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臨安城還籠罩在戰亂的陰影之中,夜市還沒有建起,一到深夜便萬籟俱寂,千家萬戶門戶緊閉,宛如鬼域。

某個夜晚,臨安城的寂靜被一聲淒厲的慘叫驚破,住在巷子裏的百姓紛紛從**爬起來,披著衣裳出門想要看個究竟。

“深更半夜的,發生什麽事了?”一個漢子開門出來,問正伸著腦袋看熱鬧的街坊。那街坊說:“好像是從巷口郭家傳出來的,別是進了賊吧?咱們這兒,就他家有錢了。”

話音未落,巷口那戶人家的門忽然開了,一個年輕的娘子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神情木訥,也不喊叫,隻是站在門口,手中捧著件東西,渾身瑟瑟發抖。

“郭二姐,你沒事吧?”街坊們圍過去,關切地問,“你父母呢?”

燈籠的光照在郭二姐的身上,街坊們大驚失色。這位少女的身上染滿了鮮血,她手中拿的,竟是一條血淋淋的手臂。

“花……”少女眼神迷茫,仿佛被嚇丟了魂,喃喃道,“妖幻之花。”

眾人從郭家半開的門戶往裏看,天井之中滿是鮮血,在地上緩慢地流淌,如同肆虐的藤蔓植物。

這個夜裏,驚怖和恐慌在臨安城某個民坊內流轉,氤氳著妖媚的氣息。

紹興八年,初冬。

臨安城內的木槿花開了,粉紫色的花瓣如同一團團美麗的彩霞,在民居中綻放。

芸奴喜歡一個人坐在台階下,看著院子裏的木槿花開花落,天氣有些涼了,她懷中抱著一隻鏤花手爐,但溫暖隻停留在她的手心,她的身子依然冷得發抖。

有時候她會想,也許冷的並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心。

院門半掩,門外有喧嘩的人聲,她無意中瞥了一眼,兩個力巴正抬著一扇屏風走過。她吃了一驚,追到門邊,隔壁人家的仆婦正在吩咐力巴趕快將屏風抬進去,說是小娘子病了,要用它遮風。

“芸奴姐。”

芸奴回過頭,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從裏屋出來,急切地說:“二公子吩咐了,你還不能出門,外麵涼,還是快回屋裏歇息吧。”

這個丫頭叫月牙兒,是二公子買來專門照顧她的。她本來是個丫鬟,哪裏受得起使喚奴仆,她跟二公子說過多次,二公子笑著說,既是如此,便將月牙兒賣掉,月牙兒哭得像個淚人,她別無他法,隻得答應將月牙兒留下來,隻是她不習慣被人照顧,家務擔去了一半,月牙兒自然樂得逍遙。

“芸奴姐,你若是想要什麽,盡管跟我說,我出門買去。”月牙兒說,“你可千萬不能出門啊,不然二公子又要罵我了。”

二公子說,若是讓大公子知道了此事,必不肯善罷甘休,因此不許她踏出別院大門一步。等他在朝廷中打點好一切,再名正言順地帶她回葉府。

“月牙兒,隔壁住的是誰?”她坐在八仙桌旁,木木地看著桌上的小香爐說。

“聽說是開綢緞莊的於家。”月牙兒從櫃子裏端出一盤名貴糕點,這是二公子特意讓人從揚州帶來的,味道極為甘美。她見芸奴不會告狀,就都留給自己吃了,偶爾招呼芸奴吃兩塊,反而像給了芸奴多大恩惠似的,“他們家隻有個女兒,長得可漂亮了,隻是身子弱了些,最近天氣轉涼,染上了風寒。那屏風估計是放在枕邊擋風的。”

“哦。”香爐中所升起的一縷青煙在她低聲的回答中微微搖晃,“放在枕頭邊可不妙啊。”

涼風習習,籬笆之下木槿花開,傍晚時剛下過一陣小雨,萬物皆如洗,雨珠兒順著頭頂的槐樹葉子滾落,滴在荷花池中,荷花已開畢,隻剩下滿池亭亭的荷葉。

葉景淮躺在“養和”之上,看著荷葉上的雨珠,若有所思。

養和是宋代的一種坐具,有些像躺椅,人可以半躺在上麵。葉家大公子的水色衣裾在養和之上散開,長發未束,如流瀉的瀑布,宛若仙人。

“哢”,身側發出一聲脆響,他側過頭,看見暖爐上烤著一張龜甲,此時已裂出幾道裂紋。他用木夾將龜甲夾起,細細看了一會兒,眉頭微微皺起。

“大公子。”霜落端了茶過來,媚笑道:“這是宮裏的貢品,是秦相爺送給老爺的,您快嚐嚐吧。”

葉景淮沒有接茶杯,伸手托起霜落的下巴,看著那張可媲美妃嬪的絕色臉龐:“你進府多少年了?”

霜落嬌羞地微微低頭:“奴婢進府四年了。”

“四年,今年十八了吧?”

霜落一驚,慌張地說:“大公子,奴婢的年紀雖然大了,但大公子的日常起居都是奴婢照顧的,若奴婢不在了,何人能將大公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大公子若是餓了,又有誰能為公子做最愛吃的旋炙豬皮肉?”

葉景淮向來對女人非常挑剔,清泠軒裏的歌姬舞女們大都十四歲進來,到了十七歲大公子便嫌棄她們老了,將她們賣掉,又命人出去買一批。霜落心中驚恐,難不成公子也嫌棄她老了,要將她打發出去?

“你誤會了。”葉景淮將茶杯接過來,杯中是如同牛乳一般的白色茶汁,“今晚,我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若是做得好,重重有賞。”

霜落這才鬆了口氣,忙諂媚道:“大公子盡管吩咐,奴婢一定做好。”

“很好。”葉景淮嘴角緩緩上勾,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附耳過來。”

芸奴鋪好床鋪,正想垂下簾幕就寢,月牙兒忽然跑進來,笑嘻嘻地說:“芸奴姐,今晚我要跟你告假。”

芸奴有些驚訝:“這麽晚了,你要到何處去?”

“我表姐病了,叔叔嬸嬸晚上要去夜市賣香糖果子,沒人照顧。”月牙兒是臨安人,因家中貧寒,父母相繼去世後,叔叔嬸嬸養不活她,才將她賣出來做奴婢,平日裏和叔嬸還有些走動。芸奴聽她說得情切,點頭道:“那就快去吧,路上小心。”

月牙兒歡天喜地地去了,芸奴心中暗暗高興,她走了才好,不必再下昏睡咒了。睡到三更,她悄悄起來,穿上衣裳,躍過院牆,於家靜悄悄的,上下都已熟睡。她循著那一絲妖氣,輕輕推開西廂房的門,這裏是一間閨房,想必就是於娘子的臥室。

她躲在多寶格樣式的隔斷後麵,靜靜地等待,外麵敲過了子時,月光照在紗櫥內,透明的帷帳波浪般起伏。正熟睡的少女枕頭後麵立著一麵屏風,屏風上繪了青山綠水,山中又有茅屋一座,茅屋中似乎還坐了一個人,隻是看不真切。

芸奴死死地盯著那扇屏風,忽然,畫上暈開了一團猩紅的血漬,她心中一震,定睛看了看,那並不是血漬,而是花,畫上開了一朵血紅色的大花。然後是第二朵,第三朵,一朵朵次第盛開,遠遠地看著仿佛濺上了滿屏的血。

於娘子依然熟睡著,什麽都不知道。

畫中的紅花猛然間動了一下,有個尖尖的腦袋從花叢中鑽了出來,芸奴驚得差點兒叫出聲,但最後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是一條蛇,一條足有碗口粗的巨大青蛇。

它從畫中蜿蜒而出,朝於娘子嘶嘶地吐著芯子,一對龍眼般大小的眼睛,亮著幽暗的光。於娘子極為緩慢地坐了起來,但坐起來的,隻是她的魂魄,她的肉身依然在沉睡。芸奴在心中叫了一聲不好,從袖中摸出一張剪好的紙鶴,食指一彈,紙鶴驀然而起,在半空中化為一隻白鶴,直撲大蛇。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悄無聲息地來到芸奴的身後,手中拿著一根小孩手腕粗的木棍,朝她一棍子打下來。芸奴隻覺背後陰風掃過,慌忙躲開,但還是晚了一步,她被一棍打在背上,摔倒在地。

“你這個妖女,我今天一定要抓住你送官!”那是個年輕男人,揮舞著棍子追打芸奴,芸奴忙著躲閃,無暇顧及紙鶴,紙鶴失去控製,無力再戰,被巨蛇一口吞下,撕成碎片,轉頭朝芸奴和追打她的那人撲過來。

芸奴大驚,抓住那人的胳膊,往旁邊一推:“快躲開!”

大蛇也不去追那人,徑直朝芸奴而來,芸奴雙手結了個法印,在麵前張開一道屏障,大蛇受阻,口中吐出一道白光,打在屏障上,芸奴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錘,虎口震裂,血珠子從傷口鑽出來,凝聚成一條血線,順著她的手臂往下淌,屏障轟然破碎。

芸奴沒想到它竟有這等修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再抬頭時,巨蛇的血盆大口已在麵前。

就在這個時候,閨房的門被人打開了,一個年輕女人闖了進來,看見這等情形,嚇得花容失色,尖聲大叫。巨蛇受了驚,顧不得眼前的芸奴,轉頭朝那闖進來的女人撲過去,一口將她吞下,隻露出一雙腿還在蛇口外掙紮。

是霜落!芸奴心中暗暗吃驚,深更半夜,她為何會到於府來?

巨蛇不願久留,半吞著霜落,轉身往屏風裏鑽,情急之下,芸奴抓住蛇尾,巨蛇一甩尾巴,將躲在一旁的年輕男人也卷了起來,猛地紮進屏風之中。於娘子原本坐起的魂魄緩緩地躺了回去,於家上下聽到尖叫聲,紛紛手拿棍棒衝了進來,卻隻看見一扇洞開的房門和靜寂無聲,陰暗詭異的閨房。

芸奴好久都沒做夢了,對她來說,在青雲觀的那段日子本來就是一場夢魘。現在她又開始做夢,夢見自己坐在大雪中,青絲從頭上流瀉,長長地垂在白色的裙裾上。良久,她抬起頭看著黑壓壓的天空,隻看見滿天雪舞如飛絮。

一條黯淡的河流從她腳下流過,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流向何方。她俯下身,掬起一捧河水,欲飲還頓,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吐出一個名字,卻最終沒有說出口,手心裏的水蕩漾如漣漪。

“忘川之水能讓凡人忘卻前緣,再入塵世,但你並非凡人,即使飲下,若在凡塵之中遇見故人,就宛如遇見了能打開心鎖的鑰匙一般,前塵往事,即刻便會浮上心頭。”

芸奴回過頭去,看見一個穿月白色袍子的男人緩緩走來,立在她的身後,將手伸到她麵前,展開拳頭,他的手心裏躺著一枚金光閃閃的藥丸:“這是忘憂丹,吃下它,過去所有的歡喜哀愁,所有的惆悵抑鬱,都將隨之遺忘,哪怕你修為再高,也隻剩下模糊的記憶和吉光片羽。”

芸奴將藥拿在手中,似乎有些猶豫。

“我曾經曆數世輪回,遇見過很多人,很多事。”她說,“真的,都可以忘記嗎?”

“是的,都可以。”男人的聲音有些悲傷,“吃下去吧,吃了它,你就可以忘記在某一世所遇見的那個人,那個……你曾愛過,也曾殺過的人。”

芸奴從夢中驚醒,心中浮起一絲恐懼。

夢中那個給她忘憂丹的男人,不正是渤海郡王嗎?

這一刻,並沒有過去的悲喜際遇湧上心頭,其實什麽都沒有想起,隻是有某種刻骨銘心的哀傷在心頭縈繞不休,宛如這漫天稀薄的霧氣。

對了,這是什麽地方?

