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遠際的雲層匆匆聚散,幻化出不可預料的形態。

展千帆潛藏在一棵葉茂柯纏的榕樹上,他眺望西偏的日,感受到涼風滲肌掠過,他的心中不禁興起一種悲涼的滋味。

這個地方展家船塢西六塢分舵原是他自幼熟悉的庭院。

這兒與成都的四一塢分舵,分別扼守長江上行的前後門戶,彼此東西遙望,一向是展家船塢西處的要地。展千帆與父兄每隔兩三年至少會來一次,在他的意識裏,這兒也是他的家園,他閉著眼睛也能數出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

而今,他來到自己所屬的土地上,卻必須躲躲藏藏,不能公開露麵,想到置身在這種窘困的局勢中,難堪和忿怒幾乎令他難以忍受

展千帆咬牙切齒喃喃的道:“遊建成呀遊建成,我恨不得生啖汝肉,大啃爾骨,我要你為你今日的悖逆囂張付出代價。”

展千帆咬緊牙關,他的心底不斷地發出無聲的咒罵。

就在這時候,忽見一名中年男子倉促走進分舵的大廳裏。

展幹帆屏氣凝神,注視中年男子迎向堂裏的馮誌尚。

馮誌尚原本在屋中踱步,當他聽見動靜時,立刻坐回椅上,好一付威態。

展千帆集中耳力,捕捉空中飄浮的微弱音波

“踩到那個家夥的落腳處了?”

“沒有,副總領,那個蒙麵人似乎知道我們在跟蹤他,所以他一直在城外兜圈子,磊哥恐怕那人有詐,教我趕緊回來通知您一聲,看是如何處理。”

“他們現在在哪兒呢?”

“回副總領,他們在桃花林中。”

“桃花林?好吧,我親自走一趟,你就留在堂裏聽候消息,如果總領回來問起我的去處,你斟酌回答。”

“是的,馮哥,小的明白。”

過了一會兒,馮誌尚腰懸長劍走出西六塢分舵。

展千帆身形疾閃,躡隨看馮誌尚的方向而行。

不到半個時辰,馮誌尚來到城外一處野生的桃花林邊,一名青衣漢子上前和他說了一些話之後,馮誌尚點一下頭,投入內。

“不怪馮誌尚敢件異誌,能夠被他吸收的心腹成員顯然不在少數!”展千帆惕然心驚:

“我展家船塢究竟在哪兒有疏失,為什麽留不住共事弟兄的忠誠呢?”

此時斜陽殘照,桃花林中落葉滿地。

颼颼風聲挾帶著馮誌尚疾行的?音以及錯落起伏的人影,展千帆不敢耽誤,他收藏起滿懷的憂忡,麵對眼前的問題。

展千帆凝練心神,分辨出雜然的音源聲籟,循著那波聲響,他展開輕功,悄悄的掩過去。忽聞聲音傳來:

“各位如此纏夾不休,難道一點兒都不嫌累嗎?”

是蒙麵客的聲音依風而至,從他輕鬆的語調中,展千帆覺得那位蒙麵客相當的悠閑。

“為了瞻仰朋友的盧山真麵目,這點路算不上什麽。”

“嘖!嘖!嘖!我太感動了!”

“那麽朋友何妨摘下鬥笠?”

“不是我不摘,實在是不能摘!”

“怎麽說不能摘?”

“因為我長得醜,見不得人!”

“唉,朋友此言差矣,咱們兄弟又不是逛瑤子,挑婊子,哪兒會在乎朋友是美是醜!”

“雖然你們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呀!”

“朋友既然出言點明我家孫小姐遇害的疑團,說來也是咱們的恩人,對於恩人的相貌咱們說什麽也不會計較,更何況沒見到麵,朋友又怎麽會知道我們是如何好看法?”

“恩人我是當不起,你們有沒有那份受恩的心,我更不敢奢想,至於我的相貌嘛,能夠不嫌棄的人,大概隻有我兒子了,常言有道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而各位要當我的兒子,我可生受不起。”他罵人不帶髒字眼!

“朋友伶牙俐嘴不打緊,咱們自會教朋友回心轉意的。”

“兩位好誌氣,隻是此際金烏西墜,玉兔即將東升,區區尚有要事待辦,不克恭聆教益了,抱歉!”

馮誌尚的聲音冷冷插入:

“夤夜脫身固然是良策,奈何皎月如盤,當空明照,朋友的如意算盤,恐怕白打了!”

