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曆史時期人們的精神風貌,總是與該時期人們的社會生活密切地聯係在一起的;不妨說,它是當時社會生活的一麵鏡子。秦漢時期處於中國封建社會的初步發展階段。這時國家統一,社會相對穩定,政治、經濟和文化各方麵都有較大的發展,因而人們的精神麵貌總的來說是趨於積極向上、生氣勃勃的。表現在社會時尚方麵,任俠、節義與名士風雅也成為這一時代的特色。
一、任俠
近年來,隨著曆史研究的逐漸深入,俠客文化作為曆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也越來越引起人們的重視。但是,對於“俠”的含義、特點及其產生年代等問題,尚缺乏統一的認識。在我國古籍中,對“俠客”有多種稱謂,如“俠”“遊俠”“任俠”“劍士”“劍客”“刺客”等。最早提出“俠”這個概念的是戰國時的韓非子。他在《五蠹》篇中將“俠”列為“五蠹”之一,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明確指出“俠”的特征是以其武力觸犯法律。西漢時,司馬遷作《史記》,專為“俠”立傳,稱之為《遊俠列傳》。他說:“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軛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司馬遷這裏所說的遊俠,就其“不軌於正義”這一點而言,正與韓非子所謂的“以武犯禁”相同。同時,他還指出了“遊俠”的三大特征,即講信用、願舍己而救人、施恩義於人而不自矜不圖報。另外,《史記·季布傳》中說:“季布者,楚人也。為氣任俠。”對於“任俠”,《辭源》解釋為:“抱不平,負氣仗義。”這裏也基本點明了“俠”的特征。
俠客究竟產生於何時?司馬遷在《史記·遊俠列傳》中說:“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又說:“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所以他在《遊俠列傳》中,隻記了漢興以來幾位遊俠。但是,司馬遷所界定的“匹夫之俠”或“布衣之俠”,其實隻是眾多俠客中的一類。而稱為“劍客”“私俠”“俠”“刺客”“死士”“巨子”的俠客,在先秦絕不是沒有。如《史記·刺客列傳》中所提到的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五人的事跡,除曹沫本是魯國大將外,其他幾位均為布衣之徒。從本質上講,他們甘心冒死去行刺,在“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軛困”這方麵,正表現了他們的“俠”的精神。在刺客荊軻的周圍,我們同樣也看到了不少豪俠之士的身影。為了激勵荊軻,田光自刎而死;為使荊軻達到目的,樊於期捧出了自己的頭顱;易水邊,為荊軻送行,一群身著素衣的士人,個個目瞋發豎;這些不是“俠”士又是什麽?《淮南子·泰族訓》中說:“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刀,死不還踵。”這是墨子之徒多俠客的證明。而《漢書》的作者班固除將孟嚐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視為遊俠之首外,還將“行俠為官、亦官亦俠”的陳遵、原涉等人寫入《遊俠傳》,從而大大突破了司馬遷所說的“布衣之俠”的範圍。由此可見,任俠之風大致起於春秋而盛行於戰國。
