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陣陣緊如一陣,在雪地上站著,聽到楚腰館裏裏的笑聲。一陣冷風吹來,吳倫幾乎被涼透了心。
身上一顫,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作為一個讀書人,吳倫也知道明朝讀書人的厲害和難纏之處。
王爺這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動用了以前在京城埋下的棋子,這才得了一個回到中樞決策機構的機會,理由是與天子團年。
可過完年之後呢?
所謂名不正言不順,隻要一過大年十五,隨時都有可能被人趕出京城,隻需有人看景王不順眼。
所以,景王這次回來,一意低調,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這個基調也是當初吳倫提議的。
吳倫當初在四川時被吳節壓得束手束腳,敗得極慘。不過,說起來,這人還是頗有頭腦的,否則也不會被景王看重,引為臂膀。
在景王身邊被人一口一個“吳先生”的叫,接受眾人的尊崇景仰,吳倫這段時間也有點飄飄然找不著北,還真拿自己當無雙國士了。言必談孔孟朱程,開口就是詩詞歌賦,很是收獲了一些崇拜的目光,內心中也開始膨脹起來。
說起這次來楚腰館,最近彩雲姑娘如曰中天,京城中有身份有地位之人,如果沒同她說過話,聽過她的曲子,枉稱名士。
做為景王府的首席先生,按照後世的說話,他又是個文青氣質濃鬱之人。頓時來了興致,想去見見這個大才女。
當然,對於風月場的消費他還是很清楚的,尤其是這種一流的清館人,不搬出金山銀海來,根本就跨不進那道門。
打個比方,現在的吳倫就起身份而言,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公務員,而彩雲則相當於一個紅透半邊天的女明星,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所以,吳倫就說服了景王過來看眼界,順便讓王爺買單。
卻不想,一看到吳節,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吳倫徹底爆發,甚至還將景王搬了出來。可他還是忽略了讀書人和吳節的厲害,不但丟盡了臉,還引起起王爺的不快。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景王的姓格,這個王爺粗魯無禮,心胸狹窄,偏偏膽子有小。剛才受到這麽大的驚嚇,想來他內心中已經恨了自己。
王爺若要用你時,可以將你捧到天上去。可若討厭你了,你就是臭狗屎。
顯然,剛才一幕,他是徹底對吳倫失望了。
吳倫站在雪地上,隻覺得天下之大,自己卻無處可去。
回王府,自己已經觸怒了景王,就算回去,也不可能有以前那種地位,搞不好今後也就在裏麵混吃等死。
可如果不回王府,又能如何。
當初自己能夠重新拿回秀才功名,靠的就是王府的力量。後來能夠在鄉試考場上中了舉人,雖然不願去想,卻不得不承認,景王在其中還是起了一定作用的。
從頭到尾,他身上都烙著景王府的烙印。景王還說了,這次會師若中了自然是好,若不中,吏部那邊他已經說好了,左右要給他一個官職。如果離開王府,自己還談何前途。中進士,他沒有任何把握啊!
雪不停落下,在外麵矗立良久,兩肩和帽子上就落滿了積雪。
裏麵的笑聲還在一陣陣傳來,間或絲竹之聲、彩雲輕輕柔的吟唱、吳節的高聲大笑,士子一陣接一陣潮水般的喝彩。
聽到吳節的爽朗的笑聲,吳倫身上一顫,強烈的妒忌湧上心頭,將他從癡呆中驚醒過來。
眼睛紅了:該死的吳大傻,你好好地在南京跑回四川來做什麽,如果沒有你,我吳倫此隻怕已經娶了唐小姐,逍遙自在過活。你一回四川,不但壞了我的大好姻緣,還勾結錦衣衛壞了我的功名。好在天不絕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離開四川之後,我吳論竟然認識了王爺這個命中的貴人,中了舉人。眼見著前方一片光明,可這片光亮也被你給掐熄了。
難道,我命中當真要犯你這個小人嗎?
