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說什麽是因為我?”

“你人太好了。我對你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仿佛是在透過你的雙眼審視它。我發現自己必須跟她在一起。她嚇壞了,她需要我。”

賓尼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她隻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了,仿佛有人從時間的洪流裏切除了一塊,卻沒有告訴她。

然後——“不!”她大吼道,用力砸向餐桌,把疊放在一起的早餐盤震得叮當作響。“可可怎麽辦?盧克怎麽辦?我怎麽辦?”

“我知道,賓,你說得對。我已經失去你了,這讓我心痛不已,可換作是你,你會怎麽做?”

所以他已經下定決心了。我已經失去你了。賓尼和她的孩子們已經成為過去式。她咽了口唾沫,可是堵在嗓子眼的東西就像石頭一樣。“好吧,那你最好搬走。”她說。

“我能先把麥片粥吃完嗎?”他問。

不到一個小時,奧利弗就把自己從賓尼的生活中割離出來,粘貼到了別人的生活裏。她把他的吉他和行李都塞進車裏,還有他的阿斯泰利克斯碗。然後,她開車把他送到了薩麗新租的公寓。他按了門鈴,等了一會兒,還揉了揉濃密的頭發,隨後,一個女孩的身影出現在高窗之後。薩麗站在高處,她看起來那麽嬌小,就像一隻小鳥停駐在一圈彩燈中間。

“再見,小奧。”賓尼抬起手揮了揮。那動作看起來更像是“停車”的手勢。

奧利弗轉過來,表情沉寂,五官都擰在了一起。“哦,我給你留了瓶香水,”他說,“在浴室裏。”

這就是他們的終結,如此直白,如此簡單。

當然,事實並非如此。那天早上,賓尼原以為這種疼痛可以忍受,可是在他離開後,疼痛變成了灼燒般的劇痛。她喜歡奧利弗溫和柔順的嗓音,還有他那波瀾不驚的語調,仿佛他道出的一切都可以接受。其實不然。每天早上她沒有被絆到腳時都會想起,奧利弗的吉他已經不在房間裏了;當她發現自己的麵霜頂著蓋子、規規矩矩地待在原處時,她又會意識到奧利弗已經不在了。不再有人早上九點半到廚房衝麥片粥,也不再有人把燉鍋扔在灶台上不收拾,或是在餐桌上留下一圈黏糊糊的蜂蜜痕跡。她盯著那些曾經放置著他的東西的地方,感覺到他的東西依舊待在那裏。他的缺席變成了常態,而她再也無法回憶起更多。她扔掉了那瓶香水。

孩子們帶回了用紙做的天使和彩玻璃一樣的畫,每次她用力關上大門,那幅畫都會在壁爐上蹦一下。孩子們還在臥室裏唱《好國王溫徹拉斯》和《三博士歌》(3)。盧克說他聖誕節想要一輛卡丁車,可可說她想捐一隻山羊,可她也想把山羊養在後院裏。賓尼說:“可可,需要山羊的窮人都住在非洲。”“你這叫種族歧視,”可可說,“沿著這條路往下走就住著一些很窮很窮的人。”賓尼實在招架不住,最後一樣都沒買。

每天晚上,孩子們都有相同的疑問:“奧利弗呢?”

“可可,他要離開一段時間。”

“我會等他。”

“是我就不等。”

小女孩噘起了小巧的嘴:“可我覺得我會等。”

於是,賓尼既沒有買聖誕樹,也沒有從閣樓裏取出聖誕裝飾,更沒有在廚房裏擺滿肉餡餅和酸黃瓜,因為這一切都如此徒勞。可她看見女兒趴在窗沿上等待,等待那個賓尼明知不會再出現的人,於是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比等待聖誕老人還要糟糕。她生氣地踹洗衣機,用力關門,抬頭咒罵陰沉的冬季天空,因為它單調而灰暗,就像特百惠的塑料盒蓋一樣。可惜,沒有任何事物能安撫她的怒火。

昨天晚上,她終於放棄了。孩子們已經爬上了床,她正在看一檔一百個滑稽瞬間集錦的電視節目(沒有一個能讓她發笑),還喝掉了一瓶紅酒。之後,她給奧利弗打了電話。為什麽不能打?雖然她連自己要說什麽都不知道。奧利弗沒有接,她知道他不會接,可她還是打了一遍又一遍。既然她已經做了這件原本不想做的事情,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她可能總共打了一百個電話,每次他不接,賓尼就感到越發卑微,越發遭到背叛。

“我不在這裏。”他的電話留言反複告訴她,“我不在這裏。我不在這裏。”

