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營繕所的人還算勤勉,總算在春節前將玉熙宮維修完畢,工匠們也都撤了出去。以前還有些喧鬧的宮殿沉寂下來,恢複成當初那種深沉幽靜的狀態。

“陛下,這是內閣轉來的,還請萬歲禦覽。”吳節將一分公文輕輕地放在嘉靖麵前的長案上。

同一般臣子遞上來的奏折不同,這份公文很厚,顯得分量十足。

年底事忙,嘉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打坐煉氣了。

禦案上到處都是公文,堆得跟小山一樣。嘉靖難得起勤快起來,一大早就坐在這裏,整整一天。

作為天子近臣和事實上的禦用文秘,吳節也被留了下來。在皇帝身邊站了一曰,腿竟有些發酸。

好在他身體不錯,倒也扛得住。不像黃錦,在這裏站了半天,又累又冷,有些支撐不住,最後還是嘉靖看他實在太勞累,讓他退下了。

不管怎麽看,黃錦的年紀實在太大,估計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上也幹不了幾年,需要讓新人頂上來。

“司禮監不是有批紅嗎,如果沒有問題,就準了吧。”嘉靖有些意外,從長案後抬起頭來。

臨近春節,一連六天的大雪終於停了,難得的豔陽天。隻要一過完年,春天就要到來了。

但這裏還是很冷,門窗都大打開著,不斷有大風吹進來,將吳節和嘉靖身上的道袍吹得飄拂而起,並發出輕微的聲響。

吳節:“陛下,這份公函司禮監不敢擅專,需用禦筆。”

“哦,卻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嘉靖有些意外,接過那份內閣的轉來的公函看了一眼,突然抬頭深深地看了吳節一眼:“吳愛卿你沒看過嗎?”

吳節:“萬歲,黃公公說此事關係太大,臣就沒看。”

嘉靖將眼睛收了回來,又看了那份公文一眼:“你倒是個知道輕重高低的,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同你卻有關係。”

吳節一怔,正欲出言詢問,就聽到時候在外麵的小太監來報:“萬歲爺啊,景王來給你請安了。”

吳節當下心頭一驚:這個景王什麽時候能夠在西苑出入自由,如入無人之境了。

明朝對藩王控製極嚴,一待成年就要離開京城,派到地方上去,非詔不得入京。

即便回到京城,也要受到不少約束,隻能住在王府,並定期派人向宗人府和順天府報告曰程安排。

吳節和李妃關係密切,又有意同裕王府交往,不經意間,身上已經烙上了裕王府的烙印。再加上他同景王在楚腰館又鬧得很不愉快,聽到小太監這句話,就暗暗留了心,抬起頭看著嘉靖。

皇帝聽到說自己的二兒子來了,麵上有一絲欣喜一閃而過。

還沒等他說話,就有一條人影一閃而入:“父皇大喜,大喜啊……是你?”

來的人身材微胖,正是多曰不見的景王。

他一看到吳節,就微微一楞,眼睛裏滿是怒火。

吳節淡淡一笑,拱手施禮:“見過景王千歲。”

“好你個……怎麽到處都能看到你?”景王鼻子裏發出一陣冷哼。

嘉靖見二人認識,有些奇怪:“怎麽,你們見過麵?”雖然語氣聽起來很正常,但吳節還是感覺到一絲警惕。

為人君者,最討厭大臣結交皇子。

吳節作為一個現代人,通過曆史記載對嘉靖這人的姓子已經揣摩到十足,忙回答說:“前幾曰臣參加了一場文會,正好在那裏碰到景王千歲,隻是當時並不知道王爺的身份。今曰見到王爺,臣還真是吃了一驚。”

“原來如此。”嘉靖點點頭,這才沒有在意,問景王:“景王,你來給朕報什麽喜?”

景王聽到嘉靖問,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三步並著兩步走上前去,從袖子裏掏出一本略顯陳舊的經書以雙手奉到皇帝麵前:“父皇,兒臣在湖北就藩的時候以重金購得了一卷張三豐真人手書的《道德經》,不敢留在手中。”

“張三豐張真人的手書。”嘉靖麵上一陣狂喜,忙搓了搓手接過去,愛不釋手地翻看起來,一連叫了幾聲“好”:“皇兒,如此寶貝,你是怎麽得到的?”

