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向晚用力咽了口口水把那股子惡心硬生生逼回去,瞥了一眼尹倩和林語嫣,她們都若無其事地喝了,便也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然後就把杯子擱在八仙桌上。

麵前就擺著剩菜,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天的酸菜,黑乎乎的一團,一塊肉都看不見。還有稠得結在一起的地瓜稀飯。

林語嫣給了她問卷,她看了一眼說:“哎呀。我都看不懂啊!”

應向晚:“……”

尹倩:“……”

林語嫣給她詳細解釋問題,舉了例子說明土地流轉這類專業名詞,她邊說邊在問卷上勾。

那女孩一邊回答問題還要一邊看著孩子,一會拿開小孩手上的甘蔗渣,一會喂開水,一會抱她……

問得差不多了,林語嫣看了一眼應向晚。

那個女孩又在煤炭爐子那兒加煤炭,應向晚起身走到小孩邊上逗了她一會兒,不動聲色地把紅包塞進小寶貝的棉襖裏。

又跟寶貝玩了一會,起身說:“謝謝你啦。麻煩你這麽久。”

林語嫣和尹倩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傻眼地看著這一切。

林語嫣的同學道:“不會的。”

出了那間逼仄昏暗的房子,大家走了很久都沒有說話。

太陽早就下山了。這個時節的黃昏也不過刹那,夜幕刷地就降臨。

林語嫣說:“這個同學前幾年跟一個來這裏打工的外地人結婚,生了孩子後,那個男人又去打工了,然後就聯係不上了。然後……她就精神不是太好……”

應向晚:“恩。感覺到了。”

今天的走訪還是很有收獲的,相較於那些論文需要的數據,應向晚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自己身體裏崩潰然後又默默重建。

她看這個世界的樣子更多麵了,她的象牙塔裏除了撕心裂肺的自己的故事,還有對外麵世界悲情的憐憫,寬容。

晚上三個人坐在房間裏算了算今天走下來的問卷,還不到四十份。

應向晚想了會,問:“還有幾個村啊?”

林語嫣:“七個。”

尹倩:“我們幹脆就當做在九個村子裏抽樣好了,明天去拆遷比較集中的村看看。不然來不及。”

應向晚說:“可以。”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我沒想到這麽多突發狀況。調研真是體力活。”

林語嫣:“那個村走過去挺遠的,坐公車過去吧。三站。”

應向晚:“好。”

林語嫣是個很細致貼心的人,她跟應向晚一起在學生會待了這麽久,又一起做比賽,也算是好朋友了。知道她生活挑剔細致,處處照顧她。

住的房子是整棟的民房,應向晚最怕這種房子,太大了,她半夜都不敢出門上廁所,林語嫣開了所有走廊的燈。洗衣服的時候,站在她旁邊陪她聊天。

應向晚不說什麽,心裏卻很感動。

柏銘濤打來電話的時間剛剛好,正是大家都閑下來休息娛樂的時候。

應向晚走到外麵接電話。

柏銘濤:“今天怎麽樣?收獲大嗎?”

應向晚:“還行。進度慢了點,才四十份問卷。到時候直接數據放大吧。”

柏銘濤笑道:“數據改改也沒什麽大關係,重要的是你知道這件事情是怎麽樣子的。”

應向晚:“恩。”

柏銘濤:“過程不順利嗎?”

應向晚:“不會。就是……恩……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柏銘濤大概也能想得出應向晚的調研是個什麽情況,笑了笑,說:“現在知道了它本來什麽樣就行了。跟想象有什麽差別不重要。”

應向晚摁了聲,兩人又聊了幾句閑話,便掛了電話。

晚上應向晚和尹倩跟林語嫣睡在一起,累了一整天三個人還要聊天。剛開始討論論文的數據和框架,後麵說著說著就變成能不能趕緊做完課題去玩一趟啊。

應向晚神神秘秘地說:“你們這些技術人員要加油。隊長就會犒勞你們。”

林語嫣:“框架基本上沒有問題了,就是那個模型……”

應向晚:“時間序列數據做個回歸吧。湊合湊合。”

尹倩:“做不起來。數據估計還是懸了點兒。”

應向晚:“那你做博弈論。”

尹倩:“……”

林語嫣在鼓掌,呱唧呱唧。

應向晚也鼓了兩聲。

尹倩:“我試試看。”

應向晚:“趕緊的弄完。我們去通州玩。直接住那兒,玩好了去學校。”

尹倩和林語嫣:“好耶!”

