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懷君平日起得不算遲,九點通常能準時到公司,日上三竿後出門是絕無僅有的情形,但早到七點半就置身在城中街頭也是罕有的經驗。

朝陽仍半隱半透在雲層裏,空氣中的含氧量似乎較豐富,街上多半是通勤學生和晨起在公園運動完歸家的市民。他在一條隱蔽的巷口下了車,漫步到一戶舊公寓附近的一家西式早餐店,點了杯咖啡後坐下,打開經濟日報流覽標題。

半小時後,一心兩用的他移開遮蔽視線的報紙,巷道駛進一輛後有篷頂的小貨車,在那棟公寓前停下,貨車司機跳下車,熟悉地按下其中一個門鈴。約莫半分鍾,大門打開,一名紮起馬尾、精神奕奕的女子眉開眼笑地和司機比手畫腳攀談起來。

女子隨司機繞到車後,對著一車廂大大小小、一片熱鬧的盆景和插花作品看個仔細。

他收妥報紙,步履沉穩地朝女子走過去,在其後方二公尺處好整以暇地抱胸觀看。女子悄悄從口袋掏出一封小卡片,趁司機忙著捧出一木筐小型綠色植栽時,靈巧地在一盆以淡綠色蝴蝶蘭為主題,且署名為「淩群公司董事長辦公室」的插花中係上不起眼的小卡片,轉身對一臉老實相的司機以手語道謝,順手接過那盛裝著五、六盆迷你植栽的木筐。司機咧嘴笑:「老板說,您是常客,這次可以打八五折,一共四百五十。」

女子爽快交付款項,不疑有他的回頭,和悄然而至的景懷君撞個滿懷,手裏的植栽垂直掉落,灑翻一地。她吃驚地彎身收拾殘局,他視而不見,直接取得盆花裏的那張新卡片,示意一頭霧水的送花司機先行離去,再半蹲下身,逼視她惴惴不安的大眼。

他挨近她,清列體味不斷逼近,她後退一步,他前趨,始終保持近距離。她宛如放大鏡底下的新種昆蟲,被研究端詳著,她不是不尷尬,但因理解他的反應正常,並不真想逃避,下垂的睫毛慌亂地掀動著,兩手忙著堆攏一地的殘剩瓦片和碎土。

「上去!」他的語調像命令多過吩咐。

現行犯似乎沒有理由拒絕要求,她端起木筐,平靜地走進公寓門口。

進了屋內,迎麵一道濃鬱的咖啡香撲鼻,他聽見咖啡機作用的聲音,來自廚房的方向。

她將木筐置放陽台,轉身進了廚房,洗了手,執起半滿的咖啡壺,抓了兩個杯子,回到小客廳,也不問他,自行斟滿兩杯,隨手拉了張小凳子和他隔著茶幾對座。

「你喝咖啡?」他記得她頗保養身體,刺激性的食物幾乎不碰。

她把桌上的電腦開機,很快地打出幾個字,「這一樣戒不掉。」

他試喝了一口,濃厚的醇香把巷口早餐店那一杯咖啡的焦澀味驅趕不少。他注意到她的神情回複平和,並無坐立不安,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一點。她不該感到慚愧嗎?竟和沒事人一般麵對他?

「有話直接告訴我就行了,何必用這一招?」他揚揚卡片。若不是那特殊飛揚的筆跡,他不見得聯想得那麽吻合。「費那麽大勁做這件事有必要嗎?」

她滿眼詫異,好似他的說法十分缺乏識見,想了一下,她右手在鍵盤上移動,「你不太有空聽我說話,說了也不見得會聽見,聽見也不見得會放在心上。」

三句話擺明了說他架子大、冥頑不通,他不動聲色忍道:「你可以告訴李秘書,這樣裝神秘隻會把焦點模糊,未必有作用。」

她杏眼圓睜,輸入對話,「我覺得作用不小啊!你不就親自來抓主謀了嗎?」

他暗惱,吸口氣繼續追問:「何時起意做這件事的?」三年來,她從未直接和他接觸過,即使有,和個人恩怨也無關,但那些卡片上的字字句句卻充份透露她對他的反感。

「從紐約回來後。」她換了個位置,讓兩人同時看得到螢幕,不必轉動電腦。

原來是新仇舊恨齊發啊!他得罪她不輕啊!還以為她遇事總是雲淡風輕呢。

「你如何知道我在紐約的房子?」她未曾去過,怎能描述出灰藍色?

