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而莫測者,莫如海,物之大而莫測者,莫如魚。

渤海之東,億萬裏外,渺不可及的神怪之地“瀛洲”島,萬年一結果實的巨樹“影木”之下,狀如麒麟的神獸“嗅石”傲立岩崖,吐氣開山,山中所藏金沙寶璞,累累可見;暗紅色的大鳥“藏珠”鳴翔天際,口涎滴落在地,即成珠玉,散落在白沙一線的海澨,粲然生光。瀛洲以東的海域,縱亙著一條深淵,名為“淵洞”,上古時代,求仙迷途的海客,曾在附近瞻望到五色祥雲,以為是仙人駐足所在,駛近一看,發現一群身長千丈的大魚,身帶斑點,鼻端生有長長的獨角,狀貌古奇,正自鼓舞群戲,那五色祥雲,原來是大魚頭頂噴出的水霧氤氳凝結而成,海客畏憚,撥船而去。古卷記道:

有丹蝦,長十丈,須長八尺,有兩翅,其鼻如鋸。載紫桂之林,以須纏身急流,以為棲息之處。馬丹嚐折蝦須為杖,後棄杖而飛,須化為丹,亦在海傍。

若非馬丹這種法術通玄的散仙一流人物,常人遇上了身長十多丈的蝦怪,莫說取須,能保住性命已是上上大吉。巨獸雖是造化奇觀,對於梯山涉海的行旅,這樣的眼福,不遇也罷。

在唐代南海,有一條航線的規劃,正是遵循了避讓巨獸的原則。由於陸路交通不便,唐代與安南地區(今越南)的大宗貨物往來,譬如銅製品的運輸,通常采取海運。貨船從帆檣填噎的廣州港啟程,穿越瓊州海峽向西,途中要經過一片名為“調黎”的岩嶼群,其地海霧溟濛,濤險浪急,有時可見十數座高山竦峙,有時卻又不見,乃是整條航程中最詭異之地。一次有條船駛到群山之間,船上的水手們不知為了什麽事高聲喧嘩起來,忽見群山動搖,沉波而沒,船隻左舷數裏外的海麵上,一條上接雲天的巨尾高高揚起,迅速縮入海中不見。全船人見狀驚恐萬分,原來那忽隱忽現的群山竟是巨魚脊背!全船噤若寒蟬地駛完剩下的路程,到終點交卸了貨物,說什麽也不敢再按原路穿越那巨魚出沒的調黎返回了。可是除此之外,當時別無其他航線,貿然在海上亂闖,無異於自殺。商議來去,最後船老大咬一咬牙,賤價處理了貨船,帶著一行人翻山越嶺,從陸路回到了廣州。這件事傳開之後,又經過曠日持久的艱難探索,才終於另辟出一條繞開調黎的航線,兩地航運複通。

清康熙二十二年,台灣收複,朝廷於同年十月詔令海禁廢除,中斷近三十年的市舶漸漸恢複,閩粵沿海蕭條已久的市麵重新熱鬧起來。在潮州府澄海縣,有個商人嗅到了海外貿易的商機,他買了一艘潮汕地區別具一格的“紅頭船”,從樟林港出發,一次次滿載貨物,駛入南洋,到那驚濤駭浪中討取富貴。

海上氣候多變,風浪是家常便飯,這次出海第二天,商船就遭遇了風暴。風勢極其猛烈,重陰靉靆,水如飛立,船身左傾右側,一船的人跌坐在冰冷腥鹹的海水裏,費力地固定著身體,顛仆頭眩,嘔逆不絕。那商人是在海上漂慣了的,倒還忍耐得,強自撐持著站在船尾,同駕長望著惡劣的海況發愁。就在這時,隻見側前方黑氣彌漫的海麵遠遠突起一堵巨浪,長約千丈,綿亙有如城牆。那駕長嚇得臉都白了,若給這山嶺般的巨浪打將過來,木船還不碎成渣子?然而那巨浪十分反常,看上去似乎移動極慢,乍沉乍浮,始終保持在船的側前方。到了日落時分,風流雲散,海上複歸平靜,那堵巨浪也不見了。

躲過一劫,全船人都鬆了口氣。到第三天,他們卻遇到了與前一日截然相反的麻煩——海上悄然無風,空氣黏滯,仿佛所有的風都在昨天刮完了,船就像駛入了無邊的膠水,凝停不動,尺寸不前。烈日火辣辣炙烤著,昨天打上船板的海水,結成白花花的鹽漬,斑斑駁駁,像是生了一船皮癬。夥計們都無精打采地待在艙裏,商人忍不住走上船頭觀望,忽然水麵猛地一拱,商人跌倒在地,慌亂中依稀瞥見昨日那連山巨浪在船頭湧起,船身劇震,傾斜著滑入一個巨大的深洞,霎時間四外一片漆黑,濃重的腐臭之氣彌漫開來,令人窒息。

“怎麽回事!天怎麽黑了?”

