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忽然覺得鼻頭發酸,視線漸漸模糊:“二叔……”

路二叔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來,拉過春瑛的手臂,關心地問:“可傷著了?痛麽?這些人常常打你?!”不等春瑛回答,他就先火了,狠狠地瞪著石掌櫃和程大娘道:“你們好大的膽子!我們春兒在家時從沒挨過一個手指頭,就算做錯了事,也有正經主子打罵,你們算什麽東西?!也敢打她?!”

程大娘不服氣地嚷道:“不過是個小丫頭,有什麽打不得的?我愛打就打,愛罵就罵!”石掌櫃頭痛地攔住她:“姐姐少說兩句吧。這位老兄,我們平日並沒有虧待小春。”

“我親眼看著這惡婦打她,這也叫沒有虧待?!”路二叔更生氣了,他知道這家店是太太安氏娘家的產業,但安家老爺不過是個小小的光祿寺丞,對世代在侯府執役的他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麽厲害角色。所謂宰相門房七品官,他從前風光時,多少小官小吏和富商都上趕著巴結他,就算現在暫時落魄了,他頭上頂著侯府的招牌,也沒有敢對他無禮。春瑛是他侄女,原是一樣的身份,居然被市井潑婦肆意打罵,他怎能不氣惱?

眼看著衝突要升級,春瑛倒醒過神來了,她對大娘是沒什麽好感,但好歹相處了幾個月,石掌櫃又一向待她極好,於是忙對路二叔說:“二叔,算了,我一點都不痛,石掌櫃待我很好的,你別罵他。”

路二叔半信半疑,這時門外又走進來一個人:“峻叔,老石是好人,必不會虧待你侄女兒,就當看我的麵上,饒了他們吧。”

這個人看上去年紀隻有十.八九歲,臉皮白淨,長得還算清秀,但笑起來眉眼細細,倒有幾分象小陳管事。春瑛心裏有陰影,拘謹地退後兩步,低下了頭。

石掌櫃忙向那人作了個揖:“長生.小哥,你怎麽會來?可是東家有話要吩咐?”

那長生小哥笑眯眯地道:“不是,.這位峻叔是我朋友,我帶他來瞧瞧侄女兒。”

路二叔板著臉道:“不但要瞧,我還要把人帶走!”春瑛.心中大喜:“二叔?你是來帶我回家的?”路二叔目光放軟了下來:“自然是要帶你走,你又不是這裏的丫頭。”

長生苦笑著對他說:“峻叔,這樣我很難向哥哥交待。”“.有什麽難交待的?他出門時囑咐過,過些日子就來領人。你爹不是叫你幫忙管幾個鋪子?這點主你還是能做的吧?”路二叔根本不想跟他囉嗦,拉起春瑛轉身就走,“話就撂到這兒了,我先跟侄女兒說話,你好好想想吧!”

春瑛跟他走出鋪子,還聽到身後傳來程大娘憤.怒地叫喊和石掌櫃安撫她的聲音。她感覺到二叔的手心很暖和,心裏很踏實,忽然就有些想哭:“二叔,我好想你們……”

路二叔回過頭,.歎了口氣:“你這丫頭真是……叫人不省心!”他望望四周:“附近可有安靜的茶館酒樓?二叔想跟你安靜地說說話。雖說我想馬上帶你回去,但總得那長生鬆口才行。且說說你這幾個月都是怎麽過的吧,他們真的沒虧待你?可有常常打罵,叫你餓肚子?”

“隻有程大娘常罵我,偶爾也打過,但下手都不重,吃穿倒是不缺,隻是比不上家裏好。”春瑛拉了拉他的手,示意前方不遠處的一個路口,“那裏頭是條死巷,三麵屋子都沒住人,到那裏去說話就不怕人聽見了。”她這幾個月都節儉成性了,想著說幾句話用不著專門跑到茶館裏去,便指了一個地方。

叔侄倆走到死巷裏,地麵上還算幹淨,周圍也沒什麽燈光和人,春瑛便馬上問:“那個長生是什麽人呀?他不讓我回家嗎?小陳管事出門了?”