她不再去想那些偶爾湧上來的模糊記憶,從地上爬起來,發現自己正在一間茅草屋中,窗明幾淨,屋外青山綠水,霧氣繚繞,有一條小路通往山中,杳不知其歸處。

這山水看著好生眼熟。

她猛地吸了口冷氣,這不正是那屏風中所繪的山水嗎?難不成自己也被巨蛇帶進屏風之中了?

暗香浮動,小路的盡頭有一位身穿素綾的女子提著一隻花籃緩緩而來。那是一位很美麗的女人,頭上盤著一隻發髻,青絲如雲,並無太多配飾,隻插了一支金步搖,瓔珞垂在耳邊,隨著她的蓮步輕輕搖動,熠熠生輝。

芸奴想起屏風上似乎畫有一個人,隻是隔得遠了,看不清究竟是仕女還是文士,不知這位娘子,是否就是畫中之人?

“小娘子醒了?”美女站在屋外的階梯下,朝她盈盈一笑,“小娘子受驚了吧?別怕,那蛇妖已經吃飽了,暫時不會傷害你。”

“你是誰?”芸奴扶著門框問,“霜落……我的那位朋友呢?”

“你所說的,是蛇妖吞吃的那個少女嗎?”美女惋惜地搖頭。“她已經死了。”

死了。

這兩個字落在芸奴的心中,宛如兩塊巨石落入湖中,霜落向來不喜歡她,經常給她小鞋穿,要說她為她傷心,那是假的,可是親眼目睹一位熟識的人被巨蛇吃掉,她內心依然久久不能平靜,隻覺得一股哀傷之氣湧上眉間,幾乎要落下淚來。

“小娘子可得謝謝她啊。”美女輕移蓮步,走進屋來,將裝滿紅花的花籃放在桌上,“若不是她喂飽了巨蛇,說不定此時小娘子已經葬身蛇口了。”

芸奴強忍著淚,輕聲說:“這位姐姐,您為何會在這裏呢?”

“太久了,我也不記得什麽時候進來的。”美女幽幽歎道,“是那巨蛇將我挾來,安置在此處,也不殺我,也不吃我,我不知它究竟要幹什麽。剛開始它看我看得很緊,我連這茅屋都出不去。後來也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它漸漸不太管我了,我也曾逃出去過一次,但我回到家鄉,家中的一切都已不在了,我的父母親人,都變成了長滿雜草的墳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已離家近百年。”美女拭去腮邊的淚,“我無處可去,與其在外麵餓死,不如在這裏長長久久地活下去,這裏雖然孤寂,卻也幽靜,我隻當自己是名隱士便罷了。”

芸奴大喜:“您的意思是,您知道出去的路?”

“當然知道。”

芸奴喜不自禁,忙朝她行了個大禮:“求姐姐憐憫,告訴奴家出去的法子,奴家必定不忘姐姐的恩德,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姐姐。”

美女將她扶起,為她捋了捋額前垂下的一縷發絲,二人離得如此近,芸奴仔細看她的臉,真個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卻美得不真實,就像水中花鏡中月。

“小娘子不必發這樣的誓,真是折殺我了。”美女從花籃之中拿起一朵紅花,花色鮮豔,看著像牡丹,卻比牡丹更大,花瓣更多,更為富貴嬌豔,“小娘子拿著這個,沿那條山路往外走,一路上會遇到很多人,將花舉到麵前,就能分辨出對方是人是妖。一直走上兩三個時辰,就能回家了。”

芸奴又要拜謝,卻被她扶起。芸奴忙道:“請問姐姐芳名,奴家回去好為姐姐立個長生牌位。”

“長生牌位什麽的就不必立了,我已然長生,又何須那些?”美女笑如夏花,“我姓王,在家中排行第五,你叫我王五娘便行了。”

芸奴別了五娘,手執紅花沿著小路往外走,路旁山水秀麗,偶有野花盛開,走得久了,路上偶爾能看見幾個路人,她將花舉到眼前,其中一個露出本相,竟是一頭野豬精。

這花竟然真能分辨鬼神,不知是何種神物。

那些路人並沒有傷她的意思,靜靜地走過,連看也未曾看她一眼。也不知走了多久,身體有些累了,前路漫漫,不知何時才是盡頭。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暫歇一歇,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身後草動,她警惕地跳起,見一名年輕男子正朝自己爬過來,麵色慘白,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救我,救我……”

是那個在於娘子閨房裏用木棍打她的男人!

芸奴忙將他扶起來,他並沒有受什麽傷,隻是受了點兒驚嚇,加之在山中徘徊已久,體力耗盡,身子很虛弱。芸奴讓他靠著大樹休息一會兒,又點了他身上幾個大穴,助他調息,不多時便緩過勁兒來。

“你,你這妖女!”看清芸奴的相貌,那人指著她罵道,“你將我捉來這裏究竟意欲何為?”

“你誤會了。”芸奴連忙解釋。那人義正詞嚴地說:“你如果要吃人,就吃了我吧。我這身骨頭雖然沒有多少肉,但比於娘子還是要肥嫩些,吃了我,你就放過於娘子吧。”

芸奴有些驚奇:“你究竟是何人?為何願意代替她死?”

年輕男人的臉一下子紅了,略微有些結巴:“你,你不用管我是誰,總之我自願被你吃就是了,你要吃快吃,怕死我就不姓曹!”

“姓曹?”芸奴細細想了想,“我記得我所住的那條巷子裏有個姓曹的花匠,難不成就是你嗎?”

“你也住在那巷子裏?”年輕男人急道,“怪不得於娘子老是生病,原來是你在作祟!你這妖孽,違背天道,在人間行惡,遲早要遭天譴!”

“你誤會了!”芸奴被他說得又好氣又好笑。“我不是妖怪,是個道士!”

“道士?”年輕男人將她上下打量,顯然不信。

芸奴隻得將來龍去脈細細說了一遍,年輕男人半信半疑:“你真的不是妖怪?”

“如果你不信,回去之後可以問葉府的二公子,我五歲便進葉府當丫鬟,至今已十年了。”芸奴看著麵前的男人,他二十來歲,雖說不上十分俊美,但眉宇間有一絲靈秀之氣,令人見之難忘。“倒是你,你是於娘子的什麽人?為什麽會在深更半夜闖進她的閨房呢?”

花匠的臉漲得通紅,越發語無倫次:“我,我不是那種輕狂之徒,我隻是擔心於娘子,她一直多病,吃藥也不見好,於老爺前幾日請了個道士來,那道士說有妖怪作祟。恰巧昨晚我去城東的李家送花,回來遲了,看見你翻牆過去,剛開始以為你是賊,見你年輕,又是女孩,不忍心你被於家捉去報官,本想偷偷進去阻止你,哪裏知道你放出一隻紙鶴,我便以為你是妖怪,要害於娘子,才動手傷了你。”

“你好像很關心於娘子?”芸奴歪著腦袋說,“難不成你對於娘子……”

“我沒有非分之想!”花匠赤著脖子爭辯,眼中現出一絲黯然,“何況她就要出嫁了,嫁的是翰林學士家的公子,你可不能胡說八道,汙了於娘子的名聲。其實……於娘子根本不認識我,隻是差丫鬟到我這裏買過幾朵花罷了。”他的眼圈漸漸泛紅,似乎強忍著淚水。芸奴想了半晌,覺得這事太複雜,與自己無關,沒必要去多管閑事,讓人家不痛快。“曹大哥見諒,我說錯了話,還請你不要往心裏去。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趕快走出山去的好。”

“我叫曹安墨,小娘子若是不嫌棄,叫我曹大郎吧。”花匠渾身還有些發軟,卻也不敢久留,撿了根樹枝做拐杖,隨著芸奴往外走。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曹安墨察覺出一絲恐怖的怪異,壓低聲音說:“這些人……”

芸奴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管他們是人是妖,都不要答理他們,也不要與他們對視,我們隻低頭趕路就是了。”

曹安墨自然不敢多言,二人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四五個時辰,曹安墨忽然指著前方道:“小娘子,你看,那不是臨安城嗎?”

芸奴抬頭,看見一座巍峨的城門立在半裏之外,天還沒有透亮,城門已開,路人零落,隻有幾個守城的士兵矗立在門前。

她心中暗自驚訝,回過頭去看來時路,原本那是一條幽徑,如今卻變成了官道,秀麗的山水也不見了蹤跡。

看來,他們果然誤入了異境,如今得以逃脫,可謂萬幸啊。

二人進了城,城門邊有幾輛用以出租的驢車,曹安墨身體虛弱,自然是走不動了,家中又窮,身無分文。芸奴隻得拔下頭上的銀簪,雇了一輛車,匆匆回家,年輕的花匠連連道謝,說明日賣了花,一定將錢還給她。芸奴沒往心裏去,到了家門前,隨手將紅花遞給他:“這花有些奇怪,我不懂蒔花,恐糟蹋了它,煩請你先幫忙照看著,明日我請一位高明的術士來查看。”

天已大亮,曹安墨怕惹人閑話,接了花,匆匆回房,將屋門緊閉。芸奴推門進去,隻覺身體疲乏,倦意深沉,便和衣睡下了。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她被院外的喧鬧聲吵醒,揉著惺忪的眼睛,對正在擦拭桌椅的少女道:“月牙兒,你回來啦?外麵出了什麽事,怎麽這麽吵?”

“官府的差人來了,正捉拿殺人重犯呢。”

“殺人重犯?”芸奴心中“咯噔”一下,“誰啊?”

“不就是巷子深處那個種花的曹大郎嗎?”月牙兒漫不經心地說,“聽說他家裏發現了一條血淋淋的斷臂,真是嚇死人了。”

曹安墨?

芸奴睡意全無,也顧不得梳洗,匆匆出來,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巷子裏已經擠滿了街坊,兩個官差用鐵鏈子鎖了曹大郎,罵罵咧咧地趕著他往外走。

她想問些什麽,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問。曹安墨走過她麵前時,忽然抬起頭,四目相對,他朝她搖了搖頭,眸中滿是焦灼,似乎在告訴她,千萬不要卷進這場官司中來。

曹大郎遠去,看熱鬧的街坊自然也散了,芸奴站在門前,眉頭深鎖,手足無措。

那斷臂從何而來?這曹大郎怎麽看都不像是殺人分屍的狂徒,莫非……

是那朵花?

曹安墨家已經被封了,芸奴在曹家門前晃了幾圈,又趴在門縫上看了一陣,裏麵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因已是初冬,開的花不多。

“小娘子,你在看什麽啊?”

芸奴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見一個提菜籃子的老太太,她仔細想了半晌,才想起這位是巷子口賣餺飥的沈大娘。

“我,我聽說這裏出了個殺人分屍的狂徒。”芸奴說,“所以來看看。”

“你膽子還真大。”沈大娘說,“這兩天咱們這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了,昨兒晚上於家鬧鬼,把個如花似玉的於娘子嚇得病了,於掌櫃請了好幾個大夫來看呢。哪裏知道又出了這樣的事兒,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芸奴點了點頭說:“看來於員外很疼愛於娘子呢。”

“哪裏算得上疼愛啊?要是真疼愛,就不會把於娘子許配給那個金公子了。”沈大娘又是歎氣又是搖頭,“那翰林學士金大人家的公子,可是遠近聞名的紈絝子弟,家中的侍妾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你說他三妻四妾也就罷了,他還老在外麵拈花惹草,拈花惹草也就罷了,還常常虐待家裏的姬妾,於娘子嫁過去,那可要遭了大罪了。”

原來其中有這麽個緣故,怪不得於娘子老是得病,看來不是邪物作祟,而是心病。

“沈大娘,這裏的花匠又是怎麽回事?”

