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小軍的前方有一棵白楊樹,就是當年視察劉莊時在樹下麵與農民聊天的那棵。現在,這棵樹已經又長高了許多,宮小軍回憶著與敏的那次約會,就來到樹下抱著這棵大樹哭。哭夠了,又背靠大樹看天上的星星,就像當年他的爺爺宮天飛自殺前看著天上的星星一樣。

白楊樹長高了,而宮小軍的愛情之樹卻隻冒了冒頭就被無情地連根拔掉了。宮小軍暗暗發誓,這輩子不結婚了,就一個人過,就像村裏的那些鰥寡老人一樣。

與村外的宮小軍正好相反,新婚之夜的劉富康一臉的興奮,特別是第一次見到敏的**,他竟差點暈過去。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露胳臂露腿的,尤其是女人,天再熱也得捂得嚴嚴的,像膠卷怕曝光似的。敏平時幹活隻露出臉、雙手和腳牙,它們都被農村的陽光曬得黑黑的,而身子仍然白如蓮藕。城市人怎麽這麽白嗬,劉富康看著敏的**想,城市人和農村人就是不一樣嗬。

敏驀地熱淚盈眶了是在劉富康進入她身體的一刹那,她突然看到婚禮上自己胸前戴的那束花被人一把火燒掉了。

劉富康不知道敏為什麽哭,在他趴在敏的身上做完最後一次**後,他也受感染似的哭了,完全不是白天在生產隊裏當隊長時那種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神態。

我會對你好,當時劉富康哭著對敏說,一輩子對你好。在以後共同生活的日子裏,他說到做到了,對敏挺好,如同掌上明珠。

敏為此感動過,還流下過激動而感激的淚。但是感動和愛情畢竟是兩碼事,她的心裏還有宮小軍,與其說她嫁給了劉富康不如說她嫁給了革命的信仰。所以,當八十年代到來信仰破滅的時候,她突然發現自己竟幼稚的可笑,像一個過家家的孩子。一個個知青返城了,劉莊隻剩下她自己,她感到孤獨而淒涼。她要改變自己,她要像宮小軍高點點那樣回城,她甚至還報考過大學,遺憾的是名落孫山了。因為結了婚又有了孩子,敏回城便不像別的知青那樣簡單了。要回城就得離婚,而且劉富康堅決不讓她把孩子帶走。敏提出離婚的時候,劉富康很傷心,他想我對你這麽好你為什麽還要離婚回城?你們那破城市就那麽好?有一次當他們再次為了孩子的歸屬問題發生爭吵時,劉衛東還動手打了她一拳。這一拳打在敏的臉上,並不重,可敏離婚的決心因這一拳更加堅定了。劉富康為這一拳後悔不已。離婚官司打了兩年多後,敏滿懷悲憤和失意回了城。

劉富康在以後的日子對敏仍然是癡情未改,他和敏的結婚照一直珍存在自己的老板台裏。做生意發財後還專門到省城找過敏,想問她願不願複婚回到劉莊,但是這時候的敏為了回城後能有個住的地方,已經與她根本沒曾愛過的大齡青年高點點結婚了。劉富康徹底絕望了,那個時代沒有給他留下什麽不堪回首的政治烙印,但是個人感情上的嚴重創傷卻無時無刻不在困擾他。他因此要忘記那個時代,他改了名字,他拒絕回憶過去,他要脫胎換骨,他想敏之所以與他離婚隻是因為他是個貧窮的農民,因此他要掙錢,他要出人頭地!敏的形象在劉富康的腦海裏逐漸淡漠了隻是近幾年的事,社會在改變,他也在改變,他開始欣賞“隻有愛情是不夠的”這句話,他要在新的時代裏適應新的環境。他也有了新的家庭,他再次聚了個城市姑娘趙婭茹為妻不能不說是對敏的一種示威。他覺得,自己過得越富有而敏過得越貧窮,他心裏就越能得到安慰和滿足。

劉富康給帝王飯莊打過電話後就又給劉寶明家打了電話,說中午他請客,讓劉寶明將敏和宮小軍送到飯店裏。

劉寶明放下電話後罵了劉富康一句,他知道劉富康的慷慨大方是有意在顯示自己的富有。但是對於劉富康,他又不能說是多麽多麽壞,現在家家戶戶通上電話畢竟是人家的功勞。以前鎮上的人們說劉富康好的不多,暴發戶總會讓人們的心理失去平衡,有人還偷著砸過他小轎車的玻璃。劉富康是個聰明人,他及時地看到了出頭鳥頭頂上的那隻獵槍,先是出錢改建了鎮中心學校,前年又出錢為每戶安了電話,並宣布以後鎮上每出一個大學生他就獎勵五千塊錢。這樣他在有了錢的同時又有了好的名聲,劉富康幾成完人了。