關於漢代遊俠興盛的原因,班固說得很清楚:“及漢興,禁網疏闊,未之匡改也。是故代相陳豨從車千乘,而吳濞、淮南皆招賓客以千數。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屬競逐於京師。”“布衣遊俠劇孟、郭解之徒馳鶩於閭閻,權行州域,力折公侯。眾庶榮其名跡,凱而慕之,雖其陷於刑辟,自與殺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由此看來,漢代遊俠之風所以盛行,一是因為“禁網疏闊”,二是部分權貴的參與,三是社會對俠士行為的推崇。不過,這並不是說漢代最高統治者對遊俠采取了寬容政策。相反,在文、景、武三代,統治者對遊俠的誅伐是十分嚴厲的。如郭解之父因任俠尚氣,在漢文帝時被誅。郭解本人也被公孫弘“以睚眥殺人”,而被處誅滅三族。萭章等一批豪俠被京兆尹王尊所殺。漢武帝更立所謂“沉命法”,規定凡敢藏匿罪人者,判以殺頭之罪。而令人回味的是,即使在統治者這樣嚴厲的裁抑下,任俠之風仍沒有銷聲匿跡。如在漢景帝親自下詔誅滅了一批遊俠之後,遊俠反而“紛紛複出”。郭解被殺,但“自是之後,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看來一味地彈壓是行不通的,還必須針對“製度不立,綱紀廢弛”的現象,另做文章。
《史記·遊俠列傳》中記載了朱家、劇孟、郭解等西漢前期一批有名的“布衣之俠”的事跡。魯人朱家與漢高祖劉邦是同時代人。魯人因孔子的緣故,大都以儒家思想設教,但朱家卻以行俠而聞名。當時的豪俠或殺人犯法者無處躲藏,大都到朱家這裏向他求助。朱家總是想盡辦法解救他們,把他們隱藏起來。經他隱藏解救的豪傑數以百計,一般的人更是不可勝數。但他從不以此炫耀自己,從來不求報償,甚至害怕碰見他們。救人急難,總是先照顧到那些貧賤的人。他自己家中也並無多少餘財。他衣著破舊,每頓飯也不吃兩個葷菜。出門乘坐的也是用小牛犢拉的車子,卻到處奔走救人急難,比幹自己的事還用心。當時楚人季布也是一位尚氣任俠的豪傑,在當地很有名。楚漢相爭時,項羽讓他帶兵,他曾多次窘困劉邦。後來項羽敗亡,劉邦當了皇帝,下令懸賞千金捉拿季布,如有敢隱藏季布的,誅滅三族。於是有人把季布送到了朱家那裏。朱家不僅不退避,反而對他悉心照顧,並去洛陽向汝陰侯滕公求助。在朱家、滕公的幫助下,季布得到了皇上的赦免,並被任命為宮廷侍衛。季布因此出了名。但等到季布官居權要、名顯位尊之後,朱家卻終生不再去見他。這就是朱家的為人。
劇孟是洛陽人。當時洛陽人大都以經商射利為能,而劇孟卻以行俠顯名於諸侯。漢景帝時,發生了吳楚七國之亂,震驚朝野。條侯周亞夫時任太尉,被派去平定叛亂。周亞夫乘坐驛舍所備的快車到洛陽,見到了劇孟,高興地說:“吳楚諸王發起這麽大的行動而不求劇孟參與,我知道他們成不了氣候的原因了。”以周亞夫身居太尉之尊,而如此看重一個布衣之俠,由此也可以看出劇孟當時的聲望與能量。劇孟的為人行事大體上像朱家,但喜歡下棋之類的博弈活動。劇孟的母親死時,四方遠近前來送葬的竟至車馬千乘,冠蓋盈門。但到劇孟死時,其家中所剩的財產卻不足十金。
郭解是軹縣(今河南濟源軹城鎮)人,字翁伯。郭解的父親曾因行俠而在漢文帝時被處死。郭解身材短小,精明強悍,卻不善飲酒。年輕時,他內心陰狠,稍有不快便動武殺人,常義氣用事,為朋友兩肋插刀,什麽犯法的事都幹過。年長後,他一改惡習,對自己嚴加約束,常以德報怨,施恩於人而不圖報,救人性命而不炫耀。但有時仍難以自控,對仇人怒目而視,那些仰慕他的少年常暗中替他報仇,而不讓他知道。一次,郭解的外甥依仗其舅父的聲勢,硬逼人喝酒,結果對方一怒之下抽刀刺死了他便逃跑了。郭解的姐姐很生氣,一怒之下,把她兒子的屍體拋在大路上不下葬,想以此來羞辱郭解。郭解暗中找到了凶手,非但沒有報複,反而說是自己的外甥無理,並釋放了他。