“唉,說起這曹大郎,那可是遠近聞名的好人啊,家中雖窮,卻常常周濟比他更窮的街坊,要說他殺人分屍,我是一萬個不信。”沈大娘歎息道,“可是那條手臂就在他家的臥房裏,去買花的趙老漢親眼看見,這可是人贓並獲。唉,多好的人啊,可惜了。”

芸奴眉頭深鎖,沉吟了片刻,回房換了身衣服,雇了輛驢車往仁美坊而去。

青天白日,仁美坊很冷清,小姐們接客到很晚,這個時候還在休息,妓院裏的****仆婦們紛紛出來吹熄大紅燈籠裏的燭火。

“喲,這不是芸娘子嗎?”老鴇笑嘻嘻地迎上來,“這麽早來,是不是二公子有什麽吩咐啊?”

“我是來找白公子的。”

老鴇奇道:“你怎知白公子在這裏?”

芸奴笑了笑,她自然是用了尋人的秘術,但不能說與外人知道:“我去白府沒見到人,想來應該是在蘇小姐這裏。”

“正是,昨晚白公子留宿在蘇小姐房裏了。”老鴇用絲絹手帕遮了口,一臉曖昧地說,“以前白公子也在這裏留宿過幾次,不過都是讓蘇小姐在外屋睡的,命蘇小姐侍寢,這還是第一次。”

侍……侍寢?

芸奴驚得說不出話來,老鴇見她張大了嘴,瞪直了眼,暗暗偷笑,想來這位芸娘子也對白公子傾慕不已,說起來以白公子的人品相貌,那可是舉世無雙,有哪個女子見了不傾心呢?她要是年輕個二十歲,早就像蜜蜂見了花一般撲上去了。

“白公子還沒有起來,你先在這裏等上一等。”老鴇招呼丫鬟過來倒茶,芸奴剛想坐下,便聽樓上有人道:“快請芸娘子上來。”

“看來白公子已起身了。”老鴇揮舞著手帕,“芸娘子快上去吧。”

芸奴踏著木製階梯上了樓,敲開蘇小姐的房門,白謹嘉正坐在桌旁,青絲披散在身後,既有少女的嫵媚動人,又有少年的英氣逼人,一時間難辨雌雄。而那圍了屏風的床鋪上,美麗的蘇小姐正在酣睡,香風細細,透著一絲風情。

這樣香豔的場景令芸奴不知所措,連門都不敢進。白謹嘉笑道:“怎麽,才幾天不見,就對我如此生分,難道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芸奴隻得進屋去,眼睛的餘光不時地往**瞄,白謹嘉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她昨晚歡愉過度,還沒有醒過來,咱們聲音小些,讓她好好休息吧。”

歡愉?芸奴再次張大了嘴,兩個女人要如何歡愉?她實在想象不出來。

白謹嘉見她呆若木雞,忍不住想笑:“怎麽,吃醋了?芸娘子若是對我有意,隨時開口,我必定竭盡所能,令娘子稱心如意,欲罷不能。”

芸奴的臉一下子漲成了豬肝色,垂下頭道:“白……白公子就不要逗我了,我……我們都是……”話還沒說完,灑金扇子已經點在了她的唇上:“那句話不能說出口,你要是說了,我們的緣分就盡了。”

年輕術士的臉上依然浮現出溫柔的笑容,但那雙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裏沒有一絲笑意,芸奴知道,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奴婢記住了。”芸奴認真地說,“奴婢一定會守口如瓶。”

白謹嘉湊到她耳邊,低低地說:“很好,我相信你。”

從她口中嗬出的香氣噴在芸奴的耳朵上,芸奴揉了揉耳朵,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白……白公子,我來找您,是……是有正事。”

白謹嘉被她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哦?什麽事,是不是又有哪家撞鬼了?快說來讓我樂嗬樂嗬。”

芸奴將來龍去脈細細地說了一遍,別看她平日裏和人說話像是個榆木疙瘩,不過說起遇妖之事,卻口齒流利,用詞精準,言簡意賅。白謹嘉聽完,微微點頭道:“倒是件奇事,那位王五娘身上可有妖氣?”

“白公子是說,那王五娘就是蛇精?”芸奴搖頭,“我後來細細回想,也覺得這位娘子可疑,我是被大蛇抓去的,她竟能自作主張放我走,一路上我也並沒有遇到任何阻礙,真是奇怪。不過我在她身上,確實感覺不出半分妖氣來。”

“這就有點兒意思了。”白謹嘉用扇子輕輕敲著自己的手心,“屏風、巨蛇、紅花、斷臂……”頓了頓,她忽然用扇子在桌上輕輕一敲,“看來,咱們調查這個奇案,須從斷臂入手。”

“聽說那斷臂被官府當做證物帶走了。”

話音未落,便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和老鴇急切的喊聲:“官爺啊,您不能進去啊,白公子還在休息呢!”

門被人粗魯地撞開,幾個差役走了進來,看了看白謹嘉,又看了看芸奴,朝白衣勝雪的公子行了一禮:“白公子有禮,我家府尹大人請公子過府一敘。”

白謹嘉瞥了他一眼道:“你是來‘請’我?我還以為是來拿我呢。”

“白公子見諒,實在是情況緊急,請公子快跟小的走吧。”差役一臉的汗水,想必是快馬加鞭而來,白謹嘉悠閑地喝著茶,一點兒也不著急:“不知府尹大人召見在下,有何要事?”

衙役急道:“白公子,求您不要再問了,事關一宗大案,小的不能胡說,公子去了便知。”

“既是如此,還請官爺在門外等候,待我穿戴整齊,便隨官爺去。”

衙役說了一聲“盡快”,便退出門去,芸奴有些奇怪:“殺人分屍的案子,府尹請公子去作甚?難不成還有別的大案?”

“瞎猜無益,走,隨我到臨安府衙走一趟吧。”

臨安府衙甚為簡陋,似乎許久都沒有修葺過了,隻是打掃得還算幹淨,衙役並沒有將二人領去公堂,而是直接將二人帶到了後麵的府第,四處都熄著燈,隻見一間書房亮了燈,房門緊閉。衙役在門外道:“府尹大人,白公子來了。”

“快請他進來。”

衙役推開門:“白公子請進。”

白謹嘉帶了芸奴進去,見一個三十多歲,身穿石青色長袍的男人立在桌旁,低頭看著桌上的木盒子,燭火搖曳,紅色的光顫動不休,仿佛一屋子都是血。

“你就是名滿京城的術士白公子嗎?”臨安府尹回過頭,模樣長得甚為俊俏,芸奴想起青雲觀的住持,那位美麗的女道士所傾心的人,果然也不是凡夫俗子。

白謹嘉恭敬地拱手:“拜見府尹大人。”

臨安府尹看了看芸奴:“這位是?”

“這位芸娘子是在下的副手,給在下打打雜,是個口緊的人,府尹不必在意她。”

臨安府尹招呼他們坐下:“那宗殺人分屍案,白公子可曾聽說?”

“略有耳聞,聽說府尹已經抓住凶手了。”

“凶手是抓住了,隻是這宗案子實在是蹊蹺非常啊。”臨安府尹緊皺著眉頭,一臉焦慮,“就說這屍體吧,也隻找到了一條手臂,本官搜遍了那個花匠的屋子,也沒有找到其他肢體。”

“那花匠說了些什麽嗎?”

“那花匠瘋瘋癲癲,編了個奇詭的故事,說什麽半夜做夢,被帶到異境,異境之中有個女人,給了他一朵紅花,他回到家,紅花就變成了手臂。”府尹擺手道,“他的鬼話,我是不信的,不過那條手臂實在是太過奇怪。”

“奇怪在何處?”

府尹朝桌上的木盒子一指:“就在那裏,白公子自己過去看吧。”

白謹嘉搖著折扇走過去,盒子裏靜靜躺著一條手臂,右手,很新鮮,剛割下來不久,用冰塊壓著,看起來應是成年男子的,虎口處有很厚的老趼,是常年用劍磨下的痕跡。

“恕在下愚昧。”白謹嘉側過頭來問,“這隻手臂奇在何處?”

府尹的臉色更加難看,站起身,緩緩來到桌邊,按住木盒的邊沿,眼中仿佛有強烈的情感就要噴薄而出:“看到手肘處那道傷疤了嗎?那是他五歲的時候,我用木劍教他劍術的時候所留下的疤痕。”

白謹嘉一愣:“難道這條胳膊是……”

“沒錯,這是我二弟的手臂。”府尹抬起頭,眼中泛起縷縷血絲,如同交織的蛛網。白謹嘉和芸奴都變了臉色,互望一眼,都看見彼此眼中的驚疑。沉默片刻,白謹嘉小心地問:“大人,不知令弟現在在何處?”

“他去年就北上參軍去了,一個月前我還接到過他的書信,說在嶽將軍麾下效力,升了宣節校尉。”府尹又緩緩地坐回太師椅,在坐下的那一刻,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刹那之間便老了幾歲,眼角眉間浮現出幾道淺淺的皺紋。

白謹嘉的目光落在木盒中,細細思量片刻:“大人,或許這條手臂根本不是令弟的,您無須太憂心了。”

“不,那就是我二弟的。”府尹握住椅子扶手,手背上暴起青筋,“我父母早喪,二弟是我一手養大的,他的手,我又怎麽會認不出來?”他抬起眼瞼,看了看白謹嘉,“我已經派人去嶽將軍營中查問了,不日便回。不過此事實在蹊蹺,舍弟就算死,也該死在戰場上,他的手臂為何會出現在一個花匠的家中?我已查問過街坊四鄰,沒有一個人見過我二弟。”

“大人是不是開始相信那個花匠所說的故事了?”

“他的故事實在荒謬。”他往木盒一指,“但此事從頭到尾都荒謬至極,我不相信,卻又不得不信。白公子,你是臨安府最有名的術士,我曾聽說你替樞密使莊大人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兒,我希望你能助我找回我二弟。”

“這……”白謹嘉看了看木盒,似乎有些為難,府尹睜大眼睛:“難道連白公子也不能找到我二弟嗎?或者,白公子不願意助在下一臂之力?”

芸奴看著他的雙眸,忽然明白,麵前的這個府尹大人其實在心內存了一絲僥幸,認為他二弟還活著,隻是被人砍了手臂罷了。

“大人言重了。”白謹嘉忙說,“讓在下幫忙尋人,不是不可以,但此事很顯然並非這麽簡單。大人不等北上探聽消息的下人回來再作定奪嗎?”

“一去一回,至少十天。”府尹朝木盒中望了一眼,努力壓住自己的情緒,“這條手臂就算用冰鎮住,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我怕到時候再尋人,就難上加難了。”

白謹嘉握著折扇,在屋中踱了幾步,像是下定了決心:“府尹大人,請讓在下先見一見那位曹花匠。”

芸奴害怕進監獄,關在牢裏的犯人很久不見女人,一聞到女人的味道就像蜜蜂聞到了花香,全都撲到木頭做成的柵欄上,一邊大聲起哄,一邊嘴裏說些不幹不淨的話,她害怕地縮在白謹嘉的身後,抓著她披在身上的淡青色鶴氅。

白謹嘉抬起下巴,冷冷地環視四周,她的眼神仿若鋒利的刀,掃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像是利刃在割一般,後背陰森森地發冷,囚犯們狂躁的熱情忽然冷了下來,他們忽然感覺到四周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仿佛以前這裏所關押的死囚還在這裏,他們的魂魄在監牢內四處飄蕩,從未離去。

這些窮凶極惡的罪犯第一次體會到了真正刻骨的恐懼。

芸奴暗暗想,白公子用的這是術嗎?她小時候似乎也用過一次,不過年代太過久遠,已經不怎麽記得了。

“芸娘子?”曹安墨從臭烘烘的草堆裏站了起來,“你怎麽來了?此事與你無關,你快回去吧。”

芸奴心中湧起一絲暖意,這個貧窮的花匠自己深陷囹圄,攤上了人命官司,說不定就要冤死在這牢獄中,卻還在為她擔心。

真是個好人。

“你別怕,這位白公子是臨安最有名的術士,她一定能查明真相,幫你洗清冤屈。”

曹安墨將白謹嘉上下打量一番,跪下磕了個響頭:“求白公子救命。”白謹嘉擺手道:“曹大郎不必如此。今早你回到家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且先詳詳細細告訴我。”

芸奴見他口幹舌燥,便向牢頭討了碗水給他,他一口氣灌了下去,才覺得好些了,清了清嗓子道:“昨晚趕了一夜的路,我隨手將花放在桌上便睡下了。我一向睡得淺,睡著後總覺得屋裏有什麽聲音,又醒不過來,就像被鬼壓床了一樣。我還以為昨晚那條大蛇又回來了,正嚇得夠嗆,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我掙紮了好一陣才醒過來。原來叫門的是趙大叔,他開了一家餺飥店,常來我家買花妝點店麵。我招呼他進來坐,他一進門,就看見床底下有條手臂,還是血淋淋的,嚇得拔腿就跑。後來……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且慢。”白謹嘉忽然打斷他,“你說那手臂在床底下?”

