。
“哦,我的天。”一個年輕的女人尖叫道,“是X!”狗開始搖尾巴,一隻耳朵轉向大門方向。
“大家手上都有禮炮嗎?”西爾維婭急切地喊道,“瑪麗,歡迎橫幅準備好沒?”瑪麗麵部**了一下,仿佛被人狠狠踩了一腳,西爾維婭頓時希望她把歡迎橫幅交給了一個心理不那麽複雜的人,比如她母親。
啊,可是她母親的派對紙帽滑了下來,變成項鏈了。連她自己都仿佛要陷進兩個護工的身體之間了。
西爾維婭走向客廳門。打開門的瞬間,她看見兒子映在大門上的輪廓,隨即轉頭看向那一張張滿懷期待的臉。她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保持冷靜,她從未有過如此萬眾矚目的感覺。她一輩子都籠罩在兩個姐姐的陰影之下。她們才是聰明的學生,她們才有天生的好身材——西爾維婭的大腿和肚子上總是很容易攢肉。她們才能約到文法學校那些聰明的男孩,還各自嫁了一個律師。她轉頭看向人群,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靜,隨後驚訝地發現,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就像等待指揮棒發令的合唱團。她穿過門廳,準備迎接那個全世界最有名的兒子。她的心瘋狂跳動,仿佛是被握在了手心裏一樣。
X站在門外,穿著一條破洞牛仔褲,還有一件柔軟的灰色T恤。他靠著門框,仿佛馬上就要睡著了。是的,他有點不一樣了,可這並不是西爾維婭期待的樣子。這種感覺如此熟悉,可她卻難以形容。“嗨,媽。”他咕噥著,羞澀地笑了笑,於是西爾維婭也笑了。她曾經想象過這個場景,想象自己走上前擁抱X,所有人齊聲歡呼。可是現在,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甚至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她摘掉了派對紙帽。
一個同樣身穿唱片公司紅色外套的矮胖女人抓住了西爾維婭的手。她身後站著一排西裝革履的男人,個個人高馬大,把光線都擋住了。他們全都胖得沒有脖子,雙腿分開,恭敬地站在門口。他們雙手交疊,護住下身,仿佛開啟了休眠模式。
“嗨,X夫人。”穿著紅外套的女人說,“我叫波茨。你怎麽樣?”
“很好。”西爾維婭說,發現自己另一隻手還捧著裝全麥棒的碗。
波茨說:“你的兒子太棒了。X真的需要休息,他……你懂吧。”
什麽?西爾維婭想,他怎麽了?唱歌唱多了?東奔西走太忙碌了?她毫無頭緒。還有,他的行李箱呢?他一點行李都沒帶,連件大衣都沒穿。
“超乎想象。”波茨似乎在暗示答案。她拉長了臉,眉毛之間仿佛端著某個難辦的事情。沒等她進一步解釋,客廳門就開了一條縫,一個年輕女人(西爾維婭根本不知道她是誰)瞥見X,倒抽一口氣,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她還好吧?”波茨問。
客廳門又打開了一些,一雙主人不明的手輕拍著哭泣的女孩,領著她躲開視線的焦點。隨後,門關上了。
“快請進吧。”西爾維婭用上了最大方得體的聲音。
波茨說她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不過很快就回來。隨後,她從屁兜裏拿出手機查看日程——她兩個小時後來接X去機場。
“為什麽?他在機場有活動嗎?”西爾維婭問。
波茨大笑幾聲,仿佛她的話特別風趣。“他要趕晚上九點的航班,電視攝製組成員將在一個小時內抵達。”
“攝製組?”兒子很快就要離開以及攝製組要來的消息讓西爾維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他們不想做什麽特殊的事情。就是想拍拍你,比如——正常的樣子。那樣會很可愛。”波茨噘起嘴,讓最後那個詞聽起來像“闊愛”,“你不需要盛裝打扮什麽的。”
我現在就是盛裝打扮,西爾維婭想。
她說:“你們幾位……?”(你該管保鏢叫什麽?你該管一隊保鏢叫什麽?她姐姐的孩子可從來沒請過保鏢。)“你們幾位夥計要不要進來?”
“不,謝謝你,X夫人,”其中一個人說,“我們就在外麵看著。”
西爾維婭轉向她的兒子,總算察覺到他哪裏不一樣了,這讓她感到震驚。因為他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他並沒有不一樣。他完全沒有改變。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就是皮膚有點發灰冒油,下巴上長了幾顆痘。他的嘴很小,還有點幹裂。他的臉和雜誌封麵上的完全不一樣。哪怕路上有人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也不會認出他就是X。
波茨大步走向她的車(更像一輛裝著黑玻璃的坦克),車子正堵在路中間。已經走到一半了,她又突然回過頭來,仿佛想起一個笑話:“啊,聖誕快樂,嗯?”
