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民所祭祠之物的實質究竟是什麽,直到今天仍無法認清。可以確定,這是一種極其古老、與人類世界的牽扯錯綜複雜、異稱極多的怪物。綜覽各時代、各地區的見聞記錄,關於此物已知的名稱就有:“山魈”“山臊”“山鬼”“山都”“山魅”“梟陽”“贛巨人”“夔”“山駱”“暉”等,不論作何稱呼,幾乎所有記載都提到了它那不協調的扭曲形體:
但山魈秉性不惡,絕非動輒祟人害人的狐妖可比,山魈的襲擾,多是無關緊要的小偷小摸,以及被人類觸怒後的報複。
使用爆竹,實在是不得已的辦法,因為山魈精通偽裝之術,幻化無方,隱於幽昧之間,人類睜眼難見,捉無可捉,打無可打,除了用爆竹驅趕,別無辦法。劉宋元嘉初年,浙江富陽就出了這樣一件事情:有個山民每天在溪澗安插蟹籪捕蟹,清晨時分收取一次,往往所獲良多。一日拂曉,他像往常一樣去收蟹,卻見蟹籪毀裂,裏麵一隻蟹都沒能攔到,一根爛木頭靠在竹柵邊上,被水流衝得篤篤作響。瞧那蟹籪,似乎是被暴力拆毀的,山民惱喪氣恨,不知是哪個混蛋閑極無聊,如此惡作劇?他忿忿地將木頭遠遠扔到岸上,花了半天時間修好蟹籪,換了個更隱蔽的位置安置。第二天去看時,蟹籪又被破壞了,更古怪的是,那根爛木頭竟莫名其妙地又出現在其中。山民大怒:“好啊,這是存心跟我過不去了。”心中把平日跟自己有隙的相識反複思量了一回,似乎覺得誰也不像,沒奈何,隻得補好缺口,重新安放。
山魈一度貴為山神,自有不容小覷的神異,除了通曉人語,掌握隱身、詛咒之術,某些山魈還擁有馴服百獸的強大靈力。即使在後世神格下降,墮入妖界,一些信仰原始、文化樸素的地區,譬如唐朝的嶺南,仍然對這種古老山神保持著敬畏之心。
嶺南的山魈,出入起居頗似人類,其巢穴構築在大樹之上,曾有人冒險上樹探看,見那巢穴門戶儼然,內中居然還設有仿照當時人類家具的木製屏風、帳幔之類,足見此物智力之高。當地稱雄性山魈作“山公”,雌性為“山姑”,這其實正是“山神”之義的因循演化。山民每次進山,隻消多帶錢幣脂粉,錢幣供奉山公,脂粉供奉山姑,入山之行,即可保安全無虞。
唐玄宗天寶年間,有個來自北方的旅人,因故需要穿越嶺南的長山大穀。在北人眼裏,那時的嶺南天遠地荒,魑魅橫行,如無必要,是絕不肯涉足的蠻荒絕域。這位旅人打聽了許多關於南地山野種種妖物的傳說和禁忌,遇見什麽妖怪該怎樣對付,遇見什麽猛獸該如何趨避,做了萬全的準備,才戰戰兢兢啟程上山。
山路難行,旅人走了一天未見人跡,夜裏便睡在樹上以避虎豹。攀枝上樹,猛然發現清冷的月華之下,一個人形之物靜靜坐在樹杈上,雙瞳亮若青燐,冷冷地向他射來。旅人大駭,起先以為碰到了惡鬼僵屍,繼而想起臨上山之前當地土著的叮囑,強作鎮定,試探著問了聲:“山姑?”那怪物果然正是一隻雌性山魈,緩緩頷首道:“有何貨物?”
幸好旅人是有備而來的,忙道:“有上好的胭脂水粉在此!”