“好嘛,當家作主的人到了。”

“不敢,馮某隻是展家船塢一介小人物罷了,不過,若要應付像閣下這樣的人,不才大概還能充數吧。”

“明眼人何必說瞎話呢?馮副總領胸懷大誌,焉能稱小,忒謙了。”

馮誌尚目射殺機。

“摘下你的帽子,讓馮某見識見識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

“對不起,我說過,我羞於見人。”

“那縻就讓馮某代勞,替閣下剔除情怯。”

馮誌尚身形暴起,自腰際抖開一波銀光,直罩蒙麵客的笠帽。

蒙麵客縱身反彈,避開劍鋒,他顯然顧忌從招式中躇底蘊,故而一味避敵,不敢出招反擊,不過,從他遊走的身法中,可以確知他的武功底子不差,且見馮誌尚舞劍如風,催動著淩厲無比的劍鋒網,一屑又一層的迫罩蒙麵客,而蒙麵客卻從容不迫地在劍幕中閃避,像魑影虛幻一般,飄忽東西,難以捉摸。

馮誌尚幾次急攻未見奏效,他的神情迅速的轉狠,在一肚子的火氣衝擊之下,他不顧一切,厲聲道:

“大多兒並肩子上,把那個王八羔子纏住了,我要斬斷他的鬥笠,看看這個家夥究竟是哪座廟堂的牛鬼蛇神。”

圍觀約三名勁裝漢子立刻掄刀而上,齊攻蒙麵客。

蒙麵客承受的壓力驟然增加,他的身法略顯頓挫,而天際的餘暉漸逝,光線也慢慢暗淡下來了。就在這個時侯,一抹疾影,乘風掠至,看其奔勢若流星劃空,視其威勢如雷霆咆哮,刹時間,三名圍攻的漢子,哀號著便一齊往地上倒下去!

馮誌尚麵現驚容,招式遞退得亂亂無韋,而身法也變得遲鈍失常了。

“是二。”馮誌尚駭然嘶喊。

他的語聲未已冷觸電閃而至,就覺得右臂一涼,一股劇痛陡地襲來,幾乎撕裂了他的心肺。

馮誌尚大叫一聲,整個人顛跛衝至一棵桃木的樹幹旁,那棵桃木受到震動,立刻抖落一陣葉雨,馮誌尚在一片繽紛的落葉中,看見一道快影掃向一隻斷臂,那隻斷臂迎麵飛來,撞擊在他的臉頰上。馮誌尚全身簌簌顫栗,他瞪著那道疾電繼續逸射至蒙麵客那邊,而此時,斷臂的劇痛也征服了他的一切意誌,馮誌尚昏厥過去,他就倒在自己的斷臂旁,傷口的血猶汨汨流出。

至於蒙麵客,他才覺壓力減輕,卻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另一股勁風又強烈的卷襲而來。

那股力量十分巨大,直可排山倒海,與原先蒙麵客所感的壓力相比,那簡直是皓月與螢光爭輝,完全不可相提並論了。

蒙麵客心中大駭,極盡全力避免觸及那道力量,然而他閃的快,但那股暗流更快,立刻間他的笠帽被狂飆掃奪而飛上了枝頭。

“伯英!”一縷驚喝倏然傳湯。

勁風戛然而止,原本鼓鼓猛烈的罡烈頓時盡,彷若滾燙的熱水在霎時間凝結成冰,突兀得教人難以適應。

失去鬥笠的蒙麵客,露出一張憨厚天成的麵容,他有一雙濃黑適中的眉毛和一對清正的眼睛,長而略方的下頷配上方方的嘴唇。然而這張憨厚的臉型下卻隱含著一付精明又熱忱的心懷。

那個蒙麵人壓抑住心中的驚異,注視眼前那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前輩是什麽人?為何逕呼賤名,莫非是寒家的故交知己?”老者的唇角牽動出奇怪的神韻。他尚未回答,又見兩道人影飛衝而至,一人衝向老者,另一人則直奔蒙麵人。

“邢伯英,照打!”但看一對鐵拳交錯著向蒙麵客,直襲過去!

