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一片寂靜。一時間。隻能聽到各人的呼吸聲,卻沒人開口說話。

路有貴盯著木晨,後者起初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鎮定下來,無所畏懼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路有貴才吐了口氣,淡淡地道:“我沒聽明白,你說的是……到侯爺麵前告狀嗎?可是你別忘了,那位可是正房太太!即便是填房,也還是太太!她生的兒子,可是侯府的世子,咱們將來的主人!你這樣做,就不怕……”春瑛等人也都緊張地看著木晨。

木晨冷笑:“但凡有第二條路,我們也不會這麽做。路叔,您是眼不見為淨了,可我們留在京裏的人,還不知道要被折騰到什麽地步呢!有功勞,都是別人的,有罪過,便是我們擔著,主人不滿意了。就把我們推出去背黑鍋,別人仍舊花天酒地,撈完了銀子,報一個病退走人,自去外地當富家翁,卻叫我們過窮日子!路叔,莫叔,王嬸子,我們都是幾輩子的世仆,老子娘向來在老太太和侯爺跟前有體麵的,憑什麽叫那些沒本事光憑拍馬屁上位的人壓在咱們頭上?!”

眾人聽了,臉上都帶了幾分氣憤,似乎大為意動。春瑛暗暗打量木晨幾眼,心下暗忖:以前居然沒發覺,這家夥倒是個好說客。

木晨繼續道:“其實咱們這些家生子,一出娘胎便是人家的奴才,一輩子隻能跟著主人混了,怎會故意跟主人家作對呢??自然是盼著主人家興旺發達的。主人家好,咱們自然也好,主人家倒了黴,咱們也沒好下場。如今看著主母做錯了事,若因害怕而不開口勸誡,等將來她把家業敗光了,咱們難道喝西北風去?!說不定到時候,她嫌咱們費糧食,胡亂丟出去賣了,咱們又去哪裏喊冤?!”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其實太太以前還好,就是這兩年不知怎的,竟然越來越糊塗了。從前有老太太看著,府裏府外都照著舊例行事,還算有條理,如今卻是一點規矩都沒有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心裏也為老太太和侯爺著急啊!”

春瑛眉眼一跳,迅速掃視其他人一眼,果然看到眾人臉上仿佛鬆了口氣般,王大嬸還歎道:“可不是麽?我們也是盼著主人家好的,畢竟是從小兒看著侯爺長大的,眼看著他續娶的妻子辦事出了紕漏,心裏自然要擔心啊!”

十兒嘴角迅速翹了一翹,便立刻換了憂色:“可不是麽?萬一侯府真的敗落了,將來三少爺繼承爵位時,這家業可就大打折扣了!三少爺是孝子,不好指責母親,可是咱們當下人的,很應該為主子分憂啊!”

春瑛古怪的望了十兒一眼,旁邊的木晨已經是一臉驚喜了:“正是這話!咱們要把太太做的錯事告訴侯爺。並不是要跟主子們作對,實在是為了侯府著想,隻盼著侯府能越來越興旺。”

眾人都連連附和,路有貴見狀,笑了笑,對木晨道:“你的用意是好的,隻怕人太少了不成氣候,人多了容易走漏風聲,若是叫太太早早察覺,事情辦不成不說,如今的差事卻是再也保不住了,你就不怕冒險?”

“怕也要去的。”木晨笑道,“不瞞路叔,我已經跟京裏的幾位老管事見過麵了,大夥兒都對太太的做法有許多怨言,他們雖然已經不再是管事,但在府裏還是很有體麵的。離了這裏,我還要跑一回河間府,明日回轉順義找我爹,另有人往西山、良鄉去了。我找的都是府中世仆,原有好差事,如今卻被撤職閑置的人家,或是領了太太的恩典在這幾年裏離開管事之位的叔伯爺爺們。太太寵信的大都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陪房,或是新進府的外人,咱們連聯姻都不跟他們扯上關係的,想來應該不會泄lou消息。”

這個木晨果然有些腦子,河間、順義、西山、良鄉,這幾處都是侯府名下大小田莊所在地,莊頭俱是深得侯爺信賴的人。可以說。這幾處都是由大家族掌管的,太太隻能以主母的名義發號施令,但要換主管卻是難上加難,必須要確保接任人選過得了侯爺那關才行。而這些人說的話,侯爺就算再不以為然,也是不能忽視的。在王總管離開,王家幾乎全體淪入三線的情況下,這幾個家族已經算是侯府家生子的中流砥柱了,隻可惜勢力大多是在府外。