走在門廳通往客廳的走廊上,事情發生了變化。X變成了西爾維婭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男孩。她伸手去開門,同時向他解釋家裏來了幾個親戚,不知他是否介意。他一句話都沒說,隻是悶頭向前走著。她不禁想,這一切要怎麽收場?客廳門打開,人群爆發出歡呼,X一個閃身便衝到她前麵,揮手大喊:“你們好!”親戚們紛紛驚歎,抓著他的袖子問:“X,你怎麽樣,過得還好吧?”他發出富有感染力的笑聲,說自己酷呆了。“瞎扯吧!”黛安說。(瞎扯?西爾維婭想,她什麽時候學會說這個了?)啪、啪、啪,禮炮紛紛拉響,爆發出五顏六色的煙霧。屋裏所有人都顯得單調平庸,唯獨X釋放著非凡的能量,仿佛整個人被連接到了一台發電機上,連頭發都在活力中微微震顫,還有指甲。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釋放出來的熱力。
他的光芒也轉移了一點到西爾維婭身上,因為她跟在他後麵。人們紛紛讓開道路,低下了頭。
我是他母親,她想,我是全世界最出名的男孩的母親。
而不是姐姐們。
她給兩個姐姐拿了一碗東方小吃。“保鏢們會在外麵等。”她說。
兩人看起來就像被好奇心的巨獸生吞了一般。琳達的眉毛高高聳起,隱入斜劉海。“保鏢?”
“是的,他們要為攝製組提供保障。”
“攝製組?”黛安興奮得把新買的夾克衫都撐開了。
這時,X給剛才突然哭起來的女孩在手臂上簽了名,然後又簽了一個,再一個,一個接一個。他親吻了黛安姨媽和琳達姨媽,稱讚了她們的服裝和發型。(“都是身舊衣服啦!”黛安謙虛道。“瞧我這頭亂糟糟的頭發!”琳達嬉笑著說。她們都退回到小女孩的模樣。那我的發型呢?西爾維婭想。)X配合在場的少男少女自拍,也是一個又一個。他也會像小孩兒一樣扮鬼臉,隻是看起來不蠢也不呆,反而更加討人喜歡了。他找到西爾維婭的母親,握住了她的雙手。
“誰要吃自助?”西爾維婭喊了一聲,這次沒有人理她。
馬爾科姆雙臂交叉在胸前,困惑地看著兒子在屋裏轉悠,仿佛陽光照進了眼睛裏。
的確,當X來到人群麵前時,他會發生某種變化,與此同時,人們見到X的瞬間也發生了某種變化。這就像某種電力加成,能夠匯集成比原本的單體更為龐大的東西。但西爾維婭無法理解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她在走廊上看到了兒子,他顯得如此蒼白,就像一張吸墨紙。現在,他似乎對每個人都有著特殊意義。在孩子們眼中,他是個酷小孩;在女孩們眼中,他是理想戀人;在年長的親戚們眼中,他是個乖孩子;在姨媽們眼中,他是個迷人的小夥子。他背負著這麽多重擔,卻沒有一樣屬於他自己。突然,她眼前浮現出他的兒子被淹沒在一堆行李箱之下的畫麵,再也看不見人。這很諷刺,因為他這些天來一直在外麵跑,卻連一隻自己的箱子都沒有。
“嗷,嗨!”X看見那條狗,彎下腰來溫柔地打了聲招呼。連狗都連連搖尾,表現得像隻電視上的明星狗。一大片手機被舉過派對紙帽,人們紛紛按下快門。
瑪麗大步走上去,僵硬地朝他伸出手。很難猜測她究竟是在歡迎他還是驅趕他。“還記得我嗎?”她冷冷地問。
X蹲在地板上抬頭看她。“姐,嗨。”
“姐?”她大聲說,“你現在到底是誰啊?”