賓尼了解奧利弗,他可能把手機弄丟了。手機很有可能被落在了酒吧裏,或是夾在了沙發坐墊中間。隨後,她意識到了另一種可能性——最刺痛她的可能性。如果手機沒丟呢?如果他和薩麗正躺在**,像美麗的海草般彼此交纏,故意不接電話呢?賓尼想象著那對情侶對自己露出排擠的微笑。

她如此失神落魄,奧利弗怎麽敢心平氣和?他怎麽敢如此輕而易舉地就用另一個人替換她,如此愚蠢,又如此快樂?難道她的愛沒有任何意義嗎?她把空酒瓶砸向廚房牆壁。令她驚訝的是,酒瓶沒有碎,而是在冰箱上反彈了一下,掉進一堆髒衣服裏,又像隻狗一樣滾回了她腳邊。由於酒瓶沒有碎,她又從碗櫃裏拿出了母親最昂貴的皇家道爾頓餐盤,一個接一個往地上砸。

盤子碎了,很好。它們碎成了數千片藍色的瓷渣子,然後她緩緩地蹲了下來。這是她父母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她麵部扭曲,發出了無聲的呐喊。

“媽媽,”第二天早晨,可可發現了那堆殘骸,“我們今天還是在車庫商店買早餐吧。”她關上廚房門,似乎覺得賓尼最好不要看見那派光景。

實在太難以忍受了,一切都太難以忍受了,但我不會哭。情感淹沒了賓尼,可她依舊不願服輸。孩子們四處尋找歌譜的時候,她用手攏起碎瓷片,緊緊握住,直到感覺到被瓷片紮破了手。然後,她把所有情感一股腦兒地踩進了運動鞋裏(其實是盧克的運動鞋),又把大門狠狠一摔,震得門玻璃叮當作響。

“渾球。”她對著大門說。

孩子們在前麵一蹦一跳地走著,邊走邊數路邊窗子裏的聖誕樹。“偏居馬槽中,”可可唱道,“寢無搖籃托。”盧克接著唱:“小小聖嬰伸開了甜美的雙腿。”(4)

現在十點多了,天氣溫和潮濕,奧利弗應該已經吃完了麥片粥。她的孩子們正在排練關於蜥蜴拉裏和巴斯光年的冬季慶典,賓尼則孤零零地站在一間商店裏,周圍隻有清潔用品。還有比這裏更不應景的地方嗎?內心深處有個東西在膨脹,她隻好收緊下巴控製自己。

“需要幫忙嗎?”年輕女人問道。這大概是她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但她並沒有提高音量,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煩。

“首先,我可能需要一個簸箕,還有刷子。因為我要打掃廚房地板。”

“木地板還是大理石地板?”

“是破舊的油氈布。有區別嗎?”

“會影響刷子的選擇。”

店員搬來一把梯子,給她拿了一個鉻合金簸箕。隨後,她又拿出幾把刷子逐一打量,用指尖輕輕拂過刷毛。“應該是這個。”她微笑著從梯子底下走回來,賓尼想:你生活得該有多純粹啊。

“你不喜歡打掃,對吧?”年輕女人說。

“我不想在這方麵浪費時間,反正打掃完還會變髒。要說有什麽安慰,我還要補充一句:熨衣服也一樣。”

“家務勞動可以安撫心神。”

“紅酒也挺管用。”賓尼說。

讓她驚訝的是,年輕女人竟然笑了。“一些小細節可以讓事情大不一樣。這些細節是你隻要有時間就能做到的。細節很重要。如果我是個畫家,我會畫出來,但我不是,所以我不畫畫。我喜歡打掃。我會拿起一件銀餐具,用軟布塗抹拋光劑,把整件餐具擦拭一遍。然後,我會拿起一塊幹淨的軟布,一定要幹淨又柔軟,再把餐具細細擦拭一遍。我能一直這樣擦很久。擦拭餐具,任憑淚水滑落,直到淚水不再湧出。每一次都很管用。”

年輕女人看著賓尼。淚水從她雪白光滑的臉蛋上滑落?難以置信。然而她眼裏有某種神情,閃閃發光的神情,就像可可在背後藏了一枚硬幣。突然她顯得不那麽年輕,也不那麽幹淨整潔了。她問:“你的手怎麽了?”

“哦。”賓尼羞愧地瞥了一眼手上那些細小的傷口,“不小心傷到了手。”她以為年輕女人會走開,可她沒有。她反倒看得更仔細了,仿佛自己對這雙手無比熟悉。

“要我教你怎麽拋光嗎?”