十兒的舅舅莫大在旁邊小聲道:“妹子,咱們家也參與了一份。二叔家的殊言正替三少爺辦事,曾暗地裏捎過口信來,說三少爺命他去打聽幾個人的近況,他打探到那些人正往京城方向來,再過幾天就到了,三少爺到時候興許會在外頭忙碌,未必有功夫管家裏的事。”

能避開與未來家主的衝突,也是件好事。王大嬸立刻就動了心,答應勸夫家人也cha一腳。木晨聽了,心情更輕鬆了些,轉頭對路有貴笑笑:“路叔,您原本也是有頭臉的管事,也加入一份吧?咱們一塊兒去向侯爺請命!咱們人多,又占理。他不會不聽的!到時候,您的差事又能回來了。我情願跟著您學東西,也不想看到那個廢物的臉!”

路有貴卻是眉頭緊皺,猶豫遲疑。他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對方,現在他過得不錯,也不那麽重視所謂的“體麵”了,更不想被卷進府中權力爭鬥中去。木晨說得好聽,但若是真的失敗,他們這些人都別想有好下場!

春瑛看著父親臉上神色變幻,倒有幾分猜到他的想法,想了想。便對木晨道:“這件事我們家並不反對,但老實說,太太將我們一家子攆到莊上來,我們不經傳召,連在莊外過夜都不行,更何況是回京裏去?若不能回京,又能對侯爺說什麽呢?若是偷偷回去了,被人看見,不等我們見到侯爺,就有人把我們送回來了。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打草驚蛇呢!咱們不比其他管事,都是想走就走的主兒。我還有一點要提醒木二哥的,這裏的莊頭是太太的人,他老婆還是太太陪嫁的丫頭呢,雖然多年沒見過太太了,但保不齊他們知道了你在這裏的事,要報上去的。若我們敢離開,他們自然就更清楚了!豈不是連累了別的叔伯爺爺們?”

木晨看了王大嬸和莫大一眼,見他們都點頭,便知道這是真的,沉默下來。

春瑛看了看父親的神色,知道他是讚成自己的話的,便微笑著繼續對木晨道:“若是木二哥真要聚集管事們向侯爺進言,不知你願不願意聽我一個建議?”

木晨忙道:“請說。”

“咱們說到底還是家生子,雖然占理,但向侯爺陳情時,也要講究個語氣方法才好。因為人多,又有許多人心懷怨氣,就怕侯爺會覺得咱們是在逼迫他,麵上應了,過後悄悄兒處置了咱們,咱們豈不是太吃虧了?”頓了頓,春瑛看了一眼對方的臉色,才繼續,“再者,到時候三少爺就算真的沒聽說,過後總是會知道的,他將來是小侯爺。過上十年八年,拿準了罪名再圖報複,咱們也沒法子。畢竟太太是他親娘,侯爺再生氣,也不會把自個兒的妻子、未來繼承人的生母休了,再把嫡子趕出有門呀!”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偏偏那不是草,卻是根深蒂固的大樹!

木晨歎了口氣,開始覺得自己的確有思慮不周的地方:“姑娘覺得該怎麽辦?”

不等春瑛開口,路有貴便道:“她小孩子家哪裏知道這個?不過是細心些,能提醒一聲罷了。你去跟你爹商量,另外幾個老東西也都是人精,他們必定有好主意,你且問他們去,也叫別人出來loulou臉,別一股牛氣地衝在前頭,叫侯爺惱了你,倒讓你老子娘傷心!”

木晨聽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笑著應了。

因他還要趕往河間府去,路有貴命妻子給他弄了些幹糧和水,就送他和莫大離開了,也不管王大嬸拉著剛回家的丈夫和小叔說什麽話,便招呼妻女一起回新房那邊去。

春瑛見他一路沉默著不說話,便小心問他:“爹……你是不是還在想那個管事的位子?你想不想回去?”

路有貴瞥了她一眼:“有什麽好回的?!起早貪黑,賣力幹活,還不是被人想抬舉就抬舉,想貶斥就貶斥?!我如今自有銀子,又沒人管我,何必再去找那不自在?!”

春瑛鬆了口氣,笑道:“放心吧,爹,等咱們想法子成了良民,再自己開個鋪子,你想賣什麽就賣什麽!賺得的錢也都是咱們家的,店裏的事都是咱們說了算!”

路媽媽在旁邊附和:“沒錯沒錯!到時候若是不耐煩了,把活交給夥計們,你爹還能回家當老爺享清福呢!”