X看看周圍的人群。“X。”他笑了起來,所有人都跟著笑了。他是X。當然,他是X。瑪麗在說什麽呢?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新的張力。
“你要喝啤酒不?”她問。
“酷,太好了。”
“自己找冰箱去吧。”瑪麗說。
X的臉霎時失去了血色,他驚恐地環視房間,仿佛早已忘卻了找冰箱這種簡單的動作要如何完成。如果說之前他像是被連到了看不見的能量源上,現在則像是電線被拔掉了。
“蒂姆?”瑪麗喊了一聲。
他先是一臉蒼白,然後麵如死灰。他踉蹌了幾步,失去平衡,仿佛腦袋過於沉重了。他忽閃了幾下眼睛,睜開、緊閉、睜開、緊閉。隨後,他的身體猛地一震。
“蒂姆?”瑪麗又喊了一聲。
他倒下了,突然像一攤爛泥般軟倒在地。
西爾維婭裝了滿滿一鍋水,放到爐子上燒。她的兒子正趴在案桌上,雙手墊著腦袋。
是瑪麗出來救了場。是瑪麗清空了X周圍的空間,呼喚父母把他抬進廚房。是瑪麗開玩笑說,現在的流行歌星都不像以前那麽耐折騰了,逗得所有年紀大的親戚都用餐巾捂著嘴哈哈大笑。是瑪麗大吼一聲:“誰想玩你劃我猜?”並且比畫了一個無比滑稽的《春滿夏令營》,讓現場爆發出熱烈的笑聲,害得好幾個老叔伯們不得不被攙扶著去上廁所。也是瑪麗分發了盤子和聖誕餐巾,又慫恿幾個姑媽姨媽幫她分發自助午餐。還是瑪麗叫來她的父親,讓他把鼓搬過來,自己又翻出了放在X房間裏的舊吉他,領唱了聖誕熱門歌曲。剛才西爾維婭探出頭去,發現連狗都戴上了聖誕帽,跟著人們吠叫。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西爾維婭坐在廚房裏陪著她熟睡的兒子。房門輕輕打開,她條件反射地跳起來阻擋來者,卻發現是馬爾科姆。
“他怎麽樣?”馬爾科姆小聲問。
她回想起丈夫將兒子抱在懷裏,然後扛到肩上,像扛小孩兒一樣帶他離開客廳的光景。
西爾維婭說:“還好。”她問起客廳裏的情況,馬爾科姆笑了。
“瑪麗搞了個舞會,每個人都參加了,沒人在意他的缺席。”他從冰箱裏拿了幾瓶酒,一邊開門一邊說,“外麵好像來了一個攝製組,正在跟你媽聊天。”
西爾維婭朝馬爾科姆吹了個飛吻,他一掌拍向臉蛋,仿佛把吻接住了,隨後把西爾維婭的飛吻塞進褲兜裏,生怕弄丟了。
水開了,西爾維婭放進去一個雞蛋,調好計時器。然後,她轉向兒子,看他把頭枕在案桌上,嘴巴張成一個“O”。
“起床啦,”她壓低聲音說,“我給你煮了個蛋當聖誕大餐。”
他懶懶地說:“他們叫我去拍外景,取景地是堆滿了假雪的花園。我反悔了,說我不拍。隻不過是在堆滿碎紙的花園裏拍照,為什麽我做不到?”
“你累了,你太累了。”
“我在做什麽,媽?”他沒有挪動腦袋,隻是轉了轉眼睛,仿佛周圍都是他難以理解的事物。客廳傳來瑪麗甜美的歌聲,歌唱著她希望每天都是聖誕節。西爾維婭微笑起來。
她想:謝天謝地,幸虧不是。感謝上蒼給我們平凡的生活。
西爾維婭切掉麵包的表皮,然後切出兩片,抹上黃油。“小時候我總在姐姐屁股後麵轉。不管我去哪裏,她們好像已經等在那裏了。我必須找到她們做不到的事情,可有什麽是她們做不到的呢?她們無所不能。”
“最後你做了什麽,媽?”
她從沸水裏撈出雞蛋,擺在蛋杯上,用一把小刀敲開。“我成了一名歌手。”
“你?”
她大笑起來。“沒錯,我。”她又切了幾片麵包,在盤子裏擺成扇形。
“我都沒聽過你唱歌。”
“嗯,”她說,“因為我唱歌並不好聽。”
兩人笑了起來。
然後她說:“你做什麽我都不介意,因為我永遠為你驕傲。”
西爾維婭想到那一屋子戴著派對紙帽的親戚,想到外麵的保鏢,還有開裝甲車的波茨,以及穿紅外套的年輕女孩們。她想到自己此前想象的那一大堆行李箱,層層疊疊壓在她兒子頭上,於是她想象自己搬開那些箱子,一個接一個,把它們還給各自的主人。有一個箱子是她自己的——裏麵裝滿了活得比兩個姐姐更好的欲望。她想象自己打開箱子,然後清空。
西爾維婭想象著她的姐姐——穿新衣服的黛安,頭發斜剪的琳達。她突然感到一股深情,還有難以言喻的親情,讓她喉嚨哽咽。她把雞蛋放在兒子麵前,遞給他一瓶鹽,還有一隻茶匙。
西爾維婭的心跳得緩慢而平靜,就像一顆隨處可見的平凡的心髒。他兒子吃著煮雞蛋,就像一個隨處可見的平凡的兒子。
(1) 性(sex)與X發音相近。
(2) “蒂姆”是“蒂莫西”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