老人身旋如風,避開了來者,並且揮拳阻遏那名殂擊邢伯英的人。

“達仁伯,這是誤會。”

“二少,不可。”

“二少,我饒不過邢家的賊父子!”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道是嚴厲焦灼的女音,一道是激動憤忿的男音,看外表他們都是六旬以上的老者,然而老婦人的聲音卻年輕得令人瞠目結舌。

“宗二伯父,邢大公主乃是澄清芷芳屈死的恩人。”

“什麽?”宋達仁失聲怪叫。

此時,林中有一柱火光迅速接近他們,而那柱火光映照出邢伯英一臉的詫異。

“老天,你是千帆?”

展千帆剛啟動雙唇,他看見滿麵寒霜的白發老婦人,所有到口的話又被逼回去了。

連絲藕走到展千帆的前麵,眼中暴射出怒芒。

“二少君,你顯然把大夥兒的關懷和交代當作驢肝肺了。”

展千帆有些狼狽:“怎麽會,我。”

“你縱使有千百種的理由,像你這般的不懂得珍惜自己,你摸著自個兒的心說,你對得起誰?”

展千帆彷佛吃了一記悶棍:“我。”

“罵得好!”宗舉著火炬走過來:“如果這位姑娘不罵你,我也要狠狠的罵你一頓!”

宗達仁訝然道:“!生了什麽事兒!”

宗斜視展千帆:“爹,千帆他方才在段家廢宅裏吐了滿地的血,這會兒又不顧死活在桃花林中逞強動手,爹,您說他該不該罵?”

宗達仁還沒應聲指責展千帆,連絲藕猛然抓住展千帆,急呼道:“你吐血了?”

展千帆連忙搖手道:“我隻吐一點點的血而已。”

“睜眼說瞎話!”宗叨慧叱道:“段家廢宅裏你留下的血跡猶新,可以為憑,在那兒你吐了一大堆的血!”

展千帆忍不住高揚雙眉:“姊!”

“千帆,你不用喚!”宗達仁目光如刃,逼視展千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提醒你一件事情,那就是打從展家出事的那一天起,你的耳旁再也不會有你爹的嗬賈和叱罵了,當然,也不會有你爹掄著拳頭揮動皮鞭去矯正你的任性和胡鬧了。千帆,如果你自個兒不懂得照料自個兒,那麽你爹在你身上所投注的心血算是白費了!”

展千帆的背脊突然僵直了,也帶著難以自己的震顫!

宗達仁放柔了目光也放輕了聲音:“坐下來,千帆,讓二伯替你運功療傷。“展千帆點一下頭,移目邢伯英:“伯英,耽擱你一點兒時間,請不要離開,我準備與你澄清一下兩家的誤會,等我一會兒。”

“不急,千帆。”邢伯英走上前,朝宗達仁作個長揖:“宗前輩,最近敝會與展家船塢發生了一些磨擦,小侄承認那些不愉快,其錯在我,不過,晚輩願意起誓,那些糾紛絕非家父和我的主意!”

“邢大少王,我相信你的誠意,不過,這件事咱們待會兒再詳談。”

“是的,晚輩隻是請宗前輩放心為千帆療傷,晚輩決不會趁人之危加害二位,晚輩還打算為二位護法。”

展千帆連忙道:“這個萬萬不敢當,伯英。”

“二少君宅心仁厚,如果不是十惡不赦之罪,我相信以二少君約為人斷然不會斫掉此人的右臂以為懲誡,姊,我可以知道其中的原委嗎?”

“當然可以!”宗的聲音彷佛由齒縫間迸出。“他是展家的叛徒,遊賊的爪牙,也是殺害芷芳的元凶。”

連絲藕目光陡熾:“芷芳姑娘是遭到他的毒手?”

“教嗾殺人,背後指使,罪加一等。”

“姊。”

“我巴不得這頭豬玀流血至死,我祈禱芷芳幽魂未遠,親自來向這個下三濫索仇。”

宗揮掉眼角不聽使喚的淚水,悲忿交集的說出在段家廢宅裏所探知的事情經過。

連絲藕越聽,眼神越冷。

這時侯,展千帆那兒出現異常的動靜,截斷了宗的敘述。

她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展千帆出岔子了,她們迫不及待的掠過去。

展千帆沒有事,他遽然旋身,發出一記低喝,將手掌抵住宗達仁的小腹。

邢伯英也伸出雙掌,緊貼在宗達仁的胸口上。

“你護心脈,我導丹氣。”展千帆聲似沉雷,字字清晰而懾人。

邢伯英頷首應答。

宗忙將火矩湊近父親,她發現父親的臉色玄異,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那是走火入魔的初象,瞧得宗心中大駭。

連絲藕也升起愧咎之情。她告訴自己她不該在這個時候詢問起宗芷芳的不幸,因為此刻正是宗達仁提氣運功為展千帆療傷的緊要關頭,宗芷芳的慘死對宗達仁來說,無疑是一道殘酷的打擊。以她一介初逢乍識的陌生人而言,她聽到這樁事故都忍不住義憤填膺,更何況是痛失愛孫的宗達仁,他如何能夠心如止水而漠然無動於衷?

