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浮世繪版畫由元祿[1]、享保[2]的丹繪[3]、漆繪[4],到寬保[5]、寶曆[6]的紅繪,及至明和[7]年間,才由鈴木春信完成精致的彩色木刻版印刷的技術,由於成品十分華麗,得到吾妻錦繪的名號。自春信之後,錦繪[8]在天明、寬政[9]風靡一時,文化[10]以後驀然走向衰頹的下場。如今瀏覽各時代的浮世繪作品,鈴木春信的版畫使我留下最深印的印象。
在菱川一派[11]版畫中,可見元祿時代大膽豪放的筆勢,在春信的版畫已經完全消滅,再也不複得見。盡管如此,在奧村一派的作品中可窺見元祿時代柔和的另一麵,在此則化為一種古雅的風致。天明、寬政時代的精密寫生畫風,這時尚未出現。也就是說,春信的版畫處於過去的豪邁及未來的纖細之間,恣意展現溫雅及優美的風情。
春信版畫的特征,隻要看題材就能一目了然。春信宣稱不畫役者[12]的肖像畫,隻畫美人或與美人匹敵的美貌少年。最令我愛不釋手的就是那些描繪著少年男女互相思慕的作品。
試著記述我記憶中的此類畫作吧。其一是櫻花滿開、落英繽紛的泥巴牆外,佇立著一名包頭巾的少年,他留意著旁人的目光,泥巴牆的另一頭架著梯子,頂端有一名美女,手持打結的書信[13],露出半個身子。其二是一棵垂楊樹,隻有畫麵上半部為晚霞,其間的枝葉擺動猶如絲線,中央有一口菱形大井,蓄著劉海[14]的少年穿著直條紋的便服配短外套,再搭配漆木屐,盛裝打扮地佇立著,在井邊拄著下巴,指著看不見的井底;另一位則是一名係著長腰帶、穿著振袖和服[15]的少女,她站立著,抬起衣袖似乎相當沉重的一隻手,撐在井邊,上半身往前傾,窺探著井底。其三是以粗黑框構成的書院大窗戶,格子拉門敞開,櫻花在淺灰的底色上,宛如白色的圖案般浮現;在這宛如圖案的背景附近,人物也極似人偶,男子是小姓[16]吉三,女孩是於七[17]吧;女子坐著,單膝立起,像在傾訴什麽似的,好像在慰留一般,依偎在男子身上,男子毅然起身,將褲裙的係繩重新綁好,卻帶著一抹不安的神色,由上往斜下方俯視女子仰起的臉龐。除此之外,還有坐在木梯上,閱讀懷中書信的女子,後方佇立著一名美少年。又或是在看得見鳥居[18]的茶屋折疊椅旁,有一名賣團扇的美麗少年,與看似茶屋家女兒的女子對望。抑或是小河邊風情萬種的柴籬笆旁,佇立著一名有侍女相伴的美人,另一方的柴扉走出一名美少年。每一幅都是情思纏綿之作。
見了倚在井邊的男女圖,毫無來由地,我立刻聯想起梅特林克[19]的戲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Pelléas et Mélisande)。古今浮世繪有多少描繪男女情愛的作品,不勝枚舉。然而,能像春信的版畫這般勾動欣賞者幻想的作品卻相當罕見。春信版畫的構圖、配色皆單純至極。依照製作年代,人物的束發或多或少有些差異,然而每一幅畫的人物,經常都有著相同的麵貌,唯有年齡、身份的差別,有時甚至男女莫辨,僅能靠衣物及發髻分辨。因此,那幅以黑白兩色強烈對比聞名的《雪中相合傘[20]》,圖中兩位人物均戴著頭巾,完全難以分辨是男是女。春信筆下的男子全都是有劉海的美少年,女子頭上一定插著一把又大又長的梳子,梳著島田髻[21]或笄髻[22],後頸上方的頭發往後方突出的妙齡女子。這些人物的姿勢與容貌相同,容易陷入固定的模式,可以說他的作品距離寫生的境界相當遙遠。
一切的藝術創作,尤其是東方的藝術,通常無法輕易斷言它們是否需要科學方麵的知識。春信的版畫幽婉高雅,饒富詩趣,這反而是忽視科學帶來的結果。春信的男女僅是穿著當時的服飾,在情感方麵,卻是超乎雋永的男女感情。因此,對於今日的我來說,依然是表現永恒戀愛詩美的恰好象征,完全不會受到任何妨礙。不自然的姿勢已經超越幽婉的境界,屢屢化為神秘感,畫麵安排的單純背景,恰如牧歌之中的優美風景,相輔相成,使欣賞者的幻想置身於音樂當中。漫天飛舞的櫻花、無情的泥巴牆、掩人耳目的少年,還有手持情書的少女,唉,這麽單純的事物搭配,為何能勾起人們無限的遐想呢?在垂柳井畔默然相對,盯著不該窺探的水底的少年男女,是否能讓人幻想著他們之間,有什麽樣的心靈交流呢?現在,如果將這些圖轉換為精密的寫生畫風,特殊的時代、特殊的情境以及感情,將會立刻束縛並限製欣賞者的想象。春信誠可謂懂得以最少手段贏得最大效果之藝術秘訣的畫家。
鈴木春信《雪中相合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