“我?”

“有何不可?”

年輕女人不等她回答,轉身走向收銀台,彎腰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個鞋盒。她把鞋盒放在金色翅膀的聖誕天使旁邊,雙手懸在盒蓋上,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仿佛裏麵裝滿了神聖的寶藏。隨後,她打開紙蓋,放在一邊。

裏麵有一塊疊起的軟布,還有一塊裹著一個小東西的軟布,以及一罐乳霜。她拿起小罐子、疊起的軟布和那一團東西,隨意地擺在櫃台上。然後她擰開蓋子,給賓尼看小罐子裏的乳霜。賓尼又聞到了那股檸檬味。年輕女人緩慢而小心地打開那包東西,露出一隻小小的銀質洗禮杯。

“有時候,生活會變得無比艱難。”她從軟布中拿起杯子,“這是事實。”她用拇指和食指托著小杯子,將它放在燈光下。她著迷地凝視著杯子,賓尼也一樣。那杯子有可可的拳頭大小,把手就像纖細如絲的新月。它看起來如此精致小巧,甚至容不下成年人的手指。杯口下方有一行模糊的草體銘文,杯身正中映出賓尼和年輕女人的臉。

年輕女人用右手將軟布搓成長條,再用尖端輕點了一下乳霜,隨後把乳霜塗抹在杯子表麵,直到整個杯子覆蓋上一層白色。她顯然已經做過很多次了。隻見她把舌尖咬在嘴角,目不斜視地攤開另一塊軟布,開始拋光。她動作優美地在杯身上留下一個個細密完美的圓圈。

“五年前,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年輕女人說,“胎死腹中。他看起來那麽小,我隻能用洋娃娃的衣服來埋葬他。結果衣服隻有粉色的,而我想要藍色的,所以我哭了。可是當我給他穿上那身衣服,我就不再介意顏色了。”

“我很抱歉。”賓尼喃喃道。

“那天是聖誕節,每個人都無比快樂。我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她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仍然不斷地擦拭那隻銀杯。

賓尼感覺胃裏冒出了一個泡泡。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泡泡一直在往上升。暖流毫無征兆地掠過賓尼的鼻子兩側,流向她的嘴角。有點鹹。她用手掌根部擦了擦,可是它源源不絕。淚水。是年輕女人的慈悲擊潰了她,是那不斷打磨的動作擊潰了她。淚水帶來了過去的記憶,那些賓尼曾經深愛又失去了的人。她的父母、奧利弗、其他男友、前夫、舊友、散發著玫瑰精油香味的愛麗絲,還有每天與她在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那麽多生命與她發生過交集,最後都離開了,或者正在離開。那麽多愛,那麽多力量,都是為了什麽?一切都仿佛散發著檸檬的香氣。

淚水從賓尼的雙眼中滲出,順著臉頰和下顎滴落到她的頭發上。這種感覺如此沉重,很難想象她竟一直孤身一人與之相伴左右。是否有那麽一刻,我們記憶中的人被毫無征兆地拋進同一片記憶的海洋?是否有人,比如奧利弗,在這一刻回想起賓尼的大腿線條,然後拿起吉他,在高高的窗邊歌唱,沐浴在住宅區的聖誕彩燈中?她哭泣,然後停下,擦拭雙眼,然後繼續哭泣。

“你要紙巾嗎?”年輕女人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麵巾紙。

賓尼大聲擤了鼻子。“我平時不這樣的,我能忍下一切。瞧瞧我,堅如磐石。從來都不哭。”

“你要是不哭,就不是人類了。想試試嗎?”

“什麽?”

“你可以試試。”年輕女人把小小的銀杯和黃色軟布遞了過來,“小心不要碰到表麵,不然會留下汙漬和指印。要做就得做好。”

賓尼小心地在外套上蹭了蹭雙手,然後像接過禮物一般,用掌心接過小巧而冰涼的洗禮杯。她全身都繃緊了。銀杯碰到了她手上的傷口,可是它那麽輕,沒有帶來一絲痛楚,甚至舒緩了傷口的疼痛。

“沒錯,”年輕女人把軟布塞進賓尼的右手,然後牽著她的手伸向乳霜,仿佛賓尼是個盲人,“輕輕地。”

賓尼掘出一小點拋光劑,輕輕點在銀杯上。她拿起用來拋光的軟布,在銀杯上擦出一個個小圈,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就像年輕女人示範的那樣。她放棄思考,隻關注眼前的銀杯,看著它覆上一層白色乳霜,看著經她打磨過後重現銀色的部分。她用指尖輕托銀杯,隻觸碰底座和邊緣。不能在上麵留下指印。