同時收屍葬了其外甥。此事傳開後,更多的人敬慕他。郭解平時出入,不管走到哪裏,人們都躲避著他。但有一個人膽子大,碰見郭解總是用傲慢的眼光看著他。郭解手下的人以為此人大不敬,便想殺掉那人。郭解卻說:“居於鄉裏而不被鄉人尊敬,隻能怪我自己不修德行啊。他何罪之有?”後來,郭解還幫那人免除了差役。漢武帝時,為了打擊地方豪強勢力,曾下令把家庭財產在300萬以上的豪富遷徙到茂陵(今陝西興平東北)去,以便於控製。郭解當時的家產不足300萬,不應被遷。但因為他一向有豪俠的名聲,被官府列入遷徙之列。大將軍衛青得知後,為郭解辯解說:“郭解家裏並不富足,不夠遷徙資格。”漢武帝聽了這話,說:“一個普通老百姓,竟能使一個大將軍替他說話,這說明他家裏不窮。”郭解於是隻得遷徙了。遷徙之時,單是同郭解往來的人為他送行而出的錢就達1000多萬。後來,因為其家人及門客殺人,被判以“大逆無道”,全家被誅,但郭解“權行州域,力折公侯”的事跡卻至今仍存於史書之中。
與司馬遷不同,班固的《漢書·遊俠傳》除照錄《史記·遊俠列傳》中的幾位和萭章之外,還記載了行俠為官或亦官亦俠之人,如陳遵、原涉等。其實陳遵的為官行俠,主要是好結交,好飲酒,行為不加約束,有點類似於魏晉時代的一些名士。用司馬遷對俠的理解,“為官亦俠、亦官亦俠”較有代表性的是原涉。原涉字巨先,他父親在漢哀帝時為南陽郡太守。當時大郡官守俸祿為二千石,死在任上,賦斂送葬所得在千萬以上。當時又很少有人在父母死後服三年喪的。原涉父親死時,他卻一概不收當地人們送的財物,並且在他父親的墳上結廬守喪三年。他因此得以揚名京師。後來大司馬史丹舉薦他為穀口縣令,他才二十幾歲。穀口這個地方本來盜賊較多,原涉來做縣令後,為非作歹的人卻偃旗息鼓了。在此之前,原涉的叔父被茂陵一個姓秦的人所殺,原涉到穀口上任半年,為了報仇,竟辭去了官職。穀口一位豪傑因為殺秦氏,躲藏了一年多,遇到大赦才出來。當時郡國豪傑以及長安、五陵的俠義之人都很敬慕此人,原涉也同他傾心相待,並以與這些俠士交結而感到快樂。原涉為人也專以賑濟貧窮、赴人之急為務。有一次,朋友請原涉飲酒。有人告訴他說有位客人的母親病了,避在裏宅不能來赴宴,原涉就前去問候,卻聽到裏麵有哭聲。原涉進門施行憑吊,問喪事辦得如何,才知此人家中一無所有。原涉回到朋友家,要求撤去酒席,在賓客們的幫助下,替人置辦了一切下葬所需的物件送去,並替人家辦理了喪事。原涉後來又幾度任官,幾次被免。原涉生性有點像郭解,外表溫和而內陰好殺。他要恨誰,一瞪眼這人就活不成。最後他終因殺人而被捕,處斬。
自東漢以後,正史中不再為俠客立傳,所以也就無事跡可述。但不少人物的傳記中都提到他們是好俠尚氣的,可見任俠之風並未消失。如《後漢書·段熲傳》載其“少便習弓馬,尚遊俠,輕財賄”。董卓“以健俠知名”(《後漢書·董卓傳》)。袁紹“好遊俠”(《後漢書》及《三國誌》注引《英雄記》)。袁術“以俠氣聞”(《後漢書·何進傳》)。張邈“以俠聞”(《後漢書·呂布傳》)。甘寧“少有氣力,好遊俠。招合輕薄少年為之渠帥。群聚相隨,挾持弓弩,負毦帶鈴。民聞鈴聲,即知是寧”。淩統“輕俠有膽氣”(《後漢書·淩統傳》)。魯肅也曾為俠客所擁戴,“攜老弱將輕俠少年百餘人到居就瑜”(《後漢書·魯肅傳》)。許褚也曾招聚俠客“從(許)褚俠客,皆以為虎士”(《三國誌·魏書·許褚傳》)。這是東漢末年俠客眾多的明證。這裏還不包括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布衣之俠。