“是啊,就在床底下。”曹安墨斬釘截鐵地說,“桌上的花不見了,那手臂一定是花變的。”

“你怎麽就這麽肯定是花變的?”白謹嘉繼續問,“說不定是誰為了陷害你,故意將手臂放在你床下呢。”

“我回到家時太累了,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壺,一些茶粉沾在了花上,而那條手臂上就有茶粉。”

芸奴有些奇怪:“難道那條手臂會跑不成?”

話音未落,臨安府的衙役便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臉焦急和驚恐:“白公子,不好了,出人命了!”

白謹嘉用扇子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別急,慢慢說。”

衙役喘著粗氣說:“府衙裏出了人命案,打掃書房的小廝被人掐死了,斷臂不翼而飛,現在整座府衙都快鬧翻天了,大家都在說,二老爺的魂魄回來了,要殺幾個人陪葬。”

白謹嘉神色驟變:“快,帶我去府衙!”

當白謹嘉與芸奴趕到府衙的時候,看到一具冰冷的少年屍體,府尹就坐在屍身旁,臉色陰沉,心力交瘁,才不過幾天的時間,鬢邊竟然添了好多白發。

年輕的術士來到屍體旁,托起少年的下巴,他的脖子上有五個清晰的指印,看到這指印,就好像親眼看到他被掐死的那一刻,那隻有著可怕力量的大手深深地陷進他的肌膚裏,捏斷了他的咽喉。

“我們衛家究竟得罪了哪一路神仙,竟然將這等災禍降臨在衛家的頭上!”府尹捶床大慟,“我二弟,恐怕已經……”

白謹嘉圍著屍體轉了一圈,臉色越來越凝重,這還是芸奴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憂心,難道事情真的變得不可收拾了嗎?

白謹嘉將扇子往手心裏用力一拍,朝府尹拱手道:“請府尹大人派出人去,搜查那隻斷臂,在下要往北邊去一趟。”

府尹不解:“北邊?”

“嶽家軍軍營。”

時值紹興八年,嶽飛已受封太尉,嶽家軍駐紮在鄂州。二人傍晚出發,趕到鄂州時天空正泛起一絲魚肚白,城門剛開,住在鄂州城周圍的農夫挑著擔子,將自家種的瓜果蔬菜送到城裏販賣,掙些辛苦錢。街邊已有了賣早點的貨郎,二人買了幾個炊餅,匆匆地吃了,往軍營而來。

嶽家軍軍營自然戒備森嚴,五步一哨,十步一崗,沒有一絲紊亂,足見嶽太尉治軍嚴明。

“白公子,戒備如此森嚴,我們要進去恐怕很難。”芸奴擔憂地說。

“咱們是來找人的,又不是來闖營的,怕什麽?”白謹嘉正了正衣冠,徑直走到守門的士兵麵前,煞有介事地行了個禮:“這位軍爺,在下從臨安來,探望一位故人。”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士兵見她模樣生得俊俏,又如此謙遜有禮,也拱了拱手:“不知公子找的是誰?”

“此人姓衛,名鎮東,在家排行第二,人稱衛二郎。”

士兵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來找衛校尉的。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在下好托人進去通報。”

芸奴驚道:“他還活著?”

白謹嘉朝她使了個眼色,她頓時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忙捂住嘴。年輕的術士對士兵說:“我們是奉了衛校尉的兄長——臨安府尹衛大人的命而來。衛大人聽說了一些謠言,說衛校尉戰死了,很是憂心,正好我要北上行商,他便托了我前來探望,帶個準信兒回去。”

士兵歎了口氣:“也難怪有這樣的傳言,衛校尉在半月前的戰鬥中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撿了一條命回來,如今還在養傷。”

白謹嘉與芸奴互望一眼:“原來如此,還請軍爺進去通稟,讓在下見上校尉一麵,或許校尉有什麽口信要在下帶回去也未可知。”

士兵轉身叫住一個抱柴火的火頭軍,托他進去傳話,那火頭軍說:“衛校尉又發燒了,贏官人將他帶回私宅養傷去了。”

贏官人?芸奴不解地看了看白謹嘉問:“贏官人是誰?”

那火頭軍道:“你連贏官人都不知道啊?贏官人是咱們太尉的長子——大名鼎鼎的嶽雲嶽小將軍啊。因嶽小將軍驍勇善戰常勝不敗,因此我全軍上下,都稱呼他為‘贏官人’。”

芸奴聽得又敬又佩:“原來是嶽小將軍,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火頭軍給二人指了去私宅的路,二人穿過長長的鄂州街道,鑽進一條小巷,巷子盡頭有一戶人家,門上貼著的門神已經斑駁得不成樣子了。

芸奴有些不敢相信,朝中的武將哪個不是潑天富貴,一代名將嶽太尉的私宅卻寒酸成這個樣子,是不是走錯了?

白謹嘉上前叫門,不過片刻,門便開了,是一個穿粗布衣服的老奴,他靠在門上,用混濁的老眼將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問:“公子找誰?”

“請問衛鎮東衛校尉是在這裏嗎?”白謹嘉彬彬有禮,將與守營士兵的那一套說辭說與他聽。老奴讓二人等候片刻,轉身進去稟報,不足一盞茶的工夫便回轉來:“公子請進。”

二人走進院子,那隻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子,但打掃得很幹淨,仿佛這裏麵住的不是當朝太尉,而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

“就是這裏了。”老奴指著一間廂房道。白謹嘉邁開步子,快步走了進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睡在**,他的容貌生得與衛府尹有幾分相似,麵目硬朗,但臉色很差。見了二人,他艱難地坐起身來,被子從他身上滑下,露出他空蕩蕩的袖子。

他,沒有右手。

雖然早已料到,芸奴還是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的驚呼衝口而出。

“衛校尉,你的胳膊……”白謹嘉眉間微蹙,低聲問,衛鎮東眼中的光彩又暗淡了一分,如同沉靜的死水:“在戰場上沒的。這都是常有的事,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我能活著,已是幸運了。”

白謹嘉低低歎息,這個年輕人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有滿腹的抱負滿腔的豪情,隻求能在精忠報國的戰場上去盡情揮灑,建功立業殺敵製勝。可如今,壯誌未酬,臂先斷,其實他是知道的,自己再也不能上戰場了。

或許在普通人眼裏,這是值得的,他用一條手臂撿回了一條命,可是對這些隻想著能光複大宋江山的義士來說,變成殘廢,在家中終了一生,才是最大的殘忍。

她不想勾起他的傷心事,並沒有細問胳膊究竟是如何失去的,先是談了一陣衛府尹,見衛鎮東已對自己沒有半分懷疑,見時機成熟,便開口道:“近日來校尉休息得可好?”

“不過是成天躺著,還能如何?”衛鎮東的眼神不像個年輕人,倒像是個垂垂暮年的老者,眸中已無生氣,隻有無窮無盡的絕望,“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這些天高燒不退,夜間多夢,睡不安穩,看來我的日子也沒有多少了。”

“多夢?”白謹嘉心中一動,“校尉是思念家人了吧?是不是每晚都夢見與家人團聚?”

“那倒不是,說起這些夢,還真是怪異。”

白謹嘉忙說:“不瞞校尉,在下略懂一些解夢的法子,不如校尉將所做之夢告訴在下,說不定在下能為校尉解憂。”

“我夢見……”話還沒說完,便聽門外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鎮東兄,聽說你來了朋友?”

二人回過頭,見一個穿粗布衣裳的少年快步走進來,容貌硬朗俊美,若不是眉宇間有殺伐之氣,手中握了一柄鐵錐槍,二人幾乎要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貨郎。

衛鎮東抬起身子叫道:“嶽小將軍。”

原來他就是嶽雲,芸奴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果然是個年少有為英氣逼人的英雄。白謹嘉朝他拱手道:“原來是嶽小將軍,失敬失敬。”

嶽雲將他上下打量:“聽說這位公子是從臨安來行商的商人?”

“正是。”

“不知公子做的是什麽生意?”

白謹嘉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在下做的是絲綢生意。”

“絲綢生意?公子這是要去哪裏購買絲綢?”

白謹嘉略想了想回道:“西邊的施州。”

“施州。”嶽雲冷笑一聲,將手中鐵錐槍一舉,以淩厲之勢裹挾著勁風而來,停在白謹嘉麵前,陰風掃在她的臉上,隱隱作痛。少年將軍怒道:“滿口胡言,施州雖產絲綢,但今年春季施州大旱,桑樹枯死無數,根本無蠶絲可賣,若是絲綢商人,又怎會不知?你究竟是什麽人,還不快從實招來!”

芸奴擔憂地看了一眼白謹嘉,年輕的術士麵無表情:“嶽小將軍何必這麽激動,在下就算不是做絲綢生意的商人,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大宋子民。素聞嶽太尉治軍嚴明,禦下極嚴,嶽小將軍要打要殺的,豈不是壞了嶽太尉的軍法家規?”

“殺人自然是犯了軍法,殺妖怪就不一樣了。”嶽雲上前一步,將鐵錐槍架在她的脖子上,“明明是男人,卻生了一副媚骨,不是妖怪是什麽?”

芸奴有些奇怪,為何這位嶽小將軍會認定白公子是妖怪?實在有悖常理。

白謹嘉忽然笑起來,笑聲清脆爽朗,眾人詫異,嶽雲喝問:“你笑什麽?”

年輕的術士回過頭來對芸奴說:“這宗案子,隻問嶽小將軍,便知一二了。”

“為何?”芸奴不解。“這就要問嶽小將軍了。”赫赫有名的鐵錐槍就在頸邊,白謹嘉依然神態自若,“實不相瞞,在下是個術士,這次前來,一來的確是替衛大人看望校尉,二來是為了一樁斷臂案。”說罷,將斷臂案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來,衛鎮東簡直不敢置信:“你說我的手臂殺死了家中的小廝?簡直是一派胡言!我的手臂丟在了沙場之上,又如何會出現在京城?”

嶽雲臉色有些怪異,他將鐵錐槍一收,在太師椅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說:“鎮東兄,你的手臂……並不在沙場上。”

衛鎮東大驚:“此話怎講?”

