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學也懂外語,可他那個年代學的是俄語,老師的水平一般,他也學的一般,別說是用俄語寫論文了,用俄語造句都挺費事的。

“現在孩子的外語水平都這麽高了?”魏振學盯著楊銳滑動的筆尖,腦袋亂糟糟的。

和同時代的研究者相似,魏振學向來是個很高傲的人,對誰都不服氣,看誰都看不起,來到楊銳的實驗室,其實也拿喬著一股子勁,是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心態,觀察著這裏,給楊銳做實驗助手,給學生們教課,與其說是幫忙,不如說是散心。

至於楊銳寫的論文如何,魏振學既不懂生物學,也不關心,一個高中生寫的文章,又怎麽能稱作論文,隻不過是和現在流行的製造永動機差不多的水平罷了。

然而,整整一張紙的英文字母把魏振學給打敗了。

會英語沒什麽了不起的,能流暢使用英語可是了不得的事。

80年代的中國人掀起瘋狂的學英語熱潮可不是理想的觸動,而是真真正正的現實動力。

年輕人懂英語就有機會出國留學,若是能說會寫,進入外交部、外貿部等令人羨慕的單位都不難,有進出口業務的國企、銀行、學校等單位對外語專業的學生幾乎是敞開了大門的接收,分配住房給安家費等等後世外企做的出的事,80年代的國企也不差。若是急著賺錢,無論是去京城做野導遊,還是去深圳闖蛇口,日收百元都不稀奇。

成年人懂英語自然會受到領導重視,省級以下的單位,找遍大院也不一定能有一個會英語的,和同事相比,會不會英語可謂是天壤之別,不光晉升的時候會被優先考慮,萬一需要調工作,也會比別人順暢不少。

而在學術機構,英語更能發揮“神奇”的特質,隻要能看懂英文期刊,就有一個廣闊的世界向你敞開了大門。

80年代的中國學術界可沒有學術打假或者抄襲懲處之類的東西。你翻譯幾篇英語論文,糅合起來,前麵加點字,後麵加點字,署上自己的名字,根本沒人發現——懂英語的其他人也忙著抄呢,不懂英語的想發現也發現不了。

更難得的是,此時的國人對於抄襲的容忍程度極高,沒人在乎本國人的知識產權,也不會有人在乎外國人的署名權。

假如是比較謹慎的人,不願意搞抄襲的那一套,那就直說是翻譯論文發表,一樣能夠在期刊上露臉,待遇和本人寫的論文一般無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國內有一些期刊是專門收錄翻譯論文,以向國內研究界介紹各領域的最新發展。

可以說,在80年代懂英語,就像是獲得了一種異能似的,稍加利用,即可獲得令常人難以企及的好處。

魏振學對楊銳既羨慕,又驚詫,乖乖的等著他寫完想寫的東西,才問:“你這篇論文,是要發到國外去?”

“我倒是想,不過太慢了,我想多寫幾篇以後再試試看。”楊銳將寫了一半的文章攤開,從頭到尾的檢查謬誤。

魏振學“咦”的一聲,笑了:“別人還說我愛吹牛,沒想到今天就遇到一個更能吹的,你說的像是你投稿了,就能上外國期刊一樣?”

“你說上不了,就上不了吧。”楊銳不想和這個情商低的爭執。

魏振學卻不像普通人那樣息事寧人,追著楊銳道:“不行,你得說清楚了,你要是不說,我就拿你的文章給別人看。”

不知什麽時候,他手裏攥起了楊銳適才丟掉的兩張紙。

楊銳莞爾:“你還是小學生吧,看就看唄。”

“我先看過了。你的引文裏說,人家國外的文獻出錯了?這你要是能證明,發在國外期刊上,多合適?”魏振學舞動著手裏的稿子,再次優越感十足的道:“你年紀小,還不懂國外期刊有多重要……算了,我給你說這些做什麽,反正你也沒這個水平。”

“有沒有水平咱們不討論,你知道在國外期刊發表文章的流程嗎?”

“你知道?”魏振學反問。

“知道一點,像是生物類的,你得隨同稿件寄一封投稿信,裏麵需要向編輯說明有關作者和論文的背景信息,比如說我,就是中國一所鄉鎮中學的高中生,你說這樣的論文,能有多大幾率送審?”