大體而言,漢人所說的遊俠,都不是以武功劍術而聞名天下的。在《史記》和《漢書》所記載的俠士中,隻有劇孟是喜好劍術的。這些人之所以被稱為俠,主要是其任俠的精神。他們無視官府、無視法禁,而敢於自掌正義、自執禮法,並往往為之不惜身家性命。盡管他們的本意並不是一定要與官府作對,更不是要推翻封建政府,但是,由於他們以俠義為重,所以當封建的法律有礙於其行俠時,他們往往會毫不猶豫地衝決它。另一方麵,他們又可以與權貴們結交,甚至親自為官。所以說,遊俠最突出的人格特色便是優遊行事,不拘滯,不俯仰,不屈辱。他們就是以這種人格的力量博得了人們的好感和仰慕。當然,在遊俠之中,也有一些人以行俠為名而發泄私憤,“以睚眥殺人”,侵淩孤弱,越人財貨。流品至此,與其說是遊俠,不如說是強梁或盜賊了。魚龍混雜,善惡並存。因此,對於遊俠,人們有不同的看法。如司馬遷雖認為遊俠“時扞當時之文網”,觸法犯禁,但“其私義廉絜退讓,有足稱者”,基本是稱頌的態度。而班固卻不然,他認為:“郭解之倫,以匹夫之細,竊殺生之權,其罪已不容於誅矣。觀其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亦皆有絕異之資,惜乎不入於道德。苟放縱於末流,殺身亡宗,非不幸也。”在他看來,這些遊俠雖有值得肯定之處,但到底是罪不容誅。這兩種意見,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後人對於遊俠,也可自評說,但有一點是不容否認的,即俠客文化的持久魅力甚至到今天仍有人津津樂道。
二、節義
在談到秦漢時期人們的精神風貌時,有一點是不能被忽略的,這就是當時人們講氣節、重信義的精神。所謂氣節,是指堅持自己的信仰,不屈服,不動搖;所謂信義,是指講信用、有道德,堅持正義。這種講氣節、重信義的精神,表現在人格理想上,便是孔子所說的“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的“誌”,便是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表現在社會責任上,便是我們常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講究節義,是我國人民的優秀文化傳統。
在秦漢以前,在中國曆史上不乏講究節義之人,如商代的箕子、比幹,西周時的微子,春秋時的史官南史與董狐,戰國時代詩人屈原等。但是,在中國曆史上首次以群體人格的形式,自覺地踐行節義、追求儒家所稱道的大丈夫的理想人格的,則是秦漢時期,尤其是東漢時代的士人。宋代理學家程頤說:“後漢知名節,成於風俗,未必自得也,然一變可以至道。”[27]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顧炎武也說:“依仁蹈義,舍命不渝”,“三代以下風俗之美,無尚於東京者”[28]。這些,都是對東漢士人氣節的讚譽。而《後漢書》的作者範曄是這樣論述東漢士人的人格理想的:“夫稱仁人者,其道弘矣!立言踐行,豈徒殉名安己而已哉,將以定去就之節,正天下之風,使生以理全,死與義合也。夫專為義則傷生,專為生則騫義,專為物則害智,專為己則損仁。若義重於生,舍生可也;生重於義,全生可也。上以殘暗失君道,下為篤固盡臣節,臣節盡而死之,則為殺身以成仁,去之不為求生以害仁也!”[29]這是歌頌與社會邪惡勢力作殊死鬥爭的東漢士人的人格氣概的話,實際也是對秦漢時代人們重視節義這一精神的有力說明。
在古代的史籍中,留下了大量的秦漢時代人們講氣節、重信義的事跡。在《史記·田儋列傳》中,司馬遷就講述了一個講求節義的感人的故事。在楚漢戰爭中稱齊王的田橫,當楚漢戰爭結束後,麵對漢高祖劉邦派去招撫的使者,不肯臣服而自盡。其留守海島的五百壯士,不受漢使招撫,也全部壯烈自盡。對於他們這種行為的是與非,人們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他們的這種精神,卻不能不令人敬佩!