“那日血戰,你為了掩護我而被金將砍傷,我以為你死了,戰後便來收你的屍身。當我在亂屍堆中找到你的時候,我看到……”說到這裏,他微微頓了頓,麵色鐵青,“我看見一條巨蛇,正在吞食你的手臂。”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衛鎮東激動得渾身顫抖:“你……你說什麽?我的手臂是……是被蛇……”

“我自然不能讓你被巨蛇所食,於是提了槍來救,那大蛇抬起身子,它腹中鼓起,可以看到皮膚下積了數十條手臂。我朝大蛇的肚中刺了一槍,但那一槍就像刺在了鐵壁之上,蛇身竟無半分破損。大蛇受了驚,鑽進土中,消失無蹤。我再轉過頭來看你,你的手臂已經……”他滿臉懊惱,將鐵錐槍往地上狠狠一杵,地麵裂出一道蛛網,“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到一步,或許你的手臂就能保住了。”

衛鎮東用左手握著自己的斷臂處道:“應祥兄(即嶽雲的字),此事與你無關,你無須自責。”他側過頭來問白謹嘉,“敢問公子,我的斷臂,此時在何處?”

白謹嘉端起桌邊的茶碗,倒了一杯清茶,“校尉,求你寶血一滴。”

衛鎮東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咬破了手指,在水中滴了一滴,白謹嘉讓芸奴點上燈火,她捧著茶碗,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將茶水往燈火上一潑,一個巨大的燈花爆開,現出一個年輕女人哀戚悲涼的美麗麵容,依稀有哭泣之聲,轉瞬即逝。

芸奴忍不住驚呼:“於娘子?”

嶽雲驀然而起,驚道:“這是什麽妖法?”

“斷臂,就在此處。”

“那燈火中的女子,莫非就是蛇妖?”嶽雲道。

“非也。”白謹嘉說,“這位娘子是個苦命人。”她從袖中取出一隻青瓷瓷瓶,“校尉,請再賞寶血數滴。”

衛鎮東皺眉:“我的血還有何用?”

“你與那隻手臂血脈相連,有你的血,就能找到它。”

衛鎮東沉默良久,看了看嶽雲,嶽雲微微點了點頭,校尉方才將血滴入瓷瓶之中。白謹嘉收好瓷瓶,向二人作了個團拱:“那隻手臂不知什麽時候會再殺人,時不我待,告辭。”

“且慢。”嶽雲上前一步,“如果你是要去殺蛇妖,我也一同去。”

“嶽小將軍要操練軍馬,對付金人,除妖這等小事,還是交給我們去做吧。”頓了頓,白謹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軍莫急,很快我們就能再見麵了。”

回去的路上芸奴一直心不在焉,白謹嘉笑道:“怎麽?看上嶽小將軍了?”

芸奴反應慢,愣了片刻,臉頓時漲得通紅:“才……才沒有,嶽小將軍是何等的英雄豪傑,我隻不過是個奴婢,哪裏會有那樣的非分之想?”

“沒有就好。”說這句話的時候白謹嘉眼中閃過一絲蒼涼,芸奴卻並沒有細想,她的心思全在於娘子的身上。

事情的起因正是於娘子,難不成整個案件的關鍵,都在她的身上嗎?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貓叫,她步子一頓,回頭張望,四周隻有離離的野草、落葉紛紛的喬木,白謹嘉問:“怎麽了?”

“沒什麽,可能是我聽錯了吧。”

二人遠去,草叢中鑽出一隻漆黑的貓,藍綠色的眼珠子光彩熠熠,奪人心魄。

它就像一隻幽靈,始終跟隨在芸奴的身後,伺機而動。

葉景印好幾天都沒有到別院去看芸奴了,這些日子正是各地糧食大豐收的時節,葉家的米店有許多生意要打理,又要應酬達官貴人,上下疏通,忙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的空閑,去城西花渚居買了最名貴的糕點,往別院而來。

院門沒有閂上,他推門進去,華燈初上,木槿花開始凋謝了,院子裏滿是花瓣,卻無人清掃,葉景印大步走進裏屋,隻見月牙兒正坐在榻上嗑瓜子,有些不快:“芸奴人呢?”

月牙兒嚇了一跳,忙從**跳下來,垂手低頭道:“芸姐姐隨白公子出門去了,說是一兩日便回。”

葉景印更加不高興:“芸奴這丫頭,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跟著白兄出門,也不叫人來跟我說一聲,難道她不知男女有別嗎?”又對月牙兒說:“她不懂規矩,難道你也不懂規矩嗎?”

月牙兒嚇得連忙跪下,楚楚可憐地說:“二公子息怒,是芸姐姐不讓跟你說的。”芸奴自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但月牙兒深知她一向隱忍,二公子若是罵她,她必然不敢反駁,因此便將所有的不是都推到了芸奴的身上。又見葉景印臉色鐵青,怕遷怒於己,忙說:“想必是芸姐姐見你忙碌,不忍用這些煩心事打擾你。”

“罷了。”葉景印擺手道,“我問你,芸奴跟白兄出門,所為何事?”

“這……奴婢不知道,芸姐姐有什麽事一向悶在心裏,什麽都不跟奴婢說的。”月牙兒偷偷看他的臉色,斟酌字句,“不過,這條巷子最近出了件嚇人的大事兒,或許芸姐姐害怕,想去別處避一兩日。”

葉景印皺眉,芸奴那丫頭性格木訥,白兄雖然看似風流,其實頗為守禮,他倒不擔心他們會做出什麽越矩的事來,隻是他們出去這麽久也不回,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難纏的事?

月牙兒心中卻想,芸奴私自跟著個男人出去一天一夜,就算二公子度量再大,也斷不會輕饒了。以二公子的本事,芸奴去了何處又如何查不到,她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替她遮掩。唉,不知二公子會不會把芸奴趕出去,到時自己的命運又該如何呢?

芸奴真是個害人精。

“月牙兒,你剛才說巷子裏出了件大事?”

“是裏邊賣花的曹大郎……”一聲尖利的叫聲刺破夜晚的風,打斷了她的話,葉景印一驚,取下掛在牆上的劍,快步出來,夜晚靜得出奇,再無半點兒聲息。

那尖叫似乎是從隔壁傳來的,他在牆邊傾聽片刻,側過頭來問一臉平靜的月牙兒:“那是誰家?”

“是於家。”月牙兒扶著門框道,“公子不必驚慌,隔壁的於娘子身體不好,常做噩夢,我們都習慣了。”

“不對。”葉景印臉色一沉,“剛才那聲慘叫,分明是男聲。”

他身形一起,掠過圍牆,還未到戌時,於家卻靜得出奇,隻有一盞盞燈籠還亮著,暈著紅色的光,將這座院子襯得更加詭異莫名。

葉景印畢竟跟著白謹嘉經曆過幾宗異事,隱隱察覺出一絲怪異,不知從什麽地方飄來淡淡的血腥味,他循味找來,發現東廂房的台階上有一道深色的痕跡,他蹲下身子,用手指沾了點兒,又黏又熱,一股腥甜的氣味直往鼻孔裏鑽。

是血。

那道血跡從台階一直延伸到黑漆漆的屋內,仿佛是某人在屋外被殺之後,被人拖進了屋中。他握緊了手中的劍,緩緩走進去,屋內的血腥味更加濃烈,像肉店的屠宰場。

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很柔軟,他從袖中摸出火折子,一簇小小的火苗跳了起來,在弱小的光亮中,一張猙獰的臉孔赫然出現,他心中大駭,忙後退兩步,才發現房間內躺著一地支離破碎的屍體,滿目都是紅色,三顆頭顱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就像廟宇裏祭祀神靈的祭品。

是誰,是誰這麽殘忍?

陰風陣陣,他抬起頭,環視四周,卻沒有發現,一條手臂從多寶閣隔斷上伸了下來,以極輕極緩之勢環住了他的脖頸,隻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將他的脖子扭斷。

手臂猛然一收,葉景印覺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條大蛇纏住了,越勒越緊,力氣大得驚人,想叫,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舉起劍,朝手臂刺下去,劍****了僵硬的肌肉,但手臂的力氣卻更大了。他掙紮著側過頭,背後空空如也,隻有一個平整的手臂切麵,連骨頭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隻斷臂!

是誰在施妖法?他掙紮著,腦中的意識在漸漸剝離,眼前的景色也越來越模糊,難道他葉景印,竟然要死在這裏嗎?

半空中忽然響起淩厲刺耳的嘯聲,一支長箭破空而來,準確無誤地刺進斷臂的手腕處,那箭矢仿佛被烈火烤過,傷口冒起嗞嗞的青煙,肌肉焦灼。

脖子一鬆,葉景印終於從斷臂中掙紮出來,長久呼吸不暢令他有一瞬間意識恍惚,他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跑了兩步,一抬頭,便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站在院子的假山上,手中拿一把大弓,箭在弦上,箭頭通紅。

他驚得說不出話來,隻在心頭大叫:“大哥?”

長箭從葉景淮的指尖射出,從葉景印的頭上掠過,追著那往房梁上奔逃的斷臂。它速度極快,但葉景淮的箭比它更快,穿過手掌將它牢牢地釘死在牆壁上。

“那是什麽怪物?”葉景印跑出屋子,咳嗽了好一陣才能開口說話,葉景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臭小子,誰讓你來多管閑事?”

葉景印被他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想要爭辯,又深知眼下不是爭辯的時機,隻得咽下這口氣,沒有說話。葉景淮繼續道:“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知道,我看你是來找死來了。把鞋脫掉,趕快回家,一步也不要停留!”

葉景印低頭看自己的腳,黑色的皂靴被血染成了更深的黑色,在地上留下一串腳印。他心頭一震,忽然想起,於家人被殺,他提著劍闖進來,身上有血,如果讓人發現,他就算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還不快脫下來!”葉景淮嚴厲地低喝。葉景印隻得將靴子脫下,幾步攀上圍牆,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葉景淮依然站在原處,他的長發沒有束起,在風中飛舞不休。難不成,他是睡到一半,匆匆忙忙趕過來的嗎?

葉景印走後,葉景淮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微微一握,釘住斷臂的長箭顫動不休,然後猛然一起,飛回他的手中,斷臂跌落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他微微俯身,用長箭挑起二弟的那雙靴,靴子熊熊燃燒,化為齏粉,他將長箭一揮,煙灰落入荷花池內,再無蹤跡。屋內的血沿著台階緩緩淌下,淹沒了腳印。

這森冷寂靜的夜,氤氳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蒼穹低沉,黑雲壓城城欲摧。

鏤花木門徐徐打開,葉景淮走進屋,脫下月白色的外衣,扔在蓮花熏爐上:“二弟,大半夜不回自己房中安寢,來我這裏做什麽?”

葉景印從暗處走出來,看著麵前的人,葉景淮盤腿坐在榻上,斜倚著靠墊,嘴角帶笑,又變回了那個沉迷於詩詞歌賦和美酒美色的貴公子。他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自己的兄長,這個人遠比他想象中的城府要深。

深不可測。

“你是誰?”

葉景淮覺得他的問題很可笑:“二弟瘋魔了,我自然是你的兄長。”

“可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葉景淮哈哈大笑:“這二十多年,我們說過的話屈指可數,你什麽時候真正認識過我?”

葉景印一句話哽在喉嚨裏,瞪著他說不出話來。的確,自從他出生之後,父親就對他寵愛有加。在他的記憶裏,這個哥哥從小就不喜歡和他親近,哪怕見了麵,也沒有什麽話說。下人都說大哥嫉妒他得寵,有那些喜歡搬弄是非的,還常在他麵前嘀咕,讓他多防著點兒大娘和兄長,天長日久,他們兄弟自然越來越疏遠。

兩人都不說話,一時間氣氛有些怪異。沉默良久,他看了看在暖爐旁疊得整整齊齊的龜甲:“聽說你喜歡烤龜甲?龜甲烤來何用?”

“我自然有我的用處,二弟就不必多問了。”葉景淮閉上眼睛,“我乏了,二弟還是回去歇息吧。”

葉景印還想說什麽,卻始終沒有說出口,轉身出來,才發覺自己有一肚子的話想問葉景淮,待到與他見了麵,卻什麽都忘記了。

他們兄弟,已經生疏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了嗎?

二公子心中微動,大哥怎麽會知道他有難?莫非,芸奴住在別院,他也早就知道了?