「三年多前,景叔叔讓我看過你的照片,你的人後麵就是那棟房子。」

他仰起下巴,「你以為你有多了解我?」

她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斜睨了他一眼,誠實地在螢幕上回答,「不難啊!你話雖不多,情緒都寫在眼裏,用心瞧就知道了,眼睛騙不了人的。」

她個小膽子倒挺大,這麽直言不諱的調侃話他有許久沒聽過了,不,是許久沒有人敢在他麵前說了。

本來,他是有那麽點對她另眼相看的,她在卡片上寫的那些話,他不是全無思量過,可惜,他已經知道她的勇氣來自何處,沒有人能夠脫離那種東西的力量。

他從公文包拿出一份印滿格式文字的正式函件,放在桌麵上,附上一枝筆。

「簽一下吧!」

她疑惑地靠前閱讀,讀完一臉茫然,做出不懂的手勢。

「這是持股委托書。你名下擁有淩群不少的股票,今年的董監會改選,公司需要股東的支持才能掌握多數席次,你對支持公司不會有意見吧?」

她聽得一知半解,手指鍵進疑問:「我哪來的股票?」有的話何必老看他臉色寫那些經費申請書?

他楞了楞。景恒毅生前完全沒有向她透露這回事?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這場婚姻中的權益?

「我父親生前遺囑中聲明轉讓一些名下股票給你,但不得出售,除非婚姻關係消除,你恢複單身。」換言之,隻要他們保持夫妻名份,她永遠不會動用到這筆資產。景父保護了方菲,某種程度亦箝製了他,動機可以諒解,作法卻令他費解,記憶中的景恒毅從不似這般不通情理、強人所難,難道他對舊愛的執迷可以延伸到死後?

「遺囑內容我知道個梗概,因為他去世得太突然,當時並沒有過問朱律師他留給你的東西正確細節是什麽,以為不過是一筆錢。」他緩緩解說著。

她沉靜了很久,大眼眨個不停,明顯在撼動中。良久,她慢吞吞移動手指,打了幾個字,「我從沒見過未律師。」接著拿起筆,開始在文件上填寫,遇有不明白之處便請他解釋,逐一填完,再雙手執起交給他。

她的水霧眼比剛才要濕亮,但表情更倔強了些,他接過文件欲收回,發現她使勁不放。

「說謝謝!」她無聲的唇形明白顯示了簡單的三個字,見他動也不動,又重複說了一次。

他肌肉繃緊,臉色驟變。如此理所當然的事竟要他言謝?那麽這三年來,她該對他說的道謝三天也說不完!

她突然手一抽,作勢要撕掉文件,他揪住她的手,大喝:「你這是幹什麽?」

她噘緊的唇忽咧開,露出一排潔齒,作大笑捧腹狀。她是真的在笑,隻發得出氣音,笑到上氣下接下氣,顫抖的手好不容易對準鍵盤,拚出一串字句,「你瞧!我說的沒錯吧?隻有這種東西才會讓你緊張。」

他咬著牙,狠瞪住她,一語不發。待她笑夠了,額前泛出汗意,亮晶晶的眸子毫無懼意地回視他,他收起文件,麵無表情起身。

「是的,我為這些東西緊張,而你,也為這些東西答應結婚不是嗎?」

他轉身離開這間小屋,不再介意她的後續反應。

下至一樓,手掌擦過西裝口袋,有鼓起物引起他的注意,伸進口袋取出,原來是剛才從貨車上取得的卡片,他不由自主停步,站在樓梯口細閱

你擁有許多複雜的東西,是大部份人都沒有的東西,像會計師才算得出來的公司資產、像身旁人的豔羨。你同時也失去了許多東西,是大部份人都會有的東西,像禮貌、像體貼,所以,你通常表現得很不可愛、很討厭!你一定從來都不知道吧?