宮小軍和敏心情複雜地來赴宴了,當然敏的心情就更複雜一些,一晃十多年過去,如今是一個天一個地了。

劉富康和敏相見的時候,表情都不是很好看,他們相視一笑互致問候,還握了手。劉富康發現,敏已經老得遠遠超過她的實際年齡,臉上的皺紋就像一塊脫了水的地瓜。敏發現,劉富康的手比她的細嫩多了,更像女人的手。

宴會的菜肴是豐盛的,酒還是劉莊特曲,但是很少有人動筷,也很少有人言語,因為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疙瘩,不同的是有大有些更沒有人願談過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諸位現在都不錯吧?小軍,你也發財了吧?”劉富康想打破這種沉默,就以主人的語氣說。

宮小軍看看低頭在盯著桌子發呆的敏,說:“我們怎麽能比得上你劉老板嗬,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

劉富康早就從行頭上看出他們在城裏當屬扶貧的對象,不是待崗就是失業,但是,他還是故意裝出十分吃驚的樣子,說:“哪能嗬,你們可都是城裏人嗬,見多識廣的,小軍還是大學生嘛)宮小軍一聽這話便來了氣,把正在抽著的萬寶路香煙擰死在煙缸裏,說:“大學生管個屁用,過去是知識越多越反動,現在是知識越多越受窮了。”

劉富康重新為宮小軍點上煙,說:“科技興國嘛,知識分子永遠是一筆寶貴的財富,等待機會吧,我這一輩子也就是逮著一個機會嘛。”

接下來又是沉默,劉富康按了按太陽穴,想換個話題,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哎,小軍,我想在你們那裏開個飯店,以後到城裏也好有個玩的地方,你們有沒有興趣幫我搞一搞?”

宮小軍猛吸一口煙,搖搖著頭說:“現在城裏的飯店比吃飯的人都多,恐怕不大好搞吧,你說呢,敏?”

敏抬起了頭,她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宮小軍主動征求她意見的意思她明白,她不能太跌麵子,一句話不說。

“開飯店那幾年還行。”敏說。

劉富康擺擺手,說:“飯店多並不可怕,關鍵是有特色,沒聽說天津的狗不理包子鋪關門吧?”

特色?什麽特色?宮小軍不服氣地說:“四川菜潮州菜粵菜倒是挺有特色,可現在滿馬路都是了,還有什麽特色?”

劉富康轉著眼珠子,想了想,說:“北京有個‘退伍兵俱樂部’,成了老戰士的家,買賣挺紅火,訂餐要提前好幾天呢。你們來個借題發揮,開個‘知青飯莊’怎麽樣?就經營大路飯,野菜餅子什麽的都上,當然要精致一些。當年和你們一樣上山下鄉的知青不下幾十萬吧?有他們作後盾,還有新時代的人對那個時代充滿好奇,還不都想嚐嚐新鮮?”

聽到這裏,宮小軍和敏就不得不佩服劉富康精明的商業頭腦了,他想這就是他們與劉富康的區別所在吧。

“好是好,可”宮小軍猶豫地說。

劉富康沒等宮小軍把話說完,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了,他將手在空中一揮,說:“錢你們別擔心,租房子裝修買餐具什麽的五十萬夠不夠?”

宮小軍搖搖頭,說:“現在城裏商業房租金打著滾兒漲,五十萬肯定不夠。”

劉富康說:“那就一百萬!你們回去後就開始選地方,行不行?我把知青飯莊就包給你們。承包費你們放心,我不會定得太高,主要是打我們通達公司的知名度,還有想為老知青們作點貢獻的意思。”

宮小軍不停地點著頭,這時的他已經被劉富康俘虜了,他發現天上掉餡餅的事兒終於發生了。當然,他不會知道,劉富康的慷慨大方完全是為了敏。

劉富康對自己的舉動也不能解釋,這些年來,美麗而動人甚至是性感而撩人的女人他見得多了,為什麽一看到敏他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溫情?特別是敏失神的眼睛和滿臉的皺紋更使他產生莫名的傷感。是同情還是別的什麽東西?宴會的最後,他主動向敏提起他們的兒子劉建國,他覺得作為一個男人在女人麵前就應該大度一些。

“建國現在挺好,”劉富康對敏說,“我會把他培養成材的,昨天到你們城裏上學了,你可以去看他。”

敏還是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建國?建國就要回到我身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