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滿是學問的內參(一)

《紅樓夢》裏賈家獲知甄家罹遭抄家之禍的信息來源,是一種傳報於古代各級衙署內部的參考消息——抄報。

《紅樓夢》第七五回,開篇就是尤氏與榮府嬤嬤悄聲議論江南甄家的事:“昨日聽見你老爺說:看見抄報上,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據此可知,早在甄家還未派人來京囑托賈家替他們私藏違禁或貴重物品以前,榮寧二府的主子們已經獲悉了老世交甄應嘉(官任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因掛誤革職並罹遭抄家之禍。而他們的消息,卻是來源於抄報。

抄報,在史料記載中,還有報狀、狀報、邸報、邸鈔、官報、朝報等各種叫法,因為它們一概都是手寫傳抄,官方語言叫“謄報天下”(《宋史·職官誌》),就是書手謄寫的意思,似可以“抄報”渾稱。科學的報紙定義,是指刊載新聞為主的麵向公眾發行的散頁型連續出版物,而據史料記述,我國自北宋起就有這種民間經營的以贏利為目的的印刷報紙。但抄報與此不同,有其嚴格控製的傳報範圍和組織係統,和公開發行的新聞印刷品是兩碼事。另一方麵,抄報也不同於在朝廷與各級衙門之間流轉的官文公牘——官文公牘因公務需要而產生,沒有定期發送的規則,其內容也必定與收閱者及所在部門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可是抄報就不同,照例都是定期傳報,所載內容與大多數收閱單位及個人沒有關係,比如尤氏嘴裏的“老爺”,就是在工部任員外郎的賈政,按理講,查抄甄家的公文,不必“該衙門知道”,事實卻是他通過閱讀抄報獲知了。此外,古代的各級衙門,有時也辦有一種類似今之“機關簡訊”的期刊,稱為錄報、牒報等,唯內容僅限於本單位事務,倘賈政所讀的是他們工部衙門的錄報,自然也看不到甄應嘉出事的報道。

綜上所述,可知賈政看到的這個“抄報”,既不是官文公牘,又不是新聞報紙,而是一種內部發行的全局性的情況通報,可以讓一定級別以上或職務有關的收閱者,借此隨時掌握各方麵的動態。從事新聞史研究的學者,多將這個內部動態當做一般新聞品意義上的報紙看待,而事實卻是印刷術普及之後,公開發行的古代印刷報紙曆近千年,始終與這個書手謄寫的抄報並行不悖。所以筆者認為,把它稱之為傳報於古代各級機關內部的參考消息,或許更貼近本來麵目。

抄報源起何時,曆來有多種講法,日本學者杉村廣太郎說,“從周朝就有,一直繼續到清朝的滅亡”;美國學者白瑞華則說創始於漢代,“約在紀元前140年左右,那時是寫在竹簡或木片上的,內載朝廷上的紀錄,分送到各官員處去……效能是向百官大臣以及地方政府報告朝廷的大政”;英國學者安東尼·史密斯也在《報紙·國際曆史》一書中寫道:“中國漢朝的統治者曾安排通過一個有條不紊的收集網,得到他們遼闊國土上的新聞報道。官吏寫好報道,由郵驛傳遞。報紙經核正後,在稱之為‘邸報’或‘朝報’的手抄報紙上發表。”(上述引文均轉引自方漢奇《中國報紙始於唐代考》)此外,我國的報史研究前輩戈公振先生,很可能還是第一個提出這種見解的人。但是,無論“周代說”或“漢代說”,似都缺乏實證和詳細的文獻記載。所以,現在國內學術界通行的觀點,多認為“唐代說”比較靠得住。

由地方政府駐京辦事處自行謄錄和發行的抄報,是人們及時掌握全局情況特別是朝廷動態的管道

筆者也讚同抄報源起唐代的說法,並認為它的創始時間,大約在武則天當國或稍後一些,應該看成是古代中國政治體製發生顯著變化的一個產物。這個變化的主要特征,就是原屬皇帝侍從機關(即內朝)的中書省,最終取代了尚書省(即外朝),從而成為集決策與行政為一體的最高機構,並在唐玄宗開元十一年(723)正式確立了超然於三省之上的中書門下體製。從此,無論皇帝製書詔敕的起草宣達,還是各方表章奏抄的申報,都以中書門下為匯集點。正是這種一元化的領導格局,才使得根據政治需要而定期發布經過篩選整理後的情報,成為一種可以操作的信息傳播與交流製度。