“你得接受,對吧?”年輕女人說,“他已經離開了。”

賓尼繼續用軟布打著圈。她短暫地合起雙眼,輕輕吸入檸檬的香氣。

一段記憶浮現在腦海中。畫麵如此清晰,仿佛近在眼前。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眼前是連著繩子的博朗利香皂。當然,香皂是果凍黃色的,像個帶酒窩的小氣球。她把那塊香皂從襪子裏掏出來,拆掉包裝紙,頓時——頓時一切都充滿了檸檬的香氣,就連襪子底下的小蜜橘和胡桃都沾上了同樣的氣味。整個聖誕節都沉浸在這個氣味中。“親愛的,你得到什麽啦?”她的父母在笑,仿佛從未見過連著繩子的香皂。就是這麽簡單。每年都一樣。無論是香皂,還是氣味。

她睜開眼,年輕女人正看著她。賓尼一動不動地舉著杯子。

“你失去了孩子,太遺憾了。”賓尼說。

“提起他,我感覺很舒服。別人不希望看到我傷心,所以我從來都不提。”

“他有名字嗎?”

“我管他叫加布裏埃爾(5)。”她指著銀杯上的銘文,“因為他正好在聖誕節出生。”

“那你一定很討厭聖誕節。”

“不,我很喜歡。”

賓尼模仿年輕女人,用第一塊軟布蘸了點乳霜,點在銀杯上。隨後,她拿起第二塊軟布,開始拋光。

“我的對象離開了我。”她最後說道。

她的話在靜謐中回**,年輕女人點了點頭。因為她沒有回答,因為她毫不吃驚地接受了,因為她沒有用自己的話來軟化或稀釋這句話,她們頭一次心意相通了。兩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賓尼感受到了兩人的重量,兩人的失去,但世界並沒有停擺或震顫。是的,她還直立著,她還在呼吸。

於是,賓尼有了勇氣去回憶自己失去的那些人。無論她如何抱怨,一些人已經永遠逝去了。年輕女人說得沒錯,對於某些東西,我們隻能短暫擁有。所以,我們為何要自以為一切與我們有聯係的人與事,一切我們曾經愛過的東西,都永遠屬於我們呢?其實隻要能悄然走進那片肌膚下的淨土,那片緊鄰我們的神經末梢的聖地,偷窺一眼我們未曾想象過的美好,就已經足夠了。

“我不保證打掃是一切煩惱的解決之道,”年輕女人說著笑了起來,“你可以試試幹點別的。比如砍柴,或者煮湯。有時候,你隻是需要做點很平凡的,不用思考、隻需動手的事情。有時候,也可以試著告訴別人你做了什麽。當人們說‘嗯,很好,我喜歡’的時候,感覺很不錯。”

這個絲毫不會裝腔作勢的年輕女人竟然是這般睿智的人?

於是,賓尼決定從廚房開始。她要買棵樹,給孩子們掛他們做的手工裝飾,然後買些賀卡寄給親朋好友。離聖誕節還有好幾天,現在行動還不算晚。她會買些小小的禮物,微不足道的小東西——比如連著繩子的香皂,還有小蜜橘。她要把那些小東西塞進壁爐架上的羊毛襪子裏,按照慣例問候她愛過的人——哪怕隻是發一封電子郵件或者寄一張閃閃發光的雪景賀卡。她會告訴那些離開了的人,他們的存在在她心中有多重要,哪怕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哪怕大家已經分道揚鑣。她的聖誕節將是這個樣子。

“輕點兒,輕點兒,”年輕女人微笑道,“瞧,你漏了把手底下的一小塊。”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賓尼坐在陌生女人旁邊,打磨著她的洗禮杯。她有許多事情要做,有許多東西要準備,還有許多修補工作要完成。但那些事無法在一天之內做完,人有時候最好先從一點小事做起。她還要再待一會兒。

金色翅膀的天使看著她。賓尼細細地擦拭著、擦拭著、擦拭著。

(1) Parent Teacher Association,即家長教師協會,家長可以通過該組織參與學校的一些決策。

(2) 出自英國小說家查爾斯·狄更斯的作品《聖誕頌歌》。

(3) 兩首都是有名的聖誕歌曲。

(4) 出自聖誕頌歌《馬槽歌》,盧克唱錯了歌詞,原本為“小小聖嬰歪著腦袋,睡得很安穩”。

(5) Gabriel,也可譯為加百列,是《聖經》中大天使之一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