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一向是個溫文君子。春瑛剛認識他的時候,他雖然眉間有鬱色,但跟現在的神情相比,也還是有一股生氣在的,對人說話時也會帶著微笑。可如今的他,卻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象是絕了希望,又或麻木了般,神色間透著一種茫然,看得春瑛心裏發酸。

周念木木地向他在街尾的小院的方向走著,卻有兩個婆子迎麵過來,彼此邊聊邊往王家院子瞧,一時沒提防,其中一人的手臂便撞上了周念,倒把他給撞醒了,低頭鞠躬給那婆子賠不是。那婆子卻瞪了他一眼,開口便大罵,說他衝撞了自己,無禮又狂妄雲雲,言談中還數次提到他是卑賤的官奴,是朝廷的罪人。即使另一個婆子拉她。她也不理,仍舊在那裏罵。

春瑛看得心頭火起,又覺得那婆子很是麵生,也不知道是哪裏當差的,周念雖然是官奴的身份,但實際上卻是侯府世交之子,侯爺與三少爺一向待他甚厚,怎會容底下人如此輕侮他?!偏偏周念象是聽不到別人的斥罵似的,隻是低頭聽著,也不反駁,春瑛看得直著急。

“我還倒姐姐在看什麽呢,原來是看瘋婆子罵街。”耳後傳來雙喜的聲音,接著她便kao了過來,挨著春瑛的肩頭往車外看,“那婆子是哪家的?吵吵嚷嚷的成什麽樣子?!四小姐在這裏,她是瞎的不成?!”

春瑛眼珠子一轉,便笑道:“我也不認得這婆子,隻是那一位我卻知道是誰。前兩天不是說,侯爺給咱們四少爺薦了個伴讀,是從前的舊交之子麽?就是這位周念周少爺。”

雙喜吃了一驚,忙縮回腦袋,接著又偷偷笑了笑,再小心往車外看:“瞧著……長相頗端正嘛……就是精神不大好……”

春瑛道:“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也不知道如今是怎麽了。這倒罷了,就是這婆子可惡!人家不過是沒留心撞了她一下,已經賠了不是了,她還要抓著人罵。也不聽旁人勸阻。若是平日倒罷了,今兒王家嫁女,家家都來賀,四小姐也在呢,她就這樣滿嘴胡言亂語的,到底有沒有把咱們放在眼裏?!”

雙喜忙道:“我也是這麽說的,咱們打發人去罵她!”說罷便轉向另一邊車窗,xian簾子叫過一個婆子,囑咐她去趕人。春瑛趁她不備,再xian起簾子去看周念,卻正好看到他轉頭望過來,四眼相對,他先是一怔,繼而麵上浮現淡淡的笑容,可惜這笑容隻是一閃而過,他便轉過頭去,繼續沉默地聽人斥罵了。

春瑛微微皺了眉,覺得他的情況似乎真的很不妙。

東府的婆子走過去,對那罵人的婆子說了幾句話,春瑛本來還以為那婆子會聽話地閉嘴的,誰知道她卻撇撇嘴。麵lou譏諷地反駁回去,從馬車上可以隱約聽見她說的是“我不是你家的下人,你管不著我”、“這麽大一條路,誰都能走,憑什麽不許我呆在這裏”、“哪家小姐這樣大的架子,還敢教訓老娘”之類的,聽得春瑛和雙喜都眉頭大皺。後者冷笑道:“好大的口氣!聽她這話,原來不是底下侍候的?又是哪裏來的瘋婆子在這裏撒野?!”

跟車的一個媳婦子嗤笑道:“姑娘聽她胡說?她怎麽不是底下侍候的了?她是西府二少奶奶的奶娘,陪著嫁過來的,什麽東西!不過是仗著太師府的勢罷了!”

雙喜冷笑:“原來是那位主兒的人,我道是誰呢,有這麽大的福氣,能養出這樣體麵的奴才!”

