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嗎?”奧利弗猛地踩下刹車,又多問了一句,“你確定?”他隻看見一個十字路口,還有一個圓形轉盤。他匆忙停好了車。

“是的,”父親說,“絕對肯定。”

本來,奧利弗一個人避開車流就很難了,再加上一個老人、一盆小樹、一把鐵鍬和一罐水,更是難上加難。來往的司機朝他們狂按喇叭,還露出各種凶相,仿佛見到了兩個醉鬼。其中一個司機甚至減慢車速,搖下窗戶,質問他們在搞什麽鬼。奧利弗猛地拽住父親的手臂——他父親試圖走上圓盤中心的草地,然而腳下的台階顯然比他目測的高了許多。父親試圖穩住自己,但是又往後傾倒。最後,奧利弗幾乎是把他扔上去的。因為周圍都是飛速行駛的汽車。

“這樣做真的好嗎?”奧利弗說道,或者說,他喊道。因為交通噪聲實在太大,而他非常緊張。

“太刺激了。”父親喊道。

“這是違法行為。”

“你要我拉你上來嗎?”

“在這裏種樹,地方議會隻會派人把它挖出來。”

“他們根本不會發現。”父親說。

種下第一棵樹遠比奧利弗想象的更難。十分鍾後,他的雙手就被鐵鍬把手磨出泡了,肩膀也疼痛不已。應該在出發前好好檢查一下鐵鍬的鋒利程度的,因為這玩意兒鈍得就像一塊木板,地麵又硬得要命。經過整整十天的溫和天氣和冬日暖陽,土都被曬成了石頭一般的硬塊。奧利弗好不容易才挖出一個六英寸深,也差不多有六英寸寬的洞。

“好了。”他說。

“這就好了?”

“這還不夠?”

父親抓過鐵鍬,一腳踩在鍬頭上,木柄貼著大腿,他弓起了肩膀。奧利弗看著父親大開大合的動作。他利用鐵鍬自身的重量令其刺入泥土,如此操作了一會兒,還哼起了歌。父親在黑暗中揮動一把鐵鍬的動作顯得無比自然,盡管他已經垂垂老矣。

“關鍵在於,”父親說,“輕輕把樹苗從花盆裏拿出來,千萬不要弄傷樹根。”

奧利弗把樹苗遞給父親,他像魔術師從帽子裏變出白兔一樣,輕手輕腳地把樹苗從花盆裏捧出來,甚至還說了句:“嗨,瞧啊。”奧利弗忍不住笑了。這個夜晚的確有點神奇。遠處傳來節日的燈光,周圍全是風馳電掣的汽車,沒有人知道奧利弗和他父親正在車流的中心種下一棵樹。

“把樹苗放進坑裏。”父親說。

“你覺得我會不會摔壞它?”

“那是棵樹,你摔不壞。”

“你怎麽知道?”

“瞧瞧世界上有多少樹就知道了。”

於是,奧利弗把樹放進坑裏,父親則緩緩跪在地上,用雙手把挖出的泥土推回去。他把洞填滿,然後把土拍實。奧利弗回憶起那麽多個獨自在海灘上玩耍的夏天,他忙著堆沙堡,父親和母親則坐在一旁。他回憶起小薩驚恐地看著自己的孕肚,猛然意識到,父親其實一直很害怕做錯事,包括堆沙堡。所以父親很少出門,所以他從來不願做任何事。因為他總是非常肯定,麵對父職的挑戰,自己注定會失敗。

奧利弗跪在父親身邊,拾起硬土,掰成碎塊,堆在樹苗周圍。樹苗甚至還沒有他的指頭粗。

“我要當爸爸了。”他說。

他父親繼續把土堆在樹苗周圍。奧利弗不禁猜想,他究竟聽沒聽到。

“你要當爺爺了。”

父親依舊沒有反應,隻能聽見挖土的聲音。然後是一連串噝噝聲。

奧利弗轉過頭去。老人的臉濕潤了,父親咧開嘴巴露出牙齒。噝、噝、噝,他在笑。他父親在高興地笑。看到父親笑成這樣,奧利弗也笑了出來。自從跟賓尼攤牌之後,這是他頭一次對別人說起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因為小薩不願意談論孩子。奧利弗跟父親一起拍打著土壤,雙手時而觸碰,時而分開。他們要竭盡全力幫這棵小樹活下去,突然,這件事變得無比重要。

“好吧,好吧,”他父親說,“好吧,是跟那個漂亮姑娘生的孩子嗎?”