“什麽味道,這麽臭!”夥計們大叫起來,那聲音甕甕的,無法擴散。

“東家,東家,不好了!”擾攘中商人聽出是駕長的聲音,“我們的船恐怕是被大魚吞進肚子了!”

此言一出,滿船驚呼,有人摸索著點亮火把,高舉一看,果然依稀可見肉腔穹隆,蠕蠕而動,眾人失聲哀號,有那意識清醒的大聲吵著要設法靠近肉壁,鑿破魚腹逃生,其他人隻管放聲哭泣,埋怨不已。正在不可開交之際,四周的肉壁遽然收縮,眾人先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繼而轟然巨響,身體一輕,眼前陡亮,一股水流裹挾著這艘堅固的紅頭船,連船帶水,激射上十幾丈高的空中,直射到一片沙灘上,遠遠滑行了開去。由於水的緩衝作用,加上落地角度湊巧,船雖然飛得既高且遠,居然並未被這墜落之力摔到散架,人和貨物不免拋擲得七零八落,且喜全員齊整,除了不太嚴重的筋骨和皮肉傷外,無一人死亡,簡直是奇跡。

古人常把鯨鯢(也就是“海鰍”)當成海怪甚至海龍之屬,巨鯨擱淺,猶如龍困淺灘,足以轟動朝野,當作大事記入史乘《五行誌》。《漢書·五行誌》就有這樣的記載:

成帝永始元年春,北海出大魚,長六丈,高一丈,四枚。哀帝建平三年,東萊平度出大魚,長八丈,高丈一尺,七枚,皆死。京房《易傳》曰:“海數見巨魚,邪人進,賢人疏。”

《後漢書·五行誌》亦載道:

靈帝熹平二年,東萊海出大魚二枚,長八九丈,高二丈餘。明年,中山王暢、任城王博並薨。

“天垂象,見吉凶”,鯨鯢觸岸而死,長時間以來被認為是一種反常的“魚孽”現象,屬於災異之候。《後漢書》特別強調“中山王(劉)暢、任城王(劉)博並薨”,把鯨魚擱淺,視作二王之死等凶患禍事有關的征兆。這一觀念影響深遠,直到近千年後,宋代人劉斧錄及北宋嘉佑年間,通州(今南通)大魚困死事件時仍說:

那年八月十七,天氣昏晦,一片慘雨陰風,是夜潮聲雷動,劉斧聽見黑暗中傳來詭怪的聲音,像是數千人在嗚咽飲泣,徹夜不絕。翌日平明,劉斧推窗瞻視,隻見一頭上百丈之長的巨魚橫臥海堤之下,揚鰭撥刺,喘息掙紮,經三日而死。劉斧曾近距離觀察到那魚的頭部隱然排布著大量朱紅色的、類似文字的不明符號,古異玄秘,無人可識。這條巨魚是何品種,同樣沒人認識,若說是鯨,可從未聽過有體長超過百丈、巨若連城的鯨。第二年,通州爆發大疫,十室九病,死者近半,市邑蕭然一空。為此劉斧結語道:“巨魚死,非佳瑞也。”有此一言,顯然是繼承了《五行誌》的災應觀。

實際上在漫長的遠古時代,先民合作捕獵,對抗大型猛獸,才浴血生存下來,獵殺的欲望深植於人類血脈。當然,人類勢力的擴張,必然造成競爭物種的退卻,一部分怪物甚至因此滅絕。托名東方朔撰著的奇書《神異經》載:

西荒中獸如虎,豪長三尺,人麵虎足,口牙一丈八尺。人或食之,獸鬥終不退卻,唯死而已。荒中人張捕之,複黠逆知。一名倒壽焉。

大荒之地活躍著名為“倒壽”的人麵虎身獸,體型驚人,僅毛發就長達三尺之長,牙長一丈八,推測體型應是大象的三倍以上。且猛鷙剛烈,好鬥成癡,雖死亦不稍卻,極難對付。就是這樣凶悍的巨獸,也架不住捕殺,竟漸至絕跡。

古人的觀念是災祥相抵,巨獸能報災異,那麽自然也可以征應符瑞。

甪端身高通常達二十丈以上,無論本身的體型,還是強大的法力,宇內鮮有匹敵,不過甪端好生惡殺,幾乎從不恃強淩弱,殺傷生靈。關於它的食性等資料,古人記載不詳,若如耶律楚材所言,為“旄星”——即二十八宿之昴星之精,那麽甪端無疑已經超越了一般的生命形態,應納入到世俗概念中神獸的範疇了,所以人類難以觀察和想象其習性。古人更看重的,是“聖主在位,甪端出世”的符瑞之征,後世皇宮多置甪端形象的器物,譬如故宮三大殿金碧輝煌的禦座兩側,即各自陳設著一對甪端香薰,以示皇帝澤被蒼生,無遠弗屆,英明聖哲,天下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