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經曆寬政、文化的盛期,進入文政之後,改年號的次年,先是失去春章的繼承人勝川春英,漫畫、插畫的名家鍬形蕙齋緊接著離世(文政七年[1]逝世),又失去歌麿的好對手歌川豐國(文政八年[2]逝世)。不管是錦繪還是繪本方麵,浮世繪都呈現顯著的衰退。身為文政、天保以後的浮世繪師,這時的時局已經不似安永、天明時代那般,容許他們悠然從事這份事業了。自歌麿以後,錦繪成了江戶最有名的特產,脫離藝術的領域,完全屬於工藝品,繪本也能輕易地印刷與出版。社會對浮世繪的需求非常高,終究使它成為粗糙的商品。五渡亭國貞[3]、一勇齋國芳及其下的豐國門生,還有菊川英山、溪齋英泉[4]、鳥居清峰[5],則是這個不幸時代的代表畫匠。(關於廣重、北齋,我已在題為《浮世繪的山水畫及江戶名勝》的論文中敘述,此處不提。)

現在來看看各家的作品,就美術的價值來說,他們本來就比不上春信、清長、榮之等人,然而,畫中男女的衣著流行、房屋及庭院的模樣,有部分接近我們今日的生活,偶爾我會即刻與自己目前的環境相比,反而有種不同的樂趣。國貞、國芳等人描繪的婦女,不似春信的女子,毫無困意;不似歌麿的女子,梳著大型發髻,插著大型梳子。不管是深川還是吉原,無論町風[6]還是屋敷風[7],天保以後的浮世繪美人總梳著島田崩[8],穿著兩層小紋和服[9],或是以梳子挽起的發髻,披著短外套,穿著絞染的浴衣,目前還能在不少東京妓女身上看到這樣的風俗。那些屋子也有格子拉門、防盜尖刺圍牆、竹製的室外簷廊、以拆除的船板搭成的圍牆,還有風流典雅的小庭院,也是如此。對我來說,除了美術價值之外,更是我無法輕易舍棄江戶末期浮世繪的原因。

文政八年[10],初代豐國去世,其門生歌川國重[11]自行承襲二代豐國之名。由於他住在本鄉,又稱為本鄉豐國。如今坊間仍然有人販賣號稱初代豐國的畫作,其實是出自國重之手。國重頂著老師之名,卻沒能闖出一番名號,不久便封筆了。他的作品原本就比不上初代豐國,如今,將他的作品與同門的國貞、國政相比,其實不分軒輊。役者似顏單幅畫及二連幅的色彩濃豔,反而比國貞晚年(三代豐國名義)的作品更為出色。美人風俗畫則有《六鄉川[12]渡船三連幅》倒也有幾分寬政名家的影子。〔飯島半十郎著《浮世繪師便覽》,把國重當成豐重。據《關根氏名人忌辰錄》[13]記載,國重(二代豐國)於天保六年[14]逝世,享年五十九歲。〕

待世人逐漸忘卻國重之名(弘化二年[15]),歌川國貞一樣自行繼承先師之名,同樣稱自己為二代豐國。國貞生於天明六年[16],於元治元年[17] 七十九歲時離世,他的長壽及大量的作品,幾乎可以與葛飾北齋抗衡。然而,他最優秀的作品,全都是繼承豐國名號之前的作品,尤其是文化時代的初期作品,有些甚至能與先師豐國匹敵。參照現今的西方人論點,法國人亭山有雲:

國貞初期的作品,大多與其師豐國不相上下。見其役者似顏繪,描繪容貌、衣裳線條的筆力遒勁。在歐洲人眼中,姿勢及表情稍嫌誇張,不過這是對日本戲劇的正確描寫。國貞的役者繪,人物總是濃烈地浮現於裝飾色彩的白色底紙上。在這類繪畫中,我最喜愛以深淺藍色染成的美麗衣裳。不過,他也會采取完全相反的方法,以偏黑的山水背景,與色彩鮮明的衣裳形成對比。在我的收藏品當中找出一例,薄暮昏暗的深紫色夜間山巒與天色相連,前方河水染成帶黑的藍色。細看佇立河邊的婦女,她的衣裳暈染上淺桃色,衣擺上短樹叢的圖案,在月光的照射之下,看似晶瑩剔透的淺藍色。我們可以說這幅圖完全符合法國印象派的繪畫理論,物體絕對沒有一定的色彩,而是隨著照射的光線產生變化。國貞總是喜歡用淺紅、淺藍等淺色係衣裳,再搭配濃烈的黑色。國貞的風景畫則是以名勝的山水為背景,描繪人物半身像的《東海道名所繪》係列圖組。山水畫中,最上乘的實屬伊勢二見浦的日出[18],還有吉洛版畫收藏目錄中的三連幅,從樹林茂密的丘陵遠方,遙望巍然聳立的雪富士、河畔的街道、杉樹林蔭道中的旅人。除此之外,他也曾與廣重合作,在廣重的山水畫上畫上人物。