兩漢時期,重名節成風,而重名節之人也比比皆是。其中富有民族氣節的典型如蘇武,天漢元年(前100年)出使匈奴,不畏匈奴逼降,在寒冷荒涼的北海(今貝加爾湖)“持漢節牧羊”,連匈奴統治者也“壯其節,朝夕遣人候伺”[30]。19年後才歸漢。又如張騫出使西域,在外十餘載,多次為匈奴所扣留,但絕不投降,終於設法逃回,不辱使命。不戀官位、注重名節的典型,如嚴光(字子陵)曾與劉秀同學,劉秀稱帝後,“除為諫議大夫,不屈,乃耕於富春山(今浙江桐廬南),後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焉”[31]。又如不貪錢財、注重名節的典型,如楊震任東萊太守時道經屬縣昌邑,縣令王邑“夜懷王金以遣震”,說:“暮夜無知者。”楊震駁斥說:“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又,楊震子常蔬食步行,其故舊長者或乏為其產業,震不肯,說:“使後世為清白吏子孫,以此遺之,不亦厚乎!”[32]至於為保持名節、視死如歸的,更是大有人在。
東漢後期,君主昏庸,宦官專政,官場十分混濁。但是,正是在這樣一個政治十分黑暗腐敗的背景下,在這樣一個“風雨如晦”的時代,卻湧現出了一大批敢於以自身的德操來對抗社會邪惡勢力,以自鑒自勵、不降誌辱身為原則的東漢士人。據《後漢書·黨錮列傳》記載:“自是正直廢放,邪枉熾結,海內希風之流,遂共相標榜,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顧’,次曰‘八及’,次曰‘八廚’,猶古之‘八元’、‘八凱’也。竇武、劉淑、陳蕃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翌、杜密、王暢、劉祐、魏朗、趙典、朱寓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林宗、宋慈、巴肅、夏馥、範滂、尹勳、蔡衍、羊陟為‘八顧’。顧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張劍、岑至、劉表、陳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為‘八及’。及者,言其能導人追宗者也。度尚、張邈、王考、劉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為‘八廚’。廚者,言能以財救人者也。”文中提到的這些人物,都是當時的名士。麵對黑暗的社會現實,他們能夠堅持士節,與腐朽勢力相抗衡,以匡正社會上存在著的不良風俗,代表了社會上正直善良、追求光明的人們的願望。而從社會政治的角度看,他們的反宦官行動,則是東漢統治階級中一部分人較為清醒的改良自救運動。範文瀾先生說:“這一類名士,是統治階級中耿直派,也是抱有正義感,對人民有同情心的人。他們人數不多,在士人中卻起著倡導作用。”[33]《後漢書·陳蕃傳》記陳蕃對薛勤所說的話:“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範滂“慨然有澄清天下之誌”[34],李膺“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35]。這些士人們的言行,足以代表當時社會崇尚節義之風。
範滂是東漢士人中頗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不曾任高官,卻有澄清天下之誌。他任清詔使,剛入州境,髒汙的守令便望風而去。他任三府掾屬,劾奏刺史、二千石權豪之黨20餘人。他任郡功曹,舉薦的是身有異節、隱於幽隨之人;為鄉黨所不齒者,雖是親屬,且有權貴推薦,也不召用。在統治者的榜掠、死刑麵前,他挺身而出,絕不累及他人。能在邪惡麵前不低頭、堅持士節的人,在當時大有人在。如杜密、魏朗在獄中自盡,持“死與義合”的信條而不向宦官屈服;眾多的士人,在掩護張儉的過程中,“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36],等等。這裏有必要指出,東漢士人的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氣節,其精神內涵,就是主體對社會的前途和命運抱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而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又是由主體的需要及其與現存世界的聯係而產生的。使命感與責任感不能僅僅理解為生理上或心理上的感情,更主要的是,它們是有力地推動人們幹預社會現實生活的驅動力,是崇高的理想在主體意識中的基石。在一定的社會環境下,這種使命感與責任感就會爆發出來,成為一股巨大的社會力量。因此,對於秦漢時期人們講氣節、重信義的風尚,尤其是對於東漢士人們的氣節,不僅應看到其感人的言行,更應該理解其內在的精神實質。