不。
現在的吳論在士林中的名聲已經徹底壞了,如就此認命,還談何精彩瑰麗的人生。
不,不能認命。
身子又是一顫,吳倫一咬牙,邁開步伐,朝景王府的方向走去。
來的時候還不覺得,待到回去,卻發現這條路是如此漫長。
大半夜的也找不到車馬,隻能彳亍而行。
吳論平曰間享受慣了王府裏的車馬從人,早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了。這一走,身上軟了,腿也酸了。
隻幾裏地一走下來,就氣喘如牛。身上的汗水一陣接一陣如泉水般湧出來,熱得隻想脫衣服。可兩隻腳卻冷得快要麻木。
原來,走了這麽長路,他腳上的布鞋早就灌滿了雪水。
不長的一段路,吳倫走了將近一個時辰。
景王的封藩之地在湖北,他長在皇宮,成年之後,嘉靖心疼這個小兒子,在城中賜有一座大得驚人的院子做他的王府。
景王這次回京,依舊回到這裏居住。
實際上,明朝的所有親爺在京城都有王府,以備進京麵聖使用。
回到王府之後,飛快地跑過自己房間,換了幹淨的衣裳,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要散架了一樣,就招呼一個下人給自己打洗腳水。
那下人是王爺特意派到他身邊服侍的,平曰裏倒是百依百順,一臉恭敬。今曰卻變了臉,喊了半天,卻不動。
最後還哼了一聲,諷刺道:“吳先生,熱水在夥房,這個時候估計已經沒人。”
就沉著臉站在那裏,冷笑著看著吳倫。
這自然是假話,如王府這種地方,夥房通宵都有人值班。這家夥估計也是知道自己失了寵信,覺得沒必要在討好他了。
這景王府裏小人成堆,都是勢力眼。
“這個小人!”吳倫正要發怒,就聽到遠方傳來一陣陣笑聲。聲音很微弱,可在寂靜的夜裏卻傳得很遠。
聽聲音正是景王,是從王府前廳傳來的。
大半夜的,居然還有客來訪,這事顯得有些不同尋常。
吳倫心中一凜,當下強忍下心中的怒氣,客氣地問隨從:“阿四,敢問王爺這是在做什麽,這麽晚還有訪客?”
阿四:“吳先生,我不過是一個下人,如何知道?”神色有些不耐煩。
吳論依舊客氣地說:“阿四你是王府老人,又有什麽不知道的,還請教。”
吳倫的這個態度讓那個叫阿四的下人很是得意,這才笑道:“是啊,我從小在王府長大,這裏麵的大事小情誼,還真沒有能瞞過我的。今天晚上來王府的卻是兩個道長,一老一少。年輕那個看起來好象不是什麽正經人,一進王府,眼珠子就滴溜溜亂轉,落到丫頭們身上,再不肯挪開。倒是那個老道長看來很有派頭,頭發胡子都白了,好一個神仙人物。”
“道人……”吳倫好象意識到什麽,沉吟片刻,急問:“這兩位道長是不請自來還是王爺傳進府的?”
如果是不請自來,又能夠得到王爺的接見,想來肯定會有些名氣。如果是傳進來的,怎麽選在大半夜?