路二叔道:“小陳管事五月初去了江南,也不知幾時能回來,聽說年底前都未必能辦完事呢。方才那個長生,原是他堂兄弟,長生的父親陳瑞,是小陳管事的親叔叔,隻是不曾和兄長一家一起陪嫁到咱們府裏來。這綢緞鋪子是太太娘家的產業,二叔早打聽到消息,知道你在那裏,卻擔心驚動了安家的人,他們不知會不會把你送走,好不容易等到府裏風聲過去了,才請長生帶我來。你放心,他嘴上說不行,心裏倒未必這麽想。橫豎小陳管事不在京城,我把你領走了,他也不知道。”

春瑛心裏鬆了口氣,能擺拖這種天天幹活幹個不停的日子,是她幾個月來最大的願望了,她語氣裏立刻添了幾分歡快:“那我們幾時能走?是回新家去嗎?家裏已經搬進新屋子了吧?”

“搬過去了,隻是你暫時還不能回去。”

“咦?!”春瑛吃了一驚,變得有些結巴,“不、不是說……”

路二叔又歎了口氣,皺著眉頭對春瑛道:“你在府裏惹了什麽事,我也打聽過了。你這丫頭,忒傻了!上頭的少爺們愛鬥來鬥去,跟你什麽相幹?你何必cha一腳進去?看到什麽不該看的,隻當自己瞎了便是!”

春瑛眨眨眼,有些沮喪:“我……我隻是有些氣不過……好歹是條人命……”

“你這丫頭啊……”路二叔狠狠扣了她腦門一記,“那種事知道的人多了去了,還缺你一個?要告發也是有頭有臉的大丫頭去,不然你隨便說幾句話,誰會信哪?這回倒是好運氣,那二少爺自己做事不機密,叫其他人瞧見了,才讓事情傳開來。他倒了黴,我跟你爹娘才敢來找你。”

春瑛呐呐地低下了頭,路二叔也不理她,扭開頭盯著牆角的一堆碎石,仿佛要從上麵看出花來。過了一會兒,春瑛才小聲問:“府裏到底怎麽樣了?二少爺的事既然傳出去了……為什麽我還不能回家呢?”

路二叔瞪她一眼,才把緣故說出來:“你才出府兩天,二少爺便定下了親事,不久府裏有傳言說他好南風,平日關在書房裏,其實不是在讀書,而是變著法兒地折騰幾個小廝。身邊人勸他,也吃了掛落。還有人看到他跟一個丫頭進了花園,卻獨自走出來,那丫頭卻死在花園裏了。那丫頭平日原是看不慣他跟小廝鬼混的,人都說必是惹惱了他,才招來這殺身之禍。這些傳言原隻在仆役間流傳,後來不知道怎的,叫叫侯爺和太太聽見了,侯爺發了火,太太又穿上全副命婦冠服,正經在老太太和侯爺麵前下跪進言,說再這樣縱容二少爺,隻會壞了他的前程。老太太氣得不肯聽花姨娘的哭求,侯爺便派人將二少爺送進了西山莊子,命他在莊中安心讀書,沒有召令,不許回京,又命人日日看緊了他。這事兒雖然壓下去了,但總有些風聲,許多人在私下議論,你恰好是那時出府的,便有人懷疑你在花園裏看到了什麽,叫二少爺下手教訓了。太太不欲叫外人知道這些醜事,如今府裏正彈壓得緊呢,你回去了,豈不是自惹麻煩?倒不如在外頭多待些時日。”

春瑛失望地踢了牆角一腳,小聲嘀咕:“那到底要待多久……”她都幾個月沒見家人了,以前在府裏當差沒空就算了,現在明明可以回去……她猛地抬頭問路二叔:“今兒怎麽是二叔過來?我爹和我娘呢?!”