目前所見唐人著作中,對抄報敘述最詳的,是收入孫樵《經緯集》的《讀開元雜報》。據該文介紹,再結合趙翼《廿二史劄記》所引《後唐記》和《五代會要》等史料,我們大抵可知,這種抄報由中書省統一編纂,向京朝諸司發布,故最先的叫法應該是“朝報”;與此同時,當時全國州一級以上的地方政府,都在長安派有駐京辦事處,州一級的稱州邸,道一級的稱留邸或留後,後來又改名進奏院,他們也譽錄這份抄報,向各自所屬的地方政府發報,於是“朝報”又有了“邸報”或“邸鈔”之稱,這就是前此英國人史密斯所謂手抄報紙有“朝報”、“邸報”兩種稱呼的來曆。

撰寫《讀開元雜報》一文的孫樵,是晚唐人士,該文說他在襄漢時看到的唐玄宗開元年間的朝報,都是“係日條事”,即每天“出版”的。因為作者此時尚是布衣,雖然飽讀詩書,卻從來沒機會見識這種僅在官場內傳閱的讀物,經人指教,得知此為何物事,十分讚賞,“然尚以為前朝所行,不當盡為墜典”,就是懷疑這種製度並沒延續下來。等到他於唐宣宗大中年間考取進士,也進入官場了,才知道“日見條報朝廷事者”的前朝製度,曆經一百多年而至今未易。再往後,他官至中書舍人,從抄報的讀者變成了編審,回首往事,不勝感慨。

主要發往全國各地的邸報,雖然脫胎於朝報,但實際上有點區別。據孫樵介紹,朝報是“係日條事”。“條事”的寫法,往往比較簡略,王安石曾把孔子編撰的《春秋》稱為“斷欄朝報”,可以想見唐宋時代朝報的大體情況。邸報從朝報轉抄而來,在此過程中,那些駐京辦事處的人員,經常會把自己采集到的相關的“深度”內容增加上去,有時又會把朝報上沒有,但卻是自己所屬機關長官比較關心的動態,也寫上幾條。因此,邸報有時會比朝報豐富。舉個實例:唐代著名詩人韓翃,早在玄宗天寶年間考取進士,但仕途上一直不得意,近三十年後,即唐德宗建中初年,仍在汴宋節度使兼汴州刺史李勉麾下做幕職,同僚多是新進後生,視他為遲暮老朽,他亦灰心,常稱病居家,隻有一位姓韋的巡官,堪稱知交。某日,已近半夜,韋巡官突然叩門甚急,韓翃出見,驚問何事?韋滿臉喜色向他祝賀:“您被除授為駕部郎中知製誥了!”駕部郎中是從五品的司一級京官,屬於可以穿緋服佩銀魚的高級官員,知製誥則是為皇帝草擬詔敕的機要秘書,在一般人眼裏,絕對是仰慕不已的親近之職。遠在汴州啃冷豬頭的韓翃,哪會相信有這等好事,所以當即對韋巡官說:“必無此事,定誤矣。”韋巡官進屋說,這是我剛看“留邸報狀”(即邸報)得知的。報上說,知製誥缺員,中書省推選了兩個人,送進履曆後,皇上一個也沒圈出。中書省便遞了個報告,請皇上自己決定人選。皇上的批複是:“與韓翃。”中書省查看官員名錄,現任官員中有兩個韓翃,一是江淮刺史,一是汴州刺史部下的幕職,搞不清皇上給哪一個,便又將兩個韓翃的履曆送進去。皇上的批複是:“‘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與此韓翃。”說完,韋巡官問:“這不就是您寫的詩嗎?”韓翃說:“對。”這才確信不會搞錯了。第二天早晨,李勉和僚屬都上門來向他祝賀(《本事詩》、《異聞集》等)。

可以設想,這條消息原載於中書門下發布的朝報時,很可能就是除授韓翃駕部郎中知製誥一句話,為防止誤會,至多在韓翃姓名前加上其現任職務(韓翃當時在中央的掛名職務是從六品的駕部員外郎)。但是汴宋道駐京辦事處人員去中書門下抄錄朝報時,聽見了這段當時已在該部門傳為美談的軼聞,因為這位即將走紅的筆杆子是他們所屬單位的人,所以在這一段消息中,增添了這段曲折。像這種消息采編上較之朝報中更有特色的邸報,往往也會被京朝官員傳抄,這大概就是後人常用“邸報”一詞概括所有抄報的緣故。