種彥[19]的小說《田舍源氏》,其中插圖及錦繪皆由國貞繪製,今日仍然廣受大眾喜好。《田舍源氏》是窺見國貞晚年畫風的極佳模板,人物都源於戲劇,有固定的形式,十分誇張,色彩更是絢爛綺麗,極盡奢華,畫麵完全沒有單一重點。此即國貞風格的絢麗色彩,使當時的人們大為驚豔。相對於國貞濃鬱飽滿的《田舍源氏》,我也在國芳擅長的武者對戰錦繪中,窺見流行的兩大極端。國貞利用美貌侍女、貴公子的酒宴,描繪出台榭庭園之美,及衣裳、生活用品之纖細,引人入勝;國芳的武者奮鬥戰場,傾盡全力描寫紛亂又美麗的甲胄、槍劍、旌旗,眩惑人心。國芳的武士繪奪去過去隸屬於土佐派的領域,應用在浮世繪的範圍中,也是不可錯過的重點。我認為在浮世繪師中,他有時能使人聯想到德拉克洛瓦[20]、梅索尼埃[21],這事讓我喜不自勝。

《田舍源氏》歌川國貞 插圖

豐國離世之後,國貞與國芳都是歌川派最卓越的畫家,從“蘆葦太茂密,反擾渡船口”這句詞中,不難想象當時兩位大師的競爭,我們無從得知兩人是否反目成仇。五渡亭國貞曾被人用落首[22]諷刺,“歌川可能是襲名二世豐國的假豐國”,總之,他繼承了歌川派的畫係,也在柳島及龜井戶擁有宅邸,當時的地位顯然在國芳之上。(在《安政見聞錄》中,描繪龜井戶一帶地震情狀的圖中,可見歌川豐國那座有倉庫的氣派宅邸。)然而,在我看來,我認為在畫家的手腕方麵,國芳經常略勝國貞一籌。國貞的作品永遠都是一定的格式,構圖變化較少,也缺乏活潑的生氣。(根據我朋友板倉氏的說法,國貞的風俗畫佳作,大部分都是直接臨模歌麿的題材及構圖之作。)我在國貞的版畫中,一定都能嗅到範本的氣息,相對地,在國芳的作品中,偶爾像是接觸西方畫家那般,能看到一些逼真的寫生。國芳的寫生技巧,不一定比葛飾北齋遜色。像是《東都名所》山水畫中的人物姿勢,或是《逼真百表情》(《生寫百麵相》)小冊子中的臉部表情,完全可以證明此事。最初之時,國芳與國貞都繪製役者似顏繪,卻未獲好評,於是國芳隻好轉向《水滸傳》人物等其他方麵,從今日的角度看來,對他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國貞的題材幾乎不出役者及美人,國芳的範圍則十分廣泛,包括山水、花鳥、武者,以及美人、役者繪等。我曾在《浮世繪的山水畫及江戶名勝》一文中,討論一些國芳之事,這裏則提出剛發表的西方藝術雜誌中,法國人米隆[23]的論述。

歌川國芳(生於寬政九年[24],卒於文久元年[25]) 優於國貞,這是一個顯然的事實。國芳描繪的風 景畫充滿活力,部分作品確實是此類型中的逸品, 也是浮世繪版畫中最偉大的作品。方才欣賞拉奧 特(Rouart)收藏的《東都名所·禦廄川岸驟雨 圖》,前方行人打著大雨傘,與對岸的遠景對峙, 既新穎又奇特。尤其是以薄墨將遠景的大雨畫成 一片煙霧的模樣,實在教人驚奇。韋華(Henri Vever)收藏的一幅版畫也十分美妙。圖中小船載 著兩名女子,立於後方的船夫姿勢絲毫沒有不自 然之處。從粗獷的方形橋柱之間,眺望小島與水色。這是日本最美的風景。(譯者認為這是描繪永代橋下豬牙船的《東都名所佃島》。)雪中的光景也值得大為讚許。在絲毫不曾減弱的紛飛大雪中,山巒與山腳下的海邊村落一起被雪淹沒,天地寂然之際,聖僧日蓮上人[26]在暴雪之中,彎著身子,在山路上辛苦地踽踽而行圖即是如此。(譯者雲,此為《日蓮上人一代記》八連幅中,佐渡島的圖。)除了上述這些例外的逸品,我認為浮世繪藝術之所以奄奄一息,而且輕易麵臨死期,完全是出於這些例外的傑作之故。

歌川國芳《東都名所·禦廄川岸驟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