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荷風著手寫《江戶藝術論》的同時,《三田文學》上正連載著漫談“江戶散步”的《日和下駄》。荷風重遊舊江戶的土地,寫下了“懷舊導覽”《日和下駄》,他頭戴禮帽,手拄蝙蝠傘(當手杖使用),腳踏木屐,隻有天氣夠好時才能這麽簡單穿著(明治東京的街路還未經整修,遇雨則泥濘難行)。這番講究雖然麻煩,但縱使如此也要固守此種趣味,打理一身費事的服裝和行頭,這大概就是荷風以江戶人自居的矜持使然了。放浪形骸,也是一種風流(雖然隻是一種故作姿態)。荷風之所以對乍一看無甚益處的懷古散步用心至此,其中既有見證最後的江戶的迫切使命感,也有潛藏在該迫切感背後的文人架子。這種文人氣是荷風作為江戶人特有的矜持,同樣出生於江戶的夏目漱石,長於下町的穀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身上就看不到這種特征。

《江戶藝術論》在浮世繪論之外,還收錄了狂歌論、戲劇論,以及關於江戶音曲、西洋音樂的鑒賞論。每一篇荷風都以其親身經驗、體驗立論,結果就有了這部頗具說服力的“江戶文化論”。留洋經曆、西樂鑒賞、江戶音曲入門,乃至琴棋書畫的家教輔導、師從戲劇創作者學藝……荷風年輕時的直接體驗,得益於他得天獨厚的家庭環境和上流階級出身。荷風拋棄了預設的從東大法學部畢業後從事高官的精英路線(當時體弱多病的荷風,想必也體認到這條路行不通),沉浸在江戶市井藝術中,他既能觸其精髓,又能通過活用其豐富的經曆,及漢文、和歌、英語、法語等語言功底,來發掘在明治時代日漸消亡的江戶韻味。《江戶藝術論》與《日和下駄》,是正值壯年期三十五六歲的荷風傾心注力的兩大傑作。由於並非小說,所以不太為人所知。單行本出版較早的是大正四年(1915)的《日和下駄》,《江戶藝術論》則為大正九年(1920)出版。

兩部作品雖都已是百年前的著作,但其價值絕未被歲月侵蝕,倒不如說曆久彌新,年愈醇厚。《日和下駄》於戰前戰後都再版了數次,近年來還出了文庫本。相較之下,《江戶藝術論》遲至平成十二年(2000)才第二次刊行文庫本(戰前兩者曾合並為一冊文庫本)。

附帶一提,《日和下駄》初版發行時,竟內附了二十六幅江戶、明治浮世繪圖版(多為荷風私藏),令人詫異的是,相較之下,《江戶藝術論》中竟不見任何一張插圖。就圖像作用而言,理應反過來才是,但也可能是考慮到了書店實際的銷售情況。如今《日和下駄》作為荷風漫步江戶的散文集廣為人知,而《江戶藝術論》的知名度卻依舊很低。據筆者推測,這大概是因為百年前印刷插圖需要相當高昂的成本。此外,《江戶藝術論》還由艱澀的文言寫成。當然,在明治時期,人們欲發高談闊論都用文言,即使到了大正時期,用文言來寫學術論文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相比之下,《日和下駄》則是由平實易懂的口語寫就,內容也多選取為東京人所周知的地區。據荷風所言,此書多附以浮世繪插圖是為了使讀者更直觀地認識到,明治時期究竟發生了何種程度的風景劇變。

《日和下駄》雖未被翻譯成外語,但其不僅頗具曆史價值,且可玩味之處亦甚多,初版圖文對照的閱讀方式於今再現眼前,正是其珍貴之處。《江戶藝術論》中盡管不設插圖,但先前在《三田文學》上連載時,部分還是有插圖的。因此省略插圖恐怕並非荷風本意,事實上荷風本人也是浮世繪藏家。

將《江戶藝術論》與《日和下駄》二璧視為雙生子來看待的話,便多少能理解荷風的用意了。《江戶藝術論》作為江戶文化殿堂的入口,從中可玩味到荷風複雜多麵的個人世界,參照這本小辭典,青年荷風意氣風發的模樣,曆曆可見。

令和二年六月

[1] 腳踏木屐,手撐蝙蝠傘,一邊散步,一邊在東京尋找舊江戶的痕跡,便是這些散文的旨趣所在。這些隨筆之後匯編為單行本出版,至今仍有人氣。

[2] 《東亞美術史綱》(上)(下),有賀長雄譯,大正十年(1921)出版,原書名為Epoch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Art。

[3] 《西人之所見日本浮世繪》,赤木叢書,大正三年出版,昭和十七年 平田禿木將此冊更名為《西人的浮世繪觀》重印後的版本更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