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節選)

辜鴻銘(1857—1928),字湯生,號立誠,別號漢濱讀易者,福建同安(今屬廈門市)人,學者,翻譯家。致力於我國傳統文化研究,同時精通英、法、德、希臘、拉丁等多種語言文字。著有《讀易草堂文集》二卷、《張文襄幕府紀聞》二卷等漢文著作,及《中國人的精神》等英文著作,並曾將《論語》《中庸》和《大學》譯成英文,另譯著有《癡漢騎馬歌》,輯有《蒙養弦歌》等。

孔子的國家宗教能夠使人服從道德規範,但這一宗教的真正力遺,其感染力的源泉,則是來自於人們對父母的愛。

我已經向諸位闡明,使人服從道德規範的力量,並非來自宗教所宣傳的對上帝的信仰。宗教能夠使人服從道德規範,依靠的是一種名為教堂的組織,通過教堂激發人們的感情,使之感到應該遵守道德規範。在回答了諸位的問題之後,接下來我將向你們介紹一下被稱為儒教的孔子的教育思想體係。儒教是中國的國教,相當於其他國家的教堂宗教。儒教也利用—種相當於教堂的組織來使人服從道德規範。在中國的儒教裏,這個組織就是學校。在中國,學校就是孔子國家宗教裏的教堂。正如你們所知,在中文裏,宗教與教育所用的是同一個“教”字。事實上,正如教堂在中國就是學校一樣,中國的宗教也就意味著教育。與現代歐美的學校不同,中國學校的教育目的和目標不是教人如何謀生、賺錢,而是像教堂宗教那樣,傳授一些諸如弗勞德先生所說的古老的戒律,如“不要說謊”、“不要偷竊”。實質上,中國的學校是以教人明辨是非為目標的。約翰遜博士說:“我們為人處世最重要的是要有道、明是非,其次才是知識的學習和運用。”

然而,我們已經知道,教堂宗教能夠使人們服從道德行為規範,靠的是激發人們的熱情,即教徒對教主狂熱的、無限的個人崇拜。這裏,中國的學校——孔子國家宗教裏的教堂,與其他國家宗教中的教堂相比,是有所不同的。學校——中國國教裏的教堂,同其他宗教裏的教堂一樣,也是通過喚醒、激發人們的熱情,使之服從道德行為規範。但是,中國的學校所喚

醒的那份感情,與宗教的教堂所激發出的那種激情相比,是有所不同的。在中國,學校——孔子國教的教堂,它不是靠鼓勵、煽動對孔子狂熱的、無限的個人崇拜來激發人們的熱情。事實上,孔子在世之時,並沒有鼓勵弟子對他進行狂熱的、無限的個人崇拜。直到他死後,才被人們尊奉為至聖先師,並為世人所熟知。然而,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孔子都沒有像教主那樣,受到過狂熱的、無限的個人崇拜。中國大眾對孔子的尊奉,不同於伊斯蘭國家的百姓對穆罕默德的崇拜,不同於歐洲的群眾對耶穌的崇拜。就此而言,孔子不屬於宗教創始者那一類人。要成為歐洲意義上的宗教創始者,一個人就必須有著強烈的、變態的個性特征。孔子的確是中國商王朝貴族的後裔。商族人有著富於激情的特性,就像希伯來民族一樣。但是,孔子又生活在周王朝時期,周人如同古希臘人,富於完美的智力。這樣孔子,如果可以打個比方,他是生在希伯來,具有希伯來民族激情充沛的特性,又在最完美的古希臘智識文化中受到訓育,擁有了這一完美文化所能給予的東西。事實上,正如現代歐洲偉大的歌德終將被歐洲人民視為完美的人格楷模,視為歐洲文明所孕育出的“真正的歐洲人”一樣,中國人已經公認孔子為一個有著最完美人格的典型,一個誕生於中國文明的“真正的中國人”。因為孔子具有太髙的文化素養,所以,他不屬於宗教創始者那一類人。實際上,孔子生前除了最親密的弟子之外,他是鮮為人知的。

我認為,學校——中國國教中的教堂,它並不是通過激發人們對孔子的崇拜,來使人服從道德行為規範。那麽,中國的學校又是如何激發人們的熱情、使之服從道德規範的呢?孔子說:“在教育過程中,是以《詩》進行情感教育,以《禮》進行是非教育,以《樂》完善人的品性。”(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學校——中國國教中的教堂,教人以詩文,培養人美好的感情,使之服從道德行為規範。事實上,正如我曾說過的那樣,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都能像宗教一樣使人受到感動。馬修·阿諾德在談及荷馬及其《史詩》時說:“《史詩》那高尚的思想內容,可以令讀者變換氣質、受到

陶冶。”實質上,在學校——中國國教的教堂裏,一切文雅、有價值的美好東西都得到了傳授。學校讓學生不斷想著這些美好的事物,自然激發出人之向善的情感,從而自覺地遵守道德規範。

然而,我曾告訴過諸位,像《荷馬史詩》這樣偉大的文學作品,其影響力並不能達及普通民眾。因為這些文學作品所用的文雅的語言,是大眾無法理解的。既然如此,儒教——中國的國教,又是如何激發起大眾善良的情感而使之服從道德的呢?我曾說過,在中國國教中,學校相當於其他國家宗教裏的教堂。但是更準確地說,在中國的國教裏,相當於其他國家宗教的教堂是家庭。在中國,孔子國家宗教的真正教堂是家庭,學校隻是它的附屬之物。有著祖先牌位的家庭,在每個村莊或城鎮散布著的有祖先祠堂或廟宇的家庭,才是國教的真正教堂。我曾經指出:世界上所有偉大的宗教之所以能夠使人服從道德規範,是因為它能夠煽動起人們對教主狂熱、無限的愛戴和崇拜。而教堂則又不斷激發著這種崇拜,使之世代沿續下來。然而在中國則有所不同。孔子的國家宗教能夠使人服從道德規範,但這一宗教的真正力遺,其感染力的源泉,則是來自於人們對父母的愛。基督教的教堂教導人們:“要熱愛上帝。”中國國教的教堂——供著祖先牌位的家庭則教導人們要熱愛你們的父母。聖·保羅說讓每個人以基督的名義起誓:永離罪惡。而寫成於漢代、幾乎成為中國的《聖經》——即《孝經》的作者卻說:“讓每一位熱愛自己父母的人遠離罪惡。”一言以蔽之,基督教、教堂宗教真正的力量,其感染力的源泉,實質是對上帝的愛。然而儒教,中國的國家宗教,它的感染力來自對父母的愛——來自孝順、來自對祖先的崇拜。

孔子說“: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又說:“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儒教、中國的國教,之所以能夠打動人心,使人服從它的規範,原因就在於此。在儒教的各種規範之中,最重要的、最高的規範,就是對君王的絕對的。

(辜鴻銘著《中國人的精神》,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

(本章完)