路有貴笑了,瞪了女兒一眼,卻伸手撚著胡子,頗有幾分意動。

傍晚時,胡飛回來了。春瑛一見他便迎上去,有幾分抱怨:“你怎的去了那麽久?事情可都辦完了?”

“辦完了。”胡飛擠擠眼,“那些煩心事一時半會兒的煩不到咱們身上,我今年冬天就要在這邊過了!”

“咦?!”春瑛吃了一驚,有些驚喜,又有些羞澀,“你不是……在京城裏還有事做麽?”比如……報複他那位兄長?

胡飛笑了笑,其實他現在已經不那麽執著於報複了:“那事兒不急,該預備的都預備了,隻等結果,看著他們慢慢兒淪落,也是件快事!除此之外,我還真沒什麽事要辦,又不習慣白待著不做事,便想著,索性趁著秋收過了,看京城附近有沒有好的田莊出售,添幾份產業也好。”況且那位內相已經警告過他,不要再跟京中權貴扯上關係了,一定要低調再低調,免得給那位至尊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還差點以為自己沒機會了呢,現在看來,事情還沒那麽糟糕。他該感謝野心不息的範家與意圖“不軌”的慶國侯嗎?還有那個官員,為了私利沒把他的話傳出去,若不是這樣,也許他早就沒有機會了吧?其實他現在已經看開了許多,覺得沒能爭取到那個職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的家產已經足夠買幾份能掙錢的產業了。

春瑛不知道他心裏的想法,卻被他的話吸引過去:“你要買田產?我倒覺得現在不是好時機。聽說現在的地價足足要十二兩銀子一畝地呢!買個一頃,就要一千多兩了。我記得你說過,給我的一千兩是按比例來算的,這麽說,你的家產也就是四五千,花五分之一的家產買田地,太不劃算了!如果一直是風調雨順還好,若是遇上災年,顆粒無收,你豈不是吃大虧了?!”

胡飛眨眨眼,不知為何紅了臉:“這個……春瑛……你別惱……其實我的銀子……那啥……”

春瑛看了他幾眼,有些明白了,倒覺得好笑:“你真是的!跟我說實話有什麽要緊?難道我還會不滿足於那一千兩?”

“不是不是!其實……從海上掙的就是那麽多……隻不過回來後,買的田莊和鋪麵又掙了些,又有跟李敘家合開的幾間鋪子……那些地方掙的銀子,我就沒算在裏頭……”胡飛有些不好意思,“我並不是故意瞞你的……李敘不想讓家裏知道這些事,我也沒跟人提起……”

春瑛哪裏會怪他:“你不跟我說就行了。總之,你有足夠的錢買這些田產,是不是?”

胡飛點頭,還是覺得不好意思:“其實南邊的糧價太低了,我見北邊糧價高些,才想著在這裏也買個莊子……”

春瑛搖頭道:“南邊土地肥沃,收成也高,北邊的田地,我特地問過,一畝隻能收個一石多,兩石都不能保證,況且到了秋收時,人人都要賣糧,好換了銀錢交稅,那時糧價跌得厲害,你並不能掙什麽錢,除非是把糧食藏起來,到糧價高時再賣。”

胡飛想了想,又問:“那你覺得……不買田莊,又能置辦些什麽產業呢?”

春瑛眼珠子一轉:“房產就不錯,鋪麵也挺好,在熱鬧的地段上買幾個好鋪麵,自己不做生意,租給人做去。這樣不用愁生意是賺是虧,按季收租就行。或者買些院子租給人住也好,進京的讀書人、外官、探親的、行商的,有許多人都會在京中租房長住,比住客棧便宜。不瞞你說,我爹買了兩個院子,掛在姐夫名下,租給散客住,一年也能收個十幾二十兩銀子呢。你家產豐厚,買的屋子多,賺得也就更多了。若真的想買田地,買個百八十畝種了糧食留夠自己吃就行了。”

胡飛笑道:“我的春瑛真真精明能幹!就這麽辦!”

春瑛啐了他一口:“誰是你的?少胡說!”見胡飛隻是望著自己笑,臉頓時紅了。

且不說胡飛陪著心上人柔情mi意,偶爾四處去打聽合適的房產田地,當大興下了第一場雪時,京中傳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曹管事被撤職了,而王大卻被任命為新的莊頭。

春瑛得到消息時,立刻就轉頭去看父親,路有貴微微一笑:“這可……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