白謹嘉和芸奴一回到臨安府,便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於家出事了。

昨天前半夜,不知為何於府的人都覺得很困,早早地睡了,還睡得很沉,後院出了那麽大的響動,也沒有醒過來。

於老爺死了,死在第四房小妾的閨房之中,他和愛妾以及一名婢女被人殺害後碎屍,一地的屍塊和鮮血把去伺候他起床的丫鬟們嚇得半死,有一個還被嚇瘋了。

這樁案子在整個臨安城內傳得沸沸揚揚,人們都在猜測,究竟誰才是殺害於老爺的凶手。

衛大人在於家查案,二人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到於家,於家門前圍滿了人,守在門前的衙役見了二人,忙迎上來:“白公子,你總算回來了,這兩日我們大人可等得心焦啊,快,裏麵請。”

此時的於家已經哭作一團,哀聲震天。衙役將二人領到廂房,剛走進院子,便聞到衝天的血腥味。衛府尹坐在太師椅上,看著仵作驗屍,神情凝重。

“拜見府尹大人。”白謹嘉上前行禮。

衛府尹連忙站起,急切地問:“白公子,可見到我二弟了?”

“府尹大人請放心,令弟還活著,隻可惜在戰場上丟了一條手臂,如今在嶽將軍的私宅養傷,暫無大礙。”

衛府尹先是大喜,隨即臉上又浮起一絲悲涼:“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我二弟一心報國,這次也算是為國盡忠了。”

白謹嘉看了看地上的碎屍塊:“府尹大人,殺於老爺的難不成是……”

衛府尹朝身邊的差役點了點頭,差役捧著木盒子過來,裏麵是染滿了鮮血的手臂:“究竟是何人在背後操縱我二弟的手臂,白公子可有眉目?”

“倒是有些眉目。”白謹嘉剛要開口,便看見一個穿青布長袍的中年讀書人捧著一本卷宗快步跑過來:“大人,找到了,我找到建炎二年的那個案子了。”

衛府尹眼睛一亮:“快拿過來!”他接過那本泛黃的卷宗,越看越心驚,白謹嘉試探著問:“大人,不知建炎二年的案子是——”

衛府尹將卷宗往白謹嘉麵前一遞:“老仵作辦過那年的案子,讓他跟你說說吧。”

仵作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與屍體打了多年的交道,雙目無神,臉上始終泛著一層蒼白陰鬱的氣息:“建炎二年,報恩坊那邊有戶人家,姓郭,家裏還算殷實。郭家主人人稱郭三,是個趨炎附勢一心攀龍附鳳的小人,他有個女兒,人稱郭二姐,長得很漂亮,郭三一門心思想要用她攀一門好親事。後來郭二姐被一位衙內看上,要收為第八房小妾,給了一筆豐厚的聘禮。郭三哪有不樂意的,隻等著衙內的轎子來接。哪知道就在女兒成婚的前一天晚上,郭三被人殺死了,他和一個婢女被砍成了屍塊,頭被砍下來,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像在祭神,與於老爺被害的場景一模一樣。這宗案件一直沒能水落石出,因為手段太殘忍,我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

白謹嘉仔細地看了看卷宗,忽然一驚:“案發之後,郭二姐手中拿著一隻斷臂?”

“沒錯,那隻斷臂我也記得很清楚,上麵有一個狼頭文身。”

衛府尹眉頭一沉:“我聽說金將金兀術的親兵右臂上都文了一個狼頭文身。”

“這條手臂從戰場而來。”白謹嘉將這次去鄂州的所見所聞盡數道出,“那條巨蛇在戰場上搜集人臂,再利用這些人臂殺人,果然惡毒。”

“竟是妖孽作案?”衛府尹站起身,整了整衣冠,鄭重地朝白謹嘉行了一禮:“我臨安府上下,若論捕人,不在話下,若是捕妖,還要仰仗白公子。”

“府尹大人不必多禮。”白謹嘉忙上前虛扶了扶,“在下一定盡力。”

“白公子……”芸奴欲言又止,白謹嘉側過頭來,溫柔地問:“芸娘子想到了什麽?”

芸奴的臉頰微微泛紅:“奴婢是想,兩宗案子都發生在女兒許配了人家之後,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關聯?”

前院傳來吵鬧聲,衛府尹怒道:“誰在喧嘩?”一個衙役跑過來,低聲說:“是翰林學士金大人家的人,來退婚的。”

眾人聞言都不禁皺眉,這個時候來退婚,是來雪上加霜的吧?

衛府尹擺手:“此事是於家家事,我們不必管,安心查案。”

白謹嘉見芸奴老往前邊張望,便跟衛府尹要了卷宗回去看,衛府尹讓師爺抄了一份給她,她辭了眾人,帶芸奴往前廳來。

前廳聚了不少人,丫鬟仆婦一大屋子,一個穿素緞的中年女人紅著眼圈,強撐著坐在上首,另一個素色打扮的年輕女子拿了一張手絹掩了臉低聲嗚咽,而堂上立了一個身材壯碩的仆婦,斜著眼睛說:“於夫人啊,你家剛剛經曆了這樣的事,我們本不該來跟你提退婚,不過你也知道,我們金家是京城裏有名的世家,我們主人最看重的就是家中人的運勢了,哪怕最低等的仆婦也是要對過生辰八字的,能旺主最好。當初能定下這門親事,就是因為令嬡的八字能旺夫。可是如今,你看你這府上出了這麽大的事,外麵的人都說是撞了邪祟,您說,我們主人哪能讓帶了血光的人進金府呢?我們主人說了,金家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當初下的聘禮,隻退一半就行了。”

於夫人眼中噙著淚水:“大嫂請回去轉告金大人,既然他已經打定主意退婚,我們也不會強求,聘禮我們會一分不少地還給他。”

“這樣便好。”那仆婦得意地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告辭。”說罷行了個萬福,帶人走了。於夫人終於忍不住,抱著女兒失聲痛苦,口中連連道:“今後可怎麽活啊。”

那於娘子反而不怎麽哀傷了,不斷地勸慰母親。芸奴低歎道:“於娘子太可憐了。”白謹嘉低頭一笑:“未必,或許於娘子因禍得福也未可知。”芸奴聞言,才想起街坊說過,於娘子要嫁的那個金衙內是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貨色,怪不得於娘子聽說退婚,反而顏色稍解,原來如此。

她拉了拉白謹嘉的袖子:“我想去於娘子的閨房看看。”

因後院要查案,除了管家之外,於家其他人都被趕到了前院,二人離開衛府尹,進了於娘子的閨房,芸奴撩開素紗簾子,驀然一愣:“榻上的屏風呢?”

衙役不明白她為何對屏風這麽感興趣:“這小的就不知道了,待小的去叫管家進來問問。”不多時便帶了管家進來,管家佝僂著身子:“我家小娘子說那屏風看著嚇人,叫人搬去了倉庫。後來那位道長——就是送屏風給小娘子的道長,來要走了。”

“道長?”二人一驚,彼此互望,都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從未謀麵,卻在夢境中見過的人。

“究竟是怎麽回事?快細細說來。”

管家連連點頭道:“自從我家主人給小娘子定了親事之後,小娘子的病就沒斷過,請了多少大夫都不頂用。有人說是撞了鬼,主人就請了道長來驅鬼,道長看了小娘子,說是傷了頭風,於是就送了一麵屏風給小娘子。”

“那道士叫什麽?”白謹嘉連忙追問,“從何而來?現在何處?”

“道長說他雲遊四方,就叫他雲遊道長。至於他從何而來,他不肯說,現在在哪裏,我們也不知。”

“他長什麽模樣?”白謹嘉繼續追問。

管家仔細想了半日,到最後卻還是搖頭:“真是奇怪,那道長還是我請來的,現在卻怎麽都想不起他的長相。”

二人心中失望,這顯然是中了那雲遊道士的咒,也不為難他:“好了,你去吧。”

管家一邊走還一邊嘀咕:“奇怪,真是奇怪。”

“白公子,這下該如何是好?”芸奴焦慮地問,“連那個道士都牽扯進來了,不會是有什麽大陰謀吧?”

“大陰謀?”白謹嘉笑道,“殺個綢緞莊的掌櫃能有什麽大陰謀?隻是……”她頓了頓,笑容上浮起一絲愁意,“不過,現在要抓住那條作惡的巨蛇和那個雲遊道士,就需要花點兒心思了。”

芸奴把素絹沾了水,輕輕地擦拭著葉景印脖子上的傷。他脖頸處赫然一枚五指印,又因斷臂指甲頗長,劃出了幾道血口子。

“可千萬不能讓二夫人看見啊。”芸奴擔憂地說,“不然她又該擔心了。”

“不妨,我命人回過母親,說這幾日要打理糧店生意,無法過去請安。”葉景印倒是毫不在意,任由她為自己塗藥。

“這就是你莽撞的下場。”白謹嘉搖著扇子,語帶嘲諷,“要不是令兄及時趕到,你也要變成一地碎屍了。”

葉景印不滿地瞥了她一眼:“我以為不過是尋常小賊,哪裏知道竟是妖物?就算知道,我見妖物害人,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與你相識數月,你別無長處,也就膽子夠大。”白謹嘉笑容可掬地來到他麵前,不知為何他竟覺得這個笑容讓人心底生寒,俊美的術士道:“不知你有沒有膽量助我捕蛇呢?”

葉景印鬆了口氣:“隻要白兄發話,我義不容辭。”

“先別急著答應。若你知道我要你做什麽,或許你就沒這麽爽快了。”白謹嘉湊到他麵前,那張臉太過俊美,她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桂花香味,芬芳撲鼻,葉景印不由得心跳加快,臉色酡紅,隨口答道:“為民除害,當勇不畏死。”

白謹嘉笑得更加邪魅:“那麽,當餌呢?”

葉景印愣住:“餌?”

芸奴手一抖,素絹手帕跌落在地:“白公子,怎麽能讓二公子去當餌?還是讓我去吧。”

葉景印朝胸脯一拍:“不就是當餌嗎?有什麽好怕的,我去!”

“二公子。”芸奴急道,“不可以啊,太危險了。”葉景印舉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如果連這點兒膽量也沒有,不是叫白兄把我看扁了?誰都不許再勸,說吧,白兄,你要我怎麽做?”

他一臉大義凜然,連白謹嘉都不得不在心中寫下一個“服”字:“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又轉頭對芸奴道,“芸娘子,你就不要再勸了。就算你信不過葉兄的膽量,也要信得過你我二人的本事。”

芸奴還想說什麽,葉景印將臉一板:“怎麽,芸奴,你是要勸我當個貪生怕死的無義之輩嗎?”

芸奴聞言,到了嘴邊的話不得又不吞回去。葉景印抬起下巴,笑道:“人這一輩子,不過匆匆百年,庸庸碌碌空活百歲,還不如在年輕時做些瘋狂的事,就算死了,也不枉到這人世間走上一遭。”

這一通話,他說得蕩氣回腸,聽得芸奴又敬又佩,不再相勸,隻在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保得公子周全。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月牙兒卻在心裏嘀咕,早就聽說有錢人喜歡找刺激,果然如此,像我們這些日夜奔波於生計之人,哪裏有這個膽量呢?我若是死了,我一家人就要喝西北風了。

“白兄,現在屏風沒了,又找不到雲遊道士,你有什麽辦法能將巨蛇引出來?”葉景印脖子上的傷口已處理妥當,用玉箸撥動青銅香爐裏的龍涎香,“我這個餌,你打算如何用?”

白謹嘉笑了笑,正要開口,忽然門如雷響,臨安府的衙役急匆匆地跑進來:“白公子,可算找到你了,曹大郎在牢裏鬧著要見你。”

“哦?所為何事?”