宗達仁終於睜開眼睛了。

宗和連絲藕也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了。

“抱歉!”宗達仁愧然道:“宗某無能,給二位少主添麻煩了。”

“沒那話兒!”邢伯英欣悅於色:“宗前輩到底內力深厚,總算有驚無險的安渡危關了”。

連絲藕來到宗達仁的前麵,“噗”地一聲,長跪在地。

“做什麽?絲藕!”

“對不起,達仁伯,絲藕不諳輕重,差點兒鑄下了大錯。”

“胡說,是我自個兒定力不足,分心岔氣,與你無關,你不許自責。”

宗陪跪道:“絲藕妹妹,這件事是我不對,是我一味發泄,忽略了老父的心情,要怪,怪我不懂事。”

“你們通通給我站起來。”

宗達仁沉重的道:“這怎麽能怪你們?老夫練氣數十年,竟會在要緊時刻雜念難除,若不是兩位少主出手及時,保住我這身所學,我個人這一身武功俱廢尚不打緊,倘使拖累了二少跟著岔氣,教找地下如何麵對故人!”

“達仁伯,您這麽說讓千帆何堪?”

展千帆沙啞的道:“芷芳死得冤,達仁伯悲痛逾恒,而千帆不肖,還讓您為我操心,二伯,千帆連累了您。”

宗達仁掩不住痛楚,他搖頭說道:“別為我圓詞了,千帆,如果今兒早上我不曾罵芷芳,激得那丫頭忿然出門,也不會害得她遭人毒手,死得這麽冤了。”

“達仁伯,我們都很清楚,由於展出事才會造成你們祖孫口角爭執,所以追根究底,罪魁禍首還是我展家船塢。”

“二位無需爭攔孫小姐身故的責任。”邢伯英旋接口道:“追究芷芳姑娘的死,我綠衫會難解其咎。”

展千帆皺起雙眉:“伯英。”

“請聽我說完,千帆。”

邢伯英用力吸一口氣站起身來,他走向一株桃木,以手攀撫枝椏,此刻,晚風瑟瑟撩動每一個人的衣袂,邢伯英沉窒的聲音混濁在風裏,飄送至每個人的耳中,道:

“雖然一般的人並不知道展邢兩家情誼深厚,然而千帆這兒,他可以為我今日的這一番話做證。”

邢伯英轉身望向相對盤坐的展千帆和宗達仁。

月光下,展千帆的眸子異常的清澈,他緩站起來,同時也扶起宗達仁。

“家父與展叔一向惺惺相惜,私底下,家父曾經說過,長江四霸中,唯有展叔才配稱錚錚鐵漢,一代豪傑,而且也隻有展家船塢的父子三雄,才值得教人剖心坦腹,刎頸攀交……”

展千帆蹙頓道:“邢大哥,你要我如何自處?”

“請直呼我的名字,也請讓我把話說完。”邢伯英表情認真:“我這個馬不停蹄由九江趕至鄂城,就是為了向宗總領闡明你我兩家不為人知的交誼,同時也要向宗總領解釋此番你我兩家船幫發生爭端的真正原因。”

邢伯英轉望宗達仁又道:“宗前輩,我能不能像千帆一樣,換您達仁伯?”

“你為小孫之死,指點冤情,大恩在宗家,我能得邢大少這一聲‘伯’,是沾千帆之光,也是無上榮幸。”

“達仁伯請別這麽說,即使沒有伯英多嘴,以伯父和千帆的能力必然也能洞悉孫小姐死得不白,伯英之所以插口,完全是因為小侄好管閑事。”

“你這種調調兒,與千舫千帆他們兄弟倆兒的口吻倒很相近。”

邢伯英不禁露齒一笑。

“達仁伯,你這是把小侄捧上高空了,倒令小侄有飄飄然的感覺,在這位‘江右才子’麵前,小侄差遠了。”

展千帆淡淡的說道:“你這樣抬舉我,何妨送我一程?”