從宋代起,“謄報天下”的抄報都要經過中央的新聞檢查,事關信息安全和輿論導向

宋朝比唐朝更重視中央與地方的信息交流,除節鎮諸州外,各軍、監、場務、轉運司等更次一級的地方機關,都在京師設置辦事處,其後為加強管理,又設置了一個“都進奏院”,等於是聯合辦事處,其長官則由中央任命。故北宋的抄報,改由總匯上行下行信息的都進奏院編纂,《宋史·劉奉世傳》說:“進奏院每五日具定本報狀上樞密院,然後傳之四方。”宋代的樞密院,近似唐之中書門下,所以都進奏院編好抄報後先經樞密院審定,再讓京朝諸司和各地駐京進奏官傳抄,即“傳之四方”,其傳報係統可以說同唐朝差不多,但是增加了一道樞密院審查大樣的手續,則體現出中央對“機關內參”的管理較唐代加強了。而且五日出版一次,也顯得比唐代逐日出版要謹慎,《宋史·職官誌》上尚有“月以事狀錄付院,謄報天下”的講法,可知還有過每月發報的情況。但是到了南宋,又有變化,《建炎以來朝野類要》卷四稱:“朝報,日出事宜了,每日門下後省編定,請給事判報,方行下都進奏院,報行天下。”因知此時的編報工作,改由級別更高的門下省承擔,仍經宰執審定,再交都進奏院“出版”。可能是南宋先後與金朝、蒙元對峙和戰的緣故,軍事外交方麵的活動十分頻繁,因而出報也由五日一刊改為每日出刊了。

明代的上下行信息匯總機構,是位居“大九卿”之一的通政司,“出納王命,為朝廷之喉舌;宣傳下情,廣朝廷之聰明”(《菽園雜記》卷九),職掌比宋代的銀台司(皇宮收發室)更重要,抄報即由這個設在午門外的機關編纂。清代初年的抄報係統,沿襲明製,後來雍正帝搞了一個提升皇權的軍機處,傳報的樞紐也隨之轉移到設在皇宮內的軍機處,但編發抄報的具體工作,則歸通政司及附屬都察院的六科主持。和唐宋相比,明清抄報的“新聞檢查”大權,已經由中書、樞密提升到皇帝本人,什麽消息“概行發鈔,與眾閱看”、“俾眾其知之”,什麽消息“不應抄傳”或“非奉旨,邸報不許抄傳”,都由皇帝決定。如《東華錄》裏記有一則故事:雍正二年(1724)七月初,江南提督高其位上奏,道是當地原先鬧蝗災,後來飛來許多烏鴉,把蝗蟲全吃光了,現在莊稼長勢喜人,豐收在望。會拍馬屁的大學士張鵬翮等人建議將高其位的奏折登載在抄報上,並宣付史館,以此彰顯皇上英明,乃有“嘉瑞”。雍正帝的批語是:如果把飛鴉食蝗當做嘉瑞,那麽蝗蟲初起時又該怎麽比附呢?“其發鈔及宣付史館俱不必行”。這段記錄,又可見彼時抄報上一些重要消息的發布,多由內閣和王公大臣會議提議(當時軍機處還沒產生),最終由皇帝裁決。

由唐代到晚清,抄報在曆時千年的傳統中,自身形態也經曆了嬗變。據孫樵《讀開元雜報》介紹,最初的抄報是長條形的,到《紅樓夢》第九九回描寫賈政在江西糧道衙門裏看邸報的情景,則是“桌上堆著許多邸報”,賈政一一看去,讀到了薛蟠行凶殺人的案情報道,下麵還注著“此稿未完”,因為怕“牽連著自己,好不放心,即將下一本開看,偏又不是,隻好翻來覆去,將報看完,終沒有接這一本的”。因知乾隆時代的邸報,已經是裝訂成冊了。此變化反映了邸報內容的愈益豐富,甚至還有連載。但需要說明的是,京師諸衙抄錄的朝報大多沒有如此篇幅,因為依慣例,各單位都隻摘錄同其有關或相關的內容,欲打聽其他部門的事,人在京師,渠道有的是,唯遠在京外的地方機關,主要靠邸報了解京朝和全國動態,故不得不力求齊全。假使賈政仍在京師看工部衙門的抄報,就讀不到薛蟠殺人的報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