“他說,他想起王五娘是誰了。”

“王五娘是咱們那兒的一個神仙。”獄裏的曹大郎說,“我是永順州人,我們鄰村就有一座王五娘廟。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流經村子的無靜河中有條大蛇作祟,每年都要吃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若不然便在水底翻滾,卷起巨浪,將村子淹沒。縣令沒有辦法,隻好下了道命令,誰家願意將女兒獻出來,就賞金子一百兩。一百兩金子,那些莊稼漢哪怕耕種一輩子都掙不到,村人們心動了。村裏有一戶姓王的人家,主人想要個兒子,卻一連生了五個女兒,王老漢想娶個妾,又沒有錢,便將自己最小的女兒——王五娘獻了出去,王五娘不像別的女孩,毫不畏懼,偷偷在袖子裏藏了一把刀。三月三那天,縣令舉行了隆重的儀式,將王五娘扔進了河中,沒過多久,河麵泛起一層紅色,將整條河都染紅了。之後那條蛇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人們都說,是王五娘殺了巨蛇,便給她立了一座廟。”曹大郎撲到欄杆上,睜大眼睛說,“我小時候到那廟裏去時,記得神像背後就有一扇屏風!”

白謹嘉的眸中忽然迸出一道光來,她撫掌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芸奴和葉景印都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也沒有解釋的意思,轉頭對衙役說:“請轉告府尹大人,三日之內,我必將那巨蛇擒來。”

回到別院門前,葉景印忍不住問:“你誇下這等海口,若是擒不來,又該如何?”

“擒不來時再說,如今自然要有信心。”白謹嘉看了看天色,蒼穹灰暗,已是戌時,“時間不多了,我準備的東西也該到了。”

話音剛落,便看見一人一馬疾馳而來,急促的馬蹄聲踏著鼓點,濺起黃土,到院門前時騎馬人忽然一拉馬韁,馬匹直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借著月光,芸奴才看清,騎馬人披著一個帶兜帽的鬥篷,將身子和臉都遮了個嚴嚴實實。白謹嘉什麽話也不說,從懷裏掏出一張錢引,遞給騎馬人,騎馬人看也不看便塞進懷中,然後從袖子裏拿出一包牛皮紙包好的東西。芸奴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幾欲嘔吐。

白謹嘉接過紙包,騎馬人將馬頭一拉,又疾馳而去,來去如風,仿佛從未出現過。葉景印忍不住問:“那人是誰?”

“生意人。”白謹嘉掂了掂手裏的東西,“術士都喜歡找他買東西,他也總能找到一些稀世之物,隻要你付得起價錢。至於他是誰,沒有人知道。好了,閑話少說,得趕緊準備。”

葉景印沒想到自己做餌,首先要經曆一場惡心。

紙包裏是一團漆黑如墨、像泥巴一樣惡心的膏,白謹嘉讓他脫光衣服,露出雪白的身子來,然後再讓月牙兒和芸奴將黑膏全都塗抹在他的身上。兩個少女哪裏見過男人的,都羞紅了臉,連眼睛都不敢睜,半閉著替他抹。

那黑膏散發著濃鬱的血腥味,臭得他差點兒把隔夜的晚飯都吐出來。問道:“這究竟是什麽東西?怎麽這麽臭?”

白謹嘉站在屋外,背對著門仰望夜空:“這是用很多珍貴的藥材熬製而成,但裏麵加了一點兒有趣的東西。”

“什麽東西?”

“斷臂上的一塊肉和衛二郎的血。”

葉景印臉色一白,側過頭來就吐,慌得芸奴趕忙拿了痰盂來接。他在屋內吐得天昏地暗,白謹嘉卻在門外笑得沒心沒肺,待他吐完,苦著臉說:“我看不等被蛇吞了,我就已經被熏死了。”

“你連死都不怕,怕什麽髒?”白謹嘉微微側過臉,“芸娘子,塗完了藥膏,隻能穿一件中衣中褲,你去備好。”

葉景印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這下我不被熏死,也要被凍死了。”

白謹嘉笑得陰險:“凍的時候還沒到呢。”

混賬!當葉景印吊在井中時,在心裏默默地罵了一句。此時一根碗口粗的梨花木橫在水井井口,他則抱著木頭,懸掛於井中,井底的寒氣彌漫上來,凍得他骨頭生寒,一雙腳麻木得抬都抬不起來。

芸奴躲在暗處,憂心地問身旁的白謹嘉:“白公子,井內寒氣重,不如我過去給二公子施個暖身咒吧?”

“不可,若施了咒語,蛇就不會來了。”

芸奴憂心如焚,卻也隻能忍著。一直到了子時,葉景印連雙手都開始麻木,心中不禁忐忑,巨蛇會來嗎?若半個時辰之內巨蛇還沒有來,他就再也撐不住了。

腳下忽然傳來一聲水響,他心頭一震,仿佛平地裏起了驚雷,從井底彌漫上來的寒意越來越重,在這升騰的寒氣之中,似乎還有些別的東西也在慢慢地爬上來,很慢很慢,卻目標明確。

雙腿猛地一緊,葉景印不由得喊出聲來,他低下頭,看見一條巨蛇正將自己的雙腿往肚子裏咽,那雙蛇眼宛如兩盞鬼燈籠,在這寒氣逼人的井裏顯得更加可怖。

聽到他的叫喊,白謹嘉和芸奴心中一驚,快步跑過去,俊美的術士將早已準備好的短匕扔向大蛇,短匕上塗了些藥膏,竟然能夠刺進了鐵壁一般的蛇皮。巨蛇吃痛,放開葉景印,往井內退去。白謹嘉抓住二公子的胳膊,將他拉了上來,扔給芸奴,然後伸手在井沿上一撐,縱身跳了下去。

“白兄!”葉景印追到井邊,隻看到空蕩蕩黑漆漆的井底和冷得刺骨的井壁。

“二公子,你沒事吧?”芸奴扶住他,看著他眼中擔憂的神態,芸奴心中似有所悟,卻沒有往深處繼續想,隻是輕輕地說:“公子,我們快回屋去,一來給你暖暖身子,二來白公子還需要我們。”

花,滿目的紅花,就像傳說中的火照之路。

白謹嘉站在花叢中,紅花極美,有一種妖異的吸引力,仿佛能吸走靈魂。她俯下身,想摘下一朵,但手卻生生停在半空,又縮了回來。

不,這些不是花。隻要集中精力,就能看清楚它們的本相,它們是手臂,人的手臂,數千隻,數萬隻手臂。它們被插在泥土中,蒼白的手掌無助地伸向天空,仿佛要從天空中抓住些什麽,但什麽都抓不到,因為,它們已經是死物了。

“這片花田美嗎?”身後傳來溫柔清亮的聲音,白謹嘉回頭,看見一座茅草屋,屋前坐了一個麵容美麗素淨的女子。她坐在台階上,懸著雙腳,笑容甜美寧靜,就像一個普通的鄉村少女,與這山水再相配不過。

“王五娘?”

“你認識我?”

“聽過你的故事。”白謹嘉踏花而來,立在台階前,“我隻有一個問題要問,為何要殺掉那些少女的父親?”

“不是我選擇了她們,而是她們選擇了我。”少女身子微微後仰,以雙手支著,“是那些女孩讓我這麽做的。”

白謹嘉臉色一沉:“胡說八道。”

王五娘歪著身子摘了一朵紅花,拿在手中端詳,“我沒有胡說。她們的父親將她們當做棋子,全然不顧她們的幸福,隻要她們心中生出怨恨,希望她們的父親消失,哪怕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我就能感覺到。”她唇角漾起柔軟的笑容,像一個春日遊園的懵懂少女,“隻要我感覺到了,就能助她們一臂之力。”

白謹嘉冷笑道:“殺死她們的父親,讓她們將來生活無著,也算是助她們一臂之力嗎?”

“我隻能將禁錮她們的罪魁禍首消滅,至於其他的事,隻能靠她們自己了。”王五娘抬起頭來,笑靨如花,“小娘子,你不也是因為你父親……”

“住口!”白謹嘉厲聲怒喝,麵容猙獰,王五娘低聲輕笑:“別人或許不能理解,但你是一定能理解我的。”

“沒錯,我能理解。”白謹嘉怒極反笑,“當年你被自己的父親當做籌碼交換黃金,葬身蛇腹,一腔怨氣無法發泄,所以才借著助人的名義行滔天惡行,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泄私憤罷了。”

王五娘仿佛不知道什麽叫生氣,依然笑吟吟道:“小娘子,這你可說錯了,我沒有被蛇吃掉,是我,吃掉了蛇。”

白謹嘉臉色驟變,王五娘懸在高高台階上的雙腳漸漸發生了變化,融合在一起,化為一條蛇尾,層層疊疊盤在地上,她高高立起,俯身看她:“當年我所帶的短刀,是一位道長給我的靈物,我用它殺死了巨蛇,將它的蛇膽吞下,從此,我非人非妖,非仙非鬼,我隻能活在這幻境之中,你說,我如何能夠不恨?”說罷,尾巴一伸,朝白謹嘉掃過來,蛇尾所過之處,紅花零落,變成一地碎裂的手臂。白謹嘉慌忙後退,方才所站立之地泥土崩飛,宛如焦土。她無心戀戰,轉身朝小河逃去,王五娘哪裏會輕易放她離開?蛇尾在地上蜿蜒爬行,速度極快。

追到河邊,白謹嘉忽而折返,將手中的灑金折扇一展,幾張靈符飛出,將王五娘團團圍住,電光閃爍,把蛇妖困在陣中。

王五娘大笑不止:“你就這麽點兒本事嗎?憑這個也想困住我?”她甩動蛇尾,五指指甲猛長五寸,朝那道符咒所築成的牆壁抓去,氣流翻卷,幾道靈符如琉璃般片片碎裂,蛇妖猛地衝出來,以雷電之勢撲向白謹嘉。白謹嘉急撲入河,王五娘不疑有詐,隻當她走投無路,也跟著衝進水中。

別院內室之中立了一扇屏風,屏風中繪了奔騰的河水,葉景印手中拿了一柄長槍,立在屏風之前,渾身上下每一根弦都繃得很緊。芸奴立在他身側,雙目死死地盯著屏風絹畫,他們都在等待,等待某個人的出現。

屏風上的水流忽然動了,二人一驚,仔細看絹麵,黑墨所繪的河水湧動起來,依稀有水聲叮咚。水流越來越大,浪花之中忽然冒出一張俊美的臉,其後跟了個人身蛇尾的怪物。

二人聽到白謹嘉大喊:“快,就趁現在!”

葉景印舉起長槍,朝屏風狠狠刺進去。

王五娘正在追趕白謹嘉,就在入水的刹那,一把長槍斜刺而來,王五娘大驚,這時再躲已來不及了,長槍刺進她的胸膛,槍頭根部有一枚倒刺,槍身一錯,鉤住她的肋骨,掙脫不得,隻得被那長槍往河底拉去。

葉景印感覺到槍鉤住了東西,連忙往回拉,芸奴雙手在胸前結了個法印,口中念念有詞,然後朝屏風一指,一股巨大的水流洶湧而出,白謹嘉也隨著洪水衝了出來,芸奴連忙上前扶住,關切地問:“白公子,你沒事吧?”

“讓小娘子為我擔心,真是罪過。”俊美的術士吐出兩口水,雖然渾身濕透,容顏狼狽,但依然笑容明媚,奪人心魄。

葉景印從水中拖出王五娘,她鮮血直湧,將滿屋子的水都染成了紅色。

白謹嘉上前一步,踩住她的脖子,用灑金扇子在她背上畫下一道靈符,符光一閃,王五娘如同受了炮烙之刑,失聲慘叫,再也動彈不得。

“白兄,此計甚妙。”葉景印喜道,“看來這次做餌的不僅是我,連你也做了一回。不過我有一事不解,這屏風是從何處找來的寶物,竟有這等靈力?”