其實哪有這麽容易。應向晚也就是鼓勵鼓勵士氣,路漫漫其修遠兮。別看隻是加幾個數據,數據一加表述就有很多都要改。她自己學術不精,好在尹倩底子實在是紮實,林語嫣思維靈活,每個人壓力都重。應向晚和林語嫣負責了大部分的撰寫和修改,尹倩要在撰寫前就做好理論數據支持,整條邏輯主線和分支都是她這個總工程師監工完成。

另外七個村裏,抽取了四個村作為樣本。兩個村在舉村拆遷,兩個村各都拆了一半。

三個人先去了臨近的兩個拆遷大村。

應向晚經曆了豐富的驚險的悲催的狼狽不堪的一天。她活到23歲,從未同時在一天裏經曆被人拿著掃把趕,被放狗追,被人指著用她聽不懂的地瓜話罵,順便見證了一場群架差點被誤以為是敵方而被中國大媽揍的精彩人生。

之所以最後沒有真的被揍,沒有被狗追上,完全是因為林語嫣用地瓜話跟對方嘰裏咕嚕,從這個村扯到那個村扯了十八彎的親戚關係,終於發現原來大家都有點兒沾親帶故,人家就放了這三個小孩子。

征地、拆遷弄不好,便處處是爭端和暴力。

集體的耕地,建設用地被征用了,地上附著物被拆遷了,錢去哪裏了?這裏的絕大多數農民文化水平都很低,他們隻需要結果——分到手裏的錢有多少。房地產這麽熱,土地是有限的,這裏雖然偏僻,但是通州近年的城鎮化進程飛速推進,開發區又要擴大,基礎設施的跟進也被提上議程。每過一個小時,這裏的變化都不容小覷。

未來,這裏又是通州的另外一個繁華之地。無數大小的企業都將在這裏落戶,它將是支撐通州gdp攀升的永動機。

地價那麽高,為什麽分到手裏的錢這麽少。為什麽村裏都沒說,地就莫名其妙沒了?那地是集體的,不是村幹部家裏的。搶建的時候憑什麽你占了這條巷子我就不行這裏建,於是兩個家族的人就站在門口都拿著鋤頭全是火拚的架勢。

為什麽土地要被征用。國家一直說堅守18億畝耕地紅線,家裏世世代代都以種田為生,現在田沒了,他們又跟不上社會進程,身無他藝,以後怎麽辦。

應向晚平時也會看看新聞,但那些事情離她太遠了。從小到大被家裏和學校灌輸的價值觀讓她在第一時間做出正誤判斷。現在親臨現場,當那個以為她是村幹部派來查征地反抗分子的奸細而罵她的大媽,最後邊說邊流著痛苦心酸的淚水的時候,應向晚覺得她沒辦法說清楚對錯。

社會問題亂如一團麻,一環扣著一環,總要解開了一個結,後麵才有戲。

問卷調查變成了真正的走訪。

這些敏感問題觸碰著很多人的神經,他們各執一詞,幾乎情緒都很激動。

應向晚認真地聽他們說,不發表觀點也不反駁。

一張問卷都沒得到,但是有了很多感受,對農村集體土地的流轉也有了很多新認識。

回家的路上,大家都灰頭土臉的。

應向晚:“好複雜啊……哎……”

林語嫣:“感覺很多東西跟我們論文裏寫的又不符合了……”

尹倩:“別把框架推翻了,我會死的!”

應向晚&林語嫣:“……”

應向晚發信息給柏銘濤,“幹嘛呢?吃飯了麽。”

柏銘濤立即回了電話過來,應向晚掛著耳機,邊走邊跟他說,“簡直是一團糟啊,各種這樣那樣不滿意,怨氣很大啊……這裏的地明明就升職潛力巨大啊,為什麽那麽便宜啊。”

柏銘濤:“也不算便宜了,你覺得一畝地才賠那些錢,但是這些地值多少錢都是有評估方專門去評估的。問題就在土地價值我們的土地法沒有厘清,按照農作物幾年幾年的價格來算肯定不高。你去問拆遷戶,他們肯定沒什麽意見,就算有意見一般也不會是賠償問題。建設用地的地上附著物幾乎都是按照平方一比一賠付,有的村還按照人口另外給了平方數。你要搞清楚耕地和建設用地,征地征的什麽地。”

應向晚:“被你這樣一說,我怎麽感覺這樣我論文方向有點偏了……我們主題是建設用地流轉,但為什麽我們寫的都是什麽征地,都是什麽青苗賠償這種跟耕地相關的……”

柏銘濤:“你肯定是看了很多文獻寫的論文,實際上現在建設用地的賠償,尤其是地上附著物賠償是很可觀的,城鄉結合部的農民幾乎都很喜歡拆遷,不然為什麽都愛做拆二代?價格不合理的,就在耕地,很多文獻在寫建設用地流轉的時候都一直在說這個問題。我是覺得跟建設用地沒什麽關係,跟它的流轉跟沒什麽關係了,這是征地問題。征地本身又是土地流轉的一種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