“哪個漂亮姑娘?”

“那個帶了幾個孩子的漂亮姑娘?”

幸福驟然褪色,正如它的驟然降臨。奧利弗感到一塊秤砣從身體裏穿了過去,仿佛全身都灌了鉛。他肩膀低垂,頭也抬不起來了。“不,爸,不是她……是別人。”他甚至說不出小薩的名字。

有時候,生活裏的一切看起來無比順利。心想事成,萬事順遂。然而當你仔細觀察,就會意識到那些東西全都跑到了錯誤的語境裏,仿佛你不知不覺漂流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中。奧利弗不知道該怎麽讓一切恢複正常。

父親打開一瓶水,繞著樹苗傾倒出平穩的細流。“幹杯。”他這句話仿佛是對樹苗說的。隨後,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清單,用鉛筆畫掉了第一行。

那天夜裏,奧利弗和父親把二十棵樹全都種下了。他們花了好幾個小時,先是從圓形轉盤開到一個購物中心旁的空停車場,在一片肮髒的草地上挖了三個坑。原來,這麽做的原因是,一個在收銀台工作的年輕女人曾經告訴奧利弗的父親,說她家裏沒有花園。然後,他們又在一個堆滿了垃圾和幹枯蒲公英的水泥花盆裏種了一棵樹。接著又在一個公交車站旁無人打理的花壇裏種了兩棵。奧利弗的父親把地圖攤在腿上,引導他開到雜草叢生的河堤上。顯然他早就找好了地方。他們在長椅和垃圾桶旁種下樹苗,還在兩座荒蕪的花園裏種了樹。花園所屬的房子以毛巾為窗簾,大門隻用幾塊木片固定著。

“這裏住了一家友善的穆斯林。”奧利弗的父親在澆水時小聲說。

“你怎麽認識他們的?”

“我不認識,”他父親說,“隻是有時會在公交車上碰到。我還見過他們陪孩子玩耍。”

他們在一家剛開業的診療室旁邊種下一棵樹,因為這裏的前台接待員跟女兒的關係不好。接著,他們又在一個新建的滑板場附近種了一棵樹。

最後,奧利弗問:“爸,為什麽要挑今天晚上?為什麽要種樹?這些人又是怎麽回事?”

父親皺起了眉,仿佛奧利弗給他出了一道特別複雜的計算題,然後他聳聳肩說:“為什麽不呢?”

正如奧利弗所料,他們把最後一棵樹種在了火葬場門外一塊**的土地上。奧利弗把堆在那裏的塑料袋、空罐頭、破瓶子等垃圾都清走,父親則小心翼翼地挖了個洞。他們不再說話,時間已近午夜,兩個人都累了。樹苗被種了下去,父親把剩下的水全都澆在根部,然後擦了擦眼睛。他拿起鉛筆,畫掉清單上最後一行。

“你還好吧?”奧利弗問。

“你可以送我回家嗎?”他父親說。

遠處傳來歡呼聲,接著是響亮的鍾聲。煙花在頭上炸開,宛如一朵朵銀花。

他父親坐在車裏,笨拙地把安全帶插銷插入槽中,可是一次又一次地插歪了。奧利弗隻好伸手幫他扣好。這時他才察覺,父親身上有一股不同於雞湯的味道,聞起來有點發酸,更像藥味。

“爸,你真的沒事嗎?”

“有時候會頭痛。”

“沒別的問題?”

父親的嘴張開了又合上,就像安全帶插槽一樣。可是他什麽都沒說,隻是把雙手放在膝上,轉頭凝視著街道。奧利弗發動引擎,亮起左燈,準備起步。他腰背酸痛,手上又多了幾個水泡,可他卻覺得莫名振奮。他再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兒子,也不覺得自己成了父親。他不確定自己究竟是什麽,可他感覺自己喜歡這個身份。