從王家院子那邊走過來一個婆子,瞧著很有威嚴,冷著臉對那罵人的婆子斥道:“你是什麽牌麵上的人?!對著我們本家的小姐如此無禮?!既然你說你不是我們家侍候的人,那索性回明了老太太、太太,請嬤嬤回自個兒家去吧!省得委屈了嬤嬤!”那婆子聽了生氣,想要再罵,但王家的婆子卻不理她,回頭對先前跟她說笑的那個婆子道:“你不是該著今兒的班?跑到這裏來了?要是偷懶,我也顧不得咱們家在辦喜事了,等孩子們出了門,咱們一塊兒去見二太太,省得鬧出事來,我還要替你背黑鍋!”那婆子縮頭縮腦地,硬是將二少奶奶的奶娘拖走了,省得她再跟人吵架。

這時後麵四小姐的馬車傳來幾聲吆喝,看來是黑家的人終於囉嗦完了,前頭的幾輛小馬車聽見聲音。便紛紛催馬往前行駛,春瑛所坐的馬車也開始前行,她隻來得及再瞥一眼周念,可惜他沒再抬眼望過來,隻是木然地退到路邊,低頭恭送馬車過去。

春瑛幾乎要掩飾不住心頭的詫異了,他這樣到底是怎麽回事?!

雙喜沒發現他的異狀,因為她又看到了新鮮事:“那個人不是從前西府王總管的兒子麽?聽說他家放出去了?今兒是跑來賀喜的?哎呀……居然吵起來了,這可怎麽收場……”跟車的婆子勸道:“雙姑娘,這街上來往的雖說大都是自家人,到底還有男子在,快放下簾子,安靜坐車吧。”雙喜撇撇嘴,重新坐好了,春瑛勉強笑著安慰道:“王家人自有主張,你也別擔心了,真想知道,過後再打聽吧。”

她滿懷心事地回到東府,雖然沒什麽心情,但職責所在,隻好到二老太太麵前說笑,將這次外出的經曆都說了一遍,本想把周念的事說出來的。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有些危險,便瞞了下來。二老太太被她說的馬車與花轎堵上後,黑家人上來囉嗦著賠罪的情形逗樂了,見孫女兒梳洗過上來請安,便特地問了這件事,四小姐苦著臉將細節都補充上了,祖孫倆又樂了一番。

春瑛勉強陪著說笑了半日,回到房間時,已經很累了。簡單梳洗過後,她爬上床。卻翻來覆去地想了半日,才得出一個結論:周念家的案子平反失敗,他一定是灰心絕望了,所以沒了精神,而二少奶奶那邊則趁這個機會來欺負他。

隻是不知道侯爺與三少爺為什麽不幹涉?還是他們幹涉了,二少奶奶的人卻仍舊我行我素?那個罵周念的婆子是二少奶奶的奶娘,應該是有點地位的,可憑她地位再高,也高不過侯爺和三少爺去。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三少爺最近都在幹什麽?!他最好的朋友變成這個樣子,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怎麽就不來管管?整天光想著要把丫頭們送給誰做妾!

春瑛忿忿埋怨了一通,又想了半個晚上,第二天起來直打哈欠,但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子,忙忙爬起來一邊梳頭,一邊盤算著什麽時候向二太太進言。誰知道正想瞌睡就遇到了枕頭,吃過早飯不久,二太太便叫了人來傳她去。

見到二太太後,春瑛先是一番見禮,接著便站在邊上聽候吩咐,二太太卓氏大方地賜了個腳踏,才問:“西府的那位姻親,範家的小姐,在京裏住了這麽久,你可聽說過她選秀後要嫁入王府的傳聞?”

春瑛有些疑惑,便點頭道:“傳聞早就有了,隻是一直不見有動靜。”

“那你覺得這傳聞有幾分真?京中的王府,是不是跟範家人真有往來?”

“有是有的。”春瑛道,“去年範小姐入京後,曾經由靖王妃娘娘引見,認識了幾家王府的王妃、世子妃和郡主等女眷,有兩家王府似乎挺喜歡範小姐,時不時接她去做客,不過婚事倒是從來沒提過,也許是提了的,隻是奴婢們並不知曉。”

卓氏沉默下來。春瑛試問:“太太問這個做什麽?想必範小姐是真要嫁入王府了?”