他手一縮緊,卡片揉皺成一團,想拋進一排信箱底下的垃圾桶,手臂舉高,猶豫在半空中,不久,改變了主意,又放回口袋。

他的確很不可愛,或許也很討人厭,但這類形容訶從來就不是他的人生目標,他並不覺得遺憾,但是,她永遠也不會得到他的禮貌、他的體貼,他並不在乎造成了她的遺憾。

司機見到他,掉轉車頭讓他上了車。路途中,極惱人地,那副幽亮大眼像團暗夜中的火炬,不時映現在倒退的街景中,揮散不去。

***

bbscn

***

bbscn

***

bbscn

***

那次不歡而散後,她以為,有好一陣子他將極力避免見到她,他們將回到以往互不幹擾的互動模式,出忽意料地,她猜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透過李秘書轉達,兩人見麵的頻率由一星期兩次增為四次,通常選在用餐時間,早、午、晚都有可能,地點前一天協調,共餐對象不限兩人,王律師、特別助理、李秘書是經常的參與對象。若有第三者在場,不顧異樣眼光,景懷君視她為透明空氣,幾乎不與她交談,各自用餐完畢便分道揚鑣,像在試煉她被邊緣化的忍耐力;單純兩個人時,彼此的唇槍舌劍、冷嘲熱諷,在一頓飯時間可以發揮到白熱化狀態,她的打字以及寫字速度因而進步神速,他的麵不改色、氣定神閑更是表現得無人能及。

夜晚通常在約定好的其中一方住處過夜,因為嫌她公寓設備不齊全,多半在他的大宅子裏夜宿,除了司機、幫傭,兩人不會見到對方,第二天早上巧妙地錯開出門時間,省去一早上的壞心情。

她的結論是,他和她「杠上了」!不到她俯首稱臣,自願釋出和解善意,這種前所未有的約會不會停止。

她低估了一個專業經理人的戰鬥力,第一周還無所謂,第二周逐漸疲憊,第三周她起意休兵,還未妥善想到下台辦法,李秘書傳來了簡訊——

方小姐,今晚六點請先到景先生辦公室等待,他回來後再一同到對麵餐廳用餐。

她趴在桌麵上哀鳴,不是不後悔自己點燃了這場戰火。

小袁過來拍拍她的肩,「沒事吧?」方菲最近較少到基金會來了,來了也總是無精打采,她的神秘色彩有增無減,偶爾還有私家車在門口將她接走,他的私人邀請始終開不了口。

她搖搖頭,垂首整理散亂一地的圖書,不準備訴苦。

「沒事最好,不過童小姐可能有事,她剛才接了通電話以後就怪怪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聞言,她掉頭離開圖書室,疾走到孩子的練習室,卻在大門口遇見帶著孩子正要離去的童絹。

『怎麽啦?』她攔住泫然欲泣的童絹,以手語急問。

『律師剛打電話來,監護權官司可能要輸了。』童絹看看莫名所以張望大人的孩子,虛弱的比畫兩手。『李維新請了大律師對付我。』

她睜大眼,以眼神安慰,『別怕,再換個高明的律師。』

童絹絕望的搖首,『我的私蓄快用完了,李維新鎮住我的戶頭,我身無分文。』

『你要去哪裏?』

『回小艾外婆家,我不能讓他帶走孩子!』

童絹垂下兩手,替孩子穿上鞋子。她扳住童絹的肩,指指口袋,『我這裏有,你先拿去用。』

「謝謝你方菲,」童絹開口道謝,不再怕孩子聽見。「這是長期的應戰,不是一點錢就行的,我暫時不能來這裏了,再見。」

走得很迅捷,一下子消失在樓梯口。

她目瞪口呆地扶住門框,尚未回神,身上的手機響起了簡訊出現的警示音,她打開手機,按出內容。

方小姐,地點改變,我們直接到翔悅飯店,景先生的客戶指名在下榻飯店見麵,請到門口上車。

怪胎!毛病!

她胡咒了幾下,因為表情敗喪,使得在她身後欲言又止的小袁驚疑不定。匆匆道別後,她悶著臉衝下樓,怒衝衝轉向電線杆底下那輛前輪比後輪扁的轎車,拿出素描本撕下其中一頁寫了幾個大字,貼在窗玻璃上——

「我今天要請假!」

「呃?」李秘書揉揉胖臉,定睛一看,道:「臨時請假不大妥,景先生最忌諱職員有突發狀況不事先告知——」

她拍了一下額頭,恨恨地再寫下兩行字,「為什麽他就可以臨時改地點?而且我也不是他的職員!」

李秘書忙揩去脖子的汗。「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恕我失言,您是景太太,可是——對方希望景先生夫婦一道出席,您也知道,客戶至上,訂單是王,業績掛帥……」