“他們暫時不便來見你。”路二叔道,“你爹領了差事,隨小陳管事南下去了,你娘又不識路,自然隻能讓我來。等長生鬆了口,你就隨我到我那兒去,等二少爺的傳言平息下去了,再回家吧。橫豎三少爺那兒已經有人補了你的缺,你即便回去了,也沒法繼續在他那裏當差,等他院子裏的人有了空缺再說。”

春瑛怔了怔,她雖然早就想到會有人頂替自己的位子,卻沒料到會沒法回府裏去,想到自己失蹤的財物和衣裳用品,她便有些氣不打一處來。當初到底是誰把她送出府來的?聽二叔所言,似乎不象是侯爺,倒有可能是太太,雲想閣又恰好是安家的產業。

路二叔見她在低頭思索著什麽,眼珠子轉啊轉的,便以為她要出什麽妖蛾子:“你給我安分些待在家裏,少出門。我那小院離侯府近,不定什麽時候就會遇上府裏的人,一不小心泄lou了口風,可就麻煩了。你以後可不許再這樣冒冒失失的了,這回是三少爺有心保你,不然你真要傻傻地出頭,誰知道二少爺會不會又再‘失手’殺了你?!”

春瑛縮了縮腦袋,心裏卻起了一絲疑惑:難道送她出來的是三少爺?可那天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他忽然打自己一悶棍是什麽緣故?周念是否也參與其中?她有些不悅,如果他們不想自己把事情傳出去,直接說就行了,想要自己出府,也可以坦白開口,她能依kao的無非是他們,就算再不情願,也不會違抗他們的意思,他們為什麽要打暈她?!

再想到跟二叔回家後,連出門都會受到限製,自由度遠遠不如現在,她又有些猶豫,是不是該留在福寧街多住些時日?至少在這裏沒人知道她是誰。

不過她並沒有受虐傾向,一想到留在福寧街意味著要天天做很多活,又要挨程大娘的罵,還有可能挨打,她又不太樂意了。依程大娘目前的精神狀態,根本沒心思教她什麽,她留下來也隻是白受罪而已,倒是石掌櫃為人那麽好,她有些舍不得。

考慮再三,她終於下了決心:“二叔,我知道錯了,以後我會照你的話去做的,咱們回去吧!”再怎麽說,跟著二叔總比受人奴役強。

路二叔滿意地點點頭,便帶著春瑛重新回到雲想閣,程大娘已經不在店裏了,想必是回了樓上的房間,石掌櫃正拿著一本帳冊跟長生說話,見他們進來,忙站起身:“路老兄,今兒實在是太失禮了……你吃飯了麽?小春做了飯菜……熱一熱就好,咱們喝兩杯吧,算是我向你陪罪……”

路二叔擺擺手:“用不著客套,方才是我氣急了,倒誤會了老哥。我都聽春兒說了,多謝你那麽照顧她。”

石掌櫃搓著手,胖臉上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哪兒呀,我也就是……”不等他說完,路二叔便轉頭問長生:“你想好了嗎?我打算今晚上就帶侄女兒走。橫豎你哥哥不在京裏,又沒什麽大礙,你便應了吧,趕明兒我請你吃酒。”

長生無奈地道:“你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怎麽著?去吧去吧,萬一平安哥生氣,我定說是你硬要我答應的。”

路二叔不在意地笑笑,便要春瑛去收拾行李,連飯都不必吃了。春瑛猶豫地看著石掌櫃,向他行了一禮:“掌櫃的,對不起……”

“說啥呢?”石掌櫃笑眯眯地,眼神裏卻有些傷感,“你認得路吧?記得常回來看看,好歹在一個家裏住了這麽久……”

“哎。”春瑛聲音有些哽咽,低頭回房把那幾件隨身衣服都包好了,帶上碎銀和做好的繡活,走下樓來,還遠遠聽到程大娘在房間裏大罵狐狸精。她暗歎一聲,重新回到店裏,再次與石掌櫃道別。

離開時,真的有些舍不得。春瑛回頭望望雲想閣,月光下,它顯得那麽安靜。在這裏住的幾個月,雖然勞累,但也很充實。如果有機會,她會回來看望石掌櫃一家的,希望程大娘聰明些,別被小妾打倒。

一步三回頭地走近了路二叔準備好的馬車,春瑛才想爬上去,忽然又想起了一個人:“二叔,能繞到街尾去嗎?我有個朋友住在那裏,我要跟他告別一聲。”

(又是月底了,雖然這個月的情節挺欠扁的,但還是要厚著臉皮再求一次粉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