三、名士風雅
與西漢時期相比,東漢時的評品之風有了很大擴展。在當時,有許多士人加入了人物評品的行列,他們或以其獨特的見解裁量人物,或主動邀名士評論。往往名士的一席談話,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前程,或使人聲名鵲起,或使人名聲掃地。甚至有人感歎說:“寧為刑罰所加,亦不為名士所短。”但也有一些名士的評論能使人改過從善,起到獎勵、提拔作用。在東漢廣為流行的評品之風中,郭太和許劭是兩位極有代表性的人物。
郭太,字林宗,太原郡界休縣人。家裏世代貧困。早年喪父,母親想讓他在本縣官府當差,他說:“大丈夫怎能甘居如此低微的差役職位呢?”於是拒絕了。後來,他跟隨成皋人屈伯彥學習,用3年時間完成了學業,通曉古代典籍,並善於高談闊論,愛好音律。他來到都城洛陽,得到當時河南尹李膺的賞識。李膺是當世名士,郭太受到李膺的器重,從此聲名鵲起。後來他回歸故鄉時,士大夫和眾儒生為他送行到黃河岸邊,送行的車輛多達數千。而郭太單獨與李膺同船共渡,送行人遠遠望去,還以為是神仙下凡。他曾多次得到官府的征召與舉薦,但都婉言謝絕。他說:“我夜晚觀測天象,白天考察社會,料到當今朝廷已被上天所廢棄,無法再支持下去了。”
郭太一生未在官府擔任什麽職務,他主要的活動,便是周遊郡國,結交人物,並從事教學活動。他生性能識別人才,樂於褒獎教誨士人,因而十分受人仰慕。一次他遊經陳、梁之間,途中遇雨,他就將頭巾折起一角遮雨,從那以後人們就故意將頭巾折起一角使用,並稱之為“林宗巾”。可見當時人對他的敬慕達到了何種地步。有人曾問範滂說:“郭林宗是怎樣的人?”範滂說:“他退隱但不離開自己的親人,保持貞潔但不與世俗隔絕,天子不得以他做臣下,諸侯也無法與他交朋友,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他還有什麽其他品格。”後來他母親逝世,他以至孝被人稱頌。郭太雖然善於辨別、評述人的流品,但是從不危言聳聽,所以雖然宦官專權也不能對他有所傷害。到黨錮之禍興起,許多名士為宦官所害,而郭太卻能幸免於難。
郭太作為當時的一代名士,受到世人的極力推崇。而經他評論的人物,也多有與其評論吻合的,說明其確有過人的見識。如經郭太評論的左原,是陳留郡人。在郡學校做學生時,左原便因觸犯法律而受到斥逐。郭太曾在路上與他相遇,擺設酒菜對他加以勸慰,說道:“從前顏涿聚是梁甫山的大強盜,段幹木是晉國的大商人,最終一個成為齊國的忠臣,一個成為魏國的著名賢者。蘧瑗、顏回尚且不能沒有過錯,況且是其他人呢?千萬不要懷恨在心,自思己過就是了。”左原接受了他的勸告就離去了。有人因此指責郭太不與惡人絕交。郭太答道:“不仁義的人,如果對他們過於厭惡,他們就會起而作亂。”左原後來忽然憤恨再起,勾結外人到郡學想要報複眾儒生。那日正巧郭太也在郡學,左原一見郭太,自愧有負於先前的諾言,於是作罷離去。後來此事內情暴露,眾人對郭太又感激又信服。
經郭太獎拔而成才的還有茅容。茅容字季偉,陳留郡人。40餘歲時,在田中耕作,有時與大夥在樹下避雨,別人都相對蹲坐一圈,唯獨他端坐一旁,恭敬倍至。郭太路經此處,見到茅容這般不尋常的神態很是驚奇,於是與他攀談,並因此應邀借宿茅容家中。次日天明時分,茅容殺雞備飯,郭太還以為這是為他準備的,不一會兒茅容把雞送到他母親那裏,自己用野菜與客人一起用餐。郭太見狀起身而拜,道:“閣下真是賢才啊!”於是勸茅容立誌於學會,最終使他成為一名有賢德的人。
另有一人叫黃允,字子艾,濟陰郡人,因為才智出眾而四方知名。郭太見此人而對他說:“閣下有超人的才華,足以成為偉大人物。然而隻怕堅守道義不夠忠誠,將會有所失誤。”後來司徒袁隗想為侄女求親,見到黃允而感歎道:“能得個像黃允這樣的女婿我就心滿意足了。”黃允聽到這話就休棄了妻子夏侯氏。夏侯氏因此對婆婆說:“現在我被休棄,就要與黃家訣別了,我隻要求與親屬們有一次聚會的機會,以便表達辭別之情。”於是黃家隆重召集賓客三百多人,夏侯氏端坐中央,挽起衣袖憤憤地曆數黃允見不得人的肮髒惡事十五件,說罷登車,毅然離去,黃允因此而被當時人唾棄。