「夠了!」她兩臂交叉在胸前,作阻止狀,順帶拉拉自己的上衣和長褲,表示她就這套行頭,景懷君若不介意她就乖乖出席,不過轉念想起他皺眉頭的樣子,心頭就有形容不出的爽快。

「這就不勞您操心了,這種小事哪裏難得了我李秘書?請上車、上車!」

她不滿地鑽進客座,就見李秘書指指後座的一隻簇新紙袋,「不好意思方小姐,我轉身有困難,請替我拿那個袋子。」

她纖臂一抅,輕鬆地就抅上手,李秘書躍躍欲試地拉出裏頭的物件,在她身上比試著,她柳眉一緊,滿臉沒好氣,直想打道回府。

「別急別急,待會你就知道了。」大掌拍擊她的背脊,令她嗆岔了氣。

***

bbscn

***

bbscn

***

bbscn

***

等她知道了,也來不及了。

從飯店亮麗的洗手間走出來,李秘書小眼一亮,她卻翻翻白眼。

一換上這件米白小洋裝,她就開始渾身不對勁,材質沒問題,滑軟的緞料親膚性極佳,柔若無物,剪裁更是高段,合貼得似是量身訂做,這一點不得不佩李秘書的精準眼力,那麽,問題在哪裏呢?在李秘書那句讚歎——

「咦?真看不出來喔!以為你很瘦,原來你有料吔!露錯地方了!」所以體貼的他選了件胸前有繁複皺褶花樣的洋裝,而在背後上半部鏤空一小部份展露美背,就是這見空氣的一小塊,讓她不自在到走路也要走在李秘書前頭。

「說!是不是景先生的主意?」她寫得很用力,快戳破便條紙了。

手帕往空中一揮,「呿!景先生哪懂女人呐!去年在配合廠商的春酒宴上,他老大把前後跟他搭訕的兩位名媛的名字都給搞錯了,可人家長得分明兩個樣,你說他對女人多有監賞力?這件事可是我建議,景先生同意的!方小姐可得給我麵子啊!」

聽見景懷君被屬下拿來消遣,她不自覺開懷起來。

逗樂了方菲,李秘書又同她咬耳朵,「所以啊,景先生平時表現若有不盡理想之處,您就多包涵包涵,別同他計較!沒辦法,形勢所逼,大家等著看他怎麽再創淩群高峰,不進則退啊!」

說到底還是護主心切!

她頓時沉默,隨著電梯上升,抵定,走在敞亮的通道上,進入中式餐廳,由服務生帶領進包廂。她正要進門,李秘書拉住了她,「等等!」大手搶過她的背包,努力翻找一陣,令人氣餒地隻找到一枝粉色護唇膏和黑色發圈,他無奈地指揮她抹上一層唇色,在腦後束了一隻緊實利落的馬尾,左看右看差強人意,咕噥著,「幸好皮膚白,不打粉也行。去吧!」

這麽慎重其事,反啟人疑竇,但一進包廂,狀況又平常得不得了。

「這位是景太太吧?真年輕啊!」

景懷君的反應不必詳述,一百零一號表情大概隻有李秘書男扮女裝跳芭蕾才有可能改變,至於同席的範氏中年夫婦,男的豪爽大方,笑聲洪量;女的有些麵善,秀致的五官極吸引人,雖屆中年,體形纖窕,聲音仍清嫩,毫無老態,寒暄時目光不時掃過方菲身上每個細部,似乎對她產生了某種不尋常的興趣。

照例景懷君介紹妻子的口不能言時,以身體違恙一句話帶過,範先生不以為意,打開商場的話匣子便沒完沒了;範太太關切地看著她,手指甚至輕掠過她的喉部,問道:「恢複得還好嗎?」

她微驚,不知範太太意指為何,身邊的景懷君摸索到她桌底下的手,輕按一下示意,她連忙點頭,範太太仿佛鬆了口氣。

「看來他把你照顧得很好。你快樂嗎?」音量很低,算是私語,耳尖的景懷君卻又捏了她指頭一下,她再次點頭,笑容有些僵硬。

秀氣的範太太微歪著臉蛋打量她和景懷君,麵龐滑過複雜的心思,甚至帶了那麽一點點她以為錯看的憂傷。「老實說——」範太太貼近她耳垂,像一對感情融洽的母女在說悄悄話,「你有多愛他?」