“你還真知道?”魏振學真的驚到了,這年月沒有網絡,八卦傳的快,專業消息卻是很閉塞的。

楊銳不給這家夥解釋,擺擺手道:“這篇論文也不像你說的,證明了人家的錯誤,隻是更精確了,就像是把圓周率從3。14推到了3。141一樣……”

“圓周率從3。1是多大的事,就你小子,好意思這麽比喻嗎?”魏振學的嘲諷屬性再次發作,把楊銳給氣笑了。

對這種賣逗中年,正確的做法是把他看作是幼兒園學曆,讓其獨自賣逗,過一陣子就好了。

果然,沒過多長時間,魏振學又湊了上來:“沒見你查專業資料啊,裏麵有些數據還編的像模像樣的?”

楊銳心說:這是我腦海裏記下的數據。

放下手裏裝樣子的英文字典,楊銳幹脆道:“你要是真想知道我這篇文章怎麽樣,我有個主意。”

“啥主意?”賣逗中年警覺的看向楊銳。

“我要借用一台紫外分光光度計,你能幫我找來嗎?”楊銳語氣輕鬆。他也不是全指望魏振學,從西堡肉聯廠開一張介紹信,再準備百來塊錢,在河東省內找一台紫外分光光度計總是能做到的。不過,這又要給大舅等人解釋一圈,麻煩總是少不了的。

魏振學做有機化學的,平時也沒少接觸這個,笑道:“這個好辦,你把要測的樣品準備好,我寫一封信寄到煤科院,用他們的就行了。不過,實驗費還得給,最多我讓人家給你算便宜點。”

“我是想自己測,不是寄樣品的這種。”

“那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區別了。”

魏振學等了半天,見他還不解釋,隻能問:“有什麽區別?”

楊銳心裏念叨了一句“情商負數”,搖頭道:“這個論文總共就是兩部分要點,第一是推斷50年代的外國文獻有疏漏並證明,第二是用紫外分光光度法重新測定q10的吸光度。如果我把樣品寄給對方,這篇論文就有一半是對方完成的了。”

“他們隻是按你的要求測了一遍,怎麽就叫有一半完成了?”魏振學的情商像是跳崖了似的,越落越快。

楊銳歎氣:“我如果是正規機構裏的研究員,當然沒關係。可我就是一個高中生,如果有其他研究員幫我完成了其中各一部分工作,肯定會有人懷疑論文不是我寫的。不注意細節的話,會讓人說閑話的。”

“也對,說閑話的最煩了。”魏振學感同身受的理解了楊銳,撮著牙花子想了半天,道:“要不就去平江,我有個師兄在河東大學,他們肯定是有紫外分光光度計的。”

聽到這個答案,楊銳真想一個跟頭摔死自己,無奈道:“你嶽父不是在煤科院?煤科院不是有紫外分光光度計?你剛還讓我寄送呢。”

“寄送是寄送,親自用是親自用,人家有紀律。”

“河東大學就沒紀律了?”

“當然有……我這也不是,怕人說閑話嗎?”魏振學撓頭,一副思維混亂的架勢。

楊銳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心想,隻能出大招了:“你幫我說服你嶽父,給我借用三天的紫外分光光度計,我答應你,隻要你給我訓練3個實驗助手出來,我就把這台分析天平借給你,用到你有錢自己買天平為止,怎麽樣?”

如果有3名實驗助手的話,楊銳就準備再買一台分析天平了,到時候,實驗室也可以再擴大一點。期間借一台給魏振學,也不會影響到自己的實驗。

魏振學的情商雖低,智商是不受影響的,何況,他想借分析天平久矣。

他迅速給出答案:“我周末回去就找他說。”

“就明天吧,我和你一起去。”楊銳才不相信這萌物的說服能力呢。

第二天,楊銳一切準備停當,就與魏振學殺奔平江。

到了地方,魏振學兩袖清風的就要去煤科院找嶽父,又被楊銳攔了下來。

他先在國營商店憑票買了兩瓶劍南春,外帶一條牡丹煙,這才讓魏振學帶路,道:“去家裏。”

“送禮就送禮,大院裏誰家不知道誰家。”魏振學鄙視了楊銳一番,快到的時候,又幸災樂禍的道:“我剛才忘了說,你其實不用買那麽貴的酒,煤科院裏送禮,兩瓶方瓶西鳳就夠了,不過,你現在也來不及退了。”

“我也沒準備退。”楊銳有氣無力的,隻覺得魏振學渾身都是負能量。

後者猶自不覺,又笑眯眯的道:“煙也不用送一條,隨身帶兩盒,到了家裏,一盒拆開了散給在場人,一盒留在桌子上。”

楊銳頗感詫異:“知道的不少啊,我以為你不會送禮呢。”

魏振學一滯,緩緩搖頭:“老丈人教的。”

楊銳大笑,用老丈人教的法子應付老丈人,這個不叫請君入甕,應該叫阿逗表演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