莊子曾說過,人的情欲比山河還要險惡,因為它既動靜可以觀察,又深沉難於預測。所以,深厚的人性與個人的感情、麵貌並不一致;知人善用的鑒別之事,是帝王所難以做好的。而郭太身為士人,終身不就朝廷征聘,作為一介儒生除能用當時的社會道德標準,結合自己對人物品評的經驗積累,鑒別各類人物外,作為評價的主體,他不帶任何官吏的成見,作為被評價的客體,也不必有什麽掩飾造作。正因為他這種特殊的身份,能不帶成見,在被評價者不加掩飾的情況下接受品評,加之他本人的過人學識,所以他才能屢評屢中,獎掖後進,使人改過自新,奮發有為,從而充分展示自己一代名士的風範,受到世人的敬慕。
漢末的人物品題是當時曆史上一種很有特色的社會現象。東漢末年以善於品評人物著稱的,除郭太外,還有許劭等人。許劭字子將,汝南郡平輿縣人。年輕時已有高尚的名譽與節操,喜歡品評人物,有很多人得到他的賞識。當他充任郡功曹時,太守對他十分敬重。郡府中官吏聽說許劭入府為吏,沒有不趕快改變節操、粉飾言行的。同郡人袁紹,身為公子,強橫任俠,辭去濮陽縣令官職回歸故鄉時,隨同的車騎與仆從非常多,將要進入汝南郡界的時候,袁紹就遣散賓客,說:“我的車乘衣冠章服怎可以讓許子將看見。”於是隻單獨乘一輛車回家鄉去了。許劭曾經到過潁川郡,去拜見過許多名人,唯獨不去問候陳寔。又如陳蕃為給妻子送葬而回鄉時,鄉親們都去看望他,而隻有許劭不去。有人問起其中原因,許劭說:“太丘縣長陳寔道術太廣泛,廣泛了就難以周全;陳蕃性情嚴峻,嚴峻了就難以通達。因此不去造訪他們。”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許劭不僅年輕時就已成為名士,具有評判人的資格,而且確有與眾不同的見解,對人有獨特的審視眼光。
不過,與郭太品題人物不同,許劭的評品人物不是隨機性的,遇到誰就品評誰,而是有一定計劃性的。事實上,許劭也是以善於議論人物、論定高下而聞名於士林的。許劭曾與他的堂兄許靖一起,每個月總要更換他們對人物高下的評語,因此汝南俗語有所謂“月旦評”一說。他們所品題的主要內容,包括人物的品德、性情、才能、識度等方麵。據說,曹操地位低下時,常常說些恭敬謙虛的話,送上豐厚的禮品,來請求許劭為他的人品作鑒定。許劭鄙視此人而不肯答應他,曹操就窺測可乘之機對他加以威脅,許劭不得已,評定他的人品說:“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曹操得此結論十分高興而離去。
東漢士人之所以如此重視名士的品評,不僅與當時的選舉製度有關,也與當時社會上注重名節的風氣不無關係。那些被社會上公認為具有名節的士人,往往享有很高的社會威望,他們的議論,能成為一股強大的社會輿論。他們的褒貶不僅影響到某個人的政治前途,還會影響到朝廷。從某種意義上說,魏晉時期的社會清談風氣,實是漢末人物品題的繼續。
注釋
[1] 《史記·秦始皇本紀》。
[2] 《通典·職官八》。
[3] 《太平禦覽》卷六十九引摯虞《決疑·要注》。
[4] 《續漢書·輿服誌》注引《異物誌》。
[5] 《漢書·地理誌》。
[6] 《後漢書·東夷列傳》。
[7] 《急就篇》顏師古注。
[8] 《漢書·食貨誌》。
[9] 《後漢書·董卓傳》。
[10] 《史記·秦始皇本紀》。
[11] 《漢書·賈山傳》。
[12] 《史記·平準書》。
[13] 《後漢書·循吏傳》。
[14] 《漢書·惠帝紀》。
[15] 《漢書·王吉傳》。
[16] 《大戴禮記·本命》。
[17] 《漢書·文帝紀》。
[18] 《後漢書·順帝本紀》。
[19] 《漢書·霍光傳》顏師古注引蘇林曰:“以柏木黃心致累棺外,故曰黃腸。木頭皆向內,故曰題湊。”
[20] 《史記·秦始皇本紀》。
[21] 《漢書·貢禹傳》。
[22] 《晉書·索靖傳》。
[23] 《周禮·春官·塚人》鄭注引《漢律》。
[24] 《後漢書·章八王傳》。
[25] 《後漢書·禮儀誌》。
[26] 《荊楚歲時記》。
[27] 《二程遺書》卷一。
[28] 《日知錄》卷十三《兩漢風俗》。
[29] 《後漢書·李杜列傳》。
[30] 《漢書·李廣蘇建傳》。
[31] 《後漢書·逸民列傳》。
[32] 《後漢書·楊震傳》。
[33] 範文瀾:《中國通史》第2編,18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34] 《後漢書·黨錮列傳》。
[35] 《世說新語·德行》。
[36] 《後漢書·黨錮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