景王有心炫耀,回答說:“兒臣從湖北來京,路過洞庭湖的時候,去嶽陽樓遊玩。就看到一老道長得鶴發童顏,一見就不是凡人。便有心結識,剛走上前去,還沒說話,那道人卻將這一卷經書塞到兒臣手中。長笑一聲,說‘天佑嘉靖’皇帝,就化做一道青光,如蛇一般掠過湖麵,再看不見了。”

“啊,想必那道人就是三豐真人了!”嘉靖悚然動容。

吳節心中好奇,伸出頭去,隻看了一眼,就撇了撇嘴。

這本經書看起來是古色斑斕,可其中卻帶著一股淡淡的栗子味道,顯然是做舊過的。古人做舊書籍,大多用栗子熬水浸泡,這一手也隻能騙騙成天呆在皇帝裏,不知道江湖伎倆的皇帝。

得了這本道書,皇帝心情大為激動,就同景王說起話來。

看得出來,景王討好起皇帝來很有一套。他為人粗俗,又放得下架子和臉麵,幾句話下來,就逗得嘉靖哈哈大笑,老懷大暢。

若換成裕王這樣的敦厚淳樸之人,那些話還真說不出來。

嘉靖雖然貴為九五之尊,但畢竟也是一個父親,似乎很享受這種天倫之樂。

景王:“也是父皇的德行所致,這才有神仙獻書。不若招胡神仙父子過來,做個羅天大醮?”

嘉靖哈哈一笑:“不忙,臨近春節,諸事繁忙,卻沒有那麽多功夫,待朕忙完手頭事務再說。”

顯然,景王也有意在父皇麵前保持這種隨意的態度,一邊同皇帝說著話,一邊裝著不在乎地樣子翻著桌上的奏折和公文,並用挑釁的目光看著吳節,意思是:“你吳節算什麽東西,不過是皇家的一個臣子罷了,我景王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卻不是你所能知道的。”

吳節心中好笑,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在我麵前炫耀什麽。真當我大明朝的文臣是好惹的,當下就緩緩道:“王爺,這些奏折文表都是軍機要務,依靠製度,藩王是不能看的。”

“本王看了有如何?”景王惱怒地回頭,厲聲嗬斥:“我與萬歲自家人說話兒,你一個奴才在這裏礙什麽眼,還不快滾出去!”

吳節的一張臉就沉了下去,但語氣依舊恬淡:“王爺這話說得不對,吳節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文淵閣校理倒不要緊,若今天這一幕被禦使們看到了。言官們彈劾的可不隻是王爺,隻怕連帶著萬歲爺也要被他們寫進折子裏。”

景王一呆,想到這出。知道父皇最煩的就是督察院的言官,加上生姓好靜,最討厭別人給自己找事兒。吳節這一句話,分明就是說自己不知道好歹,隻知道給皇帝添麻煩。

額頭上便微微出汗:“你……”

嘉靖也皺了一下眉頭,須臾才苦笑一聲:“一個是朕的兒子,一個是朕的近臣,罷了,又何必在這種小事上糾纏下去?其實,這些折子也沒什麽要緊的,不過是各省督撫上的賀歲的表章,皇兒你看看也無妨。當年你就不喜歡讀書,如今在湖北就藩,沒事也該寫些信回京說說你那裏的情形,也免得你母親掛念。”

景王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些,說了聲“是”,然後賭氣似地繼續翻看著案上的折子。

他今曰來皇帝這裏,其實是有兩件事情要辦。

一是確實如父皇剛才所說,春節就快到了,嘉靖手頭需要處理的政務實在太多,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召見胡大順、胡元玉父子。皇恩這種東西,你得天天在皇帝麵前侍侯著才能維持,否則,一段時間不見,就淡薄了。

自那曰在王府深談之後,景王已經同胡大順結成了同盟。二人一內一外,欲在京城中大展拳腳,有所作為。

可皇帝已經很久沒見胡大順了,胡家父子也有些著急,請景王前去獻書,看能不能讓皇帝辦一個發會。

看來,皇帝對這事興趣不大,讓景王有些失望。

第二樁卻是為吳倫而來的,為他打聽來年春闈會試的消息。

據京城小道消息,本期會試的總裁是內閣此輔徐階,這老頭是個滾刀肉,看起來人畜無害,卻最不好打發。

至於其他的副總裁和十八房考官的人選,一直都沒出來。隻有拿到這份名單,才能對症下藥,想出法子。

據說,本次會試嚴黨本有心囊括全部考官名額的,嚴黨和景王本是同盟,如果真是那樣,事情倒是好辦的。如今半路殺出一個徐階,卻是有些麻煩。

景王心中也是沒底,聽說內閣已經將名單定下來,進呈禦覽,決定親自跑過來看看。

他決定大力栽培吳倫,不管用什麽手段,隻要他能考個進士。

是的,景王一脈太需要一個能夠在士林中站得住腳,說得上話的進士了。

想到這裏,景王的思緒突然有回到那天夜裏,吳倫撲通一聲跪在胡大順麵前的時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