山魈聽了這話,聲音大有喜色,道:“你隻管睡在樹下好了,有我在此,不必害怕。”
旅人不敢違拗,留下脂粉,徑自下樹而臥,但想起頭頂坐著一隻會說人話的怪物,不知是正是邪,如何能睡得著?眼見夜幕上那輪明月漸漸移至中天,一陣山風湧如狂瀾,草木分處,跳出兩頭大虎。旅人大叫一聲,嚇得全身癱成了爛泥,站也站不起來了,躺在那裏等死。二虎一步一步逼將上來,黑影一閃,山魈飛身躍下,攔在旅人身前,輕撫虎頭道:“斑子,我有客人在此,到別處玩去。”
那兩頭牛犢大的老虎見了山魈,變得像小貓一樣馴順,乖乖調頭去了,直把旅人看得目瞪口呆。
旅人後來回到北方,同友人談起,說當地人與山魈親如睦鄰,山魈甚至學會了稼穡,每年下山向人借來種子和田地耕種,穀熟則與人平分收成。山魈樸實耿直,分配公允,一粟也不會多取,當地人因信奉山魈為神靈,同樣唯謹唯誠,不敢多取。
某些地區人與山魈井然有序、代代相承的和平共生關係,至少一直維持到了明代。一位明代博物學者的手劄記載說:
可惜人怪和平共處隻是個例,在那些遠離山魈棲息群山的城邑居民,以及大多數北人印象裏,山魈終究是妖魅一流,避之唯恐不及,遑論合作。唐朝詩人張祜寫給一位左遷嶺南友人的詩中叮囑說:“溪行防水弩,野店避山魈。”正是這一普遍印象的寫照。
偏見使然,外來者遇到山魈時就不免抱以畏憎,正如唐人筆記《廣異記》載錄的一個故事。那是在唐玄宗天寶末年,北方官員劉薦被委任為嶺南判官。南下赴任之路遙遠崎嶇,越往南走,道路越荒蕪,空氣溽熱令人難以忍受,進入到山區,雜樹繚亂,參天蔽日,連可供從容騎行的路都斷了,劉薦惱怒至極,怨聲載道。忽見林梢有山魈**藤而過,衝著一行人齜牙咧嘴,桀桀怪笑,劉薦忍不住破口大罵,罵山魈是妖鬼。山魈驀地停在樹枝上,尖聲道:“劉判官,我自遊戲,於你何幹,為什麽罵我!”劉薦聽這怪物居然認得自己,不勝詫異,那山魈昂首向天,引吭長嘯,一頭巨虎飛奔而來。劉薦大驚,上馬便逃,那虎也不顧旁人,單追著劉薦不放。
劉薦坐騎不慣山行,沒逃出一箭之地,把他摔落馬下,那虎的一隻爪子按在他胸口,血口大張,腥風灌麵。山魈高居樹巔,大笑道:“劉判官,你還罵我不罵了?”劉薦滿眼都是虎口獠牙,早嚇得神魂出竅,哪裏還能說出話來。他的一眾隨從慌忙向山魈叩拜求饒,山魈默然良久,道:“斑子,走吧。”那虎退開幾步,脊背聳伏如連山,徐徐隨山魈去了。隨從們忙去扶他們的長官,隻見劉薦屎尿俱下,怖懼幾死。
傳說山魈非常忌諱人類的詈罵,在劉薦途經的嶺南山區,辱罵山魈會招致報複;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也許是靈力退化,種群失勢,又或是“知恥”的緣故,山魈竟害怕起人的辱罵了。譬如浙南閩北一帶,時有山魈潛入民居盜竊,當地人撞見,動輒惡語相向,山魈不堪折辱,就會將所盜之物擲還:
古江西是傳說中山魈聚集之淵藪,東晉訓詁大家郭璞為《山海經》作注時寫道:
《海內經》謂之贛巨人,今交州、南康郡深山中皆有此物也。長丈許,腳跟反向,健走,被發,好笑;雌者能作汁,灑中人即病,土俗呼為山都。南康今有贛水,以有此人,因以名水。
江西南部,約四萬平方公裏的土地,群山萬壑,山高水險,人跡罕至,史籍稱為瘴癘之鄉,漢代和漢代以前,除了零星散布在森林角落、古老而神秘的百越族,幾乎無人居住。但百越人卻非常清楚,他們絕不是這裏唯一的高等智力生物,就在這片密林深山之中,生存著體型龐大的山魈,古稱“贛巨人”,此物身高可以超過一丈,行動敏捷,搏殺虎豹輕而易舉,如人之搏兔,雌性贛巨人並能噴吐毒液,沾身即病,極難對付。強大的贛巨人為外來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條流經傳說中贛巨人領地南康郡(今江西贛州)的河流,因此被命名為“贛江”。
此役屠殺山魈極多,汀州山魈,幾乎**盡,幸存者無處容身,被迫遠遷到更荒僻的深山,或流落人間覓地蟄居,這些密邇市井的山魈,有時食不果腹,潛入民居盜竊,於是出現了上文所述“罵山魈”的習俗。分明是逼良為盜,還要罵得人家狗血淋頭,山魈的可憐遭遇,不禁令人想起那些英雄末路、無奈落草為寇的綠林豪傑,但官方的態度,大率不會因為遭際悲慘就稍假姑息憐憫,倘有機會,還是一定要剿盡殺絕的。