她倏地抬頭,怔望著對方,台麵下的右手被一隻大手使勁箍緊,她感到了疼痛,反手將指甲掐進大手掌心,大手文風不動,執拗地要求她正向表態,她咬牙,努力露出微笑,張嘴無聲回答:「很愛!」

不確定是否取信了對方,範太太終於不再問這些尷尬的問題,她掙脫了右手,隻想拿到嘴邊嗬疼。

一席下來,男人們隻顧說話,她吃得小腹脹痛,因為範太太像是怕餓著了她,把一堆佳肴直往她碗裏堆,佐以期盼的眼神,不吃像對不起她。

患病之後,她幾乎不曾如此太快朵頤過,坦白說,不是很好受,但如果讓嘴巴忙不停可以避免回答怪問題,她絕對選擇前者。

飯局終於在胃裏的食物頂到她喉嚨前結束,年輕夫妻恭送長輩到電梯口,範先生和景懷君握手言別;範太太突然向前擁住她,做個親熱的道別,她四肢僵滯,任憑摟抱,鼻端充滿對方的香氣,這個擁抱太緊了些。

「希望你外公做對了這件事,保重!」幸好沒人注意到她的錯愕表情,她真以為自己幻聽了,範太太有多了解這樁婚事?

電梯門一合上,她長舒一口氣,想起了什麽,責備地白了身邊男人一眼,扭頭就要乘另外一部電梯離開,景懷君語調閑散地開口,「還以為你觀察力有多敏銳,原來不過爾爾,完全不認得了嗎?那就是你雁青阿姨。」

雁青——

她瞠目以對,粉唇半張,一臉不能置信。好一段時間回了神,拚命摁電梯鍵要追上去,景懷君將她扯到一旁,阻止她的衝動,「不可以!她不想讓範先生知道以前的事。她現在過得很好,這次回來,除了私下到我父親墳前上香,就是想看看你,別再去增添她的困擾了。」

她掩著嘴,回想範太太的麵容,那股麵善的奇妙感覺,原來來自和母親相像的五宮。幼年和雁青阿姨無緣見麵,沒想到會因為景家,她竟然和在家族消失近二十年的親人相逢不識!雁青阿姨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她間接因為對方過去的不幸,置身在這個男人身邊。

她靜了下來,背靠牆角,張嘴對他做出「謝謝」二字的唇形。

他不以為然地哼了聲:「這倒不必,是她自己找上門的。我對我父親的執迷不悟並不認同,人家都另有春天了,他還悵惘到離世。如果不是因為範先生這個客戶,我並不打算讓我父親死後更遺憾,看著心已他屬的舊愛到墳前吊唁!」

內心沉積已久的忿懣脫口為譏誚,他自行走到電梯口等待,不再理會她。電梯門一開,前腳才跨進,袖口就被掣緊,他回頭一看,她攬著眉,一手捂著小腹,滿眼央求。

他不悅地退出電梯,沉著嗓子道:「我說過你阿姨不想受到打擾,就算她不忌諱和你相認,我也不許你和她走得太近。我父親人都死了,追悔再多有什麽意義?她也別想幹涉我和你的事!」

她搖頭擺手又跺腳,幹脆招手示意他俯近,他戒備地垂下臉,她趕緊一手勾住他後頸,強迫他注視她的嘴,雙唇誇張地開合,讓他看清她想表達的話——

「我——肚——子——好——痛,請——帶——我——回——家!」

***

bbscn

***

bbscn

***

bbscn

***

「景先生,景先生?」

他回過頭,一臉不耐,仍對著手機道:「這件事你去安排,再多帶點消息回來,明早不必趕回公司開會。」

合上手機,他按捺不悅,向大嗓門喚他的中年護士保持基本禮貌微笑,「我太太可以走了嗎?」

護士瞪大眼,禁不住打量這位稱得上俊秀、衣冠楚楚,卻缺乏親和力的成功人士。從踏進醫院急診室開始,他就沒停過對外聯絡,老婆在哪裏診療也不甚關心,她忽然十分慶幸自己的丈夫隻是個普通人。看方菲清瘦的模樣就猜得出夫妻生活不怎麽好過。

「醫生請您進去。」

他遲疑了幾秒,還是跟在護士後麵左彎右拐到了一個小小診察室裏頭。方菲坐在醫師對麵,腦後馬尾散開,口紅褪色後,整個人更蒼白,兩隻細細的臂膀撐在椅子上,神色有點委靡。

「景先生,景太太剛剛吐過了一回,已經好多了。」中年醫師抬頭審量他,不解地開了口,「景太太不能吃辛辣、刺激性的食物您不知道嗎?更不該暴飲暴食,傷了腸胃,應酬的場合以後能免則免。平時保養的功夫比治療更重要,希望家屬也一起配合。」