卓氏笑了笑:“她會嫁到什麽人家,我是不知道,隻是昨兒她打發了人來見我,說她叔叔已經找到了房子,正在收拾,等收拾好就要搬出去了,因此我心裏疑惑,難道是因為婚事定了,才打算搬出去?”畢竟她有家有父母有親人,是不能從親戚家出嫁的。

春瑛不知如何回答,隻得沉默地低了頭。卓氏再想一想,又笑了笑,便要打**瑛回去,春瑛忙做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她見了便問:“還有什麽話要說?”

春瑛忙站起身,低頭恭敬道:“奴婢前日收到家信,說姐夫已經為弟弟找到一個學堂,那先生學問好,又肯收下弟弟,因此奴婢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感歎。昨兒夜裏,想到在王家的見聞,奴婢便想起一件事來。”

卓氏問:“是什麽事?你弟弟能正經讀幾年書,也是好的,隻是你們家的境況,倒不如學些手藝是正經。”

春瑛不去反駁,笑著應了:“太太說得是,奴婢家裏隻是想著,哪怕進不了學,認幾個字總是好的,讀了書,才能懂得道理。”頓了頓,扯回正題:“奴婢見王家的小子們,大的十歲出頭,小的三四歲,都圍在街上玩耍。年長些的還好,年紀小的,幾乎象是野孩子似的,整日隻知道玩。奴婢的弟弟,以前也是這麽淘氣,鄰居家的小子們更是沒幾個斯文的。進府當差前就識字的,十個裏也找不出一個來!奴婢想著……既然外頭的先生不願意收奴仆為學生,為何咱們不在府裏找一個識文斷字的人,給小子們上上課?並不是要教他們四書五經,隻是念些三字經百家姓之類的,再讓他們學學算術,將來進了府,不管是在老爺、少爺們跟前侍候,還是在門上、書房、賬房裏當差,也能知道些基礎,省得再重頭調教,花費功夫。”

卓氏皺起眉頭:“這……有必要麽?門上、書房裏當差的,自然要挑識字的人,隻是要調教的可不僅僅是識字而已,真要請專人花時間調教,豈不是比人進府後再教還要費事?況且咱們家哪裏去找這樣的先生?但凡識得幾個字的,都派了差事了。”

春瑛知道關鍵時刻來了,忙湊到卓氏跟前:“太太可記得那位周少爺?侯爺把他薦了過來,太太又覺得他年紀太大了,不適合做四少爺的伴讀,可他本就有些學問,不如就讓他當這個先生如何?”

卓氏眼中閃過一道精光:“說下去!”

“這位周少爺的身份,實在是尷尬,說起來他是官奴轉成的家奴,實際上仍在官奴名冊上,侯爺禮遇,是侯爺仁厚,可要是有心人想挑剔,也是個麻煩。隻是,若真要把他當奴仆使喚,憑兩家的交情,又有些失於道義。再則,他家的案子,說不定還有希望平反,將來他得了自由,若咱們府裏曾經怠慢過他,豈不是更加尷尬了?給奴仆之子做先生,雖然比不得外頭正經的夫子體麵,卻也是為人師表了,說出去並不丟臉。太太也不必擔心侯爺會有想法。”

這個法子是春瑛花了很長時間才想出來的,但其實有利有弊。她不知道侯爺與三少爺現在對周念是個什麽看法,不過有了學生,周念也可以有個精神寄托,忙碌起來,又哪裏有功夫再胡思亂想?他在後街的處境也會好很多,再有人去欺負他,也有人替他出頭,又能避開二少奶奶的人。畢竟,隻要他進了東府,就沒二少奶奶什麽事了。

卓氏則想到,這個法子倒是體麵又幹脆,既未食言,又能將兒子和周念隔絕開,更有了借口不讓周念去劉學士府,侯爺也挑不出什麽來,將來若周念出了什麽事,再找人替下他便是了。隻是事情有些麻煩,族人也許還會有異議,倒要想個法子好生解決了。若做得好,自己也能得個好名聲。

這麽想著,她便笑了:“姑娘果然時有好點子的,我這便請了徐總管和徐大娘來,咱們好生合計合計?”

春瑛微微鬆了口氣,隻望自己這個法子,真能幫上周念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