汀州建置之初,有位名叫元自虛的刺史,正是這一態度的擁護者。唐玄宗開元末年,元自虛奉旨抵州就任,僚佐下屬們出城迎接,浩浩****,把新任長官迎入專為刺史而設的官邸。元自虛就在廳上接待眾位同僚,但見僚屬之中,雜著一個蒼髯荼首的耄耋老翁,臉容枯槁,身形佝僂,不禁暗暗詫異:“汀州衙門怎的竟有如此年邁的老吏?”這時,一眾僚屬按照晉謁長官的慣例,紛紛上前陳報履曆,那老翁自道姓蕭,卻並非衙門的官吏,隻是一家數口長年住在官邸而已,聽聞新東翁到了,特地前來參見。元自虛隻道是此宅的管家仆役之類,便再沒放在心上。
履新伊始,公務繁劇,元自虛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很快就把那姓蕭的老翁給忘了。一次他正要出門,瞥眼見老翁站在照壁之前,才想起府裏還有這麽一號人,問他有什麽事情,老翁道:“使君今日不宜出門,否則恐有妨害。”元自虛莫名其妙,不顧而去,當天果然坐騎蹶了蹄子,元自虛摔下馬背,跌傷了手臂。接連數月,老翁偶爾出現,都是說些卜吉卜凶的話,言出必中,端的應驗如神,但元自虛狷介剛愎,縱使被老翁言中,也絕不肯聽信。老翁道:“王者決定諸疑,尚且參以卜筮,斷以蓍龜,此不易之道也,使君為何不能俯納箴勸?”元自虛不悅道:“無稽之談,多說無益。”叱退老翁。
這天之後,老翁許久不再露麵,官邸中卻出現了許多詭異之象。先是一天深夜,元家使婢檢點門戶已畢,將要回房就寢時,發覺月色有異,抬頭正見到一個巨大的人形坐在屋簷上,兩腳垂地,她大聲尖叫,其他仆人聞聲趕來,夜風吹過,那巨大的黑影無聲無息,直如飛灰般消散在了風中。第二天夜裏,元家家眷掌燈而行,遙見男女數人浮在空中,一個女人懷抱嬰兒,向那家眷投以陰森森的一瞥,疾行而去。就連元自虛本人,也曾目睹幾個妖冶女子,濃妝華服,在月下言笑,趨前而視,又倏然不見。
一天,老翁突然來謁見元自虛說:“老朽明日將遠訪親舊,拜托使君代為照看後院的家口。”元自虛隨口應了。翌日有暇,信步閑逛,遙遙望見宅後露出白牆一角,想起自入住以來,還從未去過後院,不知那神出鬼沒的老翁家裏有多少人在彼寓居?倒不妨查訪一番。當下繞到門前,側耳傾聽,內裏毫無動靜,舉手叩門,良久無應,他推門一看,枯葉沒階,門窗圮壞,偌大的庭院滿目荒蕪,何嚐有人居之跡?他大吃一驚,跨馬趕到官署,找了個從州治初建之日就已在職的老吏一問,老吏道:“使君官邸一帶,舊時原是一片密林,山魈叢生,多年前伐林造府殺傷不少,但聽說還有些殘存之輩,就躲在宅後枯樹中。”元自虛大怒,切齒道:“老魅安敢譸張為幻,戲侮元某!”點起一班皂役,直奔官邸之後,果然見牆外挺立著幾株大樹,盤根虯枝,老幹嶙峋,長勢十分古怪,於是命皂役多取柴薪,堆在樹下,縱火焚燒。那些樹多半已經枯死,樹心中空,極其易燃,火舌如龍,席卷而上,但聽得飛騰的烈焰之中,隱隱傳出喊冤之聲,淒厲悲慘,皂役們無不悚然,元自虛不動聲色,靜靜看著幾株樹燒成焦炭,帶隊去了。
轉眼一個月過去,這天元自虛正在書齋翻檢案牘,白光閃動,那老翁一身縞素,闖門而入,指著元自虛大哭道:“枉我一片誠心待你,把妻兒托付給你,你……你這衣冠禽獸,為何竟要燒死他們!可憐今後天地茫茫,我這衰朽殘年,孑然一身地活著,還有什麽滋味。”
元自虛冷冷道:“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誅之。”伸手取下壁上長劍,“鏘”的一聲拔劍出鞘,“既然活著沒有滋味,黃泉非遠,我就送你去跟令眷相會便了。”
何況山魈是否異類,實際尚未定論。
自古以來,關於山魈的原型究係何物,一直聚訟紛紜,種種觀點,大抵以狒狒說、古猿說和古人說比較主流。當然,這三種假說都無法匹配山魈“獨足,反踵”的怪異特征,這是因為作為中國傳說最古老的妖怪之一,經過數千年口耳相傳的演進改造,山魈的形象早已被嚴重怪物化了。但與小說家向壁虛造的概念不同,民間傳說的大多數妖怪,各有現實原型,因此無論怪物何等演化,總會有些蛛絲馬跡,可供探索那為曆史風幹的妖怪外殼之下的原始形態真相。
上古時代,生活在華南地區的一支尼格利陀人族群,或許正是《山海經·海內南經》提到的梟陽國:
梟陽國在北朐之西,其為人,人麵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左手操管。
僻處深山的尼格利陀人文明落後,無力走出山林,隨著生存條件越來越嚴酷,他們或被自然淘汰,或被外族追殺,或被強迫同化,人口日漸減少,活動地域日益萎縮。正如汀州伐林故事描述的那樣,大約從唐代中期開始,大量中原人進入贛南山區,贛江流域的山魈逐漸消失,到明朝末年,山林開墾規模進一步擴大,其他地區的山魈也終於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