他稍楞,隨即應承道:「是我的疏忽,下次不會了。」

方菲悄悄覷看他,捧著頭暗歎口氣。

「這幾年的術後追蹤,都沒見您陪同來過,親人的支持,不可等閑視之,請多關照她的身體,她若有問題,您也不好過對吧?」

這位醫師管得是不是越界了?特地讓他進來就是教訓他?

「我會注意,謝謝!」勉強做出家屬的唯唯態度。

醫師手一揮,示意下一個病人進來。

「請到外頭拿藥,讓她按時服藥!」護士不客氣地對他吩咐。

額角隱隱**,他傾身扶起方菲,並肩離開診察室。

在領藥櫃台,她拿了枝筆,在藥單後麵寫道:「我早說別來醫院,送我回家,休息一下就行的。」

「然後半夜三更再掛急診嗎?你不能吃就不該逞強,沒有人會嫌你浪費!」

她嚇了一跳,這話該是他說的嗎?安排這場飯局的不正是他閣下嗎?

他板著麵孔,冷峻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極惱怒;她見狀也惱了,撇過臉不看他。

醫師的嘴可不是她能控製的,他就不能委屈一下下?難受的人可是她啊!

她縮著肩,抱著雙臂,強烈的空調侵襲她背後挖空的一片肌膚,她咬著牙避免抖顫,嘴唇已經泛青。

肩頭冷不防覆蓋了件男性外套,她詫異地回望他,他麵朝領藥口不搭理她,上身隻剩件灰色絲襯衫。她狐疑地朝診察室張望,接著在藥單空白處寫著,「不用擔心,醫師看不見這裏,不會對你的不體貼有意見的。」

他從藥劑師手中接過藥袋塞給她,昂首走在前頭,放聲道:「看看自己冷成什麽樣子了?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是不是想告訴別人我虐待你?」不知李秘書是怎麽搞的,竟讓她穿得如此單薄而且……清涼!他何時表示過喜歡女人盡情展現身段了?尤其是他的——

他身子頓了頓,又繼續邁進。她不禁慢下腳步——他都用這種不討喜的方式表達善意嗎?

走在他身後,念頭快速流轉,她噙著淺笑,在藥袋上歪歪扭扭寫了一長串,追上他。

「既然您這麽好心,那可不可以減少我們每星期的見麵次數?而且,隻要單純吃飯就好,過夜就免了,這樣兩個人都會睡得很安穩,你說好不好?」

他匆匆掃過這些難以辨視的草字,睨著她好半晌,接著,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你睡得很不安穩嗎?很抱歉,那得靠你自己調整心態了,提出履行同居的是你,想分居的又是你,我可不能老是被你牽著鼻子走對吧?守規炬才是上策。對了,今天你也累了,就在你公寓留宿吧!上次請你把另一間房整理出來,你準備好了沒有?」

「……」他哪根筋不對?

「如果沒有,那很對不起,你又得睡客廳了。身為主人,總要犧牲一點,你說是不是?」

她被他這一串話唬得一楞一楞,呆立了片刻。

他當真這樣想維持關係嗎?她並不這麽認為,能讓一個生活等同於工作的男人樂此不疲地對付另一個女人,隻有兩個原因,一是她徹底冒犯了他;二是——他的確對這樁食之無味、又無法輕言放棄的婚姻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反感。

她靜靜地隨他上了等候在醫院側門的座車,托著腮目視窗外。此刻,在胸口緩緩流淌著的,竟是對他異樣的同情,同情他為了一手提拔他的景恒毅,維持沒有一點樂趣的婚姻。比起來,她活得自在多了,因為不奢望遇見愛情,名義上的婚姻對她產生不了枷鎖,更不妨礙她的生活;但是他就不一樣了,無法讓她公開曝光在社交場合是一件憾事,隨心所欲地追求女性又會招來蜚短流長,依他嚴謹無趣的性格,豢養情婦必然感到太費事,想來真是進退維穀啊。

既然麻煩的源頭來自於她,她總能做一點事吧!

她拉攏外套衣領,在他的味道的包覆下,陷入長長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