邢伯英以猜疑的語氣道:“送你到何處?”

“白虎節堂,閻魔十殿,隨大哥高興將小弟往哪兒送,小弟便往那兒走。”

邢伯英搔一搔耳朵:“我說吧,虎須捋不得,更遑論扳虎牙了。”

宗達仁雖然明了邢伯英的鬥嘴與展千帆的搶白正暗示他們之間不平凡的情誼,然而宗達仁還是忍不住提醒展千帆,道:“收一點兒,千帆,多學學你哥哥的厚道!”

展千帆的心口抽痛一下,他肅聲低應。

邢伯英於心不安,同宗達仁解釋道:“達仁伯,我和千舫打從多年前在一場狂風暴雨中結識之後,知己相酬,義氣相投,連帶對千帆說話也隨便慣了。”

“我了解,也很欣慰邢展兩家在你們這一代能建立這段堅固的友誼,隻是千帆才高氣傲,如果不多加壓製,恐怕他得意忘形,變得目中無人了!”

邢伯笑道:“達仁伯,我想您是過慮了。”

“總瓢把子過世之前,我也認為故主多慮了,而今兄弟棄世,我這個做伯父的,卻不敢冒險將愛侄的未來拿來當賭注了。”

這下子,連邢伯英也不敢再應腔了。

“方才你提到和小舫的交往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風雨中,我能夠知道你們結識的經過嗎?”

宗達仁望著邢伯英。

展千帆則凝視宗達仁。

印象裏的宗達仁是個寵愛他的長輩,而今,宗達仁的長者風範仍在,展千帆卻另外在宗達仁的身上嗅出一種如父親般的氣韻,那是一種混合的情愫,有關懷之情,有督導之責,還有保護的意味。

邢伯英似乎也感到那股威嚴的氣氛,他的神態帶著敬畏。

於是,邢伯英尾尾的道出與展千舫的一段過去“第一次見到千舫,是在我十歲的那一年,當時家父帶我到九江巡視幫務,並且學習江上的買賣,沒想到我們的船尚未到達碼頭,卻遇著了一場暴風雨,江水急漲,浪頭卷得有三個人高,把我們的船都打翻了,在一片混亂中,我和千舫被江浪打在一起,說來還很丟人,那時候十歲的我被那場意外的天災嚇得不知所措,反倒是千舫比我還來得冷靜,他及時抓一塊被打壞的船板,然後拉住我的手臂,問我會不會泅水。現在回想這個問題似乎很可笑,靠江吃飯的兒郎,哪兒能不會水,可是當時的情形說有多難堪就有多難堪,我被一根漂流而至的麻繩絆住了腳踝,非但無法泅水,而且還灌了好幾口濁水,最後還是仰賴千舫替我扯開那團麻繩,才為我解了危。之後,千帆冒險弄來一艘小船推我上舟,那時候我的腦中還是空白一片,然而千舫卻已經奮不顧身,馭舟破浪,去援救其他落難的人了,至今重憶往事,我仍舊覺得不可思議。那時的千舫也是個小孩子,怎麽能夠處理那種艱钜的場麵。”

聽罷,宗達仁道:“人溺已溺是弟妹一向的悲悲胸懷,而她的這份善良顯然完全遺留給她的兩個愛子了。”

邢伯英由衷認同地又道:“不錯記憶中的展嬸兒好美好溫柔,我從小就羨慕千舫和千帆,因為他們擁有天下展完美的母親。”

“伯英,我感謝你的讚美,隻是這句話對伯母太不公平了。”

“千帆,你無需過意不去,我爹說過天下男人的福氣全攘展叔一個人享盡了,而我娘聽了這句話,一點兒也不吃味,她甚至還加上一句,展嬸兒的好,連女人都無從挑剔了。”

宗達仁喚息道:“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可惜雲璣走得太早了。”

展千帆黯然道:“這樣也好,至少娘不會看到展家今日的慘變,也不會心痛爹的猝逝。

宗輕聲說道:“如果嬸嬸還在,或許這場悲判也不會發生了,嬸嬸一向是你和毅臣叔之間最好的橋梁。”

展千帆垂下目光,不再應聲,其實他的心中又何嚐沒有這種想法,特別是當他與父親發生歧見時,他總是會對自己說“如果娘還在世”……。

宗達仁望著展千帆,遲疑一會兒,他決定不再在這個時候增添展千帆的愁鬱,於是他又轉向邢伯英。

“綠衫會為何與展家船塢作對?這中間是否有什麽隱情?”邢伯英乃綠衫會少主,宗達仁目必有此一問

邢伯笑道:“達仁伯,家父與我萬萬沒有奪取展家碼頭的野心,這件事情乃是因為姚家小姐嗾使舍弟季英而犯下的愚行。”

“姚家小姐?你是指京瓊姑娘?”