聖誕節的裝飾和海報已經漸漸被拆除,很快就要換上春季時裝和夏季旅遊的廣告。穿紅色大衣的女孩(那年冬天,這個女孩隨處可見),一片白雪環繞下,她出現在戶外廣告牌和公交車車身上,出現在電視廣告中,儼然成了節日的象征。盡管這裏沒有下雪(隻有再尋常不過的烏雲),而好多地方的廣告已經變得破破爛爛了。他到現在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麽的廣告,可能就是節日的廣告吧。人們在女孩漂亮的臉蛋上畫了胡子和眼鏡,在林地動物的腦袋上畫了聖誕帽。許多人在廣告上加了自己的標語。奧利弗一時間有點困惑:人們竟然每年都像這樣度過聖誕節。他們裝飾聖誕樹,掛起彩燈,末了卻全都要拿下來收好。他們去看望一整年都不聞不問的親朋好友,花掉根本賺不到的錢,吃掉許多平時不吃的食物。隨後他又想:那又如何?種下二十棵樹還不是一樣瘋狂。可是當你思考這件事時,又能從哪裏找到瘋狂的影子?生命本來就值得慶祝。

奧利弗和父親駛入主幹道,在車流中緩緩前進。他們經過了幾個正朝著水溝嘔吐的年輕女人,還有一群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仿佛地麵變成了**的男人。幾個聖誕老人站在酒吧門口忙著自拍,遠處還有個女人站在電話亭外哭泣。“可憐的家夥。”奧利弗的父親說。

他們在一家中餐廳外的紅綠燈路口停了下來,他說:“瞧,那個男人正在跟他兩個兒子吃飯。挺不錯的。”

奧利弗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透過餐廳玻璃牆,他果然看到一個男人正跟黑發高個兒的男孩一起拽禮炮,然後兩人一起大笑起來。另一個男孩顯然小了許多,留著一頭蓬亂的金發,他看向窗外,對上了奧利弗父子的視線,朝他們揮了揮手。奧利弗的父親也朝他揮了揮手,然後,紅燈變綠燈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再次減速,停了下來。這回他們停在一家女士精品店門外,路邊站著三個人,他們正背對馬路打量著櫥窗裏的婚紗和派對禮服。這次他父親說:“穿綠裙子的人是個男孩。”車子再次開動,他扭過頭繼續看著那三個人。

“世上無奇不有。而且爸,你也沒資格說別人。你是個打遊擊戰的園丁。”

奧利弗開著車,猜想他和父親能否回到以前的關係,隻在每個星期天打一通電話,聊聊天氣和交通。還是說他們會種更多樹,也許改成種花種菜?他絕對想不到,父親幾個月後會去世,陪著他長大的那座老房子會被賣掉,他父母的東西、母親織的小玩意兒、家裏堆的破爛,甚至他小時候的東西都會被扔掉或是送人。

當然,總有一天,奧利弗也會迎來同樣的結局。他很快就會跟賓尼再次同居,而他們將來會花很多年收集各種各樣的破爛——成績單、孩子們的鞋和玩具、小薩不想要的那個孩子的奶瓶和小毛巾、可可做的紙手機,等等。總有一天,這些東西都會被賣掉或是送人。每個人都會迎來同樣的命運。來來去去,留下一些零碎的印記。

奧利弗被一陣掌聲拉回了現實。掌聲?為什麽會有掌聲?他看了一眼父親,發現他已經睡著了,雙手依舊放在膝蓋上,沒有挪動。街上沒有一個人在看奧利弗和他們這輛車,更沒有人鼓掌。有的人在跑,雙手擋在頭頂。其他人則站著不動,抬頭看著天空,發出陣陣笑聲。可他就是聽到了許多掌聲,仿佛世界在對奧利弗說:“沒錯,你趕在新年前種了樹。這次你做對了,幹得漂亮。”

緊接著,他發現前窗流過道道水痕,雨刮器周圍出現了一片髒水,柏油馬路和人行道上濺起一朵朵水花。久違的聲音,奧利弗竟然忘了它是什麽。奧利弗搖下車窗,深吸了一口甜美而帶著灰塵味的空氣。他向左轉彎,又向左轉彎,雨點落在馬路上,落在人們頭上,落在樹上、屋頂上、路燈上,而他癡癡地看著。

一個故事隻有完結了才能讓人看懂,因為這時候,我們可以回首前麵的內容,道出這件事發生了,然後那件事發生了,最後就來到了這個結局。奧利弗的故事尚未完結,它還在進行,而這天晚上他種下的樹苗隻是一個新的轉折。他可以從中學到一些東西,也可以完全忽視,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奧利弗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朝著新年駛去。朝著接下來他將要遇見的人和事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