“這隻是普通的屏風,我與芸娘子合力施了咒術,可與幻境暫時相通,不過隻有片刻的時機,若抓不住她,我就要葬身河底了。”

芸奴扶她坐下說道:“白公子,你全身都濕透了,我去找件衣裳給你換上。”

“不必。”白謹嘉拉住她,“你再給她下一道咒,這蛇妖非同尋常,我怕她跑了。”

芸奴答應一聲,來到王五娘麵前,這人身蛇尾的怪物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少女蹲下身子,用蘸了朱砂的毛筆在她胸膛上畫符,剛畫到一半,她忽然睜開了眼睛,猛地坐了起來。芸奴大驚,匆忙後退,差點兒跌倒。王五娘趁機抓住長槍,也不顧痛,用力一擰,拔了出來,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吼,連上半身也化為了蛇身,一雙銅鈴般的大眼閃爍如鬼火。

“糟了!”白謹嘉一躍而起,手執折扇朝它撲過去,巨蛇比半人半蛇時還要靈活百倍,葉景印提劍上前,二人一蛇糾纏不休,屋中一應家什器具,全都毀得幹幹淨淨。

芸奴心中焦急,抓起長槍,朝蛇頭刺去。

她從未學過槍法,但這杆長槍在她手中仿佛有了靈魂,每一招都如有神助,心底有些浮光片羽泛起,她依稀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跟她說:“修仙不是件容易的事,修的並不僅僅是術法,武藝也不能落下,否則任你術法再高,也難保不會死在武夫的手下。十八般武藝我會一一教你,你修仙的根骨極佳,但習武的底子卻極弱,須日夜勤練,片刻也不能懈怠。”

是誰?你是誰,我又是誰?

不,我不能問,從吞下忘憂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拋下過去的一切了。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往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就在“生”字從她腦海裏冒出的那一刻,她手中的槍刺進了大蛇的嘴,穿過上顎,然後將它牢牢地釘死在牆壁上。

蛇尾還在擺動不休,芸奴卻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雙膝一軟,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葉景印被她剛才的槍法所懾,目瞪口呆,一時間竟忘了上去扶她。

這槍法又奇又險,變化萬般,雖然早已知道芸奴非同尋常,但看她用槍,卻依然驚奇萬分,這個少女,遠比他想象得更加神秘。

芸奴跪在地上輕輕發抖,目光呆滯,白謹嘉走過去,摟住她的雙肩,她抬起頭,四目相對,少女的眼中忽然滴下一顆淚來:“我都忘了。”

“忘了才好,心中無悲喜糾纏,才能重新開始。”說罷,她將她擁入懷中,讓她靠著自己的肩膀。白謹嘉的衣衫冰冷,芸奴卻覺得無比溫暖,仿佛能夠聽到她的心跳。

“白兄。”葉景印按住術士的肩膀,不著痕跡地將二人分開,“這蛇妖死了嗎?”

白謹嘉看了看一動不動的大蛇:“還沒死透,為了以防萬一,葉兄,拿短匕來。”葉景印從靴子裏拔出匕首遞過去,她在刀尖施咒,一刀割破蛇皮,在黏膩的蛇肉中翻了一陣,掏出一枚蛇膽:“葉兄,這蛇膽你留著泡藥酒,治你父親的老寒腿是最合適不過的。”

芸奴忙拿了盒子來盛,葉景印奇道:“你怎知我父親有老寒腿?”

“你不是托了人從宮裏買南疆進貢的麝香嗎?麝香雖好,但和這蛇膽比起來,就是雜草之於靈芝。”白謹嘉抬頭看了看窗外,天邊泛起一層淡淡的白光,“竟折騰了一宿,我也累了,芸娘子,勞煩你替我燒一鍋熱水,沐浴更衣,再睡個好覺。”

葉景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水和汗漬:“多燒些,我與白兄一同洗。”

白謹嘉瞥了他一眼:“我向來隻在美女麵前寬衣,葉兄,還是各自洗為好。”

“怕什麽,都是男人,你還害羞?”

芸奴紅了臉,連忙上來解圍道:“我,我燒兩鍋水好了。”

天氣越發地冷了,芸奴取了綠漆屏風,一共六扇,在臥房門前展開,擋住寒風,一切辦妥,轉身進屋,將暖爐裏的火又撥旺了些。

“芸娘子,你也一宿沒睡了,休息一下吧。”躺在紗櫥裏的白謹嘉閉著雙眼,半睡半醒地說。芸奴笑了笑:“沒事的,我都習慣了。那邊兒主屋裏的家什都毀了,我還得催促小廝去買些回來。為了捉拿大蛇,二公子放了月牙兒三天假,我還要去廚下做些吃食,你待會兒起床該餓了。”

白謹嘉睡意更濃,聲音幾不可聞:“葉兄風光嗎?”

“二公子騎著高頭大馬,衙役們抬著蛇妖的屍身,往臨安府衙去了,一路上可風光了。”芸奴將一個銀香毬塞進被窩裏,“白公子,你為何不一同去?”

“我累了,隻想好好睡一覺,那些拋頭露麵的事,就交給葉兄吧。”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直到隻剩下輕微的呼吸聲,芸奴為她掖好被角,然後坐在火爐旁發呆。二公子有雲騎尉的頭銜,如今又殺蛇有功,在京中名聲大噪,又會做生意,將家中的產業打理得井井有條,將來必然穩坐葉家之主的位子吧。葉家那座大而華美的園子裏,不知又要因此生出多少恩怨事端,黃桷樹中的那個東西,不知又要長大幾分了?

唉,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她腦瓜子沒有那麽聰明,還是別想了,徒增煩惱而已,反正她也沒什麽回去的機會了。

眾芳凋謝,清泠軒中隻剩下幾株忍冬還在盛開,葉景淮身穿一襲茶褐色的厚實袍子,立在廊下,目光悠遠,若有所思。

忽而藥香浮動,衣袂翻飛,葉景淮側過頭,看見長廊盡頭站著一個披著黑鬥篷的人。他一言不發,從袖中取出一張錢引,食指一彈,錢引如刀一般飛向鬥篷人,鬥篷人一甩鬥篷,將錢引卷進衣中,然後將一個牛皮紙包放下,轉身離去,來去如風。

葉景淮拾起紙包,層層打開,裏麵是一朵漆黑的曼陀羅。

“今夜,”葉景淮嘴角漾起笑容,半帶譏諷,“臨安城最華麗房屋中所居住的那一位,將會有一個好夢。”

太史局(南宋掌管天文曆法的機構,明清稱欽天監)監正呼延安正摟著最寵愛的小妾,一刻值千金,就在的關鍵時刻,仆人卻將房門拍得如山響:“主人,宮裏來人了,官家宣你進宮。”

呼延安在心裏暗暗罵娘,卻又不敢怠慢,連忙穿上官服,騎了一匹快馬,往皇宮而來。

奉華殿內燈火通明,汝窯的花草紋香爐點著瑞龍腦,青煙繚繞,趙構高坐其上,一臉愁容,呼延安心中打鼓,不知官家又有什麽煩心事,須得小心應對,否則激怒天顏,就有可能小命不保。

“陛下,不知深夜召臣入宮,有何要事?”呼延安拜道。

“呼延愛卿,朕剛才做了個怪夢。”

原來是叫他來解夢,呼延安稍稍安心,打起十二分精神問道:“不知是什麽樣的夢,還請皇上示下。”

“朕夢見在林中漫步,忽有一隻猛虎朝朕撲來,朕以為自己必然要葬身虎口之中,卻看見一名昆侖奴乘著祥雲而來,擊退了猛虎,救了朕一命。朕問他從何而來,他說從道觀而來,朕又問他想要什麽獎賞,他說別無所求,隻願回家。愛卿,你說這夢是何寓意啊?”

呼延安略一沉吟:“駕著祥雲而來的昆侖奴,說的應該是一個人的名字。”

趙構身子往前微微一傾問道:“什麽名字?”

呼延安掐指算了半晌回道:“祥雲與昆侖奴,合起來,是‘雲奴’二字。”

趙構皺起眉頭:“這名字頗為耳熟,好像在哪裏聽說過。”

呼延安又道:“那昆侖奴說他從道觀而來,此人如今必在道觀之中。”

皇帝猛然醒悟:“朕想起來了,數月前朕駕臨渤海郡王的府邸,遇到一名使女,名叫‘芸奴’,她自請入道觀修行,莫非這夢是應驗在她身上?”

“想來應是此人。”呼延安道,“陛下夢見猛虎撲襲,近日必有一災,隻有讓這使女還家,方可化險為夷。”

趙構臉色一沉道:“難道朕的禍福吉凶竟係在一個小小的使女身上嗎?”

呼延安忙跪下道:“陛下有所不知,世間萬物皆有關聯,當年晉國大夫魏顆沒有讓父親的愛妾祖姬殉葬,而是為她另擇良配。後來秦晉二國交戰,祖姬的父親結草報恩,助魏顆活捉秦國大力士,大獲全勝。晉大夫之生死勝敗,皆因一婢而起,陛下,不可不信啊。”

燭影搖曳,汝窯膽瓶中的一枝菊花莖挺而秀,芬芳馥鬱,趙構沉默半晌道:“既是如此,派個人去道觀傳旨,讓她回葉府,仍在原處當差。”

風和日麗,小巷中熱鬧非凡,芸奴打開院門,看見一群仆役,手中拿著各式包了紅綢的器物。於家大門洞開,仆役們魚貫而入,個個喜笑顏開。

曹大郎站在自家門前,麵色陰鬱,眼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芸奴過去問:“是誰家來提親啊?”

“臨安府府尹。”曹大郎垂下眸子,“衛府尹的二弟從戰場上回來了,是大名鼎鼎的‘贏官人’嶽小將軍親自送回來的,因戰功封了從五品遊擊將軍。雖說失了一臂,但相貌堂堂,人品貴重,又家財萬貫,於娘子嫁過去不會受委屈的。”

芸奴聽出他話裏的悲涼和落寞,想要安慰他,但自己一向嘴笨,不知該如何開口,想了半晌才說:“別傷心,你以後一定能找到一個賢良溫婉的好妻子。”

曹大郎苦笑:“我這麽窮,誰會舍得把女兒嫁給我呢?”

二人正說著話,一頂小轎忽然在芸奴麵前停下,一隻纖纖素手從青布簾幕中伸出來,粉色衣衫的美麗少女款款而出,笑容溫婉,目光卻異常冰冷。

“碧煙?”芸奴愣了片刻,轉身便走,碧煙笑道:“我是來接你回清泠軒的。”

“回清泠軒?”芸奴步子一頓,遲疑道,“待我先回過二公子……”

“你還不知道吧,官家下了旨,讓你回家,還在原處當差。”碧煙撩起轎簾,“請吧。”

還是那間屋子,還是那張床,紗櫥上的纏枝花紋簾幔光澤動人,芸奴記得上次躺在這張華美的**,還是在雨中跪了一夜,染了風寒的那一天。她從沒睡過這麽柔軟,這麽香,這麽美的床,她睡在下人房冰冷堅硬的床鋪上時,無數次夢見這裏,夢見自己被包裹在彌漫著淡淡木蘭香的被子裏,吃最好最精致的糕點。

今天一切都實現了,她卻還宛如在夢中。

身後腳步聲響,她驚慌地轉過身,頭也不敢抬:“大,大公子。”

“你入府已經十一年了吧?”葉景淮在桌旁坐下,拿起哥窯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芸奴點頭,他冷笑道:“十一年了,你竟還如此怕我!”

按理說,當了他十一年的大丫頭,他們彼此也該熟稔了,可是他一直嫌棄她又醜又笨,不許她進屋,平時也從不拿正眼瞧她,更跟她說不上一句話。在她的心中,他就是一個嚴厲的主人,別無其他。

葉景淮見她不說話,喝了口茶道:“是官家下旨讓你回來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能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