“是的,多年來合弟一直傾慕京瓊姑娘,可是京瓊姑娘屬意的對象卻是千舫,他對舍弟始終冷冷淡淡的。不過,這一回,京瓊姑娘趁我和家父土九江唁的時候,卻慫恿舍弟去拿展家在兩湖江麵的碼頭,一旦舍弟達成使命,她願意以身相許,不想我那個下成器的麽弟竟然不問家父的意思,就擅自作主,強行將船隻駛入展家碼頭,引起這一連串的誤會,使得展邢兩家都折損了一些子弟,鬧得很不愉快。”

宗達仁不敢置信的道:“姚家與展家一向相處融洽,他們居然會在暗中桶展家船塢一刀?”

“醋海生波。”邢伯英覷了展千帆一眼:“姚姑娘對千舫一往情深,當她聽說千舫娶了盼歸之後,因愛生恨,變得不可理喻了。”

宗達仁的頭突然變大了。

邢伯笑道:“家父一得到消息,立刻派遣小侄前來向達仁伯澄清這場誤會,並且指示小侄須將舍弟押回總舵發落。當然,如果宗總領對寒家的作法不能釋懷,家父願意發散英雄帖,在天下英雖麵前,公然向展家船塢致歉。”

宗達仁沉吟一下,看一看展千帆,以目徵詢展千帆的意見。

展千帆思慮飛轉,說道:“伯英,方才你提到你與家兄是過命之交。”

“這一點你應該不會懷疑吧?雖然我和千舫每一次見麵總是少不了一翻較勁,從水中的工夫,手上的絕活,乃至於文章的見解,我們都曾經針鋒相對,互爭高下、然而我們兩人肝膽相照,情同手足,如果不是顧慮三洙會和石船幫會猜忌你我兩家有意結盟爭雄,我和千舫早已經當著天下人前把臂論交了。”

“正因為如此,伯英,如果綠衫會在此刻散布英雄帖,昭示你我兩家的這段情誼,一來必將引起石船幫和三洙會的疑懼,進而改變長江四霸天長久以來的均衡之勢,而這種變勢並非武林之福,況且,我也必須承認,目前的展家船塢承受不起這種變動;二來,這樁誤會倘若公開披露,至少會傷害四名關鍵人物令弟季英,姚家小姐,家兄及家嫂。我相信這決不是你我所樂見的結局。”

邢伯英凝重的道:“話是不錯,然而情勢所迫,由不得任其發展。”

展千帆頷首道:“這是當然,所以找打算在今夜親訪姚姑娘,與她做一番懇談。”

“什麽?”大夥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

展千帆:“我說得很清楚,而且我也已經下定決心這麽做了。”展千帆擺一個手式阻止宗達仁開口:“連姑娘和我先到碧瑤姊那兒洗掉易容藥。”

宗達仁麵現怒色:“千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你還想胡鬧?”

展千帆耐著性子,道:“達仁伯,你記不記得九年前,爹……。”

展千帆的聲音停頓在半空中。

宗達仁的神色平和下去了:“怎樣?”

展千帆舔舐一下嘴唇:“爹作壽的時候,你和達勇氣土九江來祝壽,那時侯家裏有一位甄大娘,娘曾經介紹讓你們認識。”

“是的,我記得。”宗達仁回想,道:“她是江湖賣唱的女子,彈得一手好琵琶。”

“琵琶?”連絲藕若有所失。

宗達仁望向她:“明鳳兄曾經告訴我,你的外祖父是一位出名的調弦師父,你母親耳濡目染,所以自幼精通音律,各類弦器皆能上手,其中又以古琴及琵琶是你母親熟嫻的兩大絕活,堪稱中翹楚。”

連絲藕輕輕頷首,應了一聲。

宗達仁轉對展千帆:“提到那位甄娘子,我還記得你娘說過,那位琵琶仙子還是你這個風流種子打從怡春院裏接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