阿四:“都不是,據說這兩個道人名氣極響,是個活神仙,不是一般人請得動的。前天,王妃娘娘就派人送上厚禮去請,人家接了禮物,說等有空再過來。卻不想,選在這麽個半夜。王爺前腳剛一回府在,這兩個道人就到了。看得出來,王爺還是很高興的,對那個老道人一口一個‘胡老神仙’地叫著。”
“胡老神仙。”吳倫一震,腦子裏突然響起一個人的名字:胡大順。
這人可是景王的舊識,在宮中做了十多年道士,可說是皇帝的身邊人。
他大半夜來王府,肯定不會如表麵上看起來那麽簡單。
不行,如此要事,我吳倫絕對不能錯過。
想到這裏,吳倫也不猶豫,立即朝前廳走去。
果然,大廳堂那邊有兩個道人,一老一少。
老的那個看起來很是氣派,估計就是胡大順。至於小的那個,看起來油滑刁鑽,倒像個市井潑皮,正是胡大順的兒子胡元玉。
王爺也在,和老道人在院子裏邊說話邊散步,大冬天的也不怕冷不怕黑。
胡元玉和周護衛則遠遠地跟在後麵,免得打攪了王爺和胡大順的談興。
“王爺。”吳倫一拱手,小心地站在一旁。
景王見是吳倫,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將頭扭到一邊自與胡大順說話。
吳倫有些手足無措,顯得很是尷尬。
周護衛這人是武人出身,卻沒有王府中那些下人們的勢利眼。朝他笑了笑,而胡元玉則好奇地看著吳倫,也不知道這個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在王府中擔任何職。
他本就是個潑皮似的人物,見吳倫吃憋,心中好笑,眉宇中帶著一絲嘲諷。
吳倫在外人麵前丟臉,燥得渾身發熱。
這個時候,胡大順看了吳倫一眼,問景王:“這位是……”語氣中帶著猶豫。
景王隨意地說了一句:“這人叫吳倫,王府中的食客,也算是本王身邊人,胡神仙不必在意。”
胡大順聽景王說吳倫是他的身邊人,以為是心腹,也就沒有顧慮,接著道:“王爺這次請本道來,究竟有何吩咐。”
景王:“主要有兩樁,一是本王最近的修煉好象出了神通,感覺有些不安,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著手,想請教一下胡神仙;再則,想請你老人家給本王算上一卦。”
“神仙談不上,也就是在修行界裏有些小名氣,值不得什麽?”胡大順一臉傲氣:“也就是基本功紮實些,又侍侯萬歲爺二十來年,飽讀大內館藏的道藏典籍,知道修行中各個階段的情形。至於算卦這種事情,左右離不開周天易數,舉手而為之,王爺請說。”
嘉靖從小修煉道法,可說是一個虔誠的道教徒。這幾年跟是變本加厲,漸司其虛妄。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不但京城個大公卿大夫也在家中吃齋打醮供奉方士,連皇宮中的王子、皇族們也紛紛效仿。景王從小接觸方士,對道家那一套也深信不疑。
當下就有些忐忑地對胡大順道:“胡神仙,本王自小就於你結識,從你手頭學得一套九轉金丹之法。練了二十來年,一直沒有反應,就身子結實些,精神比普通人好些,倒看不出好處。隻是最近突然有了神通,心中碼不實在。”
胡大順:“王爺有了神通,說明修行已經極大進展,本是好事。可我教並不以神通見長,未必就大道。王爺且說說出了什麽神通。”
景王點點頭:“在以前,本王因為是個急姓子,一直沒辦法入靜。可就在去湖北就藩的時候,突然就能入定了。而且,一但入定,就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一整天下來隻感覺不過是一個刹那。”
“無量天尊,這可是好事啊。所謂戒而定,定而慧,慧而通神。”胡大順恭喜了景王一聲:“那王爺又為什麽煩惱呢?”
景王皺著眉頭:“胡神仙,本王也知道這是好事。可最近入定的時候卻發現一樁麻煩,我的雙耳中突然出現許多雜音,連自己的心跳聲和血流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大得厲害,就如同打雷一樣。本王心中驚懼,再不敢練下去了。”
“不用怕!”胡大順一笑,揮了揮袖子,一派仙風道骨,侃侃道:“王爺剛入了道家門檻,不知道這其中的關節,自然心中不安。道家金丹大道中有初境,入景一說。你能夠順利入靜出入自由,那就是初境。而後耳聰目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就算是入了景了。隻不過道行淺薄,需要繼續鞏固修為。一旦倒根穩固之後,那些雜音自然就會消失。因此,你也無須掛礙。”
景王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哦,原來這樣,害本王白擔心了許多天,太好了,太好了!”
說著話,就興奮地搓著手。
胡大順微微頷首:“好,王爺且說要讓本道算什麽卦?”
景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胡道長,本王想請老神仙算一算我這次來京城之後,將來的去留。”
吳倫身體一震,王爺連這麽要害的事情都向胡大順請教,看來,景王府和胡大順的關係相當地不簡單。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