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宮小軍需要一盞指路的明燈嗎?
宮小軍發現,比他小十多歲的妹夫李東方想成為他人生路上的一位導師有點不可思議,就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要教他的父親走路一樣。
你是什麽人?你見過什麽世麵?我參加“革命”的時候你在哪裏?
“小軍哥,”李東方從沙發站起來,坐到有宮小軍躺著的床邊上,說,“你應該重新振作起來,你和高點點不是一種人。”
宮小軍突然想到,二十多年前,當他因領錯了口號而受到批判時,敏也曾這麽對他說過。
那時候,宮小軍的心情也像現在這樣低落,他感到自己的前途如同被屠戶趕進死胡同裏的豬,等待它的隻有死路一條了。那時的高點點也出了問題,他深更半夜翻牆跳入一家農戶偷雞時,想順便將老鄉家的一個癡呆少女強奸了。好在老鄉發現得早,救了自己的女兒,也救了高點點,事實一旦形成,他就要進大獄了。
敏在那個秋日的下午來到宮小軍麵前的時候,宮小軍正在大隊場院的東南角曬大糞幹。
在劉莊紅旗人民公社,曬大糞幹一直是地富反壞右的專利,思想肮髒的人也隻能幹肮髒的活兒,老支書劉寶明下台後就接替了村裏的一個老地主,曬過一陣兒大糞,如果不是宮小軍喊錯了口號,急需勞動改造,或許他還要再曬上一段時間。
曬大糞也確實能改造人,宮小軍起初挑著糞桶到社員家收了大糞來,再到場院鋪開曬了,還真有點受不了,一個勁兒地想吐,連嘴都不敢張。吃飯的時候,還有股臭味兒,再一想吃的菜都是這大糞養起來的就更有點接受不了,哪還吃得下飯去?可曬上三天四天的,宮小軍就分不清香臭來了,甚至還聞著香的臭,臭的香。沒有大糞臭,哪來的稻米香嗬?
那天,敏自公社開完“活學活用***思想”會回來,路過場院時,就順著臭味兒找到了宮小軍。
“宮小軍同誌,”敏在離大糞桶還有五六米的地方站住,她看著大糞幹上密密一層的蒼蠅,說,“這幾天有收獲嗎?”
宮小軍這時的情緒正低落,一下子被開除了團籍又被安排幹這等臭活兒他一時還接受不了。他入團的目標,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實現嗬,可現在,一句話就被開除了。
“收獲不些”宮小軍指指地上的大糞幹,說,“都在地上擺著呢。”
這時,一陣風刮來,臭氣親切地撲到敏的臉上。她不禁捂了捂鼻子,但一發現宮小軍正在看著時,又連忙將拿了下來。
“我指的是這裏。”敏指指腦袋,說。
宮小軍當然知道敏說的是思想上的收獲,他之所以裝糊塗又正是思想在作怪。他這幾天的情緒低落從沒敢在外人麵前表現出來,但是麵對他愛戀著的敏,他想脫掉偽裝還是不會出什麽問題的。
“現在裏外都臭了,表裏如一了。”宮小軍從糞桶裏挖出一勺大糞,攤在地上,說。
敏看著宮小軍的一舉一動,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兒。她也喜歡過他,但為了自己的革命前途,她又不能喜歡他。在她對宮小軍絕情的時候,她也是像丟失了什麽寶貴的東西一樣,一時六神無主。不過,她挺過來了,她想這時正是考驗自己革命鬥誌的時刻。但是,人畢竟是有感情的動物,她將對宮小軍的那絲情感變成幫助他在政治進步的動力了。
“宮小軍同誌,”敏往前邁了一步,說,“我知道你那晚上不是有意的,可你畢竟喊錯了嗬,而且是在那麽多人麵前,影響有多壞嗬。你的出身不好,你就更應該以自己的實際行動來證明你是革命的呀。”
宮小軍將大糞勺扔進桶裏,沒說話。他想,如果我不想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證明我是革命的,我還會那麽起勁兒地喊革命口號嗎?如果我不是那麽起勁兒地喊革命口號,我還會犯這個錯誤嗎?
“宮小軍同誌,”敏發現了宮小軍的敵對情緒,又往前邁了一步,說,“你這樣是危險的。”
宮小軍想,人都掉井裏去了,耳朵怎麽還能掛得住?
“完了,我這輩子算是完了。”宮小軍在糞勺柄上坐下來,說。
敏這時看到一股熱淚正從宮小軍的眼裏流出來,她環視了一下四周,在發現沒人時掏出手絹遞給宮小軍。
“宮小軍,我不希望看到你這樣。”敏有些傷感地說。
宮小軍發現,敏這次叫他名字的時候,將後麵的“同誌”去掉了,而且她還給自己遞了手絹。這使他大為感動起來,他想敏也是喜歡自己的,這就足夠了!
“敏,”宮小軍站起來,抬頭看著遠處,說,“我還能進步嗎?”
“能,能,能,宮小軍。”敏馬上興奮起來,說,“我知道,你和高點點不是一種人,性質不同,本質不同。”
是的,我和高點點不是一種人,當時,聽了敏的話,宮小軍這樣對自己說。
是的,我和高點點不是一種人,現在,聽了李東方的話,宮小軍也這樣對自己說,可是他現在是個富翁,他最多勞動教養一年半載,或許多交點罰金明天就可以出來,繼續當他的富翁。而我呢?還要在致富的路上摸索多少年?
“小蘭挺好吧?”麵對想當他導師的李東方,宮小軍想換個話題,就問。
“挺好,你放心就是。”李東方笑著說。
李東方的“放心就是”還在嘴裏沒吐出來,就傳來了敏的呼救聲。
“你這個臭流氓,抓流氓──”
敏的呼救聲是從院裏廁所中發出的,宮小軍和李東方一前一後衝出房門時,李二孬也正從廁所方向往家裏跑。
宮家花園裏的廁所在院東側,也就是院門口的左邊,沒有門,也不分男女。廁所的拐角處有個鏽跡斑斑的長鐵釘子,先前院裏人家有個不成文的約定俗成,誰想如廁就將自己的腰帶解下來掛在釘子上,就像宮小軍他們下鄉到劉莊如廁時將腰帶掛在豬圈門口的一棵小樹上一樣。後來釘子鏽掉了,沒人再釘上隻新的,再說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腰帶掛在那裏也有礙觀瞻,人們就什麽暗示也沒有了,隻是聽到外麵有動靜時幹咳一聲算事。
李二孬挨了宮小軍兩腳後說他不是有意要看敏如廁,是無意中碰上的,還問敏為什麽不在裏頭咳嗽一聲。
自從高點點進了看守所後,李二孬就一直在想敏的好事。本來,李二孬幾年前刑滿釋放後對男女之事已沒有什麽強烈的要求了,可是自從今年夏天他晚上無意中透過高點點臥室的窗,看到高點點與敏以及別的李二孬並不認識的女人**時,他的竟然一點點地複蘇了,就像枯木逢春一樣。
李二孬是躲在自家的窗戶後麵看著敏走進廁所的,他跟在敏的後麵隻是想看看,這樣他就覺得滿足了,就像那時在窗外看高點點**,絕不會控製不住跳進去一樣,並沒有更深層次的要求。
李二孬出現在廁所門口時,敏確實沒有幹咳一聲,這是因為他的腳步輕而又輕,根本就聽不到。敏聽到一聲貓叫時就抬起頭看了眼牆頭,這時她發現了李二孬一雙貪婪的眼正在牆頭上熠熠閃爍,如同夜幕中貓的眸子。
這隻是宮家花園生活裏的一個小小的插曲,李二孬流氓歸流氓但性質並不那麽嚴重,如果不是敏這段時日心情特別地糟,他挨了宮小軍兩腳,讓李東方訓斥了兩句後也就沒事了。宮小軍踢的兩腳並不重,就像當年照全家福他將像章扔到地上父親踢他的那兩腳一樣,有點象征性的意思。他想,李二孬是可以理解的,他也是人嘛,怎麽可能成為修身潔行的和尚?何況自己還有那一次不堪回首一幕,又怎麽能好意思說人家?
但是,敏不能平靜下來,她又哭又鬧地先要將李二孬送到派出所,後來竟說她不準備活了。
送到派出所又能把李二孬怎樣?宮小軍知道,敏在發泄,敏的精神已近崩潰的邊緣。他決定,明天就陪敏去劉莊,見到她的兒子或許她會好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