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裙姑娘聽到了這叮當叮當的響聲,她看了眼馬路對麵的修鞋匠,嘴裏好像罵了句“他媽的”或“他爹的”之類的話,才向馬路對麵走去。人們看到,她的兩隻胳臂彎曲著,像投降的士兵一樣向上翹著,遠遠地望去,又就像在過獨木橋的農家少女。由於一隻鞋有鞋跟而另一隻卻沒有鞋跟,她走起路來就變得一瘸一拐,如同電視機裏粉墨登場的唐老鴨。而且她還發現,許多行人已經停止了腳步,專心致誌而又笑容滿麵地盯著她,幾個開麵的的司機還喜不自禁地按響了喇叭。她這種難堪的樣子確實給人們帶來了幾絲難得的好心情。

黑裙姑娘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低著頭,在修鞋攤前的小馬紮上坐下來,脫下左腳的金色高跟鞋連同鞋跟一起遞給修鞋匠。

修鞋匠今年四十有三,光明大街上點年紀的人都認識他。他就住在他身後那個有兩位老太太坐在門口的院裏。兩位麵容慈祥的老人都是花白的頭發,隻是一個頭頂上有頭發而另一個頭頂上已經沒有了頭發。她們現在正麵對西落的太陽,口幹舌燥地啦家常,她們的話題重大而富有深遠的現實和曆史意義──國家應該采取什麽樣的行之有效的措施將兒媳婦們教育得孝順起來。修鞋匠姓李,大名很少有人知道,他奶奶活著的時候叫他二孬,街上的人就都叫他二孬。

李二孬從事修鞋工作是幾年前才開始的,那是他剛從西郊省第一監獄裏出來後不久。二孬是個苦命人,他的爹媽死得比他奶奶還早,在他奶奶死了之後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了,那時他剛好二十歲。他原來在一家街道企業做電工,在三十幾年前的這個城市裏,腰帶上掛著一排鉗子扳子螺絲刀子之類的東西就像現在人們腰掛玉佩一樣氣派。那時候,二孬十分喜歡自己的這份差事,除了洗澡睡覺之外,總是工具不離身,工具在他屁股後麵拍拍打打的感覺就像威武的戰士肩挎一支卡賓槍。由於缺爹少媽,由於他家境的貧寒,更由於他是個跛腿,二孬二十八了還沒有找到對象。剛才提到的那個頭頂沒有頭發的老太太叫高田氏,和他同住一院,就是她當初把她市郊農村表妹的女兒花介紹給了二孬。

光明大街上見過花的人都還記得,花的長相不比任何一個城市姑娘遜色,在某種程度上還比光明大街的大部分姑娘漂亮。她的眼睛大大的,水泠泠的,撲閃撲閃地挺動人,就是人們常說的會說話的那種。頭發也黑,梳著一根長辮,如果你對當年紅透整個中國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還有印象的話,李鐵梅腦後的那根就是。皮膚也好,白白的又被郊區的村風吹紅了臉腮,如同兩隻熟透了的國光蘋果,不像城裏的姑娘因過於白皙而顯得蒼白毫無生氣可言,別有一番風韻。當然,人無完人,花姑娘也不能超凡脫俗,不可避免地犯過一點小小的錯誤,比方愛上過一個有婦之夫並流過產什麽的。不過,瑕不掩瑜,流過多少次產並不影響她的美麗程度,何況她還屬於年幼無知吃虧上當那種類型的。經曆過上世紀那個特殊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時的城市戶口就像現在的美國綠